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栎树(下)
2017-03-09滕贞甫
◎滕贞甫
麻栎树(下)
◎滕贞甫
一个其乐融融的春节,让冯国梅和蒋辉过到了一块儿。因为是寒假,两个人的一切都是悄悄地进行。当寒假即将结束之时,冯国梅和蒋辉已经从乡政府领回了结婚证书。
冯国梅和蒋辉结婚时,鼻子很灵的冯殿义来了。这时的冯殿义已经由过去的大队支书改成了村委会主任,大家习惯上称他村长,支书一职他还兼任,只不过他更喜欢人们叫他村长。他来贺喜的时候神情有些怪,冯国梅为他点烟的时候发现他一直斜着眼看蒋辉,席间他把蒋辉叫到屋外的雪地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来冯国梅听说,从县里结束培训返回牛头坝的张大珍得知他们结婚时,独自一人伏在那张培训结业证书上哭了许久,还找冯殿义数落了蒋辉一番。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冯殿义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蒋辉休了冯国梅再娶张大珍,更何况蒋辉心里根本就没有张大珍,谈不上张大珍所说的脚踏两只船。不过,张大珍也算有失有得,正如褚麻秆所预料的那样,很快,县里培训的这批骨干民办教师都转正了,张大珍在45名转正教师中排名第41,给牛头坝小学争了光。
蒋辉和冯国梅结婚后,张大珍失去了猎物,她开始折磨校长褚麻秆。她有事无事总在要下班的时候找褚麻秆汇报工作。张大珍是教导主任,主任汇报工作校长不能不听,更何况张大珍是村长的外甥女。张大珍汇报工作很少谈教学,只是谈教师的表现,冯国梅无可挑剔,蒋辉就不行了,说他音乐课不教乐理,只教唱歌,唱歌还净唱些靡靡之音。褚麻秆硬着头皮听,还得装着样子作些记录。张大珍汇报多了,褚麻秆病殃殃的老婆有了警惕,下班后只要褚麻秆没按时回家,她就喘着气来学校找。她找的方法也算给丈夫面子,人不进屋,只站在没有校门的大门口喊:褚麻秆,回家吃饭!喊上两声,褚麻秆就会仓皇逃出来,跟着老婆回家。
现在,冯殿义让她去找学生丁国发要课桌板凳,她着实有些犯难,自己转正的事她曾想问问丁国发,却一直没有开口,她觉得如果自己开口,就像当年李合吃青瓜蛋子一样,肯定不是个滋味。但课桌板凳这事的起因是爷爷,是为了保护那六棵古松,她觉得可以找找丁国发。近年来,北山上的麻栎树几乎被砍光了,每次再登上北山,她都能感到一种空旷、一种孤独。山上只剩下一棵劫后余生的麻栎树,这是她想尽办法才保留下的一棵。村里大量伐树的时候,她正兼任生物课,课本中有一篇关于银杏树是活化石的介绍,受课本启发,她特意制作了一块木牌,刻上“栎树活化石,供学生生物课讲学用,请勿砍伐”一段文字,然后在上生物课时带着学生们上山,把牌子挂在那棵刻着从牛头坝到库尔勒有多远几个字的麻栎树上。她让学生们回去告诉家长,说麻栎树是很稀有的树种,有科研和教学价值,要留一棵作活标本。村民倒也配合,其他麻栎树都伐光了,唯独留下了挂牌的这棵。冯国梅每年六一,都组织学生爬山比赛,北山上这棵高高的麻栎树,就是比赛的终点。学生们爬上山后,在树下围坐一团,听冯老师为他们讲安徒生童话,讲卖火柴的小女孩。风从树的枝叶间刮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听起来挺悲凉。
让她心存惊悸的是村长冯殿义一直在打这棵孤树的主意。先是村委会翻修房子缺一根梁,冯殿义派会计刘铸带人上山伐树。冯国梅从刘铸的儿子嘴里听说了这件事,带着几个男学生先刘铸之前到了山上。刘铸人胖,却小鼻子小眼小嘴,他看到冯老师带着学生来护树,像个露馅儿的小偷一样先矮了三分,因为护树的学生里还有他的独苗儿子刘凤鸣,儿子正用敌视的目光看着自己,这让他心里发毛。冯国梅问:为什么要砍树?刘铸说要用它盖房子。冯国梅又问:整片林子都砍光了,就不能留一棵?刘铸的小眼睛翻了翻,道:这棵树太直了,要是一棵歪脖子树就没人惦记了。冯国梅说,这棵树不能砍,这是我们学生上生物课的活化石,砍了它等于毁了我们的教材。学生们也都嚷嚷起来,刘凤鸣更是胆子大,父亲的举动让他在同学面前很没有面子,他说,爹你回吧,谁砍树咱也不砍。刘铸对冯国梅和孩子们说,不是我要砍树,是冯村长让砍的,他年纪大不能上山,把这破活儿给了我。算了,我也不砍了。说完,带着几个人牵着骡子下山了。
