“左翼后代”:赤子的选择
——读《赵南栋》兼谈陈映真的道路困境
2017-03-10刘国帅
刘国帅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2)
“左翼后代”:赤子的选择
——读《赵南栋》兼谈陈映真的道路困境
刘国帅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2)
20世纪50年代的左翼革命理想在20世纪80年代如何转接,这是台湾思想界的重要议题。陈映真的小说《赵南栋》可以理解成一个“左翼后代”的担当。从陈映真对五六十年代的受害者以及80年代的“后代们”的描述入手,小说对“局外人”与“流亡者”在资本主义时代如何继续生存问题的回答以及赵南栋选择“反叛与逃避”的方式来继承革命理想,暗含着陈映真对大陆社会主义共产革命的思考。
陈映真;《赵南栋》;左派;左翼后代
1987年6月,《赵南栋》在《人间》杂志副刊第20期发表,如陈光兴所说“它在冲锋陷阵的疆场上影响甚巨”,甚至“把几乎发霉的历史重新摊在阳光下”*陈光兴:《陈映真的第三世界——1950年代台湾左翼分子的昨日今生》,《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第3期。。然而之后陈映真的小说创作却无由“戛然而止”*陈映真在1987年6月发表《赵南栋》后,小说创作陷入沉默期,直至1999年才发表作品《归乡》《夜雾》《忠孝公园》等,中间沉默了约12年之久。。在这段“沉默”的时期,他本人出现在赵刚的文字记载中,是这样一个场景:
1988年暑假,我在人间杂志社,初见陈映真……他很自在随和,趿着凉鞋,花格子衬衫,大号的头散散的发,和路过的店家招呼寒暄……他也问了我一些问题,但我只记得他问的一个奇特的问题,就是我在家里是不是最小的。*赵刚:《自序》,《求索:陈映真的文学道路》,台北:联经出版社,2011年,第16页。
陈映真为什么会问赵刚“是不是家里最小的”?赵刚没有给出答案。1988年暑假是台湾戒严解禁满一年,也是《赵南栋》发表一年多。直到阅读到《赵南栋》的开头,才发现陈映真的发问似乎不是偶然,他这样写道,“在赵庆云的病榻一侧,叶春美问邱玉梅护士,‘小儿子呢?’”*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306页。而一年后,在暑热台北的后街茶馆中,陈映真也正以这样(叶春美)的方式,问赵刚“你在家里,是不是最小的?”
尽管陈映真很少在公开场合谈论《赵南栋》,笔者也无从揣测“最小的”或“小儿子”对陈映真来说意味着什么——陈映真在家中并不是最小的,他有姐姐和弟弟——但陈映真为什么这么问?应该怎么理解赵南栋的小儿子身份?他是如何穿越历史的时空,承载住陈映真的寄托?陈映真又在大陆社会主义遭遇危机后面临何种道路困境?他是否如张承志一般“背负着六十年代的感动与沉重”*张承志:《心灵史》(改定版,自印本),2012年,第9页。而“颠踬前行”?受困于80年代“台独”势力的全面性崛起与台海两岸关系的不确定因素,陈映真与赵南栋之间的暧昧,都提示我们不仅要关注陈映真的自身道路选择,*这个道路指的是陈映真在1987年之后的一系列社会实践活动。1987年后,他除了参与编辑《人间》杂志工作之外,另一个是关心台湾社会史、经济史,先后出版《人间台湾史丛刊》系列。也要将目光集中在赵南栋这个“左翼后代”的身上,或许可以从后者中间发现一些“隐约地燃烧着对未来的希望”*陈映真:《怀抱一盏隐约的灯火——远景〈第一件差事〉四版自序》,陈映真:《陈映真文集·文论卷》,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年,第141页。,并真正触碰到陈映真的道路困境。更重要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革命理想在世纪后要顺利承接,就必须面对在20世纪80年代转换的问题,而这转换的关键,正是赵南栋这一“左翼的后代”。
一、20世纪80年代的“局外人”
《赵南栋》的具体写作时期不可考,不过,根据陈光兴的说法,并“按照作家过去写作的风格,把历史事件坐落在书写的当下,《赵南栋》有可能1984年就开始写了”*陈光兴:《陈映真的第三世界——1950年代台湾左翼分子的昨日今生》,《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第3期。。小说讲述的是台湾的一个左派家庭三代人“被侮辱和被伤害的”故事。第一代赵庆云老先生和宋蓉萱,第二代叶春美,第三代赵尔平和赵南栋。故事从叶春美到医院看望病中的老赵开始,“侮辱”和“伤害”就不断沉淀在这三天中叶春美的回忆以及老赵的梦里。与“伤害”直接相关的第一个场景,是宋蓉萱被关在监狱中所受的折磨的描写。她面对逼问时,是在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这种死般的寂静可以说是每一个临死之人特有的待遇。包括其后在老赵的梦里,张锡命、林添福、蔡宗义等人赴刑的画面,也是在一片死般的寂然和凝重的注视中展开。
“让我梳梳头,好吧?”
