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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孔子”与“史家孔子”形象的高度重合
——《论语》、《左传》中的孔子形象比照考论

2017-03-10张家国

怀化学院学报 2017年9期
关键词:左传弟子论语

张家国

“原始孔子”与“史家孔子”形象的高度重合
——《论语》、《左传》中的孔子形象比照考论

张家国

(怀化学院教育科学院,湖南怀化418000)

《论语》是先秦典籍构建孔子形象的原始文本,《论语》中的孔子亦即“原始孔子”,而其他大多数先秦文本所构建的孔子形象均是被改造、重构甚至被颠覆了的。作为哲学论著的《论语》所呈现的孔子形象是作为儒家精神化身和载体的孔子,是为“哲学的孔子”;作为史著的《左传》所展现的孔子形象是为“史家的孔子”,《左传》所载的孔子言行往往与《论语》可以相互印证。二者不仅在议论的方式上都守儒家“议而不辩”的家法,而且所呈现的孔子形象也高度重合,都是遵守儒家礼义的儒家大德的形象。

孔子形象; 《论语》; 《左传》; “原始孔子”; “史家孔子”

孔子作为先秦时期最有影响的思想家,他的形象不断地出现在先秦典籍中,诸如《论语》 《墨子》《左传》 《国语》 《孟子》 《庄子》 《荀子》 《韩非子》等。但是,这些典籍所叙写的孔子形象又往往被论说者利用而加以重构。例如《论语》,作为直接记录孔子言行的原始文献,虽然是由孔门弟子或孔门后学所记录,其中难免有过誉之处,但毕竟是构建孔子形象的最原始、最重要的文本,我们通常所谓的孔子就是以《论语》为蓝本而构建起来的“原始孔子”;传为孔子《春秋》之“传”的《左传》,书中的孔子虽不如《论语》全面,但它以史书的实录精神描述了孔子思想行事的某些侧面,尚能够维持原始孔子的本然形象。

其他典籍中的孔子形象却大多与“《论语》孔子”产生了距离。此种情况大约又可以分为两类:一是以《孟子》 《荀子》为代表的儒学典籍;一是以《墨子》 《庄子》 《韩非子》为代表的其他诸子。孟、荀一派以孔子学说继承者自居,“原始孔子”形象在他们的著作中得到了部分保留,孟子为“儒学左派”,有意将孔子神化,抬升孔子的圣贤形象;荀子作为先秦儒家的最后一位大师和诸子百家的“集大成者”,他虽然继承了“原始儒学”的某些精神,但已经有了顺应时代的变化之处。《荀子》将孔子列为“三儒”(“俗儒”、“雅儒”、“大儒”)之一的“大儒”,但荀子所言的“大儒”已隐含着“霸者”的色彩,他所特别坚持的“礼”也已经与后来的“法家”精神具有了某种关联。

《孟》 《荀》而外,其他诸子中的孔子,皆是经过改造、重塑乃至于“异化”了的形象。《墨子》一书中,有《非儒》篇贬斥、抨击孔子及儒家之徒;在《庄子》书中,孔子或被批判,或弃儒入道,或者成为道家的代言者;《韩非子》则是以“法家式”的“尊君”,借孔子以自重,使孔子“法家化”了。《论语》是记录孔子言行的原始文本,《左传》是记载孔子最为详尽的春秋史著,以《论语》中的“原始孔子”为参照,考察《左传》中的孔子形象对“原始孔子”形象的继承和演变,或许对于先秦及此后的孔子研究具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一、《论语》中的孔子:言行合一的“原始孔子”

《论语》乃孔子格言录(间有孔子弟子之言),全书主要记录孔子的语言,学者们对《论语》的研究或者说对孔子的研究多以孔子之言为根本来发掘所谓儒家大义的。虽然一部《论语》以记言为要,是为孔氏语录,但仍有不少地方涉及孔子的举止情态(可视为孔子的“行”)。我们对《论语》一书中孔子的言与行两个方面进行考察,认为《论语》中的孔子是一位言行合一的君子形象,是一个完整的、立体的作为儒家代表人物的孔子形象,这是孔子的“原始形象”。为了更清晰地呈现孔子的原始形象,我们就从孔子的“言”与“行”两个方面进行论述。

