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好好:现在是昆曲最美好的时光
2017-03-10杨卓琦杨天
杨卓琦+杨天
现在昆曲的观众具有“三高”的特点——高收入、高水平、高颜值
沉浸于中国最古老的剧种昆曲30年,上海戏曲艺术中心党委书记兼总裁、上海昆剧团团长谷好好的心态却很“潮”。3D、网红、小剧场,这些时下最时髦的词,在谷好好看来,都可以和昆曲挂上钩。
有“百变刀马”美誉的谷好好,师承名家,获奖无数,却也曾坐过冷板凳,经历过“台上演员比台下观众多”的窘境,而这些,让她在如今新一波昆曲复兴的大潮中头脑清醒、目标明确。
“酒香也怕巷子深”,这是谷好好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近年来,她已鲜少在台前露面,而是专心做起了幕后推手,带领上海昆剧团走公益普及、培育市场、回馈票房、反哺创作和人才培养的良性发展道路。
排新剧、推新人、做讲座、进校园……近几年,在谷好好的带领下,“不安分”的上海昆剧团(简称“上昆”)不仅重视昆曲的活态传承和老剧目挖掘,也不断尝试新兴的演出形式。
“我们必须借助现代手段,让昆曲走出舞台、走向社会,让我们的传统文化跟人们的生活发生联系。”谷好好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说。
找回自信
《瞭望东方周刊》:2016年,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之际,上海昆剧团带来了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作为目前全国唯一能将《临川四梦》一气呵成搬上舞台的艺术团体,上海昆剧团最初是否对市场的接受程度有预判?
谷好好:最初,我们曾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要不要将《临川四梦》完整搬上舞台。《临川四梦》要一连演出4个晚上,人员多,成本也高,市场能否接受确实是个未知数。
结果,2016年《临川四夢》的世界巡演共计48场,为上昆历年同一项目商业演出的纪录。6月份,广州大剧院四场演出平均上座率超过90%,总票房收入近100万元。在国家大剧院演出时,我都没票,是站在墙边看完全场的。
我们经历过20世纪80年代昆曲没落的阶段,以前我们讲昆曲的演员比观众还多。我们曾经非常寂寞,甚至会去怀疑自己的价值,是不是走错了路,选错了行。这与今天《临川四梦》的一票难求形成了巨大反差。
《瞭望东方周刊》:《临川四梦》的火爆是否说明昆曲市场已经好转?
谷好好:很长时间以来,传统文化给人的感觉是落后的,或是老土的、陈旧的。但是我觉得这两年不仅是昆曲,整个戏曲界都在找回自己的尊严与自信。这种自信,一方面来自于国家政策的支持,另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是观众的文化需求一直在上涨。
但是,不得不说,并不一定每部戏都能像《临川四梦》一样成功。《临川四梦》恰逢汤显祖逝世400周年,上昆交上了最切合时机的答卷。
《瞭望东方周刊》:未来上海会有专属的戏曲剧场吗?
谷好好:有两个剧场。
位于黄河路的长江剧场未来将成为小剧场戏曲演出的专属剧场。我们会用一些现代手段,比如设置LED屏,将数码科技与戏曲相结合。希望创作者在这里驻场演出,打开思路,大胆实验自己的创意。也许,将来这里就是大导演、大编剧或者大艺术家的诞生之地。
此外,重建的宛平剧场要打造成国内一流的专业戏曲剧场,这是上海的一个首创。这个剧场完全就是为戏曲院团量身订制的。从化妆间、舞台的尺寸到观众席的数量,都是根据戏曲的特点来设计的。
在这么好的地段、这么热闹的地方出现了戏曲的剧场,我觉得首先它的定位就很清晰了,这些都非常令人振奋。
传承不离创新、创新不弃传统
《瞭望东方周刊》:关于昆曲的发展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要原汁原味地继承,还有一种认为要大胆创新,你的态度是怎样的?
谷好好:昆曲的创新应是“传承不离创新、创新不弃传统”。
我一直在讲上海昆剧团是个非常不安分的剧团,十多年前就已开始尝试小剧场实验昆剧。但是我们又是一个非常遵循艺术规律、讲究传统基因的剧团。
《瞭望东方周刊》:2015年,上昆推出了培养青年人才的“学馆制”。这是出于什么考虑?具体有什么内容呢?
谷好好:“昆曲学馆”首期培训将通过三年的系统学习,实现传承100出经典折子戏、6台传统大戏的教学目标。学馆制最大的出发点在于传承,保证这些传统名段在年轻演员身上不走样,这是学馆制必须严格遵守的规则。
我们特意和各位传授老师进行了一对一的签约,明确了传授的剧目和教学方法。为确保学习质量,剧目表演最后还要通过专家评审、打分验收后才合格。
现在,全国昆曲院团有不少新鲜血液加入,对青年演员的艺术培养和道德教育亟待加强。以上昆为例,目前有几十名20岁至40岁的演员,他们正值青春,是应该刻苦学习的大好时候。
来自上海昆剧团的演员在法国巴黎上海文化月上表演《牡丹亭·游园惊梦》
另外,中国昆曲界三分之二的国宝级艺术家在上昆,这就奠定了上昆在全国的一个特殊地位,这些老艺术家给予我们的养分是充足的,现在昆曲的传承也主要依靠他们。
《瞭望东方周刊》:在你看来,大胆、先锋的小剧场实验昆曲,以及一些跨界融合尝试,是否是昆曲适应现代社会的一种趋势?