宋大姐沉静地说。脸色逐渐成凝脂似的苍白。她默默地对着一堵没有镜子的墙壁,梳理着在三十八岁上未免早白了些的,她不失油光的长发。整个押房和门外的甬道,都落入一种较诸死亡犹为寂然的沉静。
……走出了押房。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甬道上传来迫不及待的、上铐的金属声音。*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06页。
从受的伤痛来说,宋蓉萱这幕赴死场景的沉痛感,似乎没有被直接打击和折磨那么渗人肌肤,然而这种沉默或寂痛,却是经历了一次之后再也不想经历的感受。对叶春美和老赵来说,送走第一个人,已经耗尽了生命中的大多份情感,残忍的是,他们仍然需要不断地送走第二个人(许月云、蔡宗义)、第三个人(林添福)、第四个人……直至最后生命随着“押房的门沉重地关上”而不断消耗并告别。这种消耗与告别,使得叶春美站在老赵的病房的今天,仍无法超越出宋大姐面向押房的那片灰色的墙壁……
现在,叶春美还记得那堵根本没有妆镜的押房的墙壁上,斑斑点点,尽是被打死的,饱食了人血的蚊子的,黑色的渍迹。*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18页。
“饱食了人血的蚊子的,黑色的渍迹”,这是叶春美式的呐喊与控诉!应该说,叶春美稍幸运一步,她在1965年被借调到医务调剂室工作,环境稍好。然而“侮辱”与“伤害”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不是处所、环境的更换能够永久克服掉。在文本中,与“侮辱”和“伤害”相关的第二个场景,是出狱后叶春美与老赵的共同感受——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们成了80年代社会里沉默的“局外人”。陈映真在小说中,多次写到叶春美和老赵从狱中出来之后,面对时代的复杂感受。据笔者统计,至少出现过8次直接的语言或心理描写:
1.“我说。我要说。这回病好了,我要说给你听听。”赵庆云注视着手上的,薄薄的饼干说,“其实,不是我不说。整个世界,全变了。说那些过去的事,有谁听,有几个人听得懂哩?”
2.“日本有一个童话故事,说是有一个叫浦岛太郎的渔夫,到海龙宫去了一趟。回来发现自己眉须皆白,人事已非。”
3.那阵子,她怎么也无法不感觉到,在她长期监禁中,时代、历史、社会的变化,已经使回到故乡里的她,在她的故乡中,成了异乡之人……
4.一九七五年回到山村石碇之后,每次走过那往时明明有过一座日本式木造邮局的小街,叶春美总会觉得像是被谁恶戏地欺瞒了似地,感到怏然……完全变了面貌,却在人面前装出一副毫不在乎、若无其事的样子。
5.“主要是,整台戏里,没有我这个角儿,我也没有半句词儿,你懂吗?”他说,“关了将近三十年,回到社会上,我想起那一台戏。真像呢。这个社会,早已没有我们这个角色,没有我们的台词,叫我说些什么哩?”
