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性活动的现实展开
——弗洛姆对马克思劳动观的解读
2017-03-10习兴美
习兴美
生产性活动的现实展开
——弗洛姆对马克思劳动观的解读
习兴美
弗洛姆从三个维度对马克思的劳动观进行了具有逻辑建构意义的阐释。通过将人的本质把握为自由自觉的生产性活动、将异化劳动理解为生产性活动的否定以及将社会主义内在意蕴提炼为向自由自觉的劳动的回归,弗洛姆使得马克思的劳动观的逻辑起点、主体内容和理论旨归得以清晰地呈现。但他对马克思的解读也存在一些理论盲点,如强调人本主义逻辑而忽视了历史辩证法的维度、侧重从心理学层面理解异化劳动而忽视了马克思对其的正面评价以及忽略了劳动主体的历史性转换等。本文通过对弗洛姆的洞见和迷误进行剖析,以期促进在当前历史阶段对马克思劳动观的理解。
弗洛姆;马克思;劳动;人的本质;异化劳动
在近代资本主义兴起之前,尽管诸多宗教改革者赋予劳动日益重要的意义,但仍将劳动视为附属于宗教目的和信仰的手段,在人类现实生存状况中劳动的艰难和沉重仍是无可回避的事实,并未被形而上学家们接纳为社会财富产生的源泉和人类生存意义之所在。直到资本主义萌芽日益茁壮、资产阶级主导的市民社会兴起,启蒙思想家的理论体系中才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普遍的劳动概念,并具有了正面的、积极的内涵。“劳动是有意识,有目的地满足欲望的活动,并且是实现人生的组成部分”,并“成为国家进步和管理的目标、国家力量的源泉和公共价值”。〔1〕借助于经济学、宗教和社会学的论证,一般的劳动概念与权利、财富和生命的意义之间的联系愈益紧密,成为资产阶级意识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资本主义的上升时期,劳动被视为国民整体福利得到提升的希望所在。黑格尔在古典经济学的影响下首次将劳动提高到哲学的层面,对劳动概念作出了正面的阐释,他通过《精神现象学》中关于主奴关系辩证法的阐述,指明劳动是人获得自我意识的重要途径,劳动成为揭示人得以成其为人的辩证过程的核心要素。但黑格尔所理解的人的本质是人的自我意识,在此基础之上,马克思对其劳动辩证法进行了推进和超越,将人的本质确认为“自由的生命的表现”、“生活的乐趣”,实际上就是自由自觉的创造性劳动。
弗洛姆作为法兰克福学派早期成员之一,长于从心理学和社会哲学的视角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批判性剖析。怀着对文化和社会因素在人格塑造方面的作用的强烈兴趣,他汲取了马克思唯物史观中一些重要的理论和方法,将其运用于自己的理论建构。弗洛姆在《马克思关于人的概念》一书中指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表述的哲学思想的核心问题是现实的个人的存在问题,而与现实的个人紧密交织、共同演进的一个关键概念则是劳动,并指出马克思的社会历史观中一个重要的基本观点:人创造自己的历史,人是自己的创造者,而人类自我创造过程的基本因素蕴藏在人同自然的关系当中,这就是劳动。弗洛姆注意到了劳动概念在马克思的社会历史理论中的基础性地位,并从青年马克思的劳动观的逻辑起点——人的本质、主体内容——异化劳动以及理论旨归——社会主义这样三个维度对其进行了解读。
一、弗洛姆解读1:作为人的本质的生产性的、自由自觉的活动
弗洛姆将人的自我能动性追溯到斯宾诺莎、歌德和黑格尔等人。他认为,斯宾诺莎所主张的人的积极情感如慷慨、刚毅等情绪特质赋予人自由和生产的特性极大地影响了后来的诗人和哲学家;歌德借浮士德之口表达人只能通过生产性的活动与世界发生关联并赋予人生以意义;黑格尔所主张的唯一能够弥合存在与本质之间的裂隙的方式就是通过劳动使人的自我意识得以实现,劳动对人的教化功能使人的潜能在劳动中得到发挥,使得世界成为一个本真的世界。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出的“主奴辩证法”强调,主人拥有对奴隶及其劳动产品的所有权,可以坐享奴隶的侍奉,但这种看似优越的地位却是以沉沦于自我统一的虚假幻象作为代价;奴隶虽然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在主人的驱策下从事劳作,但他的观念和本质却通过对劳动对象的改造得以表现和确认,他感受到事物对其活动的抵抗,在事物中打下自身力量的烙印,从而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意识。通过劳动,奴隶较之于主人反而能证明其自身的存在,实现其本质。所以弗洛姆认为黑格尔最深刻地揭示了生产性的人的特质:“个人之所以成其为生产性的人,因为他不是消极被动的,而是能动地跟世界发生关系的;人之成其为个人,只是因为他在生产活动的过程中把握世界,从而使世界成为他自己的世界。”〔2〕弗洛姆认为,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思想,最初将人的本质和机能称之为“自我能动性”,“劳动”则专指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了的劳动,之后才对劳动的两重含义作出区分,将人的本质界定为自由自觉的劳动。马克思在阐述主客体相互关系时论证,人通过自己的力量对自然界加以创造性的改造,才使得外部世界对人来说成为实在,因此,“生产的活动”指代了人与对象世界之间的积极关系,“这是产生生命的生活。