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严:更迎合这个时代
2017-03-09税晶羽
税晶羽
一旦进入电视剧这个商业体系,导演就是一个生产者,关注现实,也关注收视率。
作为导演,沈严最痛苦的时刻是每次进组前整理箱子。他不喜欢待在剧组,无论拍什么“能早一天回家就早一天回家”。这次他的新戏,由马伊琍、袁泉、靳东主演,改编自亦舒同名小说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在上海开机。
此前去上海为《我的前半生》看景的时候,沈严的“开机焦虑症”就已发作。美术场景、服装造型、演员选择、剧本修改,每件事情都得操心。“我觉得我很焦虑,每天早上五点钟就醒了”,他给太太发微信。
《中国式关系》是陈建斌金马加身之后的第一部戏,也是他与沈严的首次合作。
这是沈严做电视剧导演的第十二个年头。他并不高产,但其作品《中国式离婚》 《无处安放的青春》 《手机》 《辣妈正传》 《中国式关系》都有不错的口碑。
最近播出的《中国式关系》是陈建斌金马加身之后的第一部戏,也是他与沈严的首次合作。陈建斌觉得沈严没有这个圈子里边的大多数导演、尤其是很多电视剧导演身上都有的那种江湖气。“如果没有江湖气可能很多事情确实很难处理,但他身上就没有。他仍然可以把这个戏拍好,这是他的过人之处。”陈建斌如此评价。
在接受《财经天下》周刊采访时,沈严彬彬有礼但不会主动谈话。他显得有些腼腆。比起印象中在片场对几十号人发号施令的导演,他看起来更像是下楼遛弯就会碰到的隔壁寡言的邻居。
拍摄结束后,沈严立刻向同事确认是否可以先行回家。他的合伙人路怡说他们都是“有工作就工作,没工作就回家带孩子”的人。沈严说他早就想好了,如果赚到足够多的钱,就不拍戏了,全家一起去旅行,带孩子们读一遍世界地理和世界历史。
希望“中国式”成一个IP
饭桌上,海归建筑设计师不耐烦地对住建局长说:“我从进这个房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十五分钟,关于我的方案我只说了两句半和六十多个字。”局长一句话顶回去:“您进这屋都两个多小时了,才喝了一口酒。”
这是电视剧《中国式关系》的开头,也是中国生意场关系的某些映射:有些生意不是在办公室里谈出来的,而是在饭桌和麻将桌上、KTV里、桑拿房中,在觥筹交错之间。
第一次拿到这个剧本,沈严就被标题“中国式关系”这五个字吸引。“先是后两个字——关系,集中讲关系这个电视剧好像没见过,没人拍过。再加上‘中国式这个帽子,那就更有意思了。”作为以拍现实题材电视剧见长的导演,沈严觉得这个主题鲜活、具体,直指生活。
十三年前,沈严在陈道明的推荐下拍摄的第一部电视剧作品是《中国式离婚》。这部电视剧讲述了一个高度浓缩的颇具中国特色的离婚故事。十多年来,沈严对严肃的现实题材作品始终抱有高度的兴趣,这部《中国式关系》就是他在这一类型领域的再次出击。
对“中国式关系”的理解,沈严的总结是俩字“呵呵”,陈建斌则是三个字“呵呵呵”,当然这是一种玩笑式的解读。沈严认为中国人的关系网里蕴含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处事哲学。“当你遇到一件事情或者遇到一个人的时候,可能西方人的处理方式是50%的理智,50%的情感,那可能中国人是80%的情感和20%的理智,但可能反过来另外一些事就是你的标杆又变成80%的理智和20%的情感,中国人的这个标杆移动的跨度会比较大一些,没有统一的标准。”
沈严说他曾在一些媒体报道中读到关于外国人来中国经商的描写,外国人最搞不懂的就是有关“中国关系”的事情,因为它是一个介于黑白之间的灰色的东西——它不犯法,但又不那么光明。它既合情合理,又说不清道不明。