6.“不讲,我们都陌生了。”
7.“我们,和你们,就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们的世界,说它不是真的吧?可那些岁月,那些人……怎么叫人忘得了?说你们的世界是假的吧,可天天看见的,全是闹闹热热的生活。”
8.“我出来了。这些年,我仔细看,也仔细想过,那个时代,过去了。怎么说,没人懂的。”*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17—324页。
而且几乎全部出现在小说第一小节中。其实“说”与“不说”的问题,陈映真已经给出了答案,“如果我不说出他们的故事,那他们岂不是白活了吗?”“因为我认为台湾的革命,是跟当时比较进步的人一样,无懈可击的,但从革命带来的问题,台湾的文学家应该反省,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人牺牲的意义是什么?”*彦火:《陈映真的自剖和反省》,陈映真:《陈映真文集·文论卷》,第65页。陈映真通过处理白恐时代及其受害者的心理与经历,从而触碰到牺牲的意义。那么谁是受害者?左派。陈映真毫无疑问是个左派。《赵南栋》这篇小说,多多少少反映了他在60年代坐牢的经验。对那一代台湾左派知识分子来讲,认同一个党国(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几乎是一个台湾左派可以安身立命之处。那个年代要搞革命,跟随马克思主义,必然要找到一个依归,那就是共产党,才能在监狱里度过漫长煎熬与面临死亡的勇气。他们对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认同,就是一个“伟光正”的选择。*梁文道:《赵南栋(一)台湾的鲁讯》,2017年1月23日优酷网:http://v.youku.com/v_show/id_XMjQ3OTAzODY4OA==.html?spm=a2h1n.8261147.reload_201701.1~3!3~DL~DT~A.然而爱国,并不是泛泛而谈。在《赵南栋》这个小说里,陈映真并没有带给读者大量的说教、宣传和灌输,这些通常意义上应该是左翼作品里应该有的东西。陈映真描写左派坐牢成为“被侮辱与被伤害的”人,他是在小说的第三小节,让老赵通过自己的经验,把现实中无法开口的东西,借着梦境讲述出来。
在老赵的梦里,左派那一代老前辈们充满激情、昂扬、奋发、奔放,如同革命战场的将军,即使身陷囹圄仍不卑不亢,甚至赴死时都充满慷慨与豁达。可以说,老赵对他的儿子(无论是赵尔平,还是赵南栋)想说的话,都已经呈现在梦中了。让人悲痛的是,赵尔平并没有接收到他父亲的传承,赵南栋也是。老赵空带着前辈们赴死的气魄逝去。所以最后,陈映真给老赵设计的死亡场景是一个吊诡但又充满温馨的场景:“他感到激动过后的平安与祥和。他看到窗外的天空,清蓝如靛,万里如洗。”而在护士的眼中,却是另一般模样:“她然后看见他的眼睛望着下着大雨的,病房的窗外阴暗的天空,眼中散发着愉快的光彩。”*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84页。
但很显然,老赵看到的非现实世界与现实世界如此迥异已不重要,重点是,他醒来后的心情是“激动过后的平安与祥和”,“眼中散发着愉快的光彩”,这是一个左派最后的生命之光。他在生命尽头的时刻,仍然带着左派的信念和对未来的希望与爱。陈映真在这里对先辈或第一代的描写,充满梦幻、信心,也是基督徒(又或是解放神学)式的。在陈光兴看来,“陈映真以梦境请回往生的老同志,是种‘不是办法的办法’……是用第三只眼创造的时空,来照亮、穿透肉眼无法体现的精神现实。”*陈光兴:《陈映真的第三世界——1950年代台湾左翼分子的昨日今生》,《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第3期。这是理想主义的基本思路,在这个意义上,陈光兴试图勾勒出《赵南栋》的历史叙述逻辑,他对《赵南栋》文本中后代的认识,也在“受害者”的身份认同之上,成了一个不可言说的前提。这种解放神学式的处理方式在无意间给文本奠定了一个悲痛又向着光的基调。然而这样的解说,仍旧没有躲开前人的言论。陈映真在文本中用一半篇幅记录左派的痛与伤、欢与悲,奇异的是,左派的悲痛和昂扬在后代的语境叙述中却出现了失语。这才是奇怪的所在。无论是左派,还是左派的后代,竟都成了“被侮辱和被伤害的”沉默的人。陈映真一向的对革命道路的关注,在这篇小说中就试着转向另外一条路,即转向对第二、三代人命运的丰富描写。
二、进入80年代的两种方式