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3〕可见,弗洛姆将人的本质作为对马克思的劳动观进行解读的逻辑起点,他引用《资本论》中马克思关于劳动的详细阐述,表明他深刻认同马克思将人的感性劳动理解为构造属人世界、构造人本身的特定方式。马克思谈道,“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造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沉睡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控制”,〔4〕“他(劳动着的人)不仅使自然物发生形式变化,同时它还在自然物中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个目的是他所知道的,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的,他必须使他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5〕人在这种劳动中将自然界纳为人的“有机的身体”,创造了自己的历史,创造了人本身。
除了从物质生产活动的层面肯定马克思的“劳动”概念所蕴含的“生产性”外,弗洛姆还进一步从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层面来阐释人的活动的主动性。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写道:“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对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你对自然界和人的一切关系,都必须是你的现实的个人的生活的、与你的意志的对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现”。〔6〕马克思的这些观点被弗洛姆解读为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构建也是以富有积极性、创造性的爱作为基础,而人的感觉、人的观念也是因为“爱”才得以确证。弗洛姆认为,“人所具有的感觉,自然需要通过这种感觉之外的对象来形成。任何对象只能是对我自己的一种官能的证实”,〔7〕并引用马克思的表述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感觉为了物而同物发生关系,但这种物本身却是对自己本身和对人的一种对象性的、属人的关系;反之亦然。因此,(对物的)需要和享受失去了自己的利己主义性质,而自然界失去了自己的赤裸裸的有用性,因为效用成了属人的效用”,〔8〕他认为正是由于爱,人才达致主观观念世界与客观对象世界之间的统一,并获得独立与自由,因为人凭借劳动成为自身得以存在的依据,在自我内部获得了生存的根基。
弗洛姆总结道:“劳动是人的自我表现,是他的个人的体力和智力的表现。在这一真正的活动过程中,人使自己得到了发展,变成为人的自身;劳动不仅是达到目的即产品的手段,而且就是目的本身,是人的能力的一种有意义的表现;因而劳动就是享受。”〔9〕
弗洛姆将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思考置于德国古典哲学的传统中进行考察,揭示出德国古典哲学在人性论研究方面超越了旧形而上学当中蕴藏的本质主义的方法,不再以传统的物种观点去规定人性,“不再把人性看作前定的、不变的、外在规定(给予)的,而是试图从人自身的活动中去理解人性的来源、本质和特性”,并且“把论证人的‘自由’、‘能动’的本性提到了哲学第一天职的位置”,〔10〕马克思也不再从旧的“自然必然性”观念出发讨论抽象的人性,而是以人的现实的、感性的物质活动为出发点探究人的本质,并在此基础上实现了实践本体论的革命。但是弗洛姆只强调了马克思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继承,却忽视了马克思对黑格尔思想的扬弃。实际上马克思既复兴了黑格尔的劳动辨证法,又深入地批判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主体论,反对其“把绝对精神理解为现实的主体,而把现实的人和现实的自然界作为宾词置于绝对精神内部的不停息的旋转中”。〔11〕马克思肯定了黑格尔的思辨逻辑,即认为人的劳动的外化及其扬弃是实现主体价值与意义的必然选择,劳动构成了人的类本质,劳动的结果使得人自我创造、自我发展,从某种意义上消解了绝对精神与客观物质世界之间的矛盾,但同时指出黑格尔的辩证否定的不彻底性:只承认主体与其外化产物之间的抽象的辩证否定,认为劳动是人的精神本质的外在表现,背后支配人的劳动行为的隐秘的实质力量则是绝对精神,未将劳动看作主体作用于独立的感性存在的对象化活动并从现实生活出发说明人类社会具体历史语境中的劳动,反而将人在劳动过程中的自我意识即理性视作社会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基础,把历史的发展看作人的精神的发展,认为劳动只不过是绝对精神借助于人的理性在社会领域得以展开的附属性手段,他严厉地批评黑格尔“只看到劳动的积极的方面,没有看到它的消极的方面。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之内的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12〕