前有《中国式离婚》,后有《中国式关系》,很多人自动把“中国式”三个字跟沈严相关联,仿佛这就是他身上擦不掉的标签。对此沈严一点也不反感,他表示如果“中国式”三个字真能成一个IP,“那就太高兴了”。演员吕中来客串《中国式关系》时,她的先生重病住院。她建议沈严再拍另一个题材,叫《中国式关怀》或者《中国式关心》。因为她当时正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关心,所有的关心都出于好意,却造成各种不同的结果——压力、麻烦,甚至帮倒忙。沈严觉得这个点很奇妙,如果真的有机会误打误撞拍第三部“中国式”打头的片子,他会分外珍惜这个机会。
沈严自小就对现实题材的作品兴趣浓厚。中学读《小说月报》,一大本翻开里头各式各样的小说,沈严最先读的一定是城市题材的部分。他读的第一篇小说是阿城的《棋王》,他看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人生记忆当中第一次会被一个所谓的文学作品打动成那样,我觉得这写得太美妙了”。他也对现实中值得书写的现象观察敏锐。《辣妈正传》的诞生正是因为沈严的太太当了妈妈之后,他注意到太太和她身边一群80后妈妈的状况特别有意思,因此以她们为灵感找了编剧来写出剧本。最后这部轻喜剧成为同档期收视冠军。
拍电视剧对沈严来说更像是制造一个商业产品而非创作一件艺术品。在他看来真正的艺术家一定是跟这个社会不符、跟商業背道而驰的。“艺术家都应该是穷困潦倒的人。你一旦进入这个商业体系,你就是一个生产者。你要搞艺术,你就回家自己弄去,你的作品就不应该去跟收视率挂钩。你应该去享受自己的贫困生活,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沈严从来不把自己当做艺术家,尽管他最喜欢的导演是李安。
一个导演的专业性
沈严觉得李安是艺术家,而自己不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也许是在性格上:温文尔雅,极少骂人。在陈建斌的印象里,沈严连大声说话都很少。在路怡眼中,他根本不会骂人。
拍摄《辣妈正传》时,路怡去片场探班。当时正在拍孙俪饰演的夏冰家里的一场戏。演员对好了词,摄影师架好了机位,导演喊了预备,“拍”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布景的窗帘哗啦啦往下掉。原来一个美术场工在那调整窗帘,没想到给弄了下来。于是整个剧组安静下来,等场工把窗帘挂回去。可能由于所有人包括孙俪都等在那里,场工心里很紧张,挂了五六分钟,窗帘的环也挂不上。这时候沈严说了一句,“你弄它干嘛啊”,声音小到只有他和旁边的几个人能听见。
在路怡看来,沈严的剧组非常和谐,他总是用一种刀不血刃的方式达到目的。“他没有大喊大叫,他也没有骂街,他也没有摔对讲机,可是他要的他一定要到。”路怡说。沈严让人信服的方法是“专业”。好的导演能实现一个智商和情商的平衡——智商支撑技术部分,去实现每场戏怎么拍,情商支撑与人的交往,包括跟资方、制片方、演员以及所有的工作伙伴间的周旋和协调。
这也是陈建斌愿意与沈严合作的原因之一。既做演员又做导演的他认为拍戏本身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已经做这个事情做了十几年,你做这个事情的时候就应该是很轻松的,就像一个开了十几年车的人一样,你开车的时候应该很轻松,你不能说你开车的时候在那儿特别着急,然后还责怪这个责怪那个,那肯定不是一个好司机,我会觉得司机本身有问题。”他向《财经天下》周刊打了一个比方。
沈严还习惯在开拍之前处理好关于戏的问题。他曾和导演刘海波四度联手执导电视剧,被誉为导演界的“最佳CP”,两人经常在片场默契地发出同一个声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过分歧,而是他们所有的分歧都会在进现场的前一天就已经解决了。陈建斌也認同开拍前充分沟通的重要性,“为什么以往有很多戏在现场老掰饬呢?就是因为前期没有沟通好,所以到了现场大家对剧本、对人物、对这个调度、对人物关系的处理就发生了不一致,那个时候就需要掰饬,但是如果前期你处理的特别好,那么到现场就是操作。”
