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隐·不遇·自适
——论汉赋“隐逸”主题的三大母题
2017-03-08丁涵
丁 涵
(中山大学珠海校区 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82)
招隐·不遇·自适
——论汉赋“隐逸”主题的三大母题
丁 涵
(中山大学珠海校区 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82)
汉代涉及隐逸话题的赋体文学,在其思想潮流、生活方式、文化理念等时代特色孕化下,开辟出了“招隐”“不遇”“自适”三大母题,不仅丰富了汉赋的呈现和功用,亦为魏晋南北朝文人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使后来者递相祖述,踵事增华。
汉赋;隐逸;“母题”
引 言
“赋”开始“当作一种(文体的)名称早在贾谊之前便已通行了”*美国学者康达维(David R. Knechtges)考证,西汉贾谊(前200—前168)的《鵩鸟赋》为现存以“赋”为篇名的最早的赋,荀子《赋》或为后人伪托之作。参见康达维《论赋体的源流》,载《文史哲》1988年第1期,第40-45页。[1],流播至汉初,又“作为一种宫廷文学样式存在并取得了发展”[2]。汉武帝之后,“儒家思想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汉赋作为汉代最重要的文学形式,也反映了儒家思想与儒学的发展”[3]。儒家入世的观念左右了辞赋的内容和基调,故展现遁世思想的隐逸赋在其间居于边缘化位置。相比以后,尤其两晋时代,汉代关于隐逸主题的赋作略显寂寥,但就是这为数不多的赋篇,产生了影响后世同类作品的基调、技法和走向的开山立标之作。源自西方艺术与心理研究、之后渗透进民间文学领域、最后又移植到中国文论中的母题(motif)理论*胡适的《歌谣的比较的研究法的一个例》一文中首先将西文中的“motif” 一词译作“母题”。认为:母题为“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反复出现的因素:一个事件、一种手法、或一种模式”[4]208,此外“也指一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关键性短语、一段描述或一组复杂的意象”[4]209。而若在一定时段界限中去寻绎母题的生发,把握子题的迁变,是可以观照这一文类的发展规律的。对应到述及隐逸的赋作中,两汉作品肇端的“招隐”“不遇”“自适”三大母题,为后世隐逸母题文学提供了最基本的“情节单元”“内容成分”和“艺术规范”[5]。
一、 隐逸的镜面:“招隐”
相传出自汉淮南王刘安(前179—前122)之手的《招隐士》*据近人龚维英总结,学界对此赋作者主要有三种意见:其一,为刘安门客淮南小山所作,出自汉王逸《招隐士小序》;其二,为刘安自著,出自《文选·卷三十三》“骚”下“刘安《招隐士》一首”;其三,龚维英认为宋玉之作,诸说待考,姑系于此,见近人龚维英《宋玉作〈招隐士〉考辨》,载《江汉论坛》1986年第3期第56-59页。一赋虽是作为“隐逸者”的对立面——统治者的角度,来躬览民物、搜扬幽隐的作品,但其为规劝山林岩壑中的逸民听从征召出仕,而反复使用了铺陈、夸张和联想力陈宜归不宜久留之题意,恰为后来者反其意而用之。尤其是作者对山林环境险恶进行的放大描写:
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原,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6]
此赋呈现了站在统治者立场宣扬不惜高山大泽征求贤达的姿态。其时西汉皇朝已峻基多年,社会方兴未艾。幸逢明主至仁究物,念江河湖海偏远幽阻,惧民隐世情之不闻,为巩固社稷,欲辟用隐士兴利除害。游说的策略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些均为诸多六朝甚至更晚的文人递相师祖而成的招隐和反招隐诗赋提供了辩论和立说的主题。例如《艺文类聚·隐逸上》一卷集中了魏晋之际的张华、张载、左思、陆机、闾丘冲、王康琚等人的《招隐》或《反招隐》诸诗。骚赋代表作则有南朝梁代江淹(444—505)的《山中楚辞》,其辞曰:
桂之生兮山之峦,纷可爱兮柯团团。溪崎嶬兮石架阻,飅颲飕兮木道寒。烟色闭兮桥木挠,岚气暗兮幽篁难。忌蟪蛄之早吟,惜王孙之晚还。信于邑兮白露,方夭病兮秋兰。[7]444-445
深山野墺的寒风白露平添了山中愁云惨雾的意境。明代王船山(1619—1692)曾置评道:“此仿《招隐士》而广之,悲放逐之士,归国无期,空山抱怨之情。”[8]王氏洞察到了《山中楚辞》颇承《招隐士》之遗风余韵。今人郭建勋则更明晰地指出《山中楚辞》在“体式”和“意象、语词、语句”上对后者的“仿效与继承”[9]。
二、 隐逸的缘起:“不遇”
西汉武帝统治时期,国家达到了有汉以来皇权至上,“外儒内法”[10]75的顶峰。虽然良臣辈出,国势日盛,但也充溢着奸佞小人,阴鸷酷吏。怀器英彦常遭刻轹,既报国无门,又不能正言不讳,遂抒志泄愤,胸怀悬镜。董仲舒(前197—前104)便有此喟叹志士不遇之赋:
