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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儒家民本思想述论

2017-03-09

关键词:爱民富民荀子

彭 华

(四川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儒家民本思想述论

彭 华

(四川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4)

以实现王道仁政为目标和核心的儒家政治思想,在如何认识与处理君民、官民关系问题上,有一个基本而重要的思想,即世人所熟知的“民本思想”(或“民本观念”)。从夏商西周到春秋战国,再到汉唐盛世以及明清两朝,历代都不乏民本思想的阐述与主张(思想理论层面)、推行与实践(国家政策层面)。民本思想的内容颇为广泛,其基本思想主要表现为重民、贵民、安民、恤民、爱民、教民、富民、养民等。儒家“民本”思想不等于“民主”思想,但在历史上确实发挥过重要的积极作用。

儒家;民本思想;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民

以实现王道仁政为目标和核心的儒家政治思想,在如何认识与处理君民、官民关系问题上,有一个基本而重要的思想,即世人所熟知的“民本思想”(或“民本观念”)。“民本”是相对于“君本”、“官本”而言的*在古代中国,君、民是对立的统一体,二者相反相对而又互为依存。与此相应,官、民亦然。。所谓“民本”,即“以民为本”,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一语的省略。民本思想认为,人民是国家的根本,人民对国家的兴衰存亡有着决定性的作用;只有维护好这一根本,才能保证国家的安宁。国学大师王国维尝云:“国以民为本,中外一也。”[1]民本是中国古代的明君、贤臣为维护和巩固其统治而提出的一种统治观,是一种重视下层民众地位和作用的政治思想,也是古代中国比较流行的一种社会意识。民本的内容颇为广泛,其基本思想主要表现为重民、贵民、安民、恤民、爱民、教民、富民、养民等。

一、民本思想的历史

民本思想在中国古代不但源远流长,而且影响深远。从夏商西周到春秋战国,再到汉唐盛世以及明清两朝,历代都不乏民本思想的阐述与主张(思想理论层面)、推行与实践(国家政策层面)。

《尚书·大禹谟》载有大禹之语:“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孔传云:“为政以德,则民怀之”,“言养民之本在先修六府”,“正德以率下,利用以阜财,厚生以养民。三者和,所谓善政”(《尚书正义》卷四)。“善政”之要旨在于“养民”,这一精义已经在此揭示。

大禹之子启,建立夏朝。夏启之子太康,“盘于游田,不恤民事,为羿所逐,不得反国”,史谓“太康失国”。太康昆弟五人,“怨其不反,故作歌”,是为《五子之歌》,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意思是说:伟大的祖先曾有明训,人民可以亲近而不可看轻;人民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牢固,国家就安宁。孔传云:“言人君当固民以安国。”(《尚书正义》卷七)后世对于民本思想的阐释与发挥、提倡与践行,大致均未脱离于此数语。

《厚父》是《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中第一篇,共13支简,全文虽然只有数百字,但内容丰富,文辞典雅,富于哲理,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厚父》通篇为“王”(或以为即周武王*关于该篇的归属年代,有夏书说、商书说、周书说三种,从其语言风格上看,周书说似乎更接近事实。参见李学勤:《清华简〈厚父〉与〈孟子〉引〈书〉》(《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与“厚父”(夏人的后裔)的对话。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厚父在答话中一而再、再而三强调“民”,“天命不可漗斯,民心难测”,“民心隹(惟)本,氒(厥)作隹(惟)枼(叶)”[2]。这是中国早期民本思想的宝贵内容。

武王克商之后,向箕子询问治国的大纲大法。箕子回答周武王之问时说,统治者在作出重大决策时,要广泛听取各类人群的意见,其中就包括下层民众的意见,“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尚书·洪范》)。周初的统治者意识到,“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尚书·康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尚书·酒诰》),从而产生了“以德配天”、“敬德保民”、“明德慎罚”等新思想*相关叙述,参见《尚书·周书》的《康诰》、《召诰》、《多士》、《君奭》、《多方》诸篇。。