跟路怡合作过的电视剧导演中,沈严是最不好“糊弄”的一个。每部电视剧通常有1000多场戏,沈严会一场一场跟制片人对戏。“你要一场一场对的话一定会有问题,每个问题他都要一个合理的解答。你要不解答清楚他就不拍,你就得给他改。” 路怡说沈严很较真。对于沈严的“过于认真”,路怡心里欣赏但嘴上抱怨。
干不了的事沈严都会直说。这一点,也是路怡选择跟沈严合伙的重要原因。“他经常说的就是这事我干不了,那事我干不了。”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多年,路怡见多了一开始打包票说没问题,最后哪哪都是问题的人,因此她觉得沈严很“真”。如果一个导演跟她说“没有问题,拍吧”,她反而心里没有底。“我基本上就不拍了,我就跑了,你没问题我有问题。我不怕你提问题,你要没有问题我没有办法准备,我按照我的准备,我准备完了你都说不对,钱花了怎么办,我觉得工作是在沟通中完成的,我真的见过什么都没有问题的导演,然后他到现场以后每场戏都拍不下去。”
沈严充分理解电视剧的商业属性,也理解制片人的工作。一次拍摄一场医院里的戏,路怡想搭一个医院场景,但是手术室搭不起,路怡让沈严必须“凑合”,沈严立刻同意了。在路怡看来,每部戏都是在这样的不断争取不断妥协的过程中拍完的。“我不会说导演你疯了,别人都能拍你为什么不能拍,我特别理解他想要的东西,我觉得什么是一个好的制片组,不是说我们士兵都到前面打仗了,我说我特别会省钱,这个不是要命吗。你一定得说我反正就这些钱,我们来商量怎样达到最大的火力面。”
对于电视剧里越来越多的商业植入,沈严虽然觉得有些烦,也都会尽力配合。但他有两点原则:一是商品的进入不能让剧情发生变化;二是不能影响演员的表演。如果让演员感到不舒服或台词别扭,他就会站在演员一边。
无论《辣妈正传》 《穿越谜团》还是《中国式关系》,都可以看出沈严有独到的选角眼光。选角也是沈严认为做导演最有趣的能力之一。“你得有一个看人的能力,这个人到底是否有趣,他是偏善的,是偏恶的,是偏聪明的或者偏笨的,作为一个导演,你必须做到能很快在人的这张脸上,在这个人的外形上,感知到一些东西。”沈严认为如果不具备这样的能力,通常就没法成为一个好导演。
每次选角,副导演都会提供很多有档期且合适的人选,然后导演、制片人、编剧一起讨论。在完全确定演员前,沈严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这些可能的选项排列组合,把每个组合的两张脸放在一起,想象这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工作,一起上床……他说这样想着,慢慢就会有感觉。
职业导演要与时俱进
在沈严2017年的工作列表里,还排着由陈坤主演的古装剧《凰权·弈天下》,这将是沈严第一次执导古装剧。路怡认为沈严之前的戏都“拍早了”。“从《中国式离婚》,那个是一个扎扎实实的现实生活,然后到 《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放到今天就是一个残酷青春的戏,就是你拍早了,我说你晚点拍不就好了吗。接下来有一个叫《恋人》,《恋人》是最早的根据网络小说《爸爸我怀了你的孩子》改编的,你说还有什么比我们干得更早的。”
近几年仙侠玄幻剧霸屏,以拍现实题材见长的沈严倒并不对此反感,反而认为“与时俱进”是对职业导演的基本要求。“我是觉得我完全理解市场的变化来自于大众口味的一些变化,婆婆妈妈的戏在三五年前那么盛行,那你实在把大家给灌饱了,那么这两年大家想看一些新鲜的,更加有趣的,甚至说更加不接地气的戏,我觉得都正常,人嘛,你吃同样的一个饭,我们剧组吃三个月的饭,肯定到第二个月就已经恶心了,这个特别正常。”
