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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火蛾赋》意象源流论

2017-03-09

关键词:佛经飞蛾佛教

董 儒

《赴火蛾赋》意象源流论

董 儒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550000)

东晋高僧支昙谛《赴火蛾赋》,作为中国文学史上佛经文句与赋文体的首次结合,取材于佛经譬喻。此赋目的不是咏物,而是借咏物来譬喻不遵守佛教戒律之人。从对历代咏蛾赋的分析看,佛教譬喻“飞蛾投火”进入中国文学后,似乎已经看不到佛教的影子,这种文学对佛教文化的审美改造,是当今佛教与文学关系研究中需要关注的问题。

《飞火蛾赋》;东晋;佛经;文学史

东晋(公元317-420年)王朝历经十一位皇帝,总体来说,此王朝佛教比较受重视。《高逸沙门传》谓“元、明二帝游心虚玄,托情道味”,[1]习凿齿《与释道安传》有曰:“唯肃祖明皇帝,实天降德,始钦斯道,手画如来之容,口味三昧之旨”,[2]虽然在此后一段时期内佛法有所消沉,然而到废简文帝时,佛法重新成为时尚。孝武帝(公元362-396年)以后,南方佛教深受道安、罗什等人影响,这种影响大多体现在佛经翻译和佛经流传方面。

一、《赴火蛾赋》创作时间考证

支昙谛《赴火蛾赋》:“悉达有言曰:‘愚人贪生,如蛾投火’。诚哉此言,信而有徵也。翔无常宅,集无定栖。类聚群分,尘合电驰。因温风以舒散,乘游气以徘徊。于是朱明御节,时在盛阳,天地郁蒸,日月昏茫,烛曜庭宇,灯朗幽房,纷纷群飞,翩翩来翔,赴飞焰而体燋,投煎膏而身亡。”[3]330经考证,“如蛾投火”四字出现在以下佛经:东晋法显译《佛说大般泥洹经》,姚秦竺佛念译《出曜经》、《菩萨从兜术天降神母胎说广普经》、《中阴经》、鸠摩罗什译《成实论》、弗若多罗与鸠摩罗什共译《十诵律》,元魏瞿昙般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刘宋求那跋陀罗译《央掘魔罗经》,梁朝曼陀罗仙与僧伽婆罗共译《大乘宝云经》、宝唱等收集《经律异相》,唐代菩提流志译《大宝积经》、宗密述《圆觉经道场修证仪》,宋代道融撰《丛林盛事》,明代弘赞述《梵纲经菩萨戒略疏》,新罗太贤收集《梵纲经古迹记》等。

竺佛念“自世高、支谦以后,莫踰于念,在符姚二代为译人之宗,……后续出《菩萨璎珞》、《十住断结》及《出曜》、《胎经》、《中阴经》等,始就治定,意多未尽,遂尔遘疾,卒于长安,远近白黑,莫不叹息”,[4]40据“后续出《菩萨璎珞》、《十住断结》及《出曜》、《胎经》、《中阴经》等”,[4]40推断《中阴经》和《出曜经》翻译时间比较接近,《菩萨从兜术天降神母胎说广普经》也应在这批所译佛经之中。《高僧传》载“弗若多罗,……以伪秦弘始六年(公元404年)十月十七日集义学僧数百余人,于长安中寺,延请多罗诵出十诵梵本,罗什译为晋文,三分获二,多罗搆疾,菴然弃世”,[4]60由此可知《十诵律》的翻译只凭口传而无梵本,所以弗若多罗一去世,译经活动就停止了。西域沙门昙摩流支偏于律藏,“以弘始七年(公元405年)秋,达自关中。……乃与什共译十诵都毕。研详考覆,条制审定,而什犹恨文烦未善。既而什化,不获删治”,[4]61“什……以伪秦弘始十一年(公元409年)八月二十日卒于长安”,[4]54“罗什所译十诵本,五十八卷,……叉后斋往石涧,开为六十一卷,最后一诵,改为毘尼诵,……倾之,南适江陵,于辛寺夏坐,开讲十诵。……道场慧观深括宗旨,记其所制内禁轻重,撰为二卷,送还京师,僧尼披习,竞相传写,时闻者谚曰:‘卑罗鄙语,慧观才录,都人缮写,纸贵如玉’”。[4]63可见《十诵律》在南方传播之广,影响之深。因罗什圆寂于公元409年,故《十诵律》传入南方时间晚于公元409年。

