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他者:《喜福会》中的“中国形象”研究
2017-03-09田卓艳
田卓艳
自我与他者:《喜福会》中的“中国形象”研究
田卓艳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喜福会》中的“中国形象”既展现了一定时期内中国贫困、落后的一面,也表现出人物对苦难的面对与反思以及在苦难中对自我的找寻。“中国形象”的塑造表现出两代人从矛盾到理解、融合的过程。这一过程体现出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自由平等观与家长制的中美文化差异,体现出中美两种文化和谐共处的可能性,中美两种异质文化可以以爱的包容心态取长补短,兼容并蓄。
《喜福会》;中国形象;自我与他者;谭恩美
《喜福会》是谭恩美的处女作,讲述了四个来自中国的移民家庭在美国发生的故事:1949年为逃避战乱,她们来到美国并相聚在旧金山,为了互相交流与帮助而组织了一个麻将俱乐部“喜福会”。在异邦,她们经常欢聚一堂,身着中国传统服装,烹饪中国菜肴,一起打麻将,讲述在中国的往事,期望着在美国寻找到她们的运气和快乐。小说就以“喜福会”为线索,讲述“喜福会”里的四位母亲及她们女儿的故事。这部作品的问世在美国文学界引起极大的轰动,究其原因,与作品中所表现与刻画的“中国形象”有着密切的关系。
一、独特的“中国形象”
“中国形象”,不仅指来自中国的四位母亲及其在美国组建的家庭,也指作品中所出现的实在之物,如包括风俗、饮食及制度、观念等在内的中国元素。学术界一般认为,形象学中的“形象”与我们一般意义上的“形象”不同。对此,孟华在《形象学研究要注重总体性与综合性》一文中作了详细的阐释,“异国形象属于对一种文化或一个社会的想象,因而就使形象学在两个层面上都大大超出了文学本来意义上的范畴。从传统的意义而言,对一个异国形象的研究势必要涉及到‘人学’的全部内容:从异国人的长相、肤色、体态这些人种学特征,到服饰、饮食、习俗,再到政治、制度、观念……所有这一切,无一不是异国形象的有机组成成分。”[1]《喜福会》中的“中国形象”即包括饮食文化与迷信思想两个方面。
(一)饮食文化
《喜福会》中出现了大量具有中国饮食文化特色的食物,如馄饨、春卷、腌菜等,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巧克力、披萨、咖啡等具有西方饮食特色的食物。中国的饮食在《喜福会》中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空间。
首先,食物是中国母亲对儿女表达爱的一种方式。在吴精美家为庆贺中国农历新年而举行的蟹宴上,尽管吴精美自从八岁的时候看到活生生的蟹被煮成鲜红色就对蟹提不起兴趣,但她面对这一盘红彤彤的蟹依旧没法拒绝她的妈妈。因为中国母亲通常是通过食物来表现爱的,“她们对孩子的爱,通常不是表现在拥抱和亲吻上,而是坚定又不断地,给他们蒸汤团、煮鸭肫干和螃蟹……”。[2]201
其次,食物清晰地体现了母女关系,被当作是母女们交流思想的工具。中国出生的母亲和美国出生的女儿通过中国食物的帮助,更好地了解彼此。吴精美的妈妈一直坚持死蟹是连叫花子也不吃的,当吴精美问那为什么还要把那只垂死的蟹煮了,难道不怕客人挑到它,母亲说:“只有你才会拣这只蟹,我早就料到了,人人都想拣好的。”[2]206在母亲心中,精美一直是一个为他人着想的善良的孩子,这从她把好的蟹让给别人,自己宁愿吃死蟹的行为中就可以看出来,而这些话母亲平时不好意思表达出来。对于薇弗莱对女儿的羞辱,母亲当着众人的面虽说女儿天生就是没有薇弗莱能干,但又告诉女儿不要在乎像“螃蟹”一样横行的薇弗莱的话,只管走自己的路。可以说,“蟹”这种食物使母亲了解到女儿善良的本性,也使女儿感受到了母亲不善表达的爱,她们平日里不愿表露的情感通过食物得以传达与宣泄。母亲们除了用食物来表示爱,还用食物来告诫或教育子女。为了教导丽娜不要浪费食物,母亲映映·圣克莱尔警告八岁的丽娜,她将来的丈夫脸上有几颗麻子就取决于她在碗底剩下几颗饭粒。
(二)迷信思想
1.相信巫术。许安梅的外婆病危了,“原先丰满富态的她几乎变成一堆发臭的烂肉。”[2]31为了挽救她的外婆,许安梅的母亲在自己手臂上割下一片肉放进药锅里,祈祷用一种未知的法术为自己的母亲尽最后一次孝心。
2.相信鬼魂。琳达知道要想从洪家逃脱,唯一办法就是让丈夫休了自己。于是她利用婆婆对于鬼魂的笃信,说在梦里祖宗说这门婚姻晦气十足,警告她不能继续和天余做夫妻,否则就会害死他。果然婆婆休了琳达,接受了那个怀孕的女佣,抱上了“孙子”。
3.相信“五行”。吴素云用“五行”来评判与衡量周围的人。“‘五行’是我老妈对生物化学的独特理解。她说人由五种元素组成:金、木、水、火、土。‘火’太盛脾气就太暴躁,比如老爸。”[2]18不只吴素云相信“五行”之说,琳达的婆婆更是相信,在婚礼上,媒婆就宣读了双方的生辰八字,说明两人的八字相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琳达生不出孩子的时候,婆婆又把媒婆叫来核算生辰八字和五行,最后媒婆得出的结论是女人必须五行缺一才能生出孩子,琳达本来五行缺金,却因为结婚时婆婆给的金手镯等金器补足了五行,所以怀不上孩子。于是婆婆就收回了所有的金首饰。
从这些细节描写中可以看出,迷信的思想已经深入到她们的灵魂深处,影响着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恰恰是这些在美国人看来无法理解的神秘方术深刻地反映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
