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小人儒”审视
2017-03-09孙君恒
孙君恒
先秦“小人儒”审视
孙君恒
(武汉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430065)
“小人儒”是与“君子儒”相对的概念。儒的阶层中有“小人儒”,他们忽视仁义原则,仅仅注重个人的实际利益,满足口腹之乐,强调衣冠外表,子夏、子张、子游就是突出的代表。孔子界定小人儒有六点依据:注重外在事务,忽视内在修养;深入微观,宏观把握不够;注重功利需要,轻视或者忽视道义主张;对儒家实质认识和行为上有偏差;没有实行好“中庸之道”;加剧儒家分化,使道家、墨家、法家发展。俗儒、贱儒、假冒儒、衣冠儒、士君子就是历史上比较常见的小人儒。
小人儒;子夏;子张;子游;君子儒;孔子;先秦
孔子告诫弟子子夏要成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子谓子夏曰:‘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什么是小人儒?究竟哪些人是小人儒?关于这个问题,墨子、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都有涉及,后来韩愈的《原道》、熊十力的《原儒》、章太炎的《国故论衡·原儒》、冯友兰的《原儒墨》和《原儒墨补》、胡适的《说儒》、钱穆的《论语新解》、郭沫若《驳〈说儒〉》以及方东美的《原始儒家道家哲学》等,都试图正本清源再现儒家的真正面目,说明什么才是小人儒及其主张。但是总体上来看,对于小人儒的代表人物、主要表现、历史影响等的论述分散、模糊,不甚明确,这也成为中国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困惑。因此,有关小人儒的问题,需要进行完整认识及线索追踪上的进一步说明。
一、孔子针对子夏,有理有据
这里说的子夏,确切的理解应该为子夏氏、子夏流派。“子夏氏”指的并不是子夏本人,就如我们说的“神农”也并一定是神农本人,往往指的是“神农氏”,是一个部落、氏族、群体、集团的称呼或符号。孔子在《论语》中告诫子夏要成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小人儒”的概念,并且指名道姓,有很强的针对性。
子夏是孔子的知名弟子,在文学上卓有成就,成为“西河之学”的主要代表。《论语》里有23处论及子夏。《孔子家语·六本第十五》赞子夏“守三年之丧”,是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和十分器重的优秀弟子。司马贞高度评价子夏在文化传承中的功勋,《史记索隐》载:“子夏文学著于四科,序《诗》,传《易》。又孔子以《春秋》属商。又传《礼》,著在《礼志》。”[1]子夏对于文献的整理和传播,贡献巨大。“作为经学‘章句’发明人,子夏研究和传授中华上古文献的功绩,可以说是仅次于孔子,是其他孔门弟子所难以比并的;当然也是其他学派的学者难以企及的……他实乃继孔子之后,为战国时代百家争鸣局面的形成,做了开拓、奠基性工作的一代文化巨人。”[2]
但是,子夏流派的缺点极为突出。《荀子·非十二子》里说:“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谦)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就是针对子夏及其流派。说子夏或者其某些门人、追随者是小人儒,根据是否充足?孔子是告诫子夏防微杜渐,勿要成为小人儒,还是确认子夏就是小人儒?从对弟子严格要求的角度来看,孔子有比较高的期望,尤其是对于杰出的弟子子夏等人更是如此,希望他们能够发扬光大正统的儒家思想和行为,因此会有更高的、更加严格的要求,会及时进行善意的提醒,若发现弟子们稍有偏离儒家思想行为的不适当的苗头,就加以告诫和制止,这恰恰体现了“严师出高徒”的做法。《论语·雍也》中的“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就是见证,体现了孔子为师的高尚姿态和诲人不倦的人生境界。孔子不仅在此告诫自己的弟子子夏,而且还警告过弟子宰予,批评其“朽木不可雕也”(《论语·公冶长第五》),也体现了善意的督导,以让其迷途知返。子夏有小人儒的倾向、嫌疑或表现,主要是他注重功利、实用、细枝末节,而轻视或者忽视儒家的根本精神。子夏喜欢投人所好,不能始终严格承担正宗儒家道义,所以孔子直接对其严厉警示。《论语》指出子夏有小人儒的可能性和潜在问题。子夏及其某些门人主要有六大方面的局限:
1.子夏注重外在表现,忽视内在修养
子夏所关注之一是“洒扫应对进退”的事务。他往往侧重于为人处事方面的琐事,而忽视根本的仁义道德内涵,本末倒置。《论语·子张》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之二是在孝道方面。子夏强调的多是满足于物质、生活上的需要,与孔子强调孝道在于更高级的精神的、内在的需要比较起来,对孝道实质的把握存在偏差、疑惑和误导。《论语·为政》里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之三是子夏门人追求世俗外表华丽,与混乱的当局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显然是与孔子的仁爱主张大相径庭的。“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中庸以下,渐渍於失教,被服於成俗乎?”[3]衣冠儒,儒服非常华丽,冠冕堂皇,实际表里不一。子夏局限于表面、强调外在事务的做法,不免陷于小人儒的境地。
2.子夏深入微观,宏观把握不够
孔子一方面赞扬了子夏的研究深入微观,是其优势,另一方面则旁敲侧击地指出子夏的局限在于注重细小,忽视重大。《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里指出,子夏“为人性不弘,好论精微,时人无以尚之”。子夏心胸不大,在小事上过分注重,很容易因小失大。《朱子语类》解说道:“子夏是个细密谨严底人。中间忒细密,於小小事上不肯放过,便有委曲周旋人情、投时好之弊,所以或流入於小人之儒也。”(《朱子语类》卷三十二)朱子曰:“子夏文学虽有余,然意其远者大者或昧焉,故夫子语之以此。”[4]
3.子夏注重功利需要,忽视道义主张
子夏为莒父宰时,主动改善民生,有点贪图小利,又操之过急,为此孔子曾提醒他“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论语·子路》)再如,子夏特别强调“事”,有非常浓重的功利色彩。《论语·学而》记载,子夏投入特别多的是去“事父母”“事君”。《论语·子张》记载,子夏“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可见子夏过多拘泥于日常小事、琐事,事必躬亲,容易因小失大。子夏主张“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宣扬读书做官,重视实用的事功思想。这样的学,是致用之学,实用目的特别强烈。孔子认为樊迟问学稼是小人,稼圃是小技艺,君子所不为;子夏则主张小技艺也有可取之处,强调也要留心学习。子夏针对孔子的“君子不器”,提出“道不离器”,“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论语·子张》)子夏的见解,易使儒学仕途化、功利化、具体化、工具化,与正统儒家注重道义、崇尚价值理性的主张,有明显的差异和分歧。
4.子夏对儒家实质认识上的偏差
孔子提醒子夏勿为小人儒,强调道义儒,勿为谋生儒、职业儒。钱穆在《孔子传》中说:“儒业为孔子前所已有。凡来学于孔子者,初为求食来,而孔子教之以求道。志于道则为君子儒,志于食则为小人儒。”[5]
王充《论衡》记载曾子指责子夏离群索居,自作主张,没有很好地发扬光大儒家文化,使当地老百姓对孔子的思想混淆不清,与老师的教导大相径庭,不可饶恕。子夏“使西河之民疑女(汝)於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异闻,尔罪二也……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论衡·祸虚》)
孔鲋指出,子夏对儒家的认识有严重偏差和误解。子夏苦读很下功夫,但仍是局限于表面,“窥其门而不入其室”。“子夏读书既毕而见於夫子……夫子愀然变容,曰:嘻,子殆可与言书矣。虽然,其亦表之而巳未睹其里也。夫窥其门而不入其室,恶睹其宗庙之奥百官之美乎。”(《孔丛子·论书》)