法显说他“昔在长安,慨律藏残缺遂以弘始二年,岁在己亥,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同契,至天竺,寻求戒律”,[5]1法显到天竺,“得一卷《方等般泥洹经》,可五千偈”,[5]120此即《大藏经》中的《佛说大般泥洹经》六卷。《六卷泥洹经》始译于东晋安帝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至义熙十四年(公元418年)……其先后所出观佛三昧海六卷、泥洹及修行方便论等,凡一十五部”,[4]73可知《佛说大般泥洹经》六卷译出之时,支昙谛已经圆寂。“《出曜》之未具,缅邈长怀,蕴情盈抱……五年(公元398年)秋请令出之,六年(公元399年)春讫。澄執梵本,佛念宣譯,道嶷笔受,和碧二师师法括而正之”,[5]609可见弘始之初(公元399年),法和、道嶷、僧睿、佛念已在长安和僧伽跋澄共同译出《出曜经》。

作者支昙谛(347-411),丘道护作《支昙谛诔》“晋义熙七年(公元411年)五月某日道士支昙谛卒,春秋六十有五”,[4]280据作者生卒年及译经时间推断,《出曜经》、《佛说大般泥洹经》、《中阴经》、《十诵律》、《菩萨从兜术天降神母胎说广普经》都可能是作者引文所出现的原典。

佛经《十诵律》:“佛在舍卫国。憍萨罗国有阿练儿处,有二比丘在彼住:一人犯戒、一人净持戒。此二比丘未曾见佛,欲共往见佛,道中值有虫水。破戒者语持戒者言:‘可共饮是水。’持戒者言:‘水中有虫,云何可饮?’犯戒者言:‘我若不饮便死,不得见佛闻法及僧。’持戒者言:‘至死不饮。’时犯戒者便饮,持戒者不饮便死,……时饮水者后到佛所,……佛时披忧多罗僧示金色身:‘汝痴人!欲见我肉身为?不如持戒者先见我法身。’佛说偈言:‘心不善观察,见则不审谛;愚如蛾投火,而贪观我身。……至死护我教,彼见我非汝’”。[6]273此处的愚人当指不守佛教戒律之人。《赴火蛾赋》中“愚人贪生,如蛾投火”[3]330与《十诵律》中“愚如蛾投火,而贪观我身”[6]273相印证,据此考证出支昙谛赋中引文出现的原典是佛经《十诵律》,故此赋写于公元399—411年。

二、《赴火蛾赋》:佛经与赋体的首次结合

“愚人贪生,如蛾投火。”[3]330这是汉译佛经用来宣传佛教戒律思想的一个譬喻,飞蛾主要指灯蛾。《尔雅》曰:“蛾罗,蠶蛾。”[7]《说文解字》曰:“蛾,罗也。从虫我声。”[8]“《淮南子》曰:‘食桑有丝曰蛾’。《广志》曰:‘有蚕蛾,有天蛾。’”[9]“《古今注》曰:‘飞蛾,善拂灯,一名火花,一名慕光。’”[10]《古今注》注释“飞蛾”的原因,有两种可能:或者西晋以前典籍中大量使用的名物已不被时人熟知;或者西晋时期才开始关注的名物不能被时人普遍理解。遍考现存西晋以前文献,多是关于蚕蛾的记载,极少有关于飞蛾的,这说明“飞蛾”是西晋新关注的名物。

《赴火蛾赋》写灯蛾居无定所,时合时离,随风漂泊。炎炎夏日之后,日月昏暗之际。灯烛闪耀之时,群聚而动,翩翩于灯烛火光之间,最终落得“赴飞焰而体燋,投煎膏而身亡”[3]330的下场。以此譬喻论述比丘若不持戒,就如同灯蛾一样,虽然忙忙碌碌,但最终了无所得。

支昙谛之所以选择用赋体阐发佛经有其深刻的自身原因和社会背景。《道士支昙谛诔》“爰憩翠竹,屡兴名辰,汛觞掇菊,梨柚荐甘。蒲筍为簌,赋诗詠言,怡然偕足,眷怀兹游”,[11]支昙谛著述主要包括佛学论著和诗赋赞铭,《出三藏记集》卷十二著录:“《会通论》支昙谛”,[12]430又著录:“《神本论》支昙谛” 。[12]443由此说明作者的佛学素养和文化素养都很高。

东汉时期宫廷赋家地位已经衰落,但文人重赋的传统直至魏晋南北朝而未变。东晋时期,袁宏作《东征赋》,赋中没有提到陶公。胡奴引诱他到狭室中,临以白刃,曰:“家君勋迹如此!君赋云何相忽”,[13]39时人对赋的看重可见一斑,重赋风气在具体作品中被放大,才有袁宏赋罪人的极致现象出现。

