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美育观与李叔同艺术教育理念比较
2017-03-08王伟
王 伟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中国近代美育开启于20世纪初,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对撞的历史产物。在“西学东渐”的时代,西方美育思想迎合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启蒙和救亡的寻求,他们在引进西方美育思想的同时,积极将之转化并运用于中国社会。中国社会的急剧变革赋予艺术救亡图存的特殊历史使命,一些有识之士纷纷投入到“教育救国”“艺术救国”的浪潮中,他们自觉地发出通过艺术改造社会的呐喊,中国美育热潮孕育而生。这场蓬勃发展的美育热潮背后既有“西学东渐”之风的影响,也是半殖民地半封建时代中国的历史需求。
20世纪中国美育的先行者在风云变更的历史时代积极建构本民族的美育理论,在美育制度的制定、推行以及美育实践的具体开展中做出了巨大贡献。蔡元培是倡导和推进中国近代美育的重要人物,他把美育视为其教育理论的核心,并把艺术教育作为美育实施的重要途径,既肯定了美育和艺术教育的密切关联,也看到了两者存在的根本差异。在蔡元培大力推行美育政策之时,中国涌现了一批积极活跃于艺术教育实践的艺术家,李叔同就是其中的代表,两人在共同时代背景下倡导的艺术教育有很多相通之处,但对艺术教育的理解又同中有异。在对蔡元培和李叔同的比较中发现,李叔同以“人格教育”为核心的艺术教育并不等同于蔡元培对艺术教育的界定,而是指向蔡元培的宏观美育思想,实质上是以艺术教育为手段的美育。比较蔡元培与李叔同美育和艺术教育思想的异同并思考其原因,有助于厘清美育和艺术教育的关系,对中国当代美育理论的研究和实践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
辛亥革命后,中国历史进入重要转折时期,迫切需要建立新的制度来推进社会发展,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蔡元培积极活跃于教育领域,试图通过教育实现干预现实的理想,显示出强烈的理论建构的自觉意识。
蔡元培任中华民国教育部长后就开始试图搭建一个宏观而又有完整体系的中国教育体制,对美育的倡导一直贯穿在他的教育理念中,并有一个不断发展和完善的过程。
1912年,作为民国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长的蔡元培开始尝试教育改革。他发表了著名文章《对于新教育之意见》,系统地提出了“五育并举”教育思想,即军国民教育、实利教育、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育全面发展。蔡元培认为“五育”尽管各自的作用不同,却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其中“美育为近代教育之骨干”[1]169。蔡元培进一步指出,五育“以公民道德为中坚,盖世界观及美育皆所以完成道德,而军国民教育及实利主义,则必以道德为根本。”[2]9这里可以看出,蔡元培受功利主义教育观的影响,其教育的最终指向是“道德”,是服务于“养成共和国民健全之人格”这一现实目的的。蔡元培是第一位将美育提高到国家教育方针的地位并积极推进制度实施的教育家,他主张美育占全部教学内容的四分之一,确立了美育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的地位。
1917年,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在他的主持下,北大开设了美学和艺术类课程,他亲自给学生讲授美学课。为了美育的实施与普及,蔡元培还致力于在全国范围内创办艺术专科学校,培养了一大批的艺术人才。在此期间,他四处演讲,宣传美育思想,发表了《以美育代宗教说》《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等一系列美育文章,其美育思想进一步走向成熟。