东周以降,王室衰微,诸侯力政,战火频仍,生存成为首要问题。许多诸侯国统治者都认识到,获得民众的支持是生存的关键,也是发展的保证。因此,民本思想在这个天下大乱的时代特别盛行。齐国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晏子,就明确提出“以民为本”(《晏子春秋·内篇问下》)。在《左传》《国语》等书中,都有许多反映民本思想的实例。比如,《左传·庄公三十二年》:

神居莘六月,虢公使祝应、宗区、史嚚享焉。神赐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凉德,其何土之能得?”

这段话的意思是:神在莘地呆了六个月,虢公派祝应、宗区、史嚚负责祭祀他,请求这位神赐给虢国一部分土地。史嚚对此表示反对,并且忧心忡忡。史嚚说:“虢就要灭亡了吧。我听说,国家要兴旺,(君主)就听从人民的呼声;将要灭亡,就听命于神。神,聪明、正直、用心一贯,是依人民的意愿行事的。虢国不道德的行为太多了,会得到什么土地呢?”史嚚“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一语,可谓金玉良言、掷地有声。

孔子是儒家民本思想的奠基者。在孔子看来,统治者要取信于民,要对民众讲信用,“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统治者要以身作则、为民表率,“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论语·子路》)。统治者要注意“教民”,“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不教而杀谓之虐”(《论语·尧曰》)。统治者要重视农业生产,“治政有理矣,而农为本”(《孔子家语·六本》),提高民众的物质生活。统治者对民众要“庶之”、“富之”、“教之”(《论语·子路》),全面提高民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

孟子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民本思想家之一。孟子认为,民心的向背决定着天下的得失,“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夏桀和商纣之所以失去天下,是因为失去了民心,“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孟子·离娄上》)。要得民心,必须要“保民”,“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孟子·梁惠王上》)。孟子民本思想的突出之处和光辉之处在于“民贵君轻”思想的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孟子·尽心下》)。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为儒家的贵民说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此说在后世的影响颇为深远。

荀子也提倡民本思想。在思想层面,荀子赞成孔子的“君舟民水”论*依据文献记载,这一思想无疑来源于孔子。《孔子家语·六本》:“孔子曰:舟非水不行,水入舟则没;君非民不治,民犯上则倾。是故君子不可不严也,小人不可不整一也。”《孔子家语·五仪解》:“孔子曰:夫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可知矣。”,认为“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如果统治者能以此警醒自己、居安思危,则能转危为安,“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荀子·哀公》),“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荀子·王制》)。荀子要求统治者实行爱民、利民的政策,“王者之法:等赋、政事,财万物,所以养万民也”(《荀子·王制》)。因为在荀子看来,“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荀子·议兵》),“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亲爱己,不可得也”,“故君人者,爱民而安,好士而荣,两者无一焉而亡”(《荀子·君道》)。

先秦儒家诸子尤其是孟子、荀子的民本思想对后世影响很大。汉代前期,政论家贾谊依然高唱民本论调。《新书·大政上》说:“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故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与民为雠者,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夫民者,万世之本也,不可欺。”在认识人民的力量上,贾谊比荀子又往前进了一步。在杂家著作《淮南子》中,也糅合进了民本思想,“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一语,出自《战国策·赵策二》。(《淮南子·氾论训》)。

秦汉以后,随着封建君主专制的加强,民本思想渐受压抑,但是,也有一些明智的统治者和开明的思想家仍然重视人民在国家中的地位和作用。

唐太宗李世民理性地认识到,做事必须致力于根本,“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贞观政要·务农》),“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贞观政要·论君道》)。唐太宗在教诫太子时,特意引用孔子的“君舟民水”论。《贞观政要·教戒太子诸王》说:“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尔方为人主,可不畏惧!”《贞观政要·论灾祥》说:“仲尼曰:‘君犹舟也,人犹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是以古之哲王虽休勿休,日慎一日者,良为此也。”唐朝前期先后出现“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与统治者对民本的重视不无关系,也与统治者的忧患意识密切相关*更详细的论述可参见彭华:《儒家忧患意识述论》(《江苏科学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