沈严觉得职业导演必须跟上市场变化的步伐,环境变了,创作理应发生改变。“就是你在项目的选择上,你在演员的选择上,甚至拍摄技巧上,更迎合这个时代,我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不能说我不喜欢IP,我不喜欢小鲜肉,我不喜欢玄幻什么的,然后就永远固守在原地,那就完蛋了,其实你的导演生涯就可以到此为止了。”沈严说。
对目前发展迅猛但负评不少的网络大电影和网剧,沈严也怀抱开放的态度。“所谓网络大电影、网络小电影也好,有点像当年咱们看小说的那个年代的地摊货。像火车站门口卖的那种破杂志,什么杀人、强奸这个,往地上一铺……那个年代也有所谓的很高档的月报,什么《译林》啊,各种各样的好杂志,也有很多地摊货,那时地摊货也卖得那么火热。但是今天地摊货不存在了,市场上不需要了,即使是地摊货,他们可能会看更高级的地摊货。一样的道理,今天网络大电影和质量更好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同时存在的话,它就是一个我们必须要面对的市场现象,但不会永远这样的。你被压抑了许久,你一直吃太精致的东西,想吃两口烂玩意过过瘾,那你就过呗,没关系,但是最终你还是选择一个正常的东西,就是一个好东西。”沈严说。
他呼吁首先尊重市场,再等待大浪淘沙。
沈严跟管虎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同班同学,最近几年管虎一直深耕大银幕,拍出了《老炮儿》这种在商业和艺术口碑上都不错的电影,而沈严却仍在小荧幕扎根。也有一些电影项目找到沈严,但他觉得拍电影要承担更大的压力,因此都没有接。“我是一个挺抗拒压力的人,对我来讲,电视剧带给我的压力已经够大了,然后我也有一些懒吧。”沈严自我剖析。
那次發微信给太太,他得到的回复是:“你就应该现在活得再张狂一点。都说老来张狂,你现在已经够老了,有资格可以张狂。”太太鼓励他不用再那么谨小慎微,可以更加释放自己。
沈严也希望自己能活得自如一些。他意识到自己的前半生相对克制,在乎的东西挺多,让他不够放松。而这种放松也许能为他的作品注入另外一些东西。“我尽量,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如果赚到足够多的钱,沈严会用他在商业上获取的回报来灌溉一个艺术梦想——拍一个不挣钱的文艺片,以及带着全家去环游世界。他没有把“导演”两个字看得多么崇高,对他而言,这是一份工作,一个职业。他的幸运在于,能靠喜欢的事情谋生。
创意10问 沈严
目前做过的哪个项目让你最有成就感?
《无处安放的青春》,它是目前为止唯一一部拿胶片拍摄的电视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是一个有趣的技术上的尝试 。
你最欣赏的导演是谁?
李安, 我挺欣赏他的为人,他的处事的方式,作为导演的这么一个淡定的状态。
用一句话来描述你的创作风格。
现实主义的浪漫风格。
影视行业日新月异,如何使自己保持迭代更新?
顺应市场,你永远知道自己是一个职业导演,你应该做职业导演应该做的事情,尊重市场。
创意阶层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想象力。
如何理解创意阶层在商业社会中所起的作用?
巨大的生产力,科学的进步是创意阶层的另外一个表现。
到目前为止创作中遇到的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没有跟小鲜肉合作。
描述一下艺术跟商业的关系?
上帝归上帝,凯撒归凯撒 。
每天早上你起来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刷牙。
临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
关上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