支昙谛选用赋文体来阐释佛经文句,既与僧人的身份有关,也与赋文体本身特征有密切的关系。作为一名僧人,他必须选择能够颂扬佛经的文体。“彭城王纮上言,乐贤堂有先帝手画佛象,经历寇难,而此堂犹存,宜敕作颂。帝下其议。谟曰:‘佛者,夷狄之俗,非经典之制。……人臣睹物兴义,私作赋颂可也。……上称先帝好佛之志,下为夷狄作一象之颂,於义有疑焉’”,[14]2035此处赋颂不分,“所谓赋、颂不分,也主要是因为赋的内容和功用明显表现为颂的倾向”,[15]故用赋文体来表达对佛经的颂扬十分恰当。当时人很看重赋文体的征实性,左思《三都赋序》“必经典要,……廪之图籍”,[14]2376张敏《神女赋序》“世之言神仙者多矣,然未之或验也。至如弦氏之妇,则近信而有证者。……故为之作赋”。[13]187《赴火蛾赋》“诚哉斯言,信而有征也”[3]330与《神女赋序》“则近信而有证者。……故为之作赋”[13]187吻合。因此,用赋文体来阐释佛经,不仅是作者的选择,也是时代的选择。

三、异代同题:《赴火蛾赋》主题演变

随着佛教和儒家文化对“飞蛾投火”这一词语的持续关注,“飞蛾投火”由佛教词语渐渐转化为审美意象。自从“飞蛾投火”词语进入中土以来,世人不论是为了弘扬佛教还是彰显儒学,都较为细致地观察过飞蛾投火的现象,如支昙谛《赴火蛾赋》、鲍照《飞蛾赋》、范鸣鹤《灯蛾赋》、陈仲师《灯蛾赋》、郭造卿《夕蛾赋》等。这种对飞蛾投火的环境、过程、结果的观察和描述,为佛经譬喻“飞蛾投火”演化为文学审美意象提供了借鉴。

鲍照借“飞蛾投火”颂扬奉献、献身精神。鲍照《飞蛾赋》:仙鼠伺暗,飞蛾候明,均灵舛化,诡欲齐生。观齐生而欲诡,各会性以凭方。凌燋烟之浮景,赴熙焰之明光。拔身幽草下,毕命在此堂。本轻死以邀得,虽糜烂其何伤?岂学山南之文豹,避云雾而岩藏。[16]鲍照将“仙鼠伺暗”、“飞蛾候明”、文豹“避云雾而岩藏”三者对比,否定了庄子的“齐生论”,颂扬了飞蛾“赴熙焰之明光”的奋斗精神和“轻死以邀得”的决绝态度,表现了自己强烈的用世之心和进取精神。

陈仲师《灯蛾赋》与范鸣鹤《灯蛾赋》是唐代元和年间的两篇同题赋。元和八年(公元813年),陈仲师官至监察御史。白居易《陈中师除太常少卿制》作于长庆元年(821)至长庆二年(822),[17]3005文中有“早以体物之文,待问之学,中乡里选,第甲乙科”,[17]3004“第甲乙科”可见陈仲师是科举出身,《灯蛾赋》以“人皆曰子知”为韵,当为备考科举之习作,他的体物之文在当时也颇负盛名。陈仲师与武 黄有同题诗《瑕瑜不相掩》,武 黄为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状元,宰相武元衡之子。才学惊人,曾三试独占鳌头,人称“武三头”。陈仲师的才学和社会地位由此可见一斑。陈仲师《灯蛾赋》用投火之蛾譬喻善良、热情、想有一番作为,但是明珠暗投,不知道保护自己的人。陈仲师首先将“飞蛾蹈火”、“雁飞避缴”、“龙蛰存神”三者进行对比,否定了火蛾不知道保护自己、没有自知之明的行为。其次陈述了两组对比:聪明与不聪明,飞蛾扑火前与扑火后,其反差令人触目惊心。再次陈述飞蛾选择瞬间糜烂不如晨鸡和火鼠随顺自然。范鸣鹤《灯蛾赋》用明亮的景物描写衬托飞蛾的愚蠢,以飞蛾前死后继、毫不回头地扑向火的形象特征譬喻只是全身心地考虑进止而不考虑结果好坏的人。从“尚存尔质”可见作者对生命的珍惜,认为只有随遇而安才能得到好结果。

这两篇赋都化用鲍照《火蛾赋》中的意象,然而都反其意而用之。陈仲师认为飞蛾是“蠢蠢之类”,范鸣鹤将“仙鼠伺暗“、“飞蛾候明”、文豹“避云雾而岩藏”对比,批判飞蛾只知进取,不知吉凶。同时期同题赋作,可反映出世人理性的入世思想。郭造卿《夕蛾赋》是作者在旅途中通过细致观察飞蛾扑火种种情状后有感而发之作,感叹随遇而安的重要性,其更接近道家顺其自然的思想。

《赴火蛾赋》用火蛾譬喻《十诵律》中所说的愚人,《火蛾赋》赞赏飞蛾的献身精神,两篇《灯蛾赋》都化用鲍照《火蛾赋》中的意象,但反其义而用之,表达了理性的儒家入世思想,《夕蛾赋》的思想更接近道家。从此可看出文学对佛教词语的审美改造,这也是当今文学与佛教关系研究中需要关心的问题。

(责任编辑 远 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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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1-5454(2017)03-0062-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7.03.018

2017-03-03

董儒(1987-),女,甘肃天水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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