观上古之清浊兮,廉士亦焭焭而靡归。殷汤有卞随与务光兮,周武有伯夷与叔齐。卞随务光遁迹于深渊兮,伯夷、叔齐登山而采薇。使彼圣贤其繇周遑兮,矧举世而同迷。若伍员与屈原兮,固亦无所复顾。亦不能同彼数子兮,将远游而终慕。于吾侪之云远兮,疑荒涂而难践。惮君子之于行兮,诫三日而不饭。嗟天下之偕违兮,怅无与之偕返。孰若返身於素业兮,莫随世而输转。[7]541
董仲舒的这篇《士不遇赋》,首先强烈申诉了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愤慨;其次追思卞随、务光、伯夷、叔齐的轻举高蹈,体恤孔子、屈原等先哲古贤的忠而被谤。通过对他们事迹的缅怀,同悲他们遭受的不遇和不公,进而再返视自吊,独善其身。
稍晚于他的司马迁(前145—前87)有异曲同工的一则《悲士不遇赋》倾泻衷肠:
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逆顺还周,乍没乍起。理不可据,智不可恃。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7]541
作者同样开场就嗟叹时乖运蹇,忍辱偷生;之后痛斥统治者不辨妍媸,方正倒置;最后又复归听天由命,顺应自然的道家论调。较之仲舒之赋,此赋更显得愤世嫉俗,剑走偏锋。但无论是董仲舒还是司马迁,即使对现实境遇有再多忿怨,对先贤有再多向往,但占据心中动摇不了的是儒家强烈的社会责任和用仕情怀,他们依然没有泯灭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之念。在文学特征上,这两篇赋同样也是拟骚之作,句式语法和抒情方式皆承屈赋余绪,但已经出现了一些较为工整的四字句式和铺陈对偶手法,可见骚体赋向散体赋的过度痕迹。此后,东晋陶渊明(约365—427)也深得其心,在其《感士不遇赋》序言中就直陈道:
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余尝于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夫履信思顺,生人之善行,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土,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哀。悲夫!寓形百年,而瞬息己尽,立行之难,而一城莫赏。此古人所以染翰慷慨,屡伸而不能己者也。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11]
董仲舒、司马迁的遭际是陶渊明感同身受的。世道不古,信而见疑,迫使正道直行,洁身自好的英才只得隐居不仕、避世消极。无法竭忠尽智的痛楚唯有藉翰墨一浇胸中块垒,与其与世浮沉、委曲求全还不如全身远退,安贫乐道。这种“对贤良方正在无情世界中无容身之地的哀愁成为占据支配地位的母题”[12]。“不遇”母题在之后历代都有拟作*关于后代的拟作可参见Hellmut Wilhelm. “The Scholar’s Frustration: Notes on a Type of Fu.” in J. K. Fairbank ed., Chinese Thought and Instituion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7: 310-319.。《楚辞》的瑰玮奇谲与主观个性的结合成为了文人诠释屈骚和顾影自悼的特定门类,也影响到六朝隐逸赋中的抒情模式。例如在《吊屈原赋》中,贾谊(前200—前168)既无法与以周勃为代表的保守势力骖靳相安,又有邓通等佞臣与之互争短长,终在谗毁之下被贬逐到长沙国。当穿越荒野伫立在湘水泽畔,他呕心沥血地搜索与屈原相同的生命经历和审美体验,凄恻地写下了这篇作品。贾谊虽通过对屈原的身世遭际、心路旅迹进行演绎和揣摩,并凭悼屈原阅世未艰、怀才不遇的悲剧命运,实则为“伤之自喻”,牵合美刺,以附世事,然而他还尚未有弃官远走的明显意识。西汉刘向(前77—前6)《九叹》云:“忧心展转,愁拂郁兮。寃结未舒,长隐忿兮。”[13]297东汉王逸(生卒年不详)在其下注曰:“言己抱守寃结,长隐山野,心中忿恨无已时也。”[13]298这种心怀愤恨发自于内而导向于外的书写方式,实质是掺“情”入赋,也即南朝梁代沈约(441—513)所说的“以情纬文,以文被质”[14]1778观点,这非但促进隐逸题材赋雏形的出现,而且也导致了赋体文学的一系列转变。所以说,《楚辞》中的忧愤情节和内化抒怀模式是后来汉赋中出现隐逸题材的先声。
三、 隐逸的真谛:“自适”
诗体、骚体和散体这几种赋体在汉初都经历过发展和流行以后,东汉中叶至汉末的一百多年时间内,涌现出一批讽喻时事,或抒情咏物的短篇小赋。*这一时期的辞赋流变状况可参见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10页。其体制语短情长,便于述怀抒愤。赋学史一般认为,东汉张衡(78—139)的《归田赋》首开在汉大赋“由叙事大赋转入抒情小赋”转型过程中的“先河”[15]。“归田”篇名在赋史上也是创意造言,并从开篇伊始就定下了这一题材赋的自我纾解的基调和模式: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夫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16]692