赵尔平与赵南栋二人的身份都非常特殊,因为父母的不幸,所以儿子的命运也是不幸的,而陈映真在写这两个人物时,似乎没有倾注出太多的批判与抹黑,更多的是一种同情和理解。
赵尔平是赵家长子,在《赵南栋》这部小说里,赵尔平被刻画成“二十五年无父无母的下一代”。他“从小就寄养在林荣阿叔家,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以这个社会上无法说出口的方式死去,而自己的父亲,则被囚羁在台湾东部的一个遥远的小岛上,也许要到父亲在那个岛上死去,父亲才可能从那个于他为极其奇异的监狱中出来。”*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35页。他努力,奋发,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时代,身份不能给他带来什么,甚至只能是负面影响,只有不断向上,才能努力撑起这个自1950年就“失散的赵家”。然而在初步成家立业之后,他又陷入堕落之中。可以说赵尔平是一个悲剧人物,他身上的“孤单”气质,遗传自其父亲赵庆云,与其父在出狱后的“孤单地行走”极其相像。他身上有悲剧人物的极深色彩,却又没有完全丧失良知,因而他的堕落是“清醒地堕落”。
赵尔平……回到自己的房间。只有一小瞬间,他感到对自己、对眼前这一切事情的,极度的厌恶。*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38页。
这是倒叙时间里第一次出现赵尔平的“清醒”,他深知已陷入资本和奢靡的大坑,但无法脱身,甚或可以用实用理性主义来概念化他的行为。他狡诈、欺瞒,撒谎,但也知道感恩:
一九七三年,林荣阿叔举家迁美。赵尔平在台北一家新开张的欧式大饭店里……摆下酒席,宴请林荣阿叔一家。
“阿叔,阿婶,”赵尔平举杯用台湾话说,“养育的人恩大于天……我和阿南弟弟,代表爸爸妈妈敬您……”
他哽咽起来……那时候,他看着因为皮肤黝黑而益发显得头发银白的,林荣叔叔的脸,觉得自己已远非林荣叔叔心中端正奋进的孩子,感到自己心灵的黯黑。*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54页。
赵尔平这种对待林荣阿叔一家的真诚情感是对家庭伦理层面养育之恩的报答,有着浓厚的知恩图报的人情味儿。这让我们对赵尔平这个人物的理解更加复杂,他在“孤单”地堕落而又“真诚”地感恩。他对林荣叔叔、叔母的孝敬的“真诚”,和他游荡欢场、包养情人的行为对比起来,映照出人性善的一面。他带着丝丝的“清醒”游走在这个资本主义恶魔口中,又更凸显中年迷失后的“孤单”。在后文中,赵尔平这种痛苦且“孤单”的真诚多次出现:
赵尔平感到一种真切的羞耻。他想起被弟弟阿南的学校当做学生父兄,召到学校去听教务处或者训导处抱怨弟弟的行为和成绩的往日。那时候,每一次,他都会觉得对不起在流放的岛上的父亲,而感到悲伤。*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64页。
他前半生的主题都在为寻找一个依归奋斗,这个依归在陈光兴看来,是重建家园的梦,它的第一个载体就是父亲。但父亲的回归却是未知数,所以赵尔平只能把寄托转移到弟弟赵南栋身上。“他的少年和青少年时代,毋宁是为了他这俊美、温良的弟弟,努力地活过来的吧。”*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44页。在父亲老赵出来之后,赵尔平不少于4次对弟弟赵南栋的寻找行为,也成了佐证:
1.“找他回来,我要看看他。”
2.“叫他回来一趟,如果你再看见他。”
3.“我马上过去看看你吧。”
4.“爸,你一定得再撑两天。我去找阿南回来。”*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50—364页。
需要明确的是,赵尔平对赵南栋的寻找,对父亲的敬爱,对重建家园梦的依归,都是在成家立业的祈求之上,这种祈求及其所导致的行为,是无法也不能规范到左翼的一脉。从赵尔平身上也没有发现任何左的思想,这是有目共睹的,他“自省的基点似乎是人文主义的”*陈光兴:《陈映真的第三世界——1950年代台湾左翼分子的昨日今生》,《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第3期。,这也和他的情感一向是以家庭伦理为主心的精神信念互相一致。所以可以用赵氏父子的血缘关系来定位赵尔平,而不能把赵庆云的左派社会身份强加于他。他身为“赵家的后代”带着“清醒而堕落”的孤独地走进这个时代,却没能成“左翼的后代”。