(一) 《论语》中孔子的“言”

《论语》一书中记录孔子的言论时往往又分为夫子自道(“自言”) 和他人评述(“他言”) 两类。

1.夫子自道之言(“自言”)

《论语》著录孔子之“自言”常以“子曰”冠之句首,直接明了;或以“孔子(或“子”)谓(某人)”为句式,有较强的针对性;或答弟子、他人之问。姑举数例:

(1)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雍也》)

(2)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雍也》

(3)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颜渊》)

第一则是直接表达了孔子对君子的两种重要品质“仁”和“智”的看法,简洁明白。第二、三则虽皆为自道,亦与第一则稍稍有别。以“谓”别之者,常常是就某一人或某一事发表自己的议论,或者是直面某人而言。第二则是孔子对弟子子夏的告诫,子夏文学虽有余,然而不能守君子之大义,故孔子有所告诫。第三则是孔子回答门弟子子贡之问,表达了孔子轻视战争而重视取信于民的主张。

纵观夫子自道之语,我们可以判断孔子是一位尊上爱下的谦谦君子。为人臣唯恐不忠,为人师唯恐诲人不倦,这样的形象无疑是完美而高大的。

2.他人赞论孔子之言(“他言”)

他人对孔子的评价又有孔门弟子(或弟子之弟子)与非孔门弟子之别。孔门弟子赞述孔子的话,在一部《论语》中并不少见,尤以颜渊和子贡论赞孔子的话比较深入。颜渊偏于道德方面,子贡偏于政治方面,都可以窥见孔子品行之一斑。

聊举数例如下:

(1) 颜渊喟然而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

(2)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学而》)

(3)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子张》)

在弟子眼里,孔子是令人敬佩的,学养深厚、好学深思,同时也是一位有贤有德的长者,是弟子们以为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榜样,同时孔子也是一位恭谨礼让的自律者。第一则是作为孔门弟子的颜渊对孔子的称赞,第二、三则是子贡对孔子的评价,第二则通过子贡之口称赞“温、良、恭、俭、让”既是孔子的高贵人格,也是孔子为政所坚持的原则。第三则称赞孔子之“贤”的品行高比日月。

《论语》里也记录了非孔门弟子述赞孔子的话,如:

(1)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八佾》)

(2)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季氏》)

仪封人并非孔门弟子,但是当他和孔子见完面以后便向孔子的弟子称赞起孔子来,以为“木铎”耳,当以振济天下。陈亢自伯鱼口中了解到孔子对“诗”“礼”的重视,又由伯鱼的话知道了孔子对待儿子的态度是“君子远其子”,可见孔子的道德修养之高并非虚妄。

《论语》中还收录了一类他人赞论孔子举止仪度的文字,虽不言“曰”然亦可判断为孔门弟子赞论之语。此类文字多载于《乡党》一章,集中记载了孔子的容色仪表、衣食住行,颂扬了孔子是个举手投足都符合礼的正人君子。例如孔子在面见国君、大夫时的态度;他出入公门和出使他国时的表现,都显示出正直、仁德的品格。本章中还记载了孔子日常生活的一些侧面,反映了孔子日常的行为风度以及日常举止,为人们全面了解和研究孔子提供了生动的素材。朱子在《四书章句集注》“乡党第十”的解题中引杨氏之语曰:“圣人之所谓道者,不离乎日用之间也。故夫子平日,一动一静,门人皆审视而详记之。”又引尹氏之语曰:“甚矣孔门诸子之嗜学也,于圣人容色言动,无不谨书而备录之,以贻后世。今读其书,即其事,宛然如圣人之在目也。虽然,圣人岂拘拘而为之者哉?盖盛德之至,动容周旋,自中乎礼耳。学者欲潜心于圣人,宜于此求焉。”[1]116-117举例如下: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趋进,翼如也。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