汉代思想家王符明确指出,“为国者以富民为本”(《潜夫论·务本》),“君以恤民为本”(《潜夫论·本政》)。唐朝的思想家柳宗元提出“吏为民役”论,“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柳河东集·送薛存义序》),在中国古代的民本思想史上,柳宗元书写了光辉的一笔。宋代的理学家朱熹、心学家陆九渊都赞成孟子的“民贵君轻”观点,崇尚民本思想。宋代名儒程颐有句名言:“为政之道,以顺民心为本,以厚民生为本,以安而不扰民为本。”(《代吕晦叔应诏疏》,《河南程氏文集》卷五)范仲淹的概括则更是高屋建瓴,“圣人之德,惟在善政。善政之要,惟在养民。养民之政,必先务农”(《答手诏条陈十事》)。

明亡清兴,改朝换代,许多思想家在总结明朝灭亡的经验教训时,对君主专制进行了抨击,民本思想亦由此得到极大的发展。黄宗羲、顾炎武、唐甄等都是典型代表,而黄宗羲的观点尤为激进,已有冲破传统民本思想而倡导民主、民权思想的趋势。黄宗羲继承孟子“民贵君轻”、柳宗元“吏为民役”观点,作出了创造性的发挥。黄宗羲认为,君主及其臣僚都不过是为天下人服务的仆役而已,“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明夷待访录·原君》)。黄宗羲在《原君》中进一步指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产,“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因此,治理天下的目的,不是为了“一姓”,而是为了“万民”,“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明夷待访录·原臣》)。黄宗羲语境中所提及的“民”,指的是相对于“君”而言的普天之下的民众,具有较宽泛的群体性意义。另外,黄宗羲还倡议设立学校,使学校成为舆论、议政的场所,从而限制君权、监督执政,与西方的议会制度有类似之处。

二、民本思想的内涵

在中国传统思想史上,民本思想的内涵十分丰富。儒家所谓“民本”,实际上包含“事实判断”(fact judgment)与“价值判断”(value judgment)两方面。前者所揭示的是,民为国家的实体,无民则国家成为虚壳;后者所揭示的,则是民在国家生存与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也就是说,“在儒家思想中,不管是在事实判断还是在价值判断上,民都是国之为国的基础和核心”[3]429。具体而言,儒家民本思想主要包括贵民、爱民、利民、养民、富民、教民等内容。

(一)贵民与养民

贵民说,是儒家政治理论的基石和核心。贵民说在思想上强调人民在社会中的作用,重视民众在国家中的地位,即“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儒家继承了“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民本思想,发展而为贵民说。

孔子一向主张“以德治国”,推崇文王、武王和周公确立的德治主义的施政理念。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以德治国”、“为政以德”与民本思想关系至为密切,体现的是“重民”、“爱人”、“养民”。孔子认为,君主应该把“民”放在国家事务的第一位给予高度重视,“所重:民、食、丧、祭”(《论语·尧曰》)。孔子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古之为政,爱人为大”(《礼记·哀公问》)。“爱人”即“爱民”,“国以民为本,故爱养之”(《论语注疏》卷一引包咸注)。孔子对子产评价很高,认为子产有“君子之道四”,其中就包括恤民、养民、惠民,“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因此,孔子推许子产为“惠人”(宽厚慈惠的人、施恩惠于他人的人)(《论语·宪问》)。在孔子之后,有人提出“民者,君之本也”(《春秋穀梁传》桓公十四年),非常精辟。

到孟子之时,则正式提出“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云:“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民本思想有了“仁者爱人”的基础之后,抛弃了原先“敬天保民”立足于“君”的基点,而把立足点转移到“民”的方面。与此相应,重民、爱民、贵民、养民便成为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基本要求,“民为立国之本,一切都应该以人民的利益为转移”[3]448。

