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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小说历史叙事中的女性身份建构研究

2017-03-08刘丹琛

关键词:严歌苓身份建构

袁 琳,刘丹琛

(1.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2.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严歌苓小说历史叙事中的女性身份建构研究

袁 琳1,刘丹琛2

(1.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2.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严歌苓的小说大多以女性的视角切入历史,在漫长的历史叙事中再现女性的人生命运,这些女性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中彰显出雌性的光辉,颠覆传统社会中“男强女弱”的观点。同时小说选择日常叙事的形式,以乌托邦的想象完成了女性理想化人格的书写,建构属于女性个体的身份认同。

严歌苓历史叙事女性身份建构

严歌苓移居美国之前创作的小说大多以中国现当代历史为背景,如《天浴》反映的是中国当代女知青下乡的生活,《金陵十三钗》记叙了抗日战争时期南京大屠杀中十三位青楼女子的故事。还有一些小说的历史叙事跨度很大,从现代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直延续到当代文革结束,如《小姨多鹤》、《雌性的草地》和《一个女人的史诗》等文本。在这些文本中,女性主人公的命运跨越了中国民主革命战争时期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她们在颠沛流离中尽管备受压迫和奴役,但依然执着地追求纯真的爱,在历史的变迁中彰显强大而真实的生命力。在波澜壮阔的历史叙事中,作家着力于女性光辉母性的刻画,以乌托邦的想象进行理想主义的女性身份建构。

一、建构策略:凸显“女性”的人性化

中国传统社会一向将女性视为男性的附庸:男性强势存在,占据主导地位;女性则作为男性的补充而存在,处于被征服的地位,是最华丽的奴仆,西方女性主义者波伏娃将这种女性特质称为“第二性”。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女性“作为一个社会边缘性个体的想象性出路,就是消弭自己的个性,投入民族国家的宏大叙事中,这种性别认同被孟悦称为“国有化”[1]。如罗广斌、杨益言《红岩》中的江姐、赵树理《小二黑结婚》中的小芹、杨沫《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等。她们在革命历史的浪潮中,不断丢失女性的主体意识,成为民族国家建设的一颗螺丝钉。

而在具有人文情怀的严歌苓看来,男女平等地参与社会历史的建构,女性是社会发展的另一极,她认为要真正建构女性身份必须弱化“第二性”,挖掘女性与生俱来的母性,来对抗男性的霸权,充分展示人性的丰富,承认女性的特质是合理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女性”人性化不仅仅只单纯地承认“雌雄同体”的正确性,即女性身上能够有男性旺盛的生命力的体现,这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在原始的生态环境下的迸发,同时,也指女性在某些独有特质上对男性的超越性。女性惯有的柔弱、宽厚、善良都应该作为人性固有的特征来对待,淡化所谓“女性”的“第二性”特征。

下面我们就以《第九个寡妇》为例具体展开分析。王葡萄与歌剧中的白毛女极其相似,人生遭际悲惨。七岁那年死了父母,与难民一块流浪,被孙二大买回家,成为他儿子的童养媳。十三岁那年因发高烧不退差点订了“冥婚”。后来为了保住公爹孙二大,拒绝深爱自己的孙少勇,并将私生子舍弃给一群侏儒抚养,生命中来来回回经过七个男人,却没有获得一段长久的婚姻。

王葡萄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朴实的母性,确切的说,是地母般的仁爱与宽厚。解放时期,她舍命救下被定性为“恶霸地主”的公爹,死咬着这个秘密三十余年,其中牺牲了自己唯一的骨肉;在救下公爹的第二年,她同情李秀梅一家,教李秀梅在饥荒年代如何囤积粮食,帮着维护李秀梅丈夫“瘸老虎”的尊严;她为生了私生女的女知青心痛,收养被女知青抛弃的孩子。严歌苓写她有一双“生胚子”[2]的眼睛,王葡萄没有当时流行的革命觉悟,也不具备鲜明的阶级意识,她只是秉承初心,同情周遭不幸的人们,守护亲情和友情,勇敢作出离经叛道的行为,其原动力来自于她身上与生俱来的、无意识状态之下的母性。这种女性纯天然的人性展示,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对抗世俗男权体制的姿态,尽管没有造成摧枯拉朽的效果,但却道出了女性不依附男性与父权话语的可能性。