1927年起,蔡元培在国民政府先后任大学院院长、司法部长和监察院长等职,再次担任国家教育行政的最高领导。在蔡元培的积极推动下,大学院下设立了艺术教育委员会,以推进全国的艺术教育,他的美育思想也更为系统和全面。在1930年《教育大辞书》中,蔡元培对美育的功能、实施内容和方法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并给出了美育的概念:“美育者,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1]174这里,蔡元培首先从概念上肯定了审美的教育功能,并将美育的目的指向了“陶养感情”。他进一步指出:“我们提倡美育,便是使人类能在音乐、雕塑、图画、文学里又找见他们遗失了的情感,知道了享受人生的乐趣,同时更知道了人生的可爱,人与人的感情便不期然而然地更加浓厚起来。”[3]614显然,他是要通过音乐、文学等艺术途径达到“陶养感情”之目的。
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始终把美育和艺术教育实践联系在一起,认为“美育之实施,直以艺术为教育,培养美的创造及鉴赏的知识,而普及于社会。”[1]169美育的实施和普及都离不开艺术教育,艺术教育是美育的基础和理论前提。蔡元培还明确区分了“美育”和“艺术教育”:“有的人常把美育和美术(艺术)混在一起,自然美育和美术是有关系的,但这两者范围不同,只有美育可以代宗教,美术不能代宗教……美育的范围要美术大得多,包括一切音乐,文学,戏院,电影,公园,小小园林的布置,繁华的都市(例如上海),幽静的乡村(例如龙华)等等……美育是广义的,而美术则意义太狭。”[1]160可见,蔡元培的美育内涵要比艺术教育宽泛。在他看来,艺术教育仅仅限于雕刻、图画、音乐等艺术科,而美育则拓宽至文学、社会文化甚至自然美,美育包含艺术教育,并以艺术教育为主要途径,在美育的各种形式中,艺术教育是核心。
蔡元培对美育的推行和对艺术教育的倡导打破了中国一直以来对艺术教育的轻视,把艺术教育作为国民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为近代中国艺术教育的发展开辟了新道路。蔡元培具有启蒙意义的美育思想,不仅在当时的新文化运动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还推动了中国美育的现代化前进方向,他被称为“中国近代美育之父”。
二
李叔同是中国近代艺术教育的先驱,与蔡元培有着师生之缘。1901年,李叔同与黄炎培、邵力子等考入了南洋公学,蔡元培成了他们的老师。此时的蔡元培尚未担任中华民国教育部长,也没有从宏观理论上建构其教育理论,但他的教育思想已初步形成,并推行于他当时的教育活动之中。
1902年南洋公学解散后,蔡元培和李叔同相继选择了出国留学,接受了西方的美学思想。回国后,面对千疮百孔的祖国,他们又不约而同投入到“教育救国”的活动中。1912年,蔡元培担任教育部长。同年,李叔同受到教育家经亨颐邀请,到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教授音乐、美术等艺术课程。当蔡元培在宏观上建构其美育理论、提倡普及艺术教育的同时,李叔同则开始亲力于艺术教育的实践。
李叔同在日本留学期间学习了绘画、音乐等艺术科,深深感受到日本在西方影响下大力开展艺术教育对日本社会和国民的影响。1911年,李叔同学成归国,开始活跃于艺术教育领域,做了一系列开创性的工作。他创作推行“学堂乐歌”,开展新式音乐教育,他的《春游》是中国作曲家创作的第一首合唱歌曲;他将西方的音乐技能和音乐理论传授到中国,率先采用五线谱教学;他把人体模特带入课堂,在近代中国美术教育史上首开人体写生课;他主导创办校刊《白阳》,成为中国近代最早的艺术教育校刊。李叔同在从事艺术教育的七年中培养出丰子恺、刘质平等一批艺术人才,夏丏尊评价李叔同艺术教育成就时说:“迄今全国为音乐教师者十九皆其薪传。”[4]214足可见李叔同在中国近代艺术教育领域的开山地位。
和蔡元培一样,李叔同强调艺术教育首先是人格教育。他在《音乐小杂志》序言中肯定了音乐的功能,他说:“欧美风靡,东亚景从,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精神之粹美。效用之力,宁有极矣!”[5]184这种对艺术道德意义及社会功能的重视是那个救亡图存时代的需求,体现了李叔同强烈的爱国情怀和社会责任感。
“先器识而后文艺”是李叔同一贯坚持的艺术教育主张,“器识”是指人格的修养,他把加强艺术家自身的道德修养放到了首位,作为创作优秀艺术作品的前提。在艺术教育实践中,李叔同虽然重视学生艺术技能的培养,但认为,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伟大的人格和高尚的品格,即便技巧熟练精通也不足为道,应把“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作为培养艺术家的最高目标,这种以培养人格修养为宗旨的艺术教育思想与蔡元培宏观的美育思想有着一致的高度。