二、“中国形象”表现出对苦难的反思以及对自我的寻找
但是正是由于《喜福会》所描写的战乱逃亡、封建迷信、包办婚姻等“中国形象”,使得它在中国遭受非议。很多国内学者认为它将中国描绘成一个贫困、落后的他者,是西方想象中的严重扭曲的“中国形象”。陆薇在《走向文化研究的华裔美国文学》一文中说:“《喜福会》被认为是‘为适应美国人的口味而写的中国的故事’,是‘东方主义刻板化的重复、印证与深化’”。[3]但结合小说讲述的历史可知,那些故事并不是作家纯粹想象出来的,是具有真实性的,苦难并不能因为它们发生在中国就被赋予光环,只有勇敢地直面历史才是对历史最好的回应。
除此之外,《喜福会》的力量不仅在于对于苦难的描述,更在于经历苦难之后,对苦难的面对与反思。最后一个部分,母亲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寻找当前女儿所遭遇困境的线索,母亲回首过去,敞开心扉,终于也使得女儿对于以往母亲的行为有了更好的理解,解开心结,更好地生活。露丝对于丈夫特德所提出的离婚要求表现得痛苦颓废。母亲认为虽然自己用一种截然相反的教育方式来对待女儿,但或许是因为血缘关系,她还是摆脱不了东方女性的优柔寡断、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为此,安梅讲述了自己母亲的故事来拯救女儿。安梅的母亲受尽了痛苦与凌辱之后选择在小年夜吞下过量的鸦片,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她的死变成了武器,教给女儿一定要变得坚强。“做人,要振作。”[2]234母亲的故事在露丝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坚强的种子,最终,露丝在与丈夫的婚姻关系中恢复了勇气与自我,她用足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对特德说:“你反正不能就这样把我从你的生活中拎出去这么顺手一丢。”[2]195
此外,历经磨难的母亲们也并没有停止对自我的找寻。十五岁的琳达在必须离开母亲,独自一人嫁到洪家的时候,曾对自己许诺永远不会忘记自我。当她终于利用婆家的迷信,解除了婚姻之后,她说:“我也永远忘不了那天,我终于醒悟了,发现了一个真正的自我,并任凭这个‘我’的思想带领自己。”[2]58而另一个主人公映映,在一个中秋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那个遥远的中秋,差点把自己丢了的故事。但现在离坟墓越来越近的她似乎找到了一种归属感,重新体会到童年的那份纯真、坦诚、好奇、不安、孤单与恐惧,这些自我感受也使她记起了自己当时企求月亮娘娘:“我希望我被找回。”[2]71这里所说的“找回”已经不单纯指小时候走丢,希望家人找回自己,而是经历了许多磨难之后想要找回原初的自我,不论纯真、坦诚、好奇、不安、孤单或恐惧,这些都是真实的自我。
虽然《喜福会》中包括迷信思想在内的“中国形象”表现了一定时期内中国贫困、落后的一面,但同样不能忽视的是其所表现出的对苦难的面对与反思,在苦难中对自我的找寻。
三、“中国形象”所展现的中美文化差异
刘洪涛在《对比较文学形象学的几点思考》一文中论述“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时写道:“作家在对异国异族形象的塑造中,必然导致对自我民族的对照和透视。”[4]所以通对《喜福会》中的“中国形象”的分析,对比之下就更容易且清晰地看出中美文化的差异。而这一点也正符合形象学不在于探究形象的正确性,而在于分析其背后所蕴含的社会心理背景及深层文化意蕴的研究意义。
(一)美国的个人主义与中国的集体主义
美国是一个推崇个人价值的国家,这与清教传统、在拓荒中形成的自给自足的生存方式及政治家、思想家的理论阐释有关:清教传统是主要根源,也被称为宗教个人主义,它主张信仰即可得救,取消中介的力量,自己即为自己的救世主。在拓荒中,美国人认识到自身努力的重要性,只有凭借自身的力量,不断地开拓进取才能赢得幸福生活。爱默生的《论自助》、杰斐逊的《独立宣言》等理论阐释也使美国人进一步地把个人主义从实践上升到理论层面。相信个人力量无限,推崇个人价值成为美国人主要的价值观。而中国则是一个强调集体主义的国家,“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心齐,泰山移”、“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等强调集体的力量大于个人力量的成语或俗语俯拾皆是,中国人一直被教育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