除了凸显女性的母性光辉之外,严歌苓还通过展示女性在恶劣环境中迸发的生命激情来彰显女性野性的、原始的生命强力。她的长篇小说《雌性的草地》见证了女性的天然生命力,该文本讲述了一群身份迥异的女性在男权话语体系的规训下改变自我认知的故事。小说以小点子的视角讲述一群“女修道士”的故事:文革时期,一群年轻的知青姑娘被安排在中国西北荒凉的大草原上,她们在神圣而又庄严的女子牧马班里过着女修士般的生活,最后却被荒诞的人性和庄严的神性扼杀,年轻的肉体与灵魂都成为“理想”的祭品。其中的沈红霞无疑是父权话语体制下女性身份认知缺失者的缩影。

在“中男西女”的父权制话语体系中,女性的性别身份被纳入民族国家的建构中,要求女性“雌性雄化”,一起加入到民族国家的建设大业。“少年中国”的内在思维逻辑要求女性必须具有强大的体魄和坚强的意志,无论是自然灾害的肆虐,还是男人的侵扰,她们犹如磐石一般无坚不摧。为建设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她们必须舍弃一切女性的特质,成为男性的替代品,由此可见,在民族国家建构的历程中,女性的身份构建始终显现出女性作为第二性的思维。这种性别身份建构模式直接影响着女性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和认同,因此沈红霞才会把同伴背后的小嘀咕当作女性集体中最不堪、最厌恶的行为,“她宁可看她们当面骂,拳打脚踢,她认为虽恶劣,但总算是突破了女性固有的形式”[3],沈红霞从一出场就以模仿男性的样式引人注意,她沉默、自律,她为了向亲生父亲(一位将军)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她将牧马工作视为崇高的历史使命,即使为了追回战马牺牲自己的两条腿也在所不惜。她希望能够摆脱女性身上不该有的柔弱,她向往男性的健壮和强大力量,为革命奋不顾身地驯服红马,展示自己对女子牧马班的虔诚;迷失在寻找红马的途中,她见到的是死去多年的红军长征时女红军的崇高灵魂。沈红霞最后随着那群牧马一起永远生活在了草地上,她追求的革命目标是男性极力追求且强加于女性的,她自身则成为裹挟在父权体制下追求革命理想的幻影。

与用生命捍卫父权文化的沈红霞截然不同的是柯丹,这位草原女子拥有与生俱来的野性生命力:她无所谓革命事业的成功与否,更在乎牧马班全体姑娘的性命;她看似粗鲁,却给了丑姑娘顾蔚蔚姐妹般的温情;她把红马作为自己的伙伴,真正关心红马的命运;她不在乎私自拿走所有财产的丈夫,用自己的母爱照亮孩子未来的天空。柯丹是个类似“花木兰”的人物,她身上流淌着野性的血液,狂放地奔流在蜿蜒崎岖的生命长河之中,迸发出的浑然天成、旺盛的生命强力恰恰是女性在残酷的草原环境追求自己主体意识的动力所在。柯丹生命里草原女子的原始力量犹如草原上的熊熊大火,给饱受沧桑的牧马班姑娘带来一丝丝心灵的慰藉,尽管是杯水车薪,却是弥足珍贵的。

保持混沌女性气质的王葡萄,在历史赋予女性全新革命使命之时,安然保留了女性与生俱来的母性,这种纯天然的人性在某种程度上展开了与父权文化的对抗。而革命者如同沈红霞,她主动地接受与靠近父权话语体系,为此消磨殆尽所有的女性特征,她对女性特质的否认与改造最终呈现出人性的空洞与缺失。

二、日常叙事中的女性身份建构

严歌苓的许多小说都有宏大的历史背景,但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她始终着眼于女性的视角来讲述历史,通过一个个鲜活的日常生活瞬间,书写在历史风云激荡下普通女性的人生传奇。

她的小说回避宏大叙事,通过日常叙事来展现真实的女性生存本相。在宏大历史叙事中,爱情是革命的补充,爱情从属于革命,是衡量个体价值的标尺。譬如杨沫的《青春之歌》,一开始,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林道静为反抗包办婚姻离家出走,爱上与她一样有自我追求的余永泽,两人过着甜蜜的生活。后来在共产党员卢嘉川的思想启蒙下,林道静毅然与余永泽决裂,走上革命道路。在革命斗争中,林道静接受了江华的革命爱情,不断地改造旧我,铸造崭新的灵魂,成为一名合格的革命战士。林道静的三段爱情就是以“革命”与“进步”这两个指标来衡量个人的情感。“两个看似相互对立的概念——‘革命’是集体力量的经验,‘爱情’自我通过个人自由来显现成功的社会制度——是现代性合法性话语中重要的意识形态构成”[4],在宏大历史叙事中,身份是被历史建构的,爱情是其建构的方式之一。