作为一个艺术教育实践者,李叔同非常注重教育者自身的人格修养。他在艺术教育实践中处处以高尚的人品和气质影响学生,从自身做起,对学生进行人格感化教育。他的学生丰子恺曾回忆说:“李先生的人格和学问,统制了我们的感情,折服了我们的心。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然而个个学生真心的怕他真心的学习他,真心的崇拜他。”[4]116丰子恺眼中的李叔同是一位实行人格感化的大教育家。夏丏尊评价李叔同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于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还重。这是有人格做背景的缘故。”[4]67李叔同在艺术教育中严于律己,身教胜于言教,成为艺术教育史上进行人格感化教育的典范。
李叔同在艺术教育领域做了大量开拓性的实践工作并由此展开了相关理论思考,对中国近代艺术教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系统而深入地把握李叔同艺术教育思想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
三
蔡元培和李叔同都积极倡导和推进艺术教育,蔡元培的艺术教育是在理论层面上把艺术教育视为开展美育的重要途径,其艺术教育是从属于美育的。而李叔同的艺术教育专注于实践层面,他的艺术教育思想中很少涉及美育的概念。但通过分析不难发现,李叔同的艺术教育是取其广义,是以艺术教育为手段的美育,其内涵和目的指向了蔡元培的宏观美育。虽然李叔同积极推行的艺术教育和蔡元培涵盖了艺术教育的美育存在很强的一致性,但由于两人政治、宗教等观念的不同,他们美育和艺术教育思想体现出了明显差异。
首先,蔡元培关注宏观美育理论的建构,李叔同则专注于艺术教育的具体实践。
蔡元培从国民政府成立后就多次担任国家文化教育部门领导,他要实施的是自上而下的教育改革,建立新的教育体制,服务于新时代的社会变革。作为中国近代教育理论的奠基者,蔡元培对中国近代教育最大的贡献是提出“以养成健全人格”为宗旨的“五育并举”思想,并首次确立了美育的核心地位,他从美育的本质、内容、功能、意义以及具体实施方法等多方面建构了完整而系统的美育理论体系。当然,蔡元培不仅是美育理论的建构者,还是美育政策的推行者。他通过艺术教育的途径把他的美育理论加以贯彻和实施,推动了美育的发展,带动了全国范围艺术教育的普及,取得了显著的社会效果。如果说蔡元培是近代美育的倡导者和体制化的推手,更多站在其政治家和教育理论家的立场,李叔同则是美育热潮中真正的实践者,更多体现了他作为艺术家和教育者的身份。李叔同在日本学习美术、音乐回国后,恰逢蔡元培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行艺术教育。他受聘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身体力行投身于音乐、美术、书法、文学等方面的教学与创作,在中国贫瘠的艺术教育领域培养出一大批艺术家和艺术教育工作者,他的艺术教育思想正是他在切身的艺术教育实践中逐步形成的。
其次,蔡元培强调美育的功利目的,有着浓厚的政治色彩;李叔同虽重视艺术教育的社会意义,但显得更为超然和纯粹。
蔡元培倡导美育之时,中国正处于大转折时期。他从宏观和制度上阐发的美育,是针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提出的,把美育视作社会变革的工具。蔡元培在谈到美育时虽然强调了审美的无功利性,赋予美育独立的地位,却并不否认美育和政治的关系。他把社会变革的政治理想寄托于美育之中,使美育担负起社会变革的使命。可以说,蔡元培是一位试图用美育的方式来实现自己政治宏愿的教育家。在《对教育方针之意见》中,蔡元培对教育与政治关系有较为精辟的论述:“教育有二大别:曰隶属于政治者;曰超轶乎政治者。”[2]14他主张“超轶乎政治”的教育,反对教育隶属于政治,但当时特殊的中国国情又让他觉得教育不能完全无视政治。蔡元培在强调美育独立性的同时又看到了它的现实社会作用,美育一方面是超利害的,另一方面又有一定的社会功利作用。而事实上,蔡元培倡导和推行美育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时的社会风气,提高了国民素质,并推动了文化艺术的发展,起到了难以估量的社会作用。相比之下,李叔同作为教育实践者的身份强调艺术教育与人道德修养的关系,更多是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虽然李叔同在艺术教育的实践中鲜明地表现了他爱国主义热情和对祖国生死存亡的忧虑,试图通过艺术教育来培养人格健全的新一代,有一定的现实指向,但政治色彩并不浓厚,相比蔡元培,李叔同的艺术教育思想更为超然和纯粹。