钱穆在《论语新解》里客观评价了子夏:“汉儒传经,皆溯源于子夏。亦可谓不辱师门矣。孔子之诫子夏,盖逆知其所长,而预防其所短。推孔子之所谓小人儒者,不出两义:一则溺情典籍,而心忘世道;一则专务章句训诂,而忽于义理。子夏之学,或谨密有余,而宏大不足,然终不免於小人儒之讥矣。”[6]钱穆肯定了他的成就,同时指出他的欠缺,主要是小人儒的问题。
5.子夏没有达到“中庸之道”
《论语》记载孔子对子夏与子张的批评,认为子张太过,而子夏不足,太过与不足都不符合“中庸之道”的要求。“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论语·先进》)朱熹注释这段话时认为子张才高意广,而好为苛难,故常过中;子夏笃信遵守,而规模狭隘,故常不及。孔子的真正精神,在弟子们中间得到真传的寥寥无几,“孔子门中,曾子以下,就很少有人能够达到仁的境界了,即使孔子直传弟子之中,颜回以外,恐怕也是寥寥其人。”[7]
6.子夏加剧儒家分化,使道家、墨家、法家发展
子夏的思想里存在着潜在的偏离儒家的可能因素,才被道家、墨家、法家弟子所利用。由于子夏的思想注重实用、强调功利,成为墨家、法家弟子追捧的对象。虽然当时社会历史的变化剧烈,儒的阵营分化肯定难免,但是子夏的言行无疑对儒的分化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子夏门人改变了孔子思想,随历史而变化,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荀、庄皆出子夏门人”[8]。
《荀子》里对子夏氏贱儒的抨击一针见血。章学诚先生所说的荀子并不是直接攻击子夏,也不是直接师承子夏,因为子夏(公元前507年~公元前420年)①子夏生卒年有争议,此处采纳《维基百科全书》(日文版)词条“子夏”。的出生比荀子(约公元前313~前238)要早近200年,荀子不可能直接受业于子夏,章学诚的说法更多地是指荀子受子夏思想影响或者属于子夏的再传弟子而已。荀子不可能直接攻击谩骂子夏,其涉及的对象是子夏门人(流派)中一部分败坏儒家门风、滥竽充数的无耻下流人士。清人郝懿行指出:“贱懦言在三子之门为可贱,非贱三子也。所可贱者在于其徒似三子之貌而不似其真正”②参见王先谦:《荀子集解》序(中华书局,1988年版)。。荀子认为真正的君子应当是“佚而不惰,劳而不僈(慢),宗原应变,曲得其宜。”(《荀子·非十二子》)
唐代的韩愈指出庄子为儒家子夏门人,章太炎先生由此推论庄子也是儒家,起码有儒家的传承关系。庄子这样才华横溢的人物接受过儒家教育,但却不坚持儒家,成为道家人物,不能不说是儒家“人才外流”的损失,同时也说明儒家的分化、演变是历史的必然,儒家内在的追求和外在的表现存在矛盾,儒家的美好理想蓝图和残酷社会现实更是有摩擦和碰撞。与其说在儒家体系和框架下表里不一或者唯唯诺诺行事,不如及时逃遁另立门户,成为独立的道家。“韩退之以庄子为子夏门人,因此说庄子也是儒家。”[9]
墨家思想与子夏的实用、功利思想如出一辙。子夏的得意弟子中,就有墨家著名的巨子禽滑釐。《史记·儒林列传》记载:“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
法家主张他们的宗师就是子夏。韩非子将孔门后学、孔子后的儒家分为八派,就没有提到子夏,说明子夏已经不属于儒家阵营。郭沫若认为:“这是韩非承认法家出于子夏,也就是自己的宗师,故把他从儒家中剔除了。”[10]89
孔子熟悉子夏言行,可能预见到子夏对儒家未来的影响,并没有过多赞扬他,还严肃警告他“勿为小人儒”。正因为如此,孔子显然不把子夏作为自己最喜欢、最得意的门生,而是把他放在最后:“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荀子大骂贱儒,义愤填膺,震聋发聩,可能是出于强烈的情感,希望他们悬崖勒马,痛改前非。宋代的王应麟认为:“荀卿之讥毁过矣,然因其言可以见子夏门人之气象。”[11]
二、儒的源流中的“小人儒”
(一)儒者阶层中的“小人儒”