后来,又有一次,村里在西山坡修城隍庙,施工方一个瘦猴经理盯上了这棵树,想把树伐了来雕一尊神像。瘦猴经理特精,这棵树只用根部一截就能雕一尊神像,而其他部位可以用来作建材,会省很多建庙成本。瘦猴经理使了一计,知道伐这棵树有阻力,就放出话来,说这棵树有灵性,是雕神像的料。冯殿义被说动了心,就想伐树雕神像。这事被冯国梅知道了,村里的孩子和冯老师不藏心眼儿,尽是她的眼线,有什么关于麻栎树的事情会风一样跑来报信。冯国梅找到了褚麻秆,她说,褚校长这回你要出面,告诉冯殿义这树不能伐。褚麻秆说,村长要伐它我有什么法子?冯国梅说这个我不管,我只要你想办法留住这棵树,你是公办教师,不用领村里的工资,你不用怕他。褚麻秆哭丧着脸说,我不怕他行吗?学校的一砖一瓦都是村里的。冯国梅说,你怕不怕我不管,我只要你留下这棵树,这棵树就像你的一个学生一样,你就忍心看着一个学生遭毒手?褚麻秆的脸涨红了,他愤愤地说,真是怪了,冯殿义这老小子怎么总是跟树过不去呢?你不用说了国梅,这事不是你的私事,我管就是了。褚麻秆鬼点子多,他提着两盒槽子糕去冯殿义家,坐在炕沿上和正在炕上摆弄扑克牌的冯殿义拉呱。他俩天南海北地神聊,聊到投机处,褚麻秆说,村长,北山上那棵麻栎树还是别动了。冯殿义头也不抬地问:又是国梅这孩子搅和吧?这祖孙俩真是邪门了,爷爷护着松树,孙女护着麻栎树,难道前世是树精托生的?褚麻秆说,国梅老师反对砍树不假,但这次和她无关。冯殿义抬起头来问:谁胆子这么大,啊?褚麻秆说,有的公办老师听说你要砍了教学用树盖城隍庙,说要往乡里、县里写信反映情况。冯殿义摆弄扑克的手停下来,额头有些湿,他心里明白,牛头坝建城隍庙连个手续都没有,仗着山高皇帝远,是他偷着建的,这样的事一查一个准。他对褚麻秆说,建城隍庙保牛头坝一方平安,老师们跟着掺和什么?褚麻秆说,老师们本不想掺和,问题出在要砍麻栎树雕神像上,只要麻栎树不砍,你就是在西山上建个布达拉宫也没人管。冯殿义沉思了片刻,把手里脏兮兮的扑克牌往炕上一丢,生气地道:算了,麻栎树不砍了,你回去跟老师讲,咱井水不犯河水好了吧?褚麻秆喜出望外,连声说,没问题没问题,只要你不砍麻栎树,我保证老师们不会往上级反映一个字。就这样,北山上那棵麻栎树大难不死,如同舞台上一个不下场的主角,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和西山上那座简陋的城隍庙唱着无休止的对台戏。
爷爷对古松的情感一如她对那棵麻栎树一样,有着血肉般的依恋,而年龄和职务都已经进入暮年的冯殿义担心换届丢选票也可以理解。冯国梅的软心肠又来了,她考虑再三,还是给丁国发打了个电话。丁国发听到老师的声音很兴奋,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了村小学缺少课桌板凳的事,说村长要伐了六棵古松打桌椅板凳。电话那边没有一丝停顿,马上回答说,这事好办。冯老师,地区实验小学改善条件,刚好换下一些桌椅,有100套,我明天就安排车送到牛头坝去。至于那六棵古松,还是不要伐了,它们的年龄和牛头坝村一般大,都是文物了,伐了可惜。冯国梅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解决了,握着电话的手顿时有热汗浸出来。丁国发又问老师还有什么事情,有事就请讲。她说没了没了,你的桌椅来了,我对村长也有个交代了,我爷爷也能睡个好觉了。