再次,蔡元培主张“以美育代宗教”,李叔同则由艺术教育走向了宗教的皈依,体现了不同的宗教观。
蔡元培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说。在1917年《我之欧战观》的演讲中,蔡元培明确指出道德与宗教毫无关系,而艺术却能起到很大的作用。同年,他在《以美育代宗教说》的演讲中,正式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说。他强调:“以美育论,已有与宗教分和之两派。以此两派相较,美育之附丽于宗教者,常受宗教之累,失其陶养之作用,而转以激刺感情。”[3]587显然,蔡元培思想中的美育和宗教是在不同层面上的,有着矛盾和冲突,美育是自由的、进步的、普及的;而宗教是强制的、保守的、有界的。蔡元培对于宗教的态度是抵触和排斥的。1926年,蔡元培在杭州青年会发表演讲更为直接地表现了他的宗教观,引发了轰动一时的的“驱佛”事件。
李叔同的艺术教育和信仰并不冲突,他对艺术无功利的理解与他超脱的人生价值追求是契合的,因此,在李叔同的艺术教育思想中我们看到了他更为超然的境界,他的人生也最终由艺术教育走向了宗教皈依。1926年,亲眼目睹了“驱佛”事件这一佛教劫难,已经身为弘一大师的李叔同挺身而出,以学生名义给老师蔡元培写信,对其在青年会上的演讲提出异议。在李叔同的社会影响力及社会舆论的压力下,灭佛之议戛然而止。
四
蔡元培和李叔同面对着共同的特殊时代需求,又在秉承儒家传统思想的基础上接受了外来文化,他们教育思想的最终指向是相通的。美育是蔡元培“教育救国”整体教育理念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在《美育实施的方法》中为中国美育的具体实施提出了方案,其美育范围广泛,涵盖了所有能引起美感的事物和形式。而李叔同对艺术教育的理解是取其广义的,他是在通过艺术教育的方式去完成蔡元培美育的宏大目标。他认为艺术教育包含有很多方面,技能的培养、审美能力的培养、道德的目的等等,这在内涵上不自觉地靠近了蔡元培所谓的美育。李叔同在实践中把艺术教育提升到了审美教育的层面。在他看来,艺术教育目的不是对学生传授专门的知识和技能,而是通过艺术教育满足学生个性的情感需求,进而赋予其道德意识和社会使命。李叔同所谓的艺术教育实质上与蔡元培宏观上的美育有着共同的内涵和宗旨。
首先,蔡元培和李叔同的思想有着共同的时代背景,中国近代战乱和苦痛让他们共同走上了“艺术救国”“教育救国”道路,他们的美育思想体现了特殊时代需求下的忧患意识。
作为中国近代教育体制的建构者,蔡元培是想通过审美教育恢复国民健康的心灵和人性,从而使民心变得高尚起来,改变社会的黑暗和政治的腐败。他深刻认识到美育不仅在培育健全的国民道德、养成高尚的审美情趣上将发挥巨大的作用,对激励民气、救亡图存也有着重要意义,蔡元培“教育救国”的伟大志向是在当时的时代背景和学术氛围下形成的。
李叔同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他时刻关心着民族的命运和祖国的兴亡。在日本留学期间,李叔同看到日本经过明治维新结束了长期的封建统治和锁国政策,深感日本政府重视学校艺术教育对社会变革的影响。回国后,他积极推行“学堂乐歌”,推进学校艺术教育,试图通过艺术教育挽救国家民族。即使在被人看成“消极出世”的出家抉择之后,李叔同还是通过“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理念传达他的爱国情怀。
在蔡元培和李叔同的影响下,一批进步艺术家、教育家投身美育,希望用审美教育重建中国国民人格,推进中国社会的变革,从而形成规模较大的美育思潮。
其次,中国近代美育是西方美育思想和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共同影响的结果。蔡元培和李叔同的美育思想共同体现了中国传统儒学、近代新学和外来文化的融会贯通,有着丰富的、多元化的知识结构。他们以此为基础探索救国图存的途径与方法,显示出融会中西古今的理论包容性。