儒,是古代知书达礼的知识分子的统称,百家皆儒。江瑔认为:“不特儒家得称为儒,即诸子百家无一而非儒也。”[12]《说文解字》认为:“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在孔子之前,就有儒的存在,尤其是周代的礼仪活动特别频繁,专门从事祭祀、礼仪的儒者大有人在。《周礼·天宫·太宰》里有“儒,以道得民。”《礼记》中就有《儒行》篇,专门记载儒者的事情。春秋战国时期,各种学派都和儒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淮南子·要略》说墨子曾“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孙卿书叙录》云:“韩非号韩子,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儒和儒者早就存在,孔子只是正式创立了儒家学派。冯友兰认为:“孔子不是儒之创始者,但乃是儒家的创始者。”[13]416儒的分类,大致有如下说法:
荀子分儒为俗儒、雅儒、大儒。“故有俗人者,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荀子·儒效》)荀子仔细说明了小人儒——俗人、俗儒的具体特征和结果。
章太炎《原儒》一文中说儒有三科,达、类、私之名。达名指儒者术士,类名为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私名则出于司徒之官的儒。他们都以祭天、观形断事之类“儒术”为本[14]。
胡适把儒分为广义的和狭义的。“‘儒’字的意义经过了一种历史的变化,从一个广义的,包括一切方术之士的‘儒’,后来竟缩小到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的狭义的‘儒’”[15]4。
陈来将儒家的直接来源分为四类:①章太炎、郭沫若为代表的“史官说”(儒出于祝史);②徐中舒、杨向奎为代表“术士说”(儒出于术上);③傅斯年、钱穆、冯友兰、侯外庐为代表的 “职业说”(儒出于职业);④何新、刘忆江为代表的“地官说”(儒出于司徒)[16]。
从以上分类可以看出,春秋战国时期儒者的涵盖面很广,并不是仅仅指称孔子儒家。儒者阶层因社会历史变迁分化已经相当大了,有形形色色的儒者,各有自己的选择,逐步形成了“君子儒”与“小人儒”两大阵营。在庞大的儒者队伍中,有的人忽视崇高理想和高雅追求,斤斤计较,为个人利益败坏儒者的声誉,出现了“小人儒”。
按照儒的本来含义,春秋战国时期的各种学派,都可以称之为儒者。从儒的起源、儒被通用为知识分子的情况,我们看到春秋战国时期道家、墨家也没有明确自己就为“道家”“墨家”,道家、墨家等学派都是儒的概念或称呼下的分支,在儒的大类下活动的人士,都可以归结到儒这类成员内。所谓“道家”“墨家”的称呼,都是后人的分类,是为了区分不同思想派别而已。形形色色的儒者,有君子与小人的差别。胡适指出:“当孔子时已有很多的儒,有君子,有小人,流品已很杂了。”[15]7郭沫若指出:“儒之中本来也有多少派别,在孔子当时已有‘君子儒’与‘小人儒’。”[10]142
各种各样的儒者,有的假冒儒家,借用儒家声誉活动。儒家旗帜下有各种各样的思想,混淆了是非真假,败坏了儒家的名声,有的还互相攻击,使真正的儒家遭受不白之冤。儒生、儒者道德行为的堕落,遭到人们的唾弃,有的人甚至比不上一般老百姓,纯粹成为“盲流”“下流”,譬如成为纯粹混吃混喝的流浪者(食客)、吹鼓手、盗墓者,庄子就曾说“儒以诗礼发冢”(《庄子·外物》)。春秋战国儒士阵营中有形形色色的人,见解不同,表现有差异,“小人儒”成为其中的一个类型。孔子《论语》中所说的小人儒,是狭义的范围,广义的小人儒有庞大队伍,更成为社会公害,他们没有独立人格,在人生追求和生活方式上误导老百姓,玷污真正儒家的美名,给社会造成不良影响。“在分化动荡的社会现实中,他们只能在不同的时期依附不同的主子,为他们行礼如仪、出谋划策,借以换得一口饭吃。把这种可悲的处境和可怜的依附身份说得最坦率也最沉痛的,是秦代的李斯”[17]。
(二)孔门后学中的“小人儒”
孔子之后的儒家,儒分为八,五花八门。韩非子认为:自孔子死后,“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梁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韩非子·显学》)子夏、子张、子游,是“小人儒”。
1.子张