尽管冯国梅没有提转正的事,但转正的机会还真的来了。这次转正的机遇是全地区民办教师进行考试,成绩合格者可以转为公办教师。冯国梅一点信心都没有,褚麻秆安慰她说:考试题不会难,也就高中课本的范围。她说,我还是别去了,考也考不上,我教了二十八年半的小学一年级,那些方程式如何列式都忘了,怎么会考过那些年轻人?褚麻秆说,今后转正都要考试了,这是上级的规定,你也别怕,我给你整套考试复习资料,再给你放一周假,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褚麻秆果然就给冯国梅整了一套复习资料,还有两套模拟试题。褚麻秆说,我已经和教育局的领导说过了,要特别关照像你这样的先进教师,只要你能考个及格就中。
冯国梅在褚麻秆的陪同下来到县城的考场,由于晕车,到了考场时她还伏在考场前的花坛边吐苦水。铃声响起,她脸色煞白地进了考场,褚麻秆坐在花坛上等,火辣辣的太阳照下来,把褚麻秆的后颈晒出一层油珠儿。褚麻秆没有去寻一处树阴,他的心口一直在咚咚乱蹦,他担心冯国梅,冯国梅的胃不好,又晕车,恐怕要影响考试成绩。这时,听到对面的马路上有人喊他:褚校长!褚麻秆抬头一看,原来是牛头坝村出来的高大壮。高大壮腿有残疾,却不耽误开车,他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他喊:褚校长,你调到县里来了吗?
高大壮是冯国梅教的第一批学生,高中毕业后因为体检不合格没有上大学,在县城里自谋职业办了个电脑培训学校,赚了不少钱。
高大壮下了车走过来,递给褚校长一根香烟,用一个很精致的打火机为褚校长点上。自己却不抽,把一盒刚打开的云烟塞进了褚校长的口袋。褚麻秆也不推却,告诉高大壮说他是陪冯老师来考试的,是转正考试,冯老师思想负担挺重,本不想来,是他硬给拖来的。
这么多年了,冯老师还是民办?高大壮不解地问。都让了别人,轮到她自己了,却又要考试了。褚麻秆说。
民办和公办差别很大吧?高大壮又问。
褚麻秆道:这还用问么?民办老师村里一年就给一千多块钱,到时候还发不了。公办老师就是国家的人了,是吃官饭的。
正说着,有几个人脚步忙乱地从考场里抬出一个人来,一位领导模样的老师在后边喊,快打120,要救护车!褚麻秆说声出事了,便兔子一样蹿起来奔过去。
果然是冯国梅,在考场内晕倒了,被监考老师抬了出来。救护车还没有到,高大壮说用我的车上医院吧,别耽误时间了。就这样,高大壮用他的车把冯国梅送到了县医院,并陪着褚麻秆在那里守着冯国梅。
冯国梅晕倒是因为她的胃,陈年胃炎让她遭了不少罪,遇到着急上火的事她的胃就会跟着添乱。在输了一瓶液体后,冯国梅醒过来了,见了褚麻秆,冯国梅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褚麻秆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次不行下次再说,机会有的是,这回咱就放弃了。高大壮出去买了一大包红糖拎到病房来,说,医生讲了,冯老师的胃炎不轻,进考场前应该喝点红糖水。褚麻秆说:可不是么,冯老师来的时候晕车了,吐了好几回,就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么吐啊。冯国梅说:你别安慰我了校长,我知道我这是怯场,当老师的考试怯场,真丢人。
下午,高大壮用他的车把冯老师和褚校长送回了牛头坝,临别时高大壮对冯国梅说:冯老师,我常常记起您当年背着我上下学的情景,您教会了我怎么去关心别人,我的电脑培训,对所有的残疾人都是免费的。
冯国梅说:大壮好样的,你能这样做,老师就像喝了红糖水一样,心里舒服。高大壮说:我将来赚了大钱一定办个希望小学,请您来当校长。冯国梅笑了,说:好呀,我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还没当过校长呢。高大壮把冯国梅拉到一边说,连我们这些当年的小学生都知道,褚校长的位子该是您的,您让给了他。冯国梅道:瞎说,校长要由公办教师来当的,我一个民办的,当什么校长?