而严歌苓小说日常叙事中的爱情描述则回归到人性的层面,着力于女性爱情心理的刻画,下面我们将围绕《一个女人的史诗》具体展开小说的爱情叙事。小说的标题很宏大,设置了从民族解放战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的历史背景,讲述了一个平凡女性田苏菲追求爱情的故事。这个文本是一个女人放逐了历史洪流的成长史,演绎着一个女人无怨无悔的情感史。女主田苏菲因为丢了毛衣,害怕被母亲责骂萌生了革命的念头,因为别人的缺席最终获得了革命的机会,她的革命理由简单可笑,也不上了台面,读来却显得自然亲切;在文工团表演期间,小菲遇到了取得丰功伟绩的师长都汉,都汉一眼看上了这个率性的姑娘,而她却只爱文弱书生欧阳萸,跟所有革命者的眼光都格格不入;婚后欧阳萸与旧情人藕断丝连,田苏菲气得顾不上革命者的忠贞教条,和剧团里的后生陈益群偷情,以此刺激欧阳萸;文革时期是最残酷的,却是田苏菲最安心的人生阶段,她收获了真正的爱情,这段岁月成了她生命中最美好、最温情的回忆;最后女儿出国,她和得了肝癌的欧阳萸过着寻常人家的幸福生活。田苏菲自始至终生活在自己的小格局中,只是一味地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不受历史风云的影响,这种叙事消解掉革命的崇高目标和民族解放的历史使命感。她和王葡萄一样,在女性的日常生活叙事中完成对自我的身份建构,在她们眼中,历史仿佛只是一片遥远的存在,她们不关照历史,只审视自己的生活。

在历史叙事中,女性往往充当是历史的“见证物”而非“见证者”,因其在历史洪流中的弱势地位,女性在民族革命中往往遭受着双重的压迫,乡村的蒙昧、男性社会的压抑更是她们苦难更为重要的渊源[5]。但严歌苓几乎是反着说故事,女性的柔弱,“弱到最弱处,彰显强大的力量,同时收回被出卖的尊严”[6]。她们对历史的叙事是近似无事的悲凉,呈现着历史波澜不惊的平静面。例如王葡萄和田苏菲,她们都是历史行进中的弱者,她们不可能去改变历史的发展潮流,她们柔弱到随时都会被历史裹挟,但却正是她们的边缘姿态,反倒让她们重新阐释了历史。

三、战争叙事中的女性身份建构

战争是中国现当代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严歌苓曾作为战地记者亲历过越南自卫反击战,后来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接触南京大屠杀的文字资料和纪录片,这些经历让她开始关注战争中女性的命运。无论是《金陵十三衩》中为拯救女学生慷慨赴死的妓女,还是《小姨多鹤》中作为传宗接代工具存在的、日本战败后遗留在中国的孤儿“多鹤”,她们都在超越民族、国度的战争叙事中表现人性的真善美,突显普通人特别是女性在面对苦难和悲剧时所表现出来的善良、宽容、大度和顽强坚韧,以一种近于浪漫的理想主义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严歌苓在谈及小说《金陵十三钗》曾说过:“战争中最悲惨的牺牲总是女性。女性是征服者的终极战利品。女性承受的痛苦总是双倍的。并且无论在何种文化里,处女都象征一定程度的圣洁,而占领者不践踏到神圣是不能算全盘占领的。这就是男性游戏——战争致于女性的悲剧。”[7]她以敏锐的洞察力观察抗日烽烟中的世态人情,呈现战争碰撞女性灵魂之后的精神震荡。尽管妓女玉墨、豆蔻、红菱等身份卑贱,在世俗眼光中是一群遭人唾弃的存在,但在南京大屠杀这个民族灾难中,却用自己的残败身躯拯救了一群风华正茂的少女。并且玉墨在战后指证残暴的日本侵略者,不惜撕裂自己的伤痛,“将异族对中国的入侵、残暴和肆意凌虐曝光于正义的审判法庭,为那段惨绝人寰的历史和被侮辱、被践踏、被屠戳的国族作证”[8]。这种主体精神觉醒的女性书写为饱经风霜的中华民族提供着“家/国”的温暖想象,始终抚慰着遭受家园破碎的灵魂。