以上记录的是孔子的举止仪度。孔子无论在乡、在朝,其言谈举止无不合礼而得体,面对乡党,孔子表现得谦逊和善,“恂恂如”“便便言”;而在朝廷上,其举止作为恭敬而有威仪,不卑不亢,在国君面前,时而温和恭顺,时而局促不安,庄重严肃又诚惶诚恐,一举一动,皆成规矩。又如:

(1)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

(2)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3)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4) 升车,必正立,执绥。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以上记录孔子的衣着、饮食、作息、乘车等习惯。其中第一、二则记录了孔子对“礼”的遵循,不仅表现在与国君和大夫们见面时的言谈举止和仪式,而且表现在衣着、饮食方面。他对祭祀时、服丧时和平时所穿的衣服都有不同的要求,如单衣、罩衣、麻衣、皮袍、睡衣、浴衣、礼服、便服等,都有不同的规定。在饮食方面,亦多有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上非言孔子挑剔也,乃言其衣饰饮食皆以礼匡之,必遵礼而衣,依礼而食,不合礼者皆不食也。不仅如此,第三则记录了孔子对君上召见的恭谨,第四则记录孔子乘车的礼仪。

总而言之,孔子的一切言行举动皆合乎礼,就孔子而言,无礼不成规矩,无礼不为,无礼不食,无礼不衣,无礼不能成社稷。通过考察《论语》记载的孔子之言以及他人论赞孔子的话可以构建起一位品行高尚的儒家长者的形象。

(二) 《论语》中孔子的“行”

《论语》一书以记言为主。少有记孔子的举止,然而这些为数不多的记载可以使孔子的形象更加丰满和具有立体感。在《论语》一书里,我们可以见到这样的具有较为完整情节的事件的记录: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公冶长》)

孔子不欲弟子漆雕开入仕而不直言,先劝而后观漆雕开之态度,等到弟子的想法与自己的意图不谋而合的时候,孔子很高兴。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济富。”(《雍也》)

孔子的弟子公西华出使齐国去了,过着“乘肥马,衣轻裘”的日子,弟子冉有却来为公西华的母亲求粟,并且一再贪多,以致于夫子终于忍不住批评说“君子周急不济富”。孔子这样一位既仁厚又守原则的长者形象跃然纸上。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

伯牛以君礼尊孔子,以礼论:病者居北牖下,孔子视之则迁于南牖下,使孔子得以南面视己。孔子惧弟子多礼,且伯牛以病体之累,故孔子不忍,足见孔子对弟子的爱护和关心,也可见出孔子并非刻板僵守礼节之人,读之令人动容。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

南子,卫灵公夫人,有淫行,故孔子见之而子路不说。孔子只好赌咒发誓以证自己之清白,可见夫子的一份天真和可爱。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乡党》)

孔子关心人的安危远甚于禽兽,故问人不问马。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乡党》)

此则极富文学化色彩。孔子的闲情逸致以及他的从容安闲都是如此的鲜明而生动,所以弟子子路拱手的时候惊飞的不仅是雉,恐怕还有老师的那份情怀①。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先进》)

一方面,颜渊是孔子最看重的弟子,所以颜渊的去世令孔子“哭之恸”,并且以为“天丧予!天丧予!”另一方面,在为颜渊治丧的时候又主张要守礼而无所逾矩②。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阳货》)

孔子本不愿与阳货打交道的,但是礼又不可违,“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故而孔子选择一个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访,既不非礼又避免了与阳货的见面。然而在路上遇见了阳货,在阳货的劝说下答应出仕,只是孔子的出仕有着明确的“不失时”的目的。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阳货》)

此为圣人的玩笑。“莞尔”一词,孔子之“黠”立见耳。等到弟子较起真来,夫子连忙以“前言戏之”自解,以此可见,所谓孔圣人并非壁立千仞,令人徒生畏惧,圣人也有圣人的可爱。