冯国梅并不是没有提拔的机会,大龄剩女张大珍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嫁了外乡的一个副乡长,人也就跟着调走了。张大珍走后,褚麻秆想让冯国梅接任教导主任,问她,她说,学校有好几个公办教师,还是让他们当吧。褚麻秆说,他们都是些刚毕业的娃娃,论资历论能力非你莫属,你别再推了,这一回说什么也要由你当这个主任。但褚麻秆没料到自己又一次坐了蜡,乡教育办没有批准牛头坝小学的任命请示,理由是教育局有规定,民办教师将逐步清退,不能再任学校的领导职务。褚麻秆气坏了,怎么什么事到了冯国梅这里都不行?这样对待冯老师也太不公平了。褚麻秆决定往上找一找,反正自己也干不了多久了,他想在自己任职期内把欠冯国梅的感情债还上,否则他褚麻秆的心口总有一个秤砣压着。褚麻秆想,既然有死政策卡着任职问题,莫不如先跑跑活的身份,有了身份,再当教导主任就顺理成章了。
褚麻秆想到了冯国梅的学生丁国发,丁国发已经当上了地区教育局局长,一个局长,关照一下自己的老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褚麻秆把冯国梅和蒋辉叫到办公室,很郑重地对两人说:给你们几天假,到地区教育局去跑跑。冯国梅和丈夫相互看了一眼,不明就里,问:跑什么呀?褚麻秆生气了,道:还能跑什么,跑身份呗,你的学生当局长,给你转个身份还不是小菜一碟?冯国梅想了想,道:转不转正是跑的吗?再说你也不是不了解我,我就是去了也张不开口啊。蒋辉也说,跑也白跑,咱送不起礼。
蒋辉已经不教音乐,他自学了英语,开始教孩子们念ABCD,音乐特长只在家里发挥。冯国梅喜欢听歌,没事的时候蒋辉就给她唱歌,唱得最多的是《好大一棵树》。蒋辉在唱歌的时候,冯国梅粉丝一样专注地听,听到激动处也跟着哼哼两声。蒋辉问过她,为什么总是喜欢这首歌?冯国梅说,不为什么,就是一听到这首歌,心里就发热。蒋辉是个有心人,他找了这首歌的歌词,写下来,压在冯国梅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在去年的教师节晚会上,已经教了多年英语的蒋辉上台演唱了这首《好大一棵树》,没有音响,没有伴奏,蒋辉的歌声打动了在场每一个老师。
风是你的歌
云是你脚步
无论白天和黑夜
都为人类造福
好大一棵树
绿色的祝福
你的胸怀在蓝天
深情藏沃土
冯国梅知道丈夫为谁而唱,那一次,她泪流满面。
褚麻秆劝不动冯国梅,就决定亲自去跑跑。他没有对冯国梅说自己要去地区找丁国发,他借口出去开会,便乘公共汽车去了地区教育局。从牛头坝到地区要倒三次车,需要一天的路程。一身灰尘的褚麻秆在临近下班的时候到达教育局门口。地区教育局是个很现代的七层建筑,楼面贴着米黄色的瓷砖,每个方方正正的窗子下,都挂着一个空调机。褚麻秆当时就想,啥时候教育局换新的,让冯国梅求求丁局长,把这旧空调也送牛头坝小学一台。这么一想,褚麻秆就像已经享受到习习凉风一样兀自笑了。一个保安走过来,喝问:你在这里傻笑什么?褚麻秆拎着一个尼龙绸包,赤脚穿着一双塑料凉鞋,头发汗糊糊地黏在一起,门卫把他当成了一个上访的。褚麻秆被保安打断了遐想,很有些不快,冷着一张脸说:你打个电话给丁局长,就说牛头坝小学的褚校长找他。保安用狐疑的目光再次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慢腾腾地回收发室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丁国发亲自下楼来,握着褚麻秆的手好一番寒暄。褚麻秆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保安一眼,心想,别他妈狗眼看人低!丁国发把褚麻秆领进楼里的时候,正是干部下班时间,衣着考究的丁局长领着一个乡下汉子进搂,招来大伙不少好奇的目光。丁国发一直把褚麻秆领进自己在五楼的办公室,给他泡了一杯绿茶,然后才问他来地区有什么事。
褚麻秆向丁局长说了冯国梅的情况,丁国发听后眼圈儿有些红,他算了一下说,冯老师当民办老师恐怕都29年了,连个身份都没有解决,我这当学生的失职呀!