在《赵南栋》的书写中,左派的继任者其实是叶春美、林慎哲、狱中的青年这些人。叶春美入狱时仅19岁,从年龄层面,相对于同一牢房的宋蓉萱大姐、许月云老师这些第一代左派,她的二代左派身份确凿无疑。在整个小说叙述中,两次“找到中国”的说法也让她与左的牵挂更深。在回忆她的林慎哲大哥的时候,叶春美这样说:“本以为在二二八事变中不见了的祖国啊,又被我们找到了。慎哲大哥这样对我说。”第二次出现在老赵的梦里,“有一次,左派老前辈林添福和一个来自台中的年轻人经过数日长谈之后,年轻人泪眼模糊地对林添福说:‘谢谢。’年轻人说,‘一旦又找到了中国,死而无憾。’”*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21、380页。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叶春美再次见到赵南栋时,也激动地说下了一句话,“啊,宋大姐,老赵,我终于找着他了。”*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90页。从句式上来看,三次“找到”说,“又被我们找到了”、“一旦又找到了中国,死而无憾”、“终于找着了他”,是一种递进的关系,感情用力也在逐渐加深,这其中必然隐含着陈映真的别样用意。赵南栋是宋大姐在狱中生出,在一群左派老姐妹的关怀中度过自己生命中的头几个月,可以说是这一群左派的寄托与希望,因此“他”所指的赵南栋,可以与“中国”划上等号。正因为赵南栋的身份之特殊,其后宋蓉萱对叶春美的托孤以及许月云等人对叶春美沉重的交付才显得不那么突兀,这种自觉不自觉的左派传续,也就在宋对叶的托孤行为中完成转接。
然而赵南栋这个“小儿子”却如此与众不同,他既颓废又善良,让人对他异质性的身份特质充满矛盾困惑。他与大哥赵尔平的不同也不仅表现在生活方式上,还有精神的迥异。小说中赵南栋的角色并没有过多章节陈述,多是通过大哥赵尔平的转述,以及老赵的几次叹息来进行刻画。细细数来,文章中总共出现过两次对赵南栋的直接描写,一次是在第二节,弟弟赵南栋主动给哥哥赵尔平打电话;一次是在第四节,赵南栋陪伴父亲赵庆云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与第二次的陪伴相成风景对照的是,老赵在清醒时刻谈到赵南栋表现出的几次叹息:
1.他觉得,父亲每呼一口气,都像是一次忧愁的叹息。
2.第一次告诉父亲弟弟赵南栋的真相,父亲嗒然地沉默了良久,终于也是这样忧愁地叹息了。
3.“找他回来,我要看看他。”两星期前的一个晚上……他的父亲在用过医院准备的晚餐后,叹息似地这样对他说。
4.忽然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呻吟。……不论他如何用心地屏神凝视和倾听……以及,啊,父亲那忧愁的,叹息似的,孤单的呼吸之声。……啊,他是在等待着阿南弟弟的吧。*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51、362、372页。
叹息,是一个人情绪失望的表达,是老赵对小儿子的期许落空后的空虚,也隐含着老赵革命理想无人继承的悲剧。赵家后人无成,左翼失承,赵南栋人生经历的空虚折射其灵魂深处复杂的虚无,既是失败,也是象征。而赵南栋与赵尔平在左派继承中表现出来的沉默态度,却可以细细商估。原因固然很复杂,但他们二人都成了沉默的“幸存者”*原文为:“只有永远的沉默如同一顶桂冠,戴在幸存者的头上。”蔡方华:《悲剧的轰鸣者》,《我看到浪花如此朴素辜负了花的美名》,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第120页。,却是不可争的事实。沉默的一方已然固定着赵家的血脉,而另一方,在陈映真的笔下,却成了一个“可爱”的人,即便“可爱”得让人惋惜也让人深思。
他喜欢吃,喜欢穿扮,喜欢一切使他的官能满足的事情,但他不使大坏。他不打架,不算计,不讹诈偷窃。最主要的是,噢,有谁相信呢?他的弟弟甚至是“善良”的。*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47页。
赵南栋的“善良”与资本主义弱肉强食的世界法则相悖,他不是一个服帖于资本主义运行逻辑的人。反之,他生命的体态表现出的是另一种迷思。赵南栋在狱中一出世就寄托了众多左翼前辈的关怀,根正苗红,然而这个左翼赤子,在进入台湾社会后,却与资本社会的逻辑逆行,成了一幅逃避的模样。身上流着的是左翼的红色的血,却没有一丝左的气质,也没有被资本社会侵蚀,他甚至是颓废的、荒唐的、混乱的、虚无的,他如遁逃一般浮现在整个台湾的上空。