唐人李善(生卒年不详)在《文选》注中做过如下题解:“《归田赋》者,张衡仕不得志,欲归于田,因作此赋。”[16]692同样是叹士不遇,但与前文所举的“不遇”母题作品愤愤不平的情感主调对比,心境更显得豁达平和。譬如张衡将“长辞世事”的原因归咎为自己才疏学浅,无益于时。然后他笔锋一转道: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鲨鰡。于时曜灵俄景,继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16]692-693
作者沉浸在花鸟川泽环绕的隐居环境中,并心安理得地将其娓娓述来。虽然他还是对周孔、三皇的信仰心诚志虔,但已然比前文所述的两个母题更为弱化儒家道德伦理的规限,转向道家义理妥协,在生活方式和精神理念上俨然一派悠然闲适。这种自由自在、不待万物的“自适”情怀,开辟了隐逸赋中重要的一支流派,影响了这个主题的发展轨迹,无怪乎沈约会说:“若夫平子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14]1778
张衡自适其性的心境颇合距其不远的仲长统(179—220)在《乐志论》中所宣扬的一种安闲自得、养性保寿的逍遥之乐,其序云:
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扬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灭。优游偃仰,可以自娱。欲卜居清旷,以乐其志。[17]
其正文又云:
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乎入帝王之门哉?[17]
严格来讲,这篇论属于骈体文的范畴,但它也是开启自适隐逸传统的一部影响深远的重要作品。南北朝同类题材可多处找到其痕迹,譬如《文选·志下》中有晋潘岳(247—300)《闲居赋》“环林萦映,圆海回渊”一句,即化用此文;李善在批注《文选》时也注意且指出:“仲长《昌言》曰:‘沟池自周,竹木自环。’”[16]702南朝宋谢灵运(385—433)在《山居赋》中亦自陈道:“昔仲长愿言,流水高山;应璩作书,邙阜洛川。”[14]1755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结 语
上文对魏晋南北朝时段同出“招隐”“不遇”“自适”母题之赋进行追本溯源,考掘出分别作为这三大母题的叩石垦壤之作——刘安之《招隐士》、董仲舒之《士不遇赋》、张衡之《归田赋》,纵然后世不脱其母题范畴的同类作品不乏嬗变演化,但这三大母题为牵及隐逸的赋作设置了一套稳定的内在书写秩序和外部参照系统。而三种母题的文学创作背后,则反映了隐逸文化形态的分殊,各自对应了隐逸的镜面、隐逸的缘起和隐逸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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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校:王旭东)
Summoning Recluses,Feeling Frustrated, and Easing Oneself —On the Three Motifs of “Recluse” in the Han Fu
DING Han
(Department of Chinese,Zhuhai Campus,Sun Yat-sen University,Zhuhai Guangdong 519082, China)
The motifs of summoning recluses, feeling frustrated, and easing oneself which are related to recluses in Fu are create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changing thoughts, lifestyles, and values during the Han period. Those motifs not only enriched the texts and functions of the Han Fu, but also provided the literati in the Six Dynasties with enormous writing sources and inspirations.
Han Fu; recluses; motifs
格式:丁涵.招隐·不遇·自适——论汉赋“隐逸”主题的三大母题[J].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2017(3):22-26.
2016-12-07
丁涵(1984-),男,江苏常州人,新加坡华侨,中山大学珠海校区中文系副研究员,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辞赋及明清小说。
I206.2
A
2096-3122(2017)03-0022-05
10.13307/j.issn.2096-3122.2017.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