《论语》一书记录孔子言行一般都比较短,篇幅较长的有两章:一篇是《先进》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另一篇是《季氏》的“季氏将伐颛臾”。在“侍坐”章中夫子让弟子们各言其志。一方面是弟子们的情态各异,如子路的率急,冉有的谦虚,公西华的委婉,曾皙的宁静;另一方面是老师孔子的表现:时而“哂之”,时而沉默,时而又“喟然叹曰”,最后以称赞曾皙而结束。作为老师的孔子谆谆善诱,对弟子的褒贬寓于一举一动之中。“将伐”章一方面批评弟子冉有、子路为人臣而不能规过于主,所谓“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另一方面又表达了孔子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的思想以及修文德以来远人的教化主张。

综上所述,无论是孔子自己说的话所表现出来的“孔子”,还是他人眼中所见和别人口中所赞的“孔子”,又或者是通过事件所呈现的“孔子”是完整合一的,没有人格的分离和异化。

二、《左传》中的孔子:与《论语》一致的孔子

《左传》有三十余处记载了有关孔子的言行。这三十余处的记载大多可以与《论语》相印证,而《左传》有关孔子身世及思想行事的颇为丰富的记载则成为了珍贵的史料。它不仅成为后来司马迁作《孔子世家》的重要史料来源,也成为后人研究孔子的不同的重要史籍。通过对《左传》中的孔子事迹和言行的检索,可以发现《左传》中两个孔子的存在[2]335。

(一) 《左传》作者借以发表议论的代言人的孔子

作者常在某人某事之后,以“孔子曰”或“仲尼曰”的形式发表概括性的、带有褒贬倾向的评论。这些评论,有的是孔子在世后很久说的,《左传》作者借以表达自己的某种倾向性;有的则是《左传》作者引用传闻或托为孔子之辞。但是这些借孔子之口的评论并没有与《论语》所呈现的“原始孔子”的形象产生背离,相反却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略举数例如下:

晋侯召王,以见诸侯,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僖公二十八年)

鲁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晋文公城濮之战胜楚之后会盟诸侯,并召周襄王与会,《春秋》书为“天王狩于河阳”。《左传》记载此事之后批评晋文公“以臣召君”是僭越周礼之举。《论语·八佾》:“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孔子在《论语》中认为君可以使臣,臣只能事君,为人臣者应当以忠事君。这与上引《左传》之语意旨一致。又成公二年记载说:

新筑人仲叔于奚救孙桓子,桓子是以免。既,卫人赏之以邑,辞;请曲县、繁缨以朝,许之。仲尼闻之曰:“惜也,不如多与之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若以假人,与人政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弗可止也已。”

这里的“曲县、繁缨”皆为礼器,仲叔于奚请“曲县、繁缨”,实为大夫僭越而为诸侯之礼,而卫桓子竟然答应仲叔于奚的非分之请,所以孔子批评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论语·子路》篇孔子回答子路关于“为政之先”的疑问时说“必也正名乎”,又说“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又《左传》中“礼以行义”的说法同《论语·卫灵公》篇孔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之语相一致。《左传》哀公十一年记载:

孔文子之将攻大叔也,访于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甲兵之事,未之闻也。”

这里“仲尼曰”的内容、句式和题旨与《论语·卫灵公》中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相一致。鲁文公二年(前625),鲁大夫臧文仲违反祭祀礼,要求升鲁僖公神位于闵公之上。孔子评价臧文仲说:

其不仁者三,不知者三。下展禽,废六关,妾织蒲,三不仁也。作虚器,纵逆祀,祀爰居,三不知也。

《论语》中批评臧文仲的话有两处:《论语·公冶长》里孔子说“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棁,何如其知也?”这里的“居”是藏的意思,”“蔡”是龟的意思,而“山节藻棁”为藏龟之室。这句话批评臧文仲“藏龟于室”是不务民义的事情,即《左传》所云“作虚器”也。又《论语·卫灵公》里孔子说“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柳下惠即鲁大夫展禽。臧文仲明知柳下惠的贤能而不举荐,是蔽贤也,正与《左传》所谓“下展禽”相合。