作为左翼的后代、革命的第二代,赵南栋真的忘记自己的出身了吗?恐怕答案不必然如此。他选择置身自己的表现更像是一种“赤子之心”的“反叛”,他把逃避当作是“自我”与“世界”的对抗。黄平在论述《〈今天〉的起源》时就认为,“北岛等人的《今天》诗歌中的一些意象构建了‘自我’与‘世界’的一种对抗性的关系。‘自我’与‘世界’这一空间化的对峙,转化为时间上的线索,则是‘今天’与‘过去’的断裂。《今天》的‘自我’指认‘世界’为‘他者’,通过批判对象的确立,恰恰是为了反身构建一种自洽性的、不容置疑的自我。”*黄平:《〈今天〉的起源:北岛与20世纪60年代地下青年思想》,《文艺争鸣》2017年第2期。赵南栋也是如此。他通过另一种“逃避与不说话”的方式来“继承”父母意志。逃避是很痛苦的,在那个时代,逃避远远比反抗和牺牲更煎熬。他逃避出资本主义的逻辑,映出一个迷茫、虚无、混乱的自我,通过指认资本主义社会为“他者”,同样在空间化的对峙中,构筑成一个强有力的自身反叛形象。这样的一种方式又何尝不是一种继承。在同时期的大陆,刘索拉的表现与赵南栋有些类似,刘索拉曾经在《爸爸椅》中自述:“没有家长,但是我选择了一种对父母命运的承担方式:反叛。”*刘索拉:《爸爸椅》,《醉态》,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年,第104页。刘索拉和赵南栋的偶遇,在1980年代的北京与台北的上空连成一条线,它共同穿越且试图接续的都是革命的后代。只是这一代的青年,并不像第一代革命青年一般纯粹且容易靠近,他们变得复杂、虚无、混乱。在这个意义上,“左翼后代”的身份对赵南栋的指认,不再是强词夺理。他用逃避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左翼”血脉,承载逃避的内蕴中,确有一种鲁迅所说的“礼教名士”*原文为:“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九月间在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讲》,《鲁迅全集》第三卷《而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06页。的态度在。以负式的姿态逃避,实则是在顽硬地抵抗,赵南栋逃避出来并试图保护的无疑是那重左翼的血和热。
诚然,“左派继承者”与“赵家后代”是笔者为更清楚地辨清两代人身份而分列出来的两类概念,概念的划分能在一定范围内廓清叶春美与赵尔平的身份特质,不至于因都被判定为“左派后代”而含糊多义,引起误解。然而赵南栋实在是复杂的,他在“左翼后代”的身份转接中探求80年代继承革命理想的新方法,取“逃异路”的方式无疑瓦解了已经失语的理想主义,给革命的理想蒙上一层悲壮的面纱。需要追问的是,这种方式对陈映真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三、在“危机”中如何重勘方向?
陈映真在小说的结尾处,写到叶春美重逢赵南栋,其中有一句话,“啊,宋大姐……你不是要我照顾小芭乐吗?毕竟,你让我找到他了。”*陈映真:《赵南栋》,《陈映真自选集》,第390页。这里面终究也隐藏着陈映真的自我态度。相较而言,叶春美与陈映真的身份最相似。叶春美在狱友中最年轻,涉案情节也最轻(最终得了个终身监禁),跟陈映真当时在狱中一样,*1968年7月31日,陈映真因“文季事件”获刑10年,被移送台东县泰源监狱,1970年转移到绿岛山庄——当时台湾关押政治犯的监狱。陈映真自述:“入狱对我的一生来说影响很大,倒不是说因为被关了几年,而是我在绿岛跟一个被掩盖的历史,只存在耳语中的(上世纪)50年代那些因肃清而入狱的人物活生生地见了面,我从亲历者口中听到了那个时代的轰轰烈烈,使我和台湾史缺失的这部分接上头了。”陈映真:《消失的左眼:五十年代台湾白色恐怖纪事》,北京:凤凰卫视,20090523期。他们的身份都成了先行一步的前辈们托付的对象。在小说第一节虽然没有看到叶春美对宋蓉萱托孤行为的直接回应,但从结尾处的话语以及叶春美的所有行为已经看到她的回答,“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这句话,肯定也是陈映真对老一辈左派的强力回应。