二、弗洛姆解读2:作为生产性否定的异化劳动
当循着马克思的思维进路继续考察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异化现象时,弗洛姆指出:“离开关于生产性的否定的概念,即异化概念,就不可能充分地理解关于能动的、生产的、以其自己的力量把握和包摄客观世界的人的概念。”〔13〕异化劳动作为透视资本主义社会中现实的人的生存状况的理论工具,在弗洛姆看来就是生产性的、自由自觉的劳动的反面。
弗洛姆从心理学的视角将马克思的异化解读为劳动者在心理层面与自己对象的疏离,“人在他把握世界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发生作用的行动者,而是觉得世界对他来说依然是陌生的”,〔14〕并将马克思的异化思想追溯到黑格尔所理解的人的存在与其本质相疏远。但他在进一步对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形成和演变过程进行考察时仍然回归到对劳动过程的分析,“在马克思看来,异化过程表现在劳动和分工之中。他认为,劳动是人和自然的能动关系,是新世界的创造,其中包括人自身的创造。可是,随着私有财产和分工的发展,劳动失去了它作为人的力量的表现这种性质;劳动及其产物僭取了一种与人及其愿望和计划相分离的存在”。〔15〕劳动不再是人发自本性的需要,而成了满足需要的手段,正如马克思所描述的:“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到损伤,遭到精神摧残”,从而“活动就是受动,力量就是虚弱,生殖就是去势”。〔16〕由此弗洛姆将马克思所说的异化概括为两种形式:其一是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与自己的创造力相疏离;其二是劳动对象变成了异化的存在对劳动者进行统治,并进一步解读出马克思所指的异化还包括人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原本每一个人类个体在其正常的生命发展过程中都会表现出普遍的作为类的人的全部人性,然而“异化劳动从人那里夺去了他的生产对象,也就从人那里夺去了他的类生活,即他的现实的类对象性,把人对动物所具有的优点变成缺点,因为人的无机的身体即自然界被夺走了”、“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人具有的关于自己的类的意识,由于异化而改变,以致类生活对他来说竟成了手段”。〔17〕弗洛姆认为,这种个体的人与人的类本质之间的异化将导致存在的自我中心主义,也就是使得个人的自然品质与精神品质剥离了自由自觉的性质,沦为个人谋求生存的手段,以满足机器大工业时代人们“被唤起的”、虚假的需求。
弗洛姆认为,马克思对异化现象的猛烈抨击并不止于它对工人的肉体的残酷压榨,还包括它对工人的个性和灵魂的摧残:“生产发展的一切手段,都转化为对于生产者的支配手段和剥削手段,把劳动者残废为一个部分的人,把他贬为机器的附属物,破坏劳动的内容,使其成为苦工,并比例于科学当作独立力量被合并于劳动过程的程度,从他那里,夺去劳动过程的灵性力。”〔18〕因此,马克思关注的并非从工资收入方面改善工人的处境,他的目标在于将人从个性被毁灭、奴隶一般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将人从自己创造的物和环境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弗洛姆进一步指出,当劳动走向生产性的反面时,不仅商品成为奴役人的力量,而且人所创造的社会政治环境也成为人的桎梏。人置身于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世界,却失去了自己的位置,成为自己外在化的力量的附庸。劳动异化使得经济目标成为生活的最高目的,对道德价值的追求已然成为无意义的坚持。连人的需求都不再是符合人的本质的真正的需求,而是出于资本支配劳动的需要而打造和唤起的虚假的需求,商品化的人被动地沉溺于追逐和占有更多商品的欲望黑洞不可自拔。
弗洛姆认为,异化思想贯穿于马克思思想进程的始终,这一点可以在马克思不同时期的著作中找到文本依据。如《论犹太人问题》中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异化、《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中以劳动异化为基础的货币异化和商品拜物教、《德意志意识形态》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及《资本论》中的意识形态的异化,等等。但他只强调了马克思早期对异化所持的道德立场的批判态度,却没有看到马克思后期思想的转变,以历史性的眼光对劳动异化积极的一面进行公允的评价。马克思指出:“人确实显示出自己的全部类力量——这又只有通过人的全部活动、只有作为历史的结果才有可能——并且把这些力量当作对象来对待,而这首先又只有通过异化的形式才有可能。”〔19〕
三、弗洛姆解读3:社会主义意蕴的自由自觉劳动的复归