孟子反对统治者对民众实行严刑酷法、隆刑峻法,反对对民众进行残酷镇压、暴虐打击。孟子说:“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孟子·梁惠王上》)如果能做到不嗜杀人,亿兆斯民必会归于自己,得天下犹如水到渠成。

孟子认为,“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天子只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孟子·万章上》);天子之所以能为天子,是因为他得到了百姓的拥护与爱戴,此即《尚书·周书·泰誓中》所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样一来,“民”充当了“天”与“君”之间关系的一个中介,“把民心抬高到决定天下归属的高度”[4]。由此观之,孟子提出“民贵君轻”、“保民而王”的思想也就顺理成章了。

在君民关系上,荀子主张立君为民,“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荀子·大略》)。与孟子的“民贵君轻”论相比,荀子的君本位意识要更强一些。在荀子看来,统治者(“人君”)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也应当爱民、利民。荀子说,“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故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亲爱己,不可得也”(《荀子·君道》)。换句话说,“爱民者强,不爱民者弱”(《荀子·议兵》)。荀子一而再、再而三强调,“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荀子·强国》,又见《天论》、《大略》)。

(二)富民与教民

重民、贵民、爱民、利民、养民主要立足于思想层面与理念层面,而富民和教民则进入了制度层面与实践层面,即由形而上之“道”进入形而下之“器”,从而在经济上、社会上真正实现“以民为本”。

民富而国富,民安而国泰。诚如《管子·治国》所云:“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是以善为国者,必先富民,然后治之。”亦如孔子所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

在富民与教民关系上,儒家向来主张先富民而后教民。孔子关于庶、富、教的陈述*《论语·子路》:“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便是儒家“先富后教”的经典表述。孔子强烈反对“不教而杀”(《论语·尧曰》),主张对民进行道德教化、礼乐教育,“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论语·为政》)。此后,“先富后教”思想便被儒家传承下去,许多具体措施也随之提出。

在孟子看来,一方面,统治者(“明君”)要“制民之产”,使民有“恒产”,生活有保障,“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另一方面,统治者要对民之子弟“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也轻”(《孟子·梁惠王上》)。至于教民的内容,孟子继承了孔子的传统,特别强调道德人伦,“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孟子·滕文公上》)。

荀子专门著有《富国》篇,论述君主富国、富民的重要性,提出了一系列发展经济的政治原则和方针策略,如“裕民以政”、“开源节流”、“节用裕民”、“强本抑末”等。在《荀子·大略》中,荀子提纲挈领地阐释了先富民、后教民思想:

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故家五亩宅,百亩田,务其业而勿夺其时,所以富之也。立大学,设庠序,修六礼,明十教,所以道之也。《诗》曰:“饮之食之,教之诲之。”王事具矣。

贾谊告诫统治者,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必须爱民、利民、富民,“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贾谊集·论积贮疏》)。同时,贾谊又指出,国家的长治久安离不开礼义教化,“教者,政之本也”,“有教然后政治也,政治然后民劝之,民劝之然后国丰富也”(《新书·大政下》)。董仲舒极其重视教化的政治功能,认为“教,政之本也”(《春秋繁露·精华》),“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汉书·董仲舒传》)。

王安石进行变法改革,依然强调富民而教民。王安石认为,“为政于天下者,在乎富之善之”,“民既富而可以教”,“凡正人之道,既富之然后善”(《临川文集·洪范传》)。王安石还认为,欲使民趋善,统治者还须实行善政,“所谓富之然后善者,政以善之也”(《临川文集·洪范传》)。