陈映真在一次访谈中谈起过写作《赵南栋》系列的情况,“一九六九年,我被移送到台东泰源,第一次和五十年代肃清幸存下来的无期徒刑政治犯们见了面。这是蛮宿命的与历史的会合吧。我生动地感觉到历史是活的,无法扼杀,也无法湮灭。”*蔡源煌:《思想的贫困者——访陈映真》,陈映真:《陈映真文集·文论卷》,第94页。这种复杂的情感,已不是简单的触动、流泪、震怵之类的词语可以描述概括。他们触及到陈映真内心世界中柔软的一面,所以即使是在二十多年后的80年代,他仍奋力剥开障碍,剖开历史的白色一面。而在其后的访谈文字中,我们也看到他不只停留在情感意义的层面,《山路》《铃铛花》《赵南栋》系列竟成了一柄对抗“冷战构造”的武器。他握笔为刀,进一步向后“冷战构造”时代台湾社会出现的种种恶果出击。因此,《赵南栋》系列,就成了“冷战形成的五十年代台湾的民众史在文学范围上的探索”*蔡源煌:《思想的贫困者——访陈映真》,陈映真:《陈映真文集·文论卷》,第94页。。这些探索的对象包括民族主义的消萎、民主政治的滞抑、整个工人阶级的牺牲、历史的模糊化、安全体制下大众消费文化下文化和思想的进一步贫困化、台湾自然环境的重大破坏以及豪游冶荡的泛滥对人和社会的残害和教育的全盘破产……
但陈映真的言语中,始终蒙着一层暗影,这层暗影如幽灵般闪现在小说的文本内部,它就是赵南栋。陈映真在80年代开始其他的实践,文学创作陷入沉默达12年,其实是因为他对大陆革命“崩坏”危机的应激反应。有研究者谈到这一点,“六七十年代陈映真的思想认识、实践想象具有中心信仰位置,被他热烈理想化的中国大陆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实践,特别是‘文化大革命’的规划与实践遭遇极大的困难,并于‘文革’后通过中国大陆自身对这些问题的检讨与不义、残酷的揭露,所引发的陈映真信仰和思想的危机。”*贺照田:《当信仰遭遇危机……——陈映真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涌流析论》,《开放时代》2010年第11期。这个信仰与思想的危机也就是赵南栋暗影的存在之因。据陈明忠回忆,“陈映真曾留着眼泪告诉他,在狱中一个谈得来的牢友在临行前委托陈映真,当五星红旗飘扬在台湾天空上时,请陈务必到他坟墓前告知。”*陈明忠:《陈映真的核心政治思想》,“陈映真:思想与文学学术会议”论文集,新竹:新竹交通大学,2009年11月21日。陈映真毫无疑问是一个社会主义共产革命的信仰者。然而1979年之后,他接触的中国大陆的样貌已经全然不是他在整个60年代想象的样子,仿佛一觉醒来之后,整个大陆的风景全然变换。他曾经带着美好的社会主义共产革命理想,“向无限依恋的旧世界作毅然的决绝,从而投入一个更新的时代。”*陈映真:《试论陈映真——〈第一件差事〉、〈将军族〉自序》,《陈映真文集·文论卷》,第130页。但在醒过来之后,发现他衷心信仰的中国大陆社会主义已为“腐化和堕落了的革命”。这已经不是沧海桑田可以描述,坚定的理想轰然变形倒塌,不能不让人崩溃。在他停笔6年后写作的《当红星在七古林山区沉落》中,陈映真对这种危机有着一种更沉重的描述,“路已经走完了。党也彻底瓦解了。救义赴死,无济于事。”*陈映真:《当红星在七古林山区沉落》,台北:洪范书店,2001年,第253页。党当然不会彻底瓦解,但他入狱前的寄托与信念在出狱之后全部分崩离析,过去的所有努力都成了过眼烟云。他长达10年的小说创作的沉默即是对这种理想崩坏的无言抗击,他想通过杂文和文论的方式来进行清理并试图寻找一个可靠的依归。
如贺照田所说,陈映真很快找到了一个依归,并很快转移到一个新的理想中去,“我理解到中国的未来,基本上,是中国人民的未来,而不是那一个党,那一个政权的问题。”*陈映真:《答友人问》,《陈映真作品集》第8卷《鸢山》,台北:人间出版社,1988年,第34页。但这种寻找到依归而后的归附,在贺照田看来是失效的,“80年代初陈映真诸多有关大陆的文章,核心焦点在指控、批判对异议和批判的知识分子、文学家的压迫。……他本包含着开启出新的认识、理解动力与契机的‘以中国人民为认同主体’的新概念,当时并未带动他进行更多探索。”*贺照田:《当信仰遭遇危机……——陈映真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涌流析论》,《开放时代》2010年11期。这不能不说是陈映真的悲哀。他设想把信仰危机后的行动收束与回避到台湾内部,跳脱在一系列思想、社会、文化实践中,包括80年代《人间》杂志的创办、组建统联这些标志性事件。然而在实践中,以一种世俗的污名化左翼的方式生存着的赵南栋始终萦绕着他,这层暗影不断扩大,不仅包括赵南栋,也包括《山路》里的蔡千惠。陈光兴认为,“陈映真透过1983年《山路》中左翼遗孀蔡千惠,追究了从50年代四十年以来处于高压状态下的受难者家属,是如何被迫远离政治、力求出世,但是又被思想信念的养成所羁绊,物质意义下的生活成功反击过来,愧对于左翼前人的牺牲。”*陈光兴:《陈映真的第三世界——1950年代台湾左翼分子的昨日今生》,《现代中文学刊》2013年第3期。