弗洛姆将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思想与犹太教关于弥赛亚的信仰和古希腊、古罗马思想中的人本主义思想进行类比,指出在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思想中存在着与后两者的思想内蕴相一致的和平与正义的观念,人的精神目的——自我实现与人在政治、伦理领域进行的社会改造活动紧密联系。旧约中关于人的自我救赎的思想、古希腊和古罗马思想中关于自然法和人类平等的观念被弗洛姆视为启蒙思想家对世俗国家权威进行批判的理论资源。近代以来,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运动推动民族国家崛起,资产阶级以个人自由为旗帜集结力量推翻封建君主的统治。但取得统治权的资产阶级不久之后便遗忘了最初对人们的独立、平等和自由作出的许诺,沦为保护少数人特权的专制权威。自由主义走向其反面,人们只好从要求保护自由发展转而求诸国家和社会不干涉人们追求自由的行动权利。马克思所主张的社会主义则是对权威的反动,既反对教会的权威,又反对国家的权威,“社会主义的目的是重建社会,使之成为人真正复归自己的基础,而不让那些使人的心智受到限制和变得贫乏的权威的势力产生出来”。〔20〕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关于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的那段重要论述被弗洛姆引用于表述他所理解的马克思的劳动观的理论旨归——社会主义:“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21〕弗洛姆认为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的概念是对人的异化的一种抗议,社会主义的目标是将人从异化中解放出来,使得人回归其自身,使人得以自我实现。从其实现途径来看,社会主义就是要“创造出一种生产的形式和社会的组织,在这种形式和组织中,人能从他的生产中、从他的劳动中、从他的伙伴中,从他自身和从自然中,克服异化;在这种形式和组织中,人能复归他自身,并以他自己的力量掌握世界,从而跟世界相统一”。〔22〕并对构成社会主义的本质因素进行了分析:通过政治民主和生产民主,人们以联合的而非竞争的、合理的而非异化的方式进行生产。摆脱过去生产过程对人的控制,恢复人的主体性地位,重建劳动者与其劳动对象之间的生产性关系。劳动者不仅从经济的贫困的状况中解放出来而且更要从异化造成的精神贫困中解放出来,生活在一种以自由地发展自己为目标的文化中。在弗洛姆看来,马克思所赞成的社会主义应当是为人们恢复自由自觉的活动、使人的潜力得到全面发展创造条件,而非一种完满的生活状态和乌托邦式的目的。这种社会主义并不是要求人们从自己创造出来的对象世界中逃离,或与对象世界绝对地割裂,就像古希腊的斯多亚主义所要求的那样,也不是幼稚地要求人们回归于分工出现之前的原始社会的简朴生活,而毋宁将其视为人的本性的真正复归,人的本质的真正实现。这种复归和实现仰赖于社会主义为其创造条件:资本家停止创造和利用人的虚假的需要,生产为植根于人的本性的人的真正的需要服务。归根结底一句话,社会主义本身不是目的,人才是目的,社会主义是为人实现人的本质——自由自觉的劳动创造条件。弗洛姆用一种诗化的表达描述了他的期望:“在那里,人不再是许多陌生人中的一个陌生人,而是在他自己的世界上;在那里,他是自由自在的,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23〕这种对异化的克服和扬弃,使得人不再与自己的同类保持着陌生的疏离感,而是被理性和爱的宁静所笼罩,被放逐的流浪者终于回到家中。
弗洛姆认为,马克思对人的自由的追求是其思想终极目的,而非局限于诸如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的形式结构。这种自由超乎于资本主义社会所倡导的自由之上,它意味着人以其自身为存在的根据,运用自己的力量,通过生产与世界发生关系。这种自由需要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为人创造条件,使人得以回归其本质——生产性的、自由自觉的劳动并实现其作为人的价值。在他看来,马克思仍身处在西方源远流长的人本主义思想传统之中,满怀对现实的人的关怀和对人的价值的尊重。而马克思的理论所具有的人本主义的存在主义的精神实质从其逝世到20世纪初之所以被人们遗忘,不仅因为包含着诸多人本主义思想表述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也因为实证主义的哲学思潮占了上风。两次世界大战的沉痛教训和前苏联的共产主义实践敦促人们对马克思的人本主义观点重新进行清理和挖掘,为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思想的复兴提供了历史条件。
四、弗洛姆解读的得失