理学兴起之后,偏于限制民欲,强调“存天理,灭人欲”。二程虽然认为“民力足则生养遂,然后教化可行,风俗可美”(《河南程氏粹言·论政》),但更偏重教化,“惟其天理之不可易,人所赖以生” (《河南程氏文集·论十事札子》)。朱熹继承二程的思想,其教民观的核心依然是用天理灭人欲,“去其气质之偏,物欲之蔽,以复其性,以尽其人伦而后已焉”(《朱文公文集·经筵讲义》)。与程朱理学相对,心学家王阳明固然也强调道德教化的作用,而他又把道德教化上升到了是否爱民的高度。

明太祖朱元璋认识到,人民的贫富关系到国家的安危,“保国之道,藏富于民。民富则亲,民贫则离。民之贫富,国之休戚系焉”(《明太祖实录》卷一七六)。明代政治家张居正认为,为政之要在安民生,国家要节俭省用,而实行节俭政策的关键在君主,“使欲不穷于物,物不屈于欲,则其欲有节矣”(《张太岳集·人主保身以保民辛未程论》)。

黄宗羲吸取明亡的教训,把能否解决民生根本视为国家存亡的关键,认为君主的天职是养民、富民。为此,他提出“工商皆本”、“崇本抑末”的主张(《明夷待访录·财计三》),这是对传统农业社会“重农抑商”价值观念的大胆否定。

在王夫之看来,追求财富是人之自然而合理的欲望,“人欲之各得,即天理之大同”(《读四书大全说》卷四)。统治者之所当为,不是对民禁欲、塞欲,而是要教民、导民,“道也者,导之也。上导之而下遵以为路也”(《读通鉴论》卷五)。王夫之认为,统治者的横征暴敛是生民疾苦的根源。为此,王夫之提出君民共富论,“天子不独富,农民不独贫,相仿相差而各守其畴”(《读通鉴论》卷五)。王夫之所提出的“严以治吏,宽以养民”(《读通鉴论》卷八),更是具有明显的民本主义色彩。

唐甄认为,立国之道的根本是富,而富的标准是民富,“立国之道无他,惟在于富。自古未有国贫而可以为国者。夫富在编户,不在府库。若编户空虚,虽府库之财积如丘山,实为贫困,不可以为国矣”(《潜书·存言》)。因此,在他看来,政府的职责在于养民、富民,“虽官有百职,职有百务,要归于养民”,要以“富民为功”(《潜书·考功》)。唐甄的这些思想,颇有“藏富于民”的意味,颇为难能可贵。

综上所述,儒家关于富民的思想和主张,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是制民之产。要让百姓有固定的田产(“恒产”),有稳定的收入,有安定的生活,能够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力求达到“小康”水准,至少达到“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的水平。民有“恒产”,方有“恒心”(常有的善良本心),“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孟子·梁惠王上》)。总之,“保民之道,以食为本”(《河南程氏文集·为太中上皇帝应诏书》)。

二是使民以时。要减少对百姓财富的征取,要减少对百姓劳力的使用。孔子说“使民以时”(《论语·学而》),孟子说“不违农时”(《孟子·梁惠王上》),荀子说“无夺农时”(《荀子·王霸》),都是说要根据时令、季节合理安排劳力,在不误农时、不伤民的情况下派遣劳役。政事的安排亦当“从时”,“政不可不慎也,务三而已,一曰择人,二曰因民,三曰从时”(《左传》昭公七年),“为政事,庸力行务,以从四时”(《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诚如朱熹所说,“天下国家之大务,莫大于恤民”(《朱文公文集》卷十一《庚子应诏封事》)。

三是节用薄赋。历代儒家先贤都把节制用度、轻徭薄赋视为富民的基本措施之一,他们认为,国家富足的根本在于统治者节制用度,减少人民的负担,使人民富裕起来,从而国家也会财用充足。孔子所说“节用而爱人”(《论语·学而》),荀子所说“节其流,开其源”、“节用裕民”(《荀子·富国》),所表达的都是这一层意思。明代前期的名臣丘濬,把是否节用看作关系到民众祸福和国家治乱的关键以及检验君主德行的标准,“所谓节之一言,诚万世人君制用丰财之要道也。节与不节,盖是君德修否之验,府库盈虚之由,生民休戚之本,国家治乱之基”(《大学衍义补·总论理财之道下》)。