蔡千惠与赵南栋都成了心灵的“流亡者”*“流亡者”概念来自爱德华·W·萨义德,原文为:“流亡者处于一种中间状态,既未完全与新环境合一,也未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于若即若离的困境。”[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61页。。这层暗影从80年代一开始就笼罩在陈映真的写作中,激化他对共产革命如何继续的思考,而这又不可避免地与资本主义社会产生激烈悖论:左翼分子(存活者和左翼后代们)一方面依靠左翼信念存活,一方面这个信念又与社会现实大环境相冲突。从情理角度来说,陈映真当然愿意赵南栋继承其父母的左派事业,然而这个革命事业的血脉接班人,最终只能与社会主义重实践的标准殊途。这层暗影的浮现与悖论最终也构成了他对社会主义共产革命产生信仰危机的一个浮形。
那么陈映真在遭遇危机之后找到其他出路了吗?80年代转接五六十年代革命理想的路子究竟偏向了何方?他在21世纪的实践中对“信、望、爱(faith, hope,and charity)”的转圈式依归,就是他的回答吗?其实答案不言自明。以今天来看,陈映真在《赵南栋》及之后的创作与实践更趋向于面向整个第三世界与全人类,他把“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原文为:“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鲁迅:《这也是生活》,《鲁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杂文末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06页。都包括进来,可以说不负前辈重托,承接住历史的重担。他延续着二三十年代中国左翼理想的道路,融入世界革命的洪流,以一种古老而又异端的方式在时代中突围,并将五六十年代的革命理想重新转化激活,即使身处困境仍继续“独行”,这也正是萨义德所谓的“知识分子的典范”:“知识分子的重大责任在于明确地把危机普遍化,从更宽广的人类范围来理解特定的种族或民族所蒙受的苦难,把那个经验连接上其他人的苦难……至于个人的利害得失则在所不计。”*[美]爱德华·W·萨义德著,单德兴译:《知识分子论》,第56页。陈映真从而与整个时代共存。
OnZhaoNandongandChenYingzhen’sRoadDilemma
LIU Guo-shuai
(SchoolofLiberalArts,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How to transfer the ideal of left-wing revolution from the 1950s to the 1980s is an important issue for Taiwan’s intellectual circles, and Chen Yingzhen’s novelZhaoNandongcan be regarded as a “Left-wing descendant”. Starting with Chen Yingzhen’s description of the victims of the 1950s and 1960s and the “descendants” of the 1980s, the novel answers the question of how “outsiders” and “exiles” have survived in the capitalist era as well as Zhao Nandong’s choice of “rebellion and avoidance” as a way to inherit the revolutionary ideal, which implies Chen Yingzen’s thinking on the socialist communist revolution of the mainland.
Chen Yingzhen;ZhaoNandong; the left-wing; descendants of the left-wing
2017-10-12
刘国帅(1994-),男,山东枣庄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106
A
1674-5310(2017)06-0049-08
徐仲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