《荀子》指出孔门之后有违背儒家的“贱儒”:“弟佗其冠,衶衤覃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荀子·非十二子》)子张的理想在于从政,以得到高俸禄,他在此方面请教孔子,可见子张的心思不在发扬光大儒学和经典传播上。子张见鲁哀公的故事家喻户晓,叶公好龙的典故由此而来,反映出子张追求仕途的强烈愿望。子张的修养还没有达到仁的境界,“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论语·子张》)在丧葬之礼上,子张不坚持原则,随波逐流,背离了儒家祭礼的根本。《礼记·檀弓》记载了当年子张在丧葬的安排上存在问题,依附主人的随意要求安排丧葬方向,没有按照儒家的丧葬礼仪标准和规定进行。
孔子在《论语·先进》篇中概括子张的性格时说:“师也辟”。朱熹把“辟”解为“便辟”,而他对“便辟”又做过两次解释,一说“谓习于容止,少诚实也”;另说:“谓习于威仪而不直”。朱熹对“便辟”的两次解释,都是说善于逢迎、诌媚而不诚实,道德上存在严重欠缺。子张为武突出,其他方面表现一般,《太平御览》卷915记载:孔门弟子中,“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贡为智,曾参为孝,颜回为仁,子张为武”。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按照这样的推论,子张可能以武犯禁,会导致大逆不道。
2.子游
荀子认为子游是“贱儒”:“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荀子·非十二子》)子游对儒家的根本道理认识模糊,立场不坚定。例如,对于孝道,子游不了解孝的实质在于对人的价值的尊重和对人的精神需要的满足。子游问孝,孔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孔子对子游孝道的批评,十分清楚。再如,《论语》里记载他不甚强调儒家的道德原则,只是注意生活小事,简单认同子夏门人的洒扫应对进退:“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论语·子张》)《论语》里将子游、子夏并列为一类人物,强调他们在文学上的地位,并没有赞扬他们的道德行为。
儒家思想本身有丰富的内涵。由于历史变化和个人特点,不同儒者有不同的风格十分正常,问题在于不能背离儒家的真精神。刘歆认为,孔子之后,“惑者既失精微,而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儒学渐衰,此辟儒之患。”(《汉书·艺文志》)
三、小人儒的种种表现
小人儒是那些冒充真正儒家从事儒的事务的人,他们败坏儒家思想,其行为十分可耻。关于小人儒,墨子、荀子等都有论述。荀子笔下有大儒、雅儒、小儒、陋儒、散儒、腐儒、俗儒、贱儒等分类。陋儒指学识浅陋之儒。“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懦而已。”(《荀子·劝学》)荀子还说有散儒,指那些无礼法之儒:“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飡壶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荀子·劝学》)荀子有腐懦(陈腐无用之儒)的归类:“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庸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荀子·非相》)“小人儒”主要归为五类:
1.俗儒
“俗儒”的说法来自《荀子·儒效》:“逢衣浅带,解果其冠,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壹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积足以排其口,则扬扬如也。随其长子,事其便辟,举其上客,亿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是俗儒者也。”
“俗儒”是世俗、庸俗、低三下四的儒者,追求吃喝、醉生梦死。例如,子游就是这样的俗儒,缺乏儒家理想,将礼乐变为谋生的手段,在民间婚丧嫁娶的事务上混饭吃。再如,孟尚君、平原君有食客三千,其中不乏有贪生怕死、游手好闲之人,在紧急关头能够积极勇敢、不怕牺牲者毕竟是极个别人物。社会的动荡巨变,曾经的贵族和高雅儒者身份不再,家道破落,往往会沦为一般百姓,由于不善营生,有的甚至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而有的不顾道义和尊严,失去远大理想,苟且偷生,只满足于口腹之乐,得过且过,虚度岁月,仅仅从事丧葬等民间宗教活动。