马克思的劳动观在20世纪中叶以后,接连遭到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马克思主义学者的批判。他们有的从哲学层面提出对马克思“劳动”概念的质疑,如阿伦特、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模糊了“工作”与“劳动”的界限,忽视了劳动与相互作用之间的区别;有的从政治经济学层面批判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如鲍德里亚认为马克思预设使用价值优先于交换价值的前提是不合理的,从而试图对马克思的观点进行颠覆性解读,还有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的劳动观中所蕴含的生产力发展逻辑势必造成现代社会的“单向度”发展,等等。〔24〕而弗洛姆坚持从对马克思的文本研读返回马克思劳动观念发端的原初语境,既剖析了哲学层面作为人的本质的劳动,又考察了资本主义社会实际生产中存在的经济制度和工人境遇的根本冲突,还分析了劳动所造成的劳动者在心理层面的异化。他不仅汲取了后期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强调的“劳动”概念的实证性,还强调了早期《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劳动”概念在哲学、心理学层面的重要价值,将劳动与异化、自由和人的解放紧密关联起来,对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作出了独具特色的解读。
弗洛姆从人本主义的视角出发,沿着马克思的劳动观的逻辑起点、主体内容和理论旨归这一线索对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劳动和社会主义的思想逐一进行了阐明,在他的解读中,既有富有洞见的独到之处,同时也存在一些对马克思的曲解和误读。
首先,弗洛姆对马克思的劳动观的解读侧重从人本主义的逻辑来进行,忽视了其历史辩证法的维度。马克思所指的“生产”是在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所进行的全面的生产,不仅指物质资料的生产,还包括精神生产和社会关系的生产。弗洛姆将重心放在人与自然的关系层面来考察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探索,把握住了实践本体论层面的人的本质,但忽视了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指出的:“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5〕由于未能深入探讨社会领域由资本逻辑决定的人与人之间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将人的本质悬置于形而上学的视域,无疑失去了使现存世界革命化的现实依据。
其次,弗洛姆对马克思的劳动观的主体内容——异化劳动的解读侧重从心理学的层面展开,关注处于异化状态的劳动者的心理感受,这与马克思的初始的理论意向是有差异的,构成了对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的补充。马克思对国民经济学理论中先验设定的私有财产的本质进行了批判,正是以异化劳动为根据,私有财产才得以形成和维持,“私有财产是外化了的劳动,即劳动者同自然界和自己本身的外在关系的产物、结果和必然归结”。〔26〕并通过这种异化的劳动生产出人与人之间现实的社会关系,从而揭示出以物质生产活动为主体的劳动实践是人类社会一切制度、观念得以形成的物质基础,奠定了历史唯物主义得以创立的本体论基础。马克思将劳动的异化和异化劳动的扬弃视作劳动发展过程的不同环节,都是人类文明进程的必经阶段。异化劳动一方面创造出人类社会前所未有的巨大财富,并将一小部分资本家置于权力金字塔的顶端,另一方面将劳动者剥夺至挣扎求存的境地而退无可退,这两者之间巨大的鸿沟所酝酿的革命机缘便愈益成熟。而伴随着人类劳动分工产生的无可回避的异化,使得劳动者的素质不断提升,为将来在共产主义条件下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提供了可能性。弗洛姆只看到了马克思评价异化劳动的道德尺度,而忽视了马克思衡量异化劳动的历史尺度,忽视了异化作为人类解放的必由之路的积极意义。
再次,弗洛姆将马克思的劳动观的理论旨归即社会主义解读为对人的自由自觉的生产性活动的回归,是他以人本主义逻辑解读马克思的劳动观的核心和关键。的确,马克思在写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际仍受到费尔巴哈的影响,偏重从人本主义立场来考察各种经济学现象,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便明确指出费尔巴哈“仍然停留在理论的领域内,没有从人们的现有的社会联系,从那些使人们成为现在这种样子的周围生活条件来观察人们”,〔27〕并从历史辩证法的视角出发,将人视为处于具体的社会历史情景中、通过劳动定义自我并不断超越自我的主体性存在。马克思以“现实的个人”取代费尔巴哈建立在直接感性基础上的“纯粹的个人”概念,实现了社会历史主体观的变革,以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超越了自己青年时期所持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不再抽象地谈论人的本质、异化等问题而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形而上的批判,而是通过对资本具体运行机制的透彻研究探索在现实生活世界中使无产阶级劳动者获得解放的可行途径,使其理论突破了人本主义的叙事框架而上升到更高的社会历史视野。