又如宣公九年(前600),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奸于夏姬,而“公卿宣淫”于朝,泄冶谏而被杀,《左传》载孔子曰:“《诗》云:‘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其泄冶之谓乎!”这里孔子感慨泄冶不得立于乱世,未能慎言以避祸。《论语·卫灵公》中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公冶长》孔子谓南容曰:“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这里,孔子委婉地批评了泄冶不能像知者一样“不失人,亦不失言”,也不能审时度势而招致杀身之祸。

总之,《左传》当中,孔子直抒所见的言论并不少见,这些言论远在《论语》成书以前,保存了孔子早期学术思想的真面目。

(二)实载其人其事的孔子

《左传》除了详细记载孔子的生卒年之外,还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孔子的家世。比如说孔子是殷人的后裔,其先出身贵族,数世为商汤后代宋国的宗室。这与《礼记·檀弓》孔子自己所说“丘也,殷人也”相合。另外,《左传》还记载了有关孔子父亲的史事。孔子之父叔梁纥以勇力闻名,尝举“国门之关”,而孔子亦有“长人”之称。《左传·襄公十年》:“县门发,陬人纥抉之,以出门者。”孔颖达疏曰:“纥,陬邑大夫,仲尼父叔梁纥也。”[3]1946-1947《左传》记载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曾为鲁国陬邑大夫,时人称其为“陬人纥”或“陬叔纥”,这与《论语·八佾》称孔子为“陬人之子”相合。

又如《左传·昭公七年》记载,鲁国大夫孟僖子曾经如楚而“不能相礼”深感不安,在经过认真习礼之后,认识到“礼”是人生主干,无礼不能立身,还树立了孔子这位通晓礼制的典范,并且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托付给孔子。昭公十七年,孔子听闻郯子熟晓古代官职制度的历史,便“见于郯子而学之”,学毕之后又对别人感慨道“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郯子只是鲁国东南方一个己姓小国郯国的国君,而孔子不耻下问,反映了孔子的好学精神。《论语》也反映了孔子对“学”的重视,《论语·公冶长》“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不如丘之好学也”,又《论语·述而》自言“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又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强调自己也并非“生而知之”的天才,而是通过“学而知之”才到达这般才学的。孔子教导子路说“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并且《论语·里仁》也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左传》记载孔子事迹的还有定公十年(前500)的“夹谷之会”,鲁定公与齐景公会盟于夹谷,孔子为相从定公赴会。面对大国的凌迫,孔子据理力争,以礼纠正了齐景公的诸多违礼之处,维护了鲁国的利益。又哀公十一年,孔子批评“季孙欲以田赋”这一不合“礼”的行为,并在去世前两年的哀公十四年,听说“齐陈恒弑其君壬于舒州”后,请求哀公伐齐,明知哀公不会答应自己的请求而仍为之的原因是恪守“吾以从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的为臣之礼。这与《论语》尊“礼”观念是完全一致的。《论语》中多有孔子批评季孙僭礼的言论。如《论语·八佾》:“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孔子批评季孙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乐,孔子言其此事尚忍为之,则何事不可忍为。又《论语·八佾》:“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辟维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三家祭祀用天子宗庙之祭,歌《雍》以彻,是三家僭而用之,是以孔子讥之。可见,《论语》中的孔子对季孙的批评与《左传》中的孔子批评“季孙欲以田赋”取意完全一致。