《墨子·非儒下》里描写当时的儒“贪于饮食,惰于作务”,还自视甚高:“夫繁饰礼乐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浩居,倍本弃事而安怠傲。贪于饮食,惰于作务,陷于饥寒,危于冻馁,无以违之。”(《墨子·非儒下》)俗儒对儒学仅得其皮毛而不知精华,更缺乏在实际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加以发扬光大的能力,只是凭借儒家的声望获得官禄安享衣食而已。冯友兰认为:“我们则以为这些专家,乃因贵族政治崩坏以后,以前在官的专家,失其世职,散在民间,或有知识的贵族,因落魄而也靠其知识生活。”[13]415胡适指出:“这种俗儒,大概就是孔子说的‘小人儒’。”[15]33
2.贱儒
《荀子·非十二子》指出子夏、子张、子游是“贱儒”,泛指下贱的读书人。宋代的陈亮指出:“学之不至,则荀卿有其某氏贱儒之说而不及其他。”(《乙巳春答朱元晦秘书熹书》)梁启超说:“衣冠禽兽之贱儒,复缘饰所谓人伦,所谓道德,所谓经义,所谓史裁者,为之文其奸,而济其恶。”(《饮冰室读书记》)
“贱儒”背离儒家宗旨,没有发扬儒家的真精神,往往局限于细枝末节,仅做小事,不明大义,沉溺于吃喝玩乐,没有长远精神追求。在行礼的时候,就面有怨色,口出怨言。在劳苦的工作中就懒懒散散,得过且过。“贱儒指道德修养未尽的低贱之儒,亦为陋儒、散儒、腐儒之统称。”[18]荀子以古今的强烈对比,说明了“今之所谓处士者”即小人儒的各种各样的表现:
今之所谓士仕者,污漫者也,贼乱者也,恣睢者也,贪利者也,触抵者也,无礼义而唯权势之嗜者也。
今之所谓处士者,无能而云能者也,无知而云知者也,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者也,以不俗为俗、离纵而跂訾者也。
(《荀子·非十二子》)
儒者在春秋战国背离儒道,主要的原因在于当时军事成为主要矛盾,文化退居为次要地位,这强烈冲击到儒家的思想主张,仁爱不合乎统治者当时征战的直接现实需要。儒者缺少发挥才干的用武之地,内心的矛盾和生存的尴尬处境导致其碌碌无为、不思进取。
3.假冒儒
《礼记·儒行》记述:“今众人之命儒也妄,常以儒相诟病。”当时有的人根本不信仰儒家思想,却随意打儒家旗号,可见假冒为儒的极度混乱状况。章太炎的《原儒》里,那些私名为儒的情况,大概也如此。庞大的儒者队伍良莠不齐,思想追求五花八门,很多已经背离了正统的儒家精神,在后来的学派分化中尤其突出。章太炎认为:“《七略》疏《晏子》以下五十二家,皆粗明德行政教之趣而已,未及六艺也。其科于《周官》为师,儒绝而师假摄其名。然自孟子、孙卿,多自拟以天子三公,智效一官,德征一国则劣矣。而末流亦弥以哗世取宠。及郦生、陆贾、平原君之徒,哺歠不廉,德行亦败,乃不如刀笔吏。”[14]169冒充儒家实际上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存在。郭沫若认为:“儒,在初当然是一种高等游民,无拳无勇,不稼不穑,只晓得摆个臭架子而为社会上的寄生虫。孔子所说的‘小人儒’当指这一类。这种破落户,因为素有门望,每每无赖,乡曲小民狃于积习,多不敢把他们奈何。他们甚而至于做强盗,做劫冢盗墓一类的勾当。”[19]
4.衣冠儒
此类儒者,身着儒服,招摇过市、哗众取宠,仅重视表面文章,实际是空洞的形式主义。荀子指出“弟佗其冠”的子张氏之贱儒和“正其衣冠,齐其颜色”(《荀子·非十二子》)的子夏氏之贱儒,属于衣冠儒。子张这样的儒者,把帽子戴得歪歪斜斜的,话语平淡无味,故意模仿圣人禹、舜的模样;子夏这样的儒者,衣冠整齐、神情庄重,装出谦虚的样子;子游这样的儒者,懒惰而又胆小怕事,没有廉耻,贪吃贪喝、好逸恶劳、强词夺理,实在是给真正的君子名誉抹黑。
5.士君子