谷好好:一路走来,我们也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市场培育是文艺院团在传承、创作和人才培养之外的重中之重。如今互联网发展速度飞快,我们必须借助现代手段,让昆曲走出舞台、走向社会,让我们的传统文化与人们的生活发生联系。
引发社会话题就需要造出很多浪花。不管是把《景阳钟》拍成3D电影,还是参加小剧场戏曲节,我觉得都是促进传统文化传承和创新,让其活在当下,更具有时代感的方式。
上海小剧场戏曲节已举办两届,从最初的6台戏到现在的12台戏,参与的剧种多达八种,包括昆曲、越剧、川剧、梨园剧等,参与度越大,引发的全国性话题也就越多,可以刺激一拨有想法的年轻人加入到戏曲创作的队伍中来。
小剧场戏曲节演出地点在安福路,安福路看话剧的人群比较庞大,小剧场戏曲提升了把年轻的话剧观众发展成戏曲观众的可能性,能让他们走进剧场来看戏曲。
《瞭望东方周刊》:十多年前,上昆就开始尝试编排实验昆曲《伤逝》,当时是否有顾虑?
谷好好:我们十多年前就迈出这一步,这说明我们不甘心,在折腾,希望引起关注,引起重视。
当时很困难,我们必须抓住话题,引发人们的关注,哪怕失败了也不要紧。我们不怕被批评,也不怕被大家误会是不是颠覆传统。
这么多年过来了,我们的经典依然在,不仅是《临川四梦》,《长生殿》《西厢记》《桃花扇》等经典剧目都在继续传承下去。
《瞭望东方周刊》:此次《伤逝》是在第二届上海小剧场戏曲节中打头阵演出,为什么重新把它拿出来?
谷好好:我们想看看十多年前的剧目是否依旧经得起市场检验。实践证明,还是一片叫好声,票子早就抢光了。
大家看到了演员的成长,我们并非是简单地颠覆传统,实际上通过排《伤逝》,能让演员和创作团队更加珍惜传统。
十多年前刚开始创作《伤逝》时,演員很痛苦,不知道现代戏手脚应该怎么摆。戏中有围巾,围巾不就是水袖吗?水袖里面的基本功就完全可以运用起来了。一回头,演员觉得传统太珍贵了。把传统的基础打牢后,你才会运用传统进行升华。
只有卖票才会被尊重
《瞭望东方周刊》:这几年国家一直在鼓励、支持传统戏曲传承。你认为目前在昆曲的发展上还应该去作哪些努力?
谷好好:我们一直在讲“以戏推人以戏育人”。昆曲的发展需要对剧种、作品、人才、市场进行四位一体地考虑。编排一部戏时,首先要有清晰的定位,是主打市场的,还是主打人才培养的,或是主打话题的。如果是走市场的,那么市场关注什么,什么样的戏会受欢迎,应该让谁演,都要有研究。
《临川四梦》的演员从20岁到75岁,囊括了上昆老中青5班3代人。重新创作的《南柯记》由“昆五班”学员主演。这么做既是为了纪念汤显祖,传承经典,也是这几年昆曲人才扶持的一个成功展示,告诉大家昆曲是繁荣的。一个剧种旺盛与否就是看有没有人才,有没有观众,有没有作品。
作品是表现的载体,演员是作品中的关键,观众是作品的支持者,每个环节都需要考虑清楚。
《瞭望东方周刊》:剧种、作品、人才、市场四个方面如今是否存在短板?
谷好好:其实它们是相辅相成的。相对来说,观众是最紧缺的。让大众去接受这个剧种,让昆曲成为你的一种生活方式,成为你的话题,在你的身边无所不在,那才真正叫繁荣。
《瞭望东方周刊》:在你看来,应该如何培育观众,哪些人群比较容易接受并喜爱昆曲?
谷好好:我觉得市场的培育不是一朝一夕的。从1994年起,我们就开始办昆曲进校园、走近青年的活动,向年轻人普及昆曲的基本知识,比如昆曲是什么、昆曲怎么演。现在昆曲的观众具有“三高”的特点——高收入、高水平、高颜值,这和我们多年来坚持进校园是分不开的。
十年前,上昆开设“跟我学昆曲”培训班时,只有一个班,四五个人。现在培训班的名额需要“秒杀”,200个名额不到两个小时就被抢光,甚至有人要“开后门”。 可以说,现在是昆曲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培育市场十多年了,才有今天。另外,我们是坚持卖票的,因为只有卖票你才会被尊重,我们的自信起来了,那么我想状态也会积极起来。我们以前一年的票房只有几十万元,现在达到八九百万元,特别是近两年,发展之快是惊人的。
《瞭望东方周刊》:昆曲在2001年即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几年也一直有“昆曲走出去”的声音与尝试,对此你怎么看?
谷好好:我们不能只是扎根在上海,要走向全国,走向世界。昆曲很适合代表中国传统文化走出去,它精致、唯美。这次我们到美国、德国、法国演出都引起了轰动。外国人非常奇怪,“你们的表演艺术怎么能那么美?”
在布拉格演出时,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三个月前就一票难求了,他们都没有买到票。在广州演出结束后,我们还没离开剧场,剧场经理就来跟我们签明年的演出合同。对于商业演出,我们非常在乎,因为我们想试水市场,就是要看看“走出去”的时候是不是受大家的欢迎。
此外,策划很重要,我们手上的产品很多,但是在什么地方演什么戏、由谁来演,像这些细节,需要我们遵照市场规律细细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