三、“哲学孔子”与“史家孔子”的高度一致

先秦诸子(《论语》亦可视为诸子之一)均不善写人,而重议论(记言),因为语言最能直接反映一个学派的思想主张,诸子成书首要目的在于宣示一家一派的思想及精神内涵。《论语》作为“四书”之首,无疑是孔子哲学思想的集中体现,也是反映孔子形象的首要文本。《论语》乃孔门弟子以及孔门后学或据亲见,或据传闻记录孔子言行之作,或有失实,然而大体上是据实而作,是研究孔子的重要纪实性文本。作为先秦史著的《左传》本是连缀旧史,以叙事为主而少发议论。既有议论亦当是缘事而议,不作无的放矢,故而《左传》的议论是精当而直接的,这与《论语》的议论甚为相似。《庄子·齐物论》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方孝岳先生在《中国散文概论》中说:“《庄子》一书,多通于儒家,庄子之学,原亦本于田子方,所以《齐物论》这几句话,可以说是解释儒家重实在不重玄虚的精神。”[4]339《论语》守儒家“议而不辩”的家法,不过是将自己的意思用诚恳的态度、朴实的文辞,正面讲出来为止,不肯多逞辞锋,以炫耀于听者之前,故而《论语》近于格言。《左传》亦守“议而不辩”的法则,据事而论,援古证今而皆有实,正言明志不显斥他人,不加曲论,正所谓修辞立其诚,又曰,辞达而已。

《论语》、《左传》不仅在议论的风格上一致,而且二者所呈现的孔子形象也高度重合。如果说《论语》所呈现的孔子是“哲学的孔子”,那么《论语》里的孔子是儒家精神的载体,是一位遵守儒家道义的孔子。在《论语》里,孔子的言与行高度一致,孔子的自我期许与他人对孔子的看法也是高度一致的,孔子作为哲学家的形象与《论语》文本所赋予他的文学性形象也是高度一致的,所以说《论语》是一个高度统一的文本。在《左传》里,无论是孔子的议论,或是孔子的行事都与《论语》颇为一致,比如孔子对君臣之“礼”的重视,对“仁义”等儒家精神的坚持等。总之,《左传》中的孔子形象与《论语》中的“原始孔子”形象不仅不矛盾,许多言语和事迹还可以和《论语》互相印证,因此我们认为《左传》与《论语》在呈现孔子形象时是高度重合的,可以作为可信的孔子研究的史料。

注释:

①这段文字颇为费解,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第三版,第107页)一书中解释说孔子赞叹这些山梁上的野鸡能得其时,是因为子路的拱手惊飞了它们。

②《论语·先进》:“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据《礼记·檀弓上》“夫子曰:‘称家之有亡,有,毋过礼。苟亡矣,敛首足形,还葬,悬棺而封’。”颜子家中本穷,而用厚葬,所以依孔子看来是不应该的。孔子的叹息实是责备那些主持厚葬的学生。

[1][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何新文.左传人物论稿[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3][清]阮元.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4]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中国散文概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社,2004.

[5][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1.

“Original Confucius”Overlapped with the“Historical Confucius”——The Image of Confucius in The Analects Compared with Tso Chuan

ZHANG Jia-guo
(School of Education,Huaihua University,Huaihua,Hunan 418000)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is the original text of building Confucius images in the pre-Qin Classics.Confucius is“original Confucius”in The Analects,and the image of Confucius was renovated,reconstructed and even overturned in most of the other pre-Qin texts.The Confucius image was presented i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as a philosopher,representing the embodiment and carrier of Confucianism,and the“Confucius of philosophy” .As the history of Tso Chuan, the Confucius image is the“Confucius of historians”,and the Confucius'words and deeds contained in Tso Chuan are often verified with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Both of them are not only in the mode of“ discussing without arguing”,but also the image of Confucius is highly coincident.The images of Confucius are all great respectable men i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and Tso Chuan,obeying the Confucian morality.

Confucius'image;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Tso Chuan; “original Confucius”; “Confucius of historians”

B222.2

A

1671-9743(2017) 09-0052-05

2017-07-01

怀化学院校级科研项目“先秦儒家与道家典籍中孔子形象的文学性研究”(HH U Y2016-26)。

张家国,1973年生,男,湖南溆浦人,讲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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