在中国,人不仅是一个个人,更是家庭成员,担负着家族的责任。安梅的母亲之所以被家族所遗弃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因为她在丈夫死后与另一个男人有染的行为让整个家族蒙羞。吴素云和琳达对自己的女儿抱以最大的希望,把她们所取得的成绩看作仿佛是自己的成绩一般,甚至经常以一种炫耀的口气吹嘘自己的女儿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此外,中国人受集体主义思想影响,做人做事讲究平稳,不愿意在集体中表现与凸显自己,所以通常会表现得很谦虚。中国人的这种谦虚有时表现为“口是心非”,通常带有自贬的意味。《喜福会》中有这样一个场景,薇弗莱带着自己的男朋友里奇来家里做客,母亲琳达明明做了一道自己的拿手菜,却要谦虚地说:“哎呀,这菜怕不够咸,淡而无味。简直做得太糟糕,无法入口。”[2]155里奇虽然事前已经恶补了中国的餐桌礼仪,但不熟悉中国式谦虚的他还是听不懂未来丈母娘的话外之音,说着他就直接把酱油倒进了排骨里,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二)美国的自由平等观与中国的家长制
中国的家长制与集体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并且中国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使得中国人养成了安土重迁的思想,世世代代在那片土地上耕作,每个家庭几乎都是几代同堂,是一个大家族,一个集体。在这个集体中往往会有一个权威,来主持日常的大小事宜,这就是中国的家长制。现在虽然社会制度有所改变,但家长制已经成为了一种传统,渗透到现代社会的几乎每个家庭中。这一点在《喜福会》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安梅的母亲就是这种家长制的受害者:在丈夫死后,她被恶人吴青强暴并怀了身孕,但她的母亲并不相信自己女儿的清白,认为她的行为不符合儒家之道对于烈女贞妇的要求,有损家族的名誉,狠心地把她驱逐出家门,走投无路的母亲只得做了吴青的四姨太。尽管这样,在外婆临终之时,母亲忍受切肤之痛,割肉救母。因为“你有义务为母亲剖堂切腹,而你的母亲也应该为她的母亲如此这般,她的母亲将为更上一代的母亲,如此代代推及,直到万无之初。”[2]39
虽然现代社会中的家长制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但民族心理是很难彻底改变的。这在四位母亲对于女儿的教育中就可以看出,即使她们已经离开中国多年,但其家庭观念与教育理念还是中国式的,与美国本土的观念有一定的出入,这也造成了母女之间的冲突。吴素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所认为的“音乐天才”——女儿吴精美的身上,所以即使贫穷,她也要想尽办法让女儿去学弹钢琴。但吴精美从小在美国长大,她所认同的是美国自由平等的观念。她不愿按照妈妈的要求弹琴,并说自己成不了母亲所希望的那样。妈妈用中国话高声说:“世界上从来只有两种女儿,听话的和不听话的。在我的家里,只允许听话的女儿住进来!”[2]134她顶嘴说那么自己也不想做母亲的女儿,“我希望我没有出世,希望我已经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对双胞胎一样!”[2]134她甚至不惜揭开母亲早年失去双胞胎的伤疤来强烈地表达自己的独立意识和自主观。
《喜福会》中的“中国形象”既表现出一定时期内中国贫困、落后的一面,也表现出人们对苦难的面对与反思,以及在苦难中对自我的寻找。研究者需要警惕形象学中民族主义色彩,全面看待作品中的“中国形象”,不能因膨胀的民族意识而走向极端,必须坚持开放的民族主义。为此,研究者应在认识到中美文化差异的基础上保持从容旷达的心态,对于他者,应尊重其文化与传统并汲取其优长。而作家谭恩美正是通过两代人从矛盾到理解、融合的过程,展现中美文化差异并探索与反思两种文化和谐共处的途径。吴精美曾经表示自己从不知道身为中国人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但当她回到中国,见到两位姐姐时,她感叹道:“呵,这就是我的家,那融化在我血液中的基因,中国的基因,经过这么多年,终于开始沸腾昂起。”[2]279谭恩美在结尾借吴精美之口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唯有爱才能包容一切,她希望中美两种存在巨大差异的文化可以以爱的包容心态取长补短,兼容并蓄。 (责任编辑 远 扬)
[1] 孟华. 形象学研究要注重总体性与综合性[J]. 中国比较文学, 2000(4):1-9.
[2] 谭恩美. 喜福会[M].程乃珊,译.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
[3] 陆薇. 走向文化研究的华裔美国文学[M]. 北京:中华书局, 2007: 135.
[4] 刘洪涛. 对比较文学形象学的几点思考[J].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1999 (3):16-20.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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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5454(2017)03-0066-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7.03.019
2017-03-16
田卓艳(1993-),女,河南商丘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