褚麻秆也动情地说:我这个身份是当年她让的,她自己却耽误了。
丁国发请褚麻秆到局招待所吃了饭,安排他住下,第二天派车把他送到车站,临走时丁国发托他给冯国梅捎了两盒脑白金和几瓶德国进口的胃必治。他对褚麻秆说:教导主任任职的事他管不着,也够不上,但冯老师转正的事他再想想办法。现在地区教育局已经发了文件,明年暑假之前所有的民办教师都要辞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力争对冯老师有个交代。
褚麻秆乐颠颠地回到牛头坝,他把两盒脑白金和几瓶胃必治往冯国梅桌上一摆,卖了个关子说:国梅你猜我开会碰上谁了?正在批作业的冯国梅抬起头,看到褚麻秆一副高兴的样子,问:是不是碰着你的老搭档张大珍了?褚麻秆摇摇头说道:碰上张大珍有什么高兴的,我一头瘦骡子还敢招惹那头大洋马?我开会碰上了你的学生:丁——国——发!
丁国发?冯国梅眼睛一亮,道:丁国发不是当正局长了吗?他对咱们牛头坝小学是有贡献的,100套桌椅呢。
褚麻秆把两盒脑白金往前推了推,说:真是个有情有义的领导,没忘本,瞧,这是他托我捎给你的。接着,褚麻秆便把丁国发准备想办法让她转正的事告诉了冯国梅。
冯国梅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褚麻秆哪里去开什么会,他是去地区找了丁国发为她求情去了。她抚摸着那几瓶胃必治,喃喃地说:国发这孩子还记得我胃不好。转正的事是我自己不争气,不能怪组织,别让国发为难。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这趟末班车再不坐就没指望了,丁国发讲了,明年暑假之前全地区的民办教师都要辞退的。褚麻秆舒了口气又说:好在老天有眼,你冯国梅还教出这么一个学生。
第二年暑假前夕,地区教育局下发了一个通知,全地区所有20年教龄以上的民办教师,可以通过一次答辩后免试转为正式教师。褚麻秆一接到通知脸上就乐开了花,这通知好像专门为冯国梅下的,要知道,20年以上教龄的民办教师,全地区可谓凤毛鳞角,划拉到一块儿也就那么三五个人,冯国梅的事总算有了个归宿,丁国发真行!褚麻秆心里想。
果然正如褚麻秆所猜到的,全地区像冯国梅这样情况的民办教师共有四人,而且都是清一色的女同志。四个人集中在地区教育学院的会议室里,隔壁的教室便是答辩的考场,答辩的专家均是教育学院资深的专家。这次,冯国梅是由蒋辉和褚麻秆一起陪着来的,而且提前来了一天。头天晚上丁国发来看过他们,告诉冯老师不要紧张,无非是问些教育大纲上的内容,专家们也都清楚这是一次解决遗留问题的答辩,他们是不会难为你们这些同行的。
这天夜里12点,冯殿义来了电话,说,爷爷冯玄黄病故了,让蒋辉赶快回来料理后事。冯国梅当时就傻了,爷爷在她心里的位置不可替代,爷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爷爷尽管高龄,但身子骨却硬朗,爷爷一直关心她的工作问题,耳聋眼花的爷爷常常在冯国梅面前自责,说当时要是让她去新疆就好了,这事他有责任,自己能掐会算了一辈子,却没有算好孙女的命。接到电话后,褚麻秆说,上了年纪的人切忌大喜大悲,爷爷估计是觉着国梅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没了牵挂,才高高兴兴地走了。褚麻秆和蒋辉找高大壮借了台车连夜回去了。冯国梅睁着眼睛再无睡意,她想着爷爷,想着村外那六棵挂满红布条的古松,想30年来的风风雨雨,一幕幕往事从眼前掠过,有模模糊糊的新疆,模模糊糊的库尔勒,还有模模糊糊的那种不用嚼就会化的梨。很可惜,身处偏远牛头坝的自己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梨子。
答辩是抽签进行的,冯国梅抽了个第三名。而抽到第一个上场的是一位少数民族老师,脸白得像刀切纸,她一抽到签腿就筛个不停,进考场仿佛上刑场一般。陪她来的一位农民模样的男同志大概是她的丈夫,一直用毛巾为她擦汗。她这样一紧张,很快就感染了其他三个人,其中一个胖胖的老师竟哭起来,她说,我一直教小学二年级,我能答出个什么来?冯国梅安慰她说,你教小学二年级,我20多年一直在教小学一年级,都是半斤八两,咱们就听天由命吧。