当马克思主义遭遇存在主义之际,虽然存在主义的“此在”概念与马克思所指的“现实的个人”有一定程度的相通之处,“此在”通过劳动使世界得以呈现并在劳动中领会世界,与“现实的个人”通过实践确证自己的地位及其与自然的关系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相较于马克思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意味和重建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的共产主义构想,存在主义通过追问存在的意义,试图推动“此在”向着澄明之境进发则逃避不了陷于悲观主义的命运,两者大异其趣。在其理论演化的进程中马克思确实保留了对人本主义价值观的坚守,但如果将马克思的理论体系归结于弗洛姆所说的“人本主义的存在主义”,则既抹杀了马克思的哲学思想所独具的彻底的革命性,也模糊了辩证唯物史观与存在主义的理论意向之间存在的明显差异。
综上所述,弗洛姆在对马克思“劳动”概念进行解读的过程中既看到了马克思对德国古典哲学传统的继承,但又忽视了马克思对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人的批判和超越;既肯定了马克思对异化现象的道德抨击,又回避了马克思后期立场的转变和他对异化现象进行的正面历史评价;既抓住了马克思的劳动观所关注的核心——人,又执着于将马克思的理论与存在主义、人本主义划上等号,对马克思劳动观中主体转换的关注程度欠缺。因此,当他借助于对马克思劳动观的论说较为深刻地剖析了青年时期的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看法、异化劳动思想以及社会主义理论的同时,也暴露出一些理论弱点,值得我们慎思明辨,以助益于探究马克思劳动观的理论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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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 eali z ation of P rodu c ti v e Ac ti v ities——An Interpretation of Marx's View of Labor by Erich Fromm Xi Xingmei
Fromm interprets the Marx’s labor view which is of logical construction significance from three dimensions.By comprehending the essence of man as a free and conscious productive activity,the estranged labor as the negation of productive activity and the inner meaning of socialism as the return of free and conscious labor,Fromm presents Marx’s start point of logic labor viewthe starting point, the main content and the theoretical purpose clearly.However, there are also some theoretical blind spots,such as emphasizing the logic of humanism and ignoring the dimension of historical dialectics,focusing on understanding the estranged labor from the psychological level and ignoring Marx’s positive evaluation and ignoring the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subject of labor and so on.This article analyses the insights and misunderstanding of Fromm to promote the understanding of Marx’s labor view in the current historical stage.
Fromm,Marx,labor,the essence of man,estranged labor
A8
A
1003-6547(2017) 09-0009-08
习兴美,复旦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015级博士研究生,贵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责任编辑:魏 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