三、民本思想的意义

由上可以看出,儒家民本思想的主要内容包括贵民、爱民、利民、养民、富民、教民等,体现了“民是国之为国的基础与核心”理念。这是对人的价值的肯定,也是对民的地位的重视,客观上,对于经济的发展、社会的稳定和国家的繁荣都起到过一定程度的积极作用。以“富”(国富、民富)而论,在基本的价值取向上,儒家主张先富后教、先富民后富国。

历代儒家之“求富”,不只是追求国库的收入充实,更重视民众的财用充足。历代大儒对“国富”和“民富”进行了区分,并且一致认为,只有先实现“民富”,而后才能真正实现“国富”。诚如孔子所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荀子接着指出,“裕民则民富,民富则田肥以易,田肥以易则出实百倍。……轻田野之赋,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国富矣”(《荀子·富国》)。对于那种横征暴敛、搜刮民财贪求“国富”以供自己挥霍享受、不顾百姓贫困饥饿的统治者,孟子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孟子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孟子·梁惠王上》)

把“民富”看作“国富”的前提,对于今天的国家和政府来说,这就意味着: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过程中,我们不能仅仅根据经济增长率、国民生产总值、进出口总额等几个指标来判断是否达到“小康”,而要看国家的富裕(“国富”)是否给老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生活实惠。当前,我国农业基础还比较薄弱,农村发展滞后,城乡和区域发展差距比较大,促进经济社会协调发展的任务艰巨,针对这些问题,需要通过建立合理有序的收入分配格局和覆盖城乡的社会保障体系,实施积极的就业政策等措施来协调利益分配关系,保证发展成果的普惠性,确保广大老百姓生活水平的提高。总之,让广大老百姓来分享社会财富,这也符合“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的现代执政理念。

需要辨析的是:儒家“民本”思想不等于“民主”思想。民主意识是中国人在清末从西方引进的观念,其内涵在近代西方的演绎中主要有以下内容:一是“主权在民”思想,二是“公民参政”思想。而中国传统民本思想的核心,是“得民”以达到“治民”。民主本质上是一个政治概念,是国家的实在形态,是与“专制”相对立和对称的一种政治制度。它所表达的是一种权力诉求,旨在限制和约束政府的权力,重在国家体制和制度的建设上,它的核心是“主权在民”。而民本则是一个道德概念,是古代先哲所提出的关于重民方面的思想和主张,它表达的是一种道德诉求,旨在限制和约束君主的权力,重在对君主和官吏的品德人格的塑造,其核心是“爱民利民”。从历史上看,民本思想所起的进步作用是很有限的,由于它是在维护封建专制制度的前提下通过寄希望于君主觉悟的办法来达到对君主的行为进行限制,因此就注定了其功能的有限性。从理论上说,儒家的民本思想只是开明政治家、思想家们重民思想的反映,一直没有发展到民主这个阶段,一个重要原因是儒家只重视治国理论和治国方法的研究,而不注重政治制度的研究,这是中西传统政治文化的最大差别。当然,我们不能因此而否定民本思想的价值和意义。儒家的民本思想,在历史上确实发挥过重要的积极的作用[3]430-437。

[1] 王国维.王国维全集:第十四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213.

[2] 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伍)[M].上海:中西书局,2015:110.

[3] 傅永聚,任怀国.儒家政治理论及其现代价值[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 邵汉明,刘辉,王永平.儒家哲学智慧[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20.

[责任编辑 彭国庆]

2017-05-25

孔学堂研究项目(编号:kxtyb201502).

彭 华,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贵阳孔学堂签约入驻学者,博士,主要从事先秦两汉史、近现代学术史以及中国儒学和巴蜀文化研究.

B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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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009-3699.2017.04.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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