答辩进行得并不顺利,第一个用了一个小时,第二个用了一个半小时,两个人出来时都是满眼的泪花。轮到冯国梅进考场了,刚才还十分紧张的她一下子倒镇定了。她进入答辩考场,发现面前有一个没有靠背的凳子,凳子前面是一排桌子,桌子后面是六个穿西装的评委。
坐下去的那一刻,冯国梅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受审的犯人,她的胃开始绞痛。
稍一走神儿,冯国梅便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花,面前的六个评委像幻灯打出来的人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清晰。评委提出的几个问题她记不清了,好像有什么素质教育的问题,有教育改革的问题,还有教师应该具备哪些素质和能力的问题。这些问题冯国梅只在培训时听校领导读过文件或报纸,她自己理解不深也说不清楚。面对六个评委,冯国梅只说了这样几句话:我是农中毕业的,没什么文化,你们问的我答不好,也不会答,我教一二年级的语文、算术、生物还有音乐,30年来我像教自己的孩子那样教我的学生,从不敢马虎。
说完这几句话,冯国梅一下子轻松了,她站起身向评委们行了个礼,然后脚步轻轻地离开了气氛紧张的答辩考场。冯国梅所用的答辩时间最短,总共不到五分钟。
回到牛头坝,她忙着料理爷爷的后事。会计刘铸悄悄对她说,你爷爷真是个明白人,临终前还惦记着村外那六棵松树,让你爹把村长叫了去,说那六棵松树不能伐,伐了松树牛头坝的风水就破了。刘铸还说村长答应了爷爷的请求,说伐什么也不会伐那六棵松树,他要是做不到他不得好死。爷爷听到这话,才闭上了眼睛。刘铸疑惑地说,你爷爷只说六棵松树,没有提北山上那棵麻栎树。冯国梅心里一酸,她想,爷爷一定知道那棵麻栎树有褚麻秆和孙女在保护,才没有提。而那六棵松树一直是他在保护,不交代清楚爷爷会死不瞑目。
暑期刚过,冯国梅被辞退了。上次面试的六个专家认为她不适合担任教师工作,连素质教育和教师的基本要求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怎么教学?这样的老师在教师岗位上岂不是误人子弟?专家的意见丁国发也没有办法,他给褚麻秆打来电话,责问他为什么不给冯老师一点复习的时间?几个问题都是死记硬背的题,就是胡诌也能诌个八九不离十呀!褚麻秆眼泪都要下来了,说,局长啊,你是冯老师的学生,你知道冯老师是个胡诌的人吗?
通知下来的第二天,冯国梅来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她把办公室钥匙交给褚麻秆,褚麻秆的鼻头红红的,嘴唇翕动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老师们都去上课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窗外的操场上有一个班正上体育课,老师喊着号子带学生跑步。走出校园时,她看到山上砍伐麻栎树那一幕,她站在那里,砍倒的树从山上拖回村,必须经过村小学门口。
她曾经想到过麻栎树会有被伐的命运,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古稀之年仍然担任村长的冯殿义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但砍树的举动却如此迅速。冯国梅知道村长这次是打了个时间差,在自己刚刚被辞退的当口,派人把树砍了,省得出现第二个护树的冯国梅。
麻栎树是村会计刘铸带人去伐的。高大的麻栎树干被锯成三截,每截用两匹骡子拉着,拖着三股黄尘从岗上下来。骡队在经过小学门口时,五官挤成一堆的会计刘铸停下来对她说:伐了,村长早就想用它做副寿材。冯国梅没有说什么,她觉着刘铸的五官很滑稽,油光光挺大一个脑壳,怎么五官就这么拥挤?
当最后两匹骡子拉的一截树干拖过冯国梅眼前的时候,她忽然看到了树干上那行熟悉的字,字的笔画已经包浆变形,但仍可依稀识出来:从牛头坝到库尔勒有多远。她想,如果作为一个完整的句子,这行字的后面还应该有个问号。
●滕贞甫,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
(责任编辑 冷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