墨子在其著作《墨子·非儒》里对“士君子”之流进行了讽刺和揭露,他们实际是“小人儒”、伪君子。《墨子》一书里,“君子”一词出现有113处,“士君子”有38处。墨子有时将“士君子”单独使用,有时和“王公大人士君子”并列说明。“士君子”这个词在使用的时候,有时“士君子”前有“天下”的定语,即“天下之士君子”,表明君子的责任是顶天立地的,君子应该胸怀平天下的抱负,应当“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王公大人士君子”并列说明的时候,反映了“士君子”是一种新型的社会角色,具有高贵的地位,可以和“王公大人”相提并论,或者他们本身就跻身于“王公大人”之列。墨子对于“士君子”有很多期望,但是对某些“士君子”也很失望,怀疑他们的智慧和德行,并且对其进行了讽刺,譬如“今天下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言语不可详计,上说诸侯,下说列士,其于仁义,则大相远也……天下之士君子,知小而不知大……天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墨子·天志》)
四、结语
先秦时期,儒者众多,都以“儒士”统称,甚至后来人们所称的道家(老子、庄子)、墨家(墨子)、法家(韩非子)等儒士、文士,都属于儒者范畴,那时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要“独立门户”与儒家“分道扬镳”,也没有明确将自身称呼为一个独立的学派(例如道家、墨家等),他们仅仅和儒家、孔子见解不同,有所分歧。道家、墨家的说法是后人为了研究方便才加以区分的,将其分门别类,便于把握而已。儒学处于兴起和发展阶段时,需要“招兵买马”扩大实力,在儒学传播、新生入门、弟子的使用过程中,难免出现偏差。在春秋战国社会动荡的特殊时代,诸侯国的情况千差万别,要适应不同“国情”,难度可想而知。众说纷纭,大浪淘沙,偏离或背离孔子正宗儒家,有违或丧失儒家真精神的儒者之人、之流、之见、之行时有发生,实属正常,不足为奇。这种纷繁复杂、活灵活现的文化大变革,社会阶层、人员身份的大流动,个人与群体道德的追求与更新,都反映出历史发展的丰富多彩、人生选择的多种多样、现实生活的五光十色。孔子作为圣贤和儒家文化的创始人,站在时代的潮头和前沿,高瞻远瞩,冲破迷雾,强调道德情操,引领富于人文情怀的仁爱价值观、人生观,主张追求君子、贤达人格,在危难重重的“乱世”,仍然坚守道德“高地”,大力弘扬“君子儒”的理想境界,旗帜鲜明地警告、反对“小人儒”,其正本清源、提倡正义、扩展良善的历史意义发人深省且影响深远。孔子极力赞扬“君子儒”、摒弃“小人儒”的创举,开辟了中国历史上文人、士大夫、正人君子、普通老百姓道德操守的先河,成为历代读书人,特别是仁人志士、英雄豪杰坚守的伦理底线和向往的美好境界。
认清 “小人儒”,对于把握“君子儒”意义重大,而且对于今天仍然有重要启示。社会历史文化进步了,知识分子越来越多,儒者可谓遍及天下,可是当今有些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道德素养值得反思,有的知识分子的言行不仅没有对社会起到积极作用,反而产生了不良作用。这样的所谓“儒者”,有一些应该归到“俗儒”“贱儒”“小人儒”之类。“君子儒”应该担当道义、讲究仁义、知书达礼,加强自身修养,自觉传承祖国优秀文化,在言行举止上为道德楷模,做社会良心的代表。“小人儒”类型的知识分子,对社会风气的影响是消极的,这和孔子当时的告诫,何等相似!因此,回顾孔子的告诫,做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正本清源、防微杜渐,是非常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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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勇 慧]
B22
A
10.3969/j.issn.1009-3699.2017.05.015
2017-06-04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编号:16BKS111);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编号:13BZX073).
孙君恒,武汉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伦理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