严歌苓的《小姨多鹤》突破了常规的民族战争创伤书写,用一种纯粹个性化的书写触碰到历史的深度。主人公竹内多鹤作为日本战败后被遗留下来的日本女子,被张家买来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就民族身份而言,她是日本人,但同时又是战争的受害者,她对张家人或者中国人的情感是爱还是恨,自己也无法厘清;就伦理身份来说,多鹤到底是妻子、情人还是小姨,她也稀里糊涂。不过她用独特的方式建构属于自己的身份——以自己的身体作为通道,生一群小人组成自己的家庭,构建自己的历史和世界。她无所谓中日之间的纷争,甚至分不清复杂的政治争斗,只在乎在中国重建的血缘亲情,竭尽全力以自己柔弱的力量抵抗生命的苦难。

不仅仅是竹内多鹤,她身边的寻常百姓对政治本身也不甚关心,例如战争中积累的民族仇恨也没有宏大叙事中体现得那么突出,张家人只关心她和孩子的关系异常与否,邻里街坊也只好奇他们一家的关系。就算后来,在大家都知道竹内多鹤的身份之后,文本也没有像当代的革命小说那样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仇恨,更多的只是一种对新事物的好奇与不解,多鹤也仅仅是沦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而已。

在此民族、国族等话语显得缥缈无力,多鹤仅仅是认准了自己的性别身份,建立了自己在中国家庭中尴尬的身份认知。她通过生育获得了血缘亲情,也得到了张家人和街坊邻居的认可,这种身份的重构超越了家国记忆和民族仇恨,荡涤在人心间的是宽厚仁慈的人性。

四、结语

在严歌苓笔下,历史成了叙事的背景,她以日常叙事的角度进行历史的书写,表现一个女子的沧桑命运,重心是呈现女性的情感状态。在宏大历史叙事中,人的感受被忽视、扭曲、压抑乃至异化,而个体化的叙事能够在宏大历史与个人中建立起沟通的桥梁,展现人性在历史洪流中的千万面孔。

历史洪流浩浩荡荡又极其相似,但是个性化的体验却千差万别。严歌苓专注于小人物的个人书写,历史在她笔下并没有被放逐,而是在小人物的自我感受中重新被建构,弥补了宏大的历史叙事与个体细腻的差异。另一方面,女性的一切特征在严歌苓笔下表现为浑然天成的人性,悲悯、善良、真诚都是人性的基本元素,在革命事业中,被异化的女性丢失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第二性特征,而是女性与生俱来的雌性力量。其实男性的阳刚与女性的阴柔是可以同时并存的,共同谱就人类历史上灿烂光辉的人性之歌。男性的至刚是革命潮流中摇声呐喊的旗鼓,但是在亘古洪荒中,恰是女性地母般的包容与跪着宽恕的姿态哺育了一切。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严歌苓的女性书写是乌托邦式的,充满理想主义情怀。在一个男权依旧为主导的社会下,一个男权书写的历史中,女性在社会中始终处在边缘地带,女性柔弱的力量、地母般宽厚的仁爱依旧只在历史的角落里温暖少数人。

[1]孟悦.人·历史·家园——文化批评三调[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245.

[2]严歌苓.第九个寡妇[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23.

[3]严歌苓.雌性的草地[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152.

[4]唐小兵.中国式现代:英雄与凡人[M].德罕:杜克大学出版社,2000.105.

[5]刘禾.跨语际实践[M].北京:三联书店,2008.276-277.

[6]孟婷婷.镜像内外:《第九个寡妇》中的中国/女性书写[J].华文文学,2012,(5):22-23.

[7]严歌苓.悲惨而绚烂的牺牲[J].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11,(4):69.

[8]曹霞.“异域”与“历史”书写:讲述“中国”的方法——论严歌苓的小说及其创作转变[J].文学评论,2016,(5):197.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青年项目(2012Q385)“新时期新时期30年(1978-2008)乡土小说的农民文化心理研究”和2016年华中农业大学SRF(2016250)的阶段性成果。

袁琳(1977-),女,湖北襄阳人,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刘丹琛(1996-),女,福建厦门人,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本科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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