在“西学东渐”的强劲社会思潮中,蔡元培吸收康德、席勒等西方美学思想建构自己的教育理论,尤其是在赴德国留学期间,他倾心于康德美学中关于美感的普遍性和超越性思想,这后来成为其美育思想的重要基础。他指出超功利性是审美的最高精神境界,美育的重要宗旨就是要培养人的超越精神。对蔡元培美育思想形成直接影响的是席勒。席勒在《美育书简》中指出:“有促进健康的教育,有促进认识的教育,有促进道德的教育,还有促进鉴赏力和美的教育。这最后一种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我们的感性和精神力量的整体达到尽可能和谐。”[6]90席勒主张通过美育培养理想的、完美的、全面和谐发展的人。他建立了“完整人格”意义上的美育概念,蔡元培的美育思想很多来自于对席勒思想的直接继承。李叔同美育思想中同样存在对西方美学的接受和融汇,但更多的来自于他在日本留学期间看到美育实践对日本社会和文化变革巨大影响的深刻感悟。李叔同深深感受到日本学习西方艺术教育理论,并实践于日本的教育体制中,对日本国民教育发生重大作用。回国之后,李叔同在努力发扬民族传统艺术的同时,把西方音乐、美术、戏剧等艺术形式引进中国,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
蔡元培和李叔同都有传统儒学知识背景,在接受西学的同时,他们并没有全盘否定传统,而是批判性地继承了中国传统儒学中的合理成分。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充分体现了人本精神,在先秦时孔子就重视“诗教”和“乐教”,倡导以礼乐来教化民众,主张以艺术手段来陶冶情操,充分肯定了艺术的教化作用,把艺术当作政治、道德教育的重要途径,因此中国自古就有“诗书教化”“礼乐教化”的美育传统,文艺成为儒家达到其社会目的的重要手段。蔡元培把西方近代资产阶级“自由、平等、博爱”的道德观念,分别对话儒家所提倡的“义、恕、仁”,他的美育思想始终没有摆脱传统儒家“文以载道”功利性思想的影响。李叔同自幼接受儒学思想浸染,“仁爱”“性善”思想贯穿其一生,他“器识为先”的教育理念正是来自于儒家的道德理想追求,他在艺术教育实践中“润物无声”的教学态度体现了儒家思想中的“温柔敦厚”的宗旨和“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的理想教育方式。
再次,在西方美育思潮和传统儒学的共同影响下,蔡元培和李叔同的教育理念非常重视人的道德培养和人格的提升。他们虽然接受了康德的“非功利性”美学思想,同时也认为美具有“无用之用”,能使人超脱世俗功利,丰富精神,净化心灵。
蔡元培的美育观在根本上是与道德、伦理联系在一起的。他在《美育与人生》中说:“陶养的工具,为美的对象;陶养的作用,叫做美育。”[1]220“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之我见,利己损人之私念,以渐消沮者也。”[3]61他认为,美育能陶冶感情,使人的道德品质纯洁高尚。蔡元培是从培养完全、高尚人格的道德高度来认识美育的地位和作用的。在对中西文化的融合之中,蔡元培强调美育在完美人格的形成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他将美育和道德教育、改造国民性联系在一起,认为美育作为情感教育,能通过陶冶人的高尚情操来培养人的高尚道德品质。
李叔同的艺术教育同样注重人格修养和道德教育。他不仅强调音乐陶冶性情的效用,还进一步谈及美术之效力:“若夫发挥审美之情操,图画有最大之伟力,工图画者其嗜好必高尚,其品性必高洁,凡卑污陋劣之欲望,靡不扫除而淘汰之,其利用于宗教教育道德上为尤著,此图画之效力关系于德育者也。”[5]168这些艺术言论阐述了文艺对道德情感的建构作用,既突出了艺术所具有的纯粹精神性的审美作用,也强调了艺术对于个人道德、人格境界提升的功效,“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思想贯穿其艺术教育活动始终,他提出的“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更是这种以道德人格修养为核心的美育思想的展开和深化。
在蔡元培美育观和李叔同艺术教育理念的比较中,我们既可以看到美育和艺术教育在内涵上的交叉,又可以看到两者存在的明显差异。通过比较厘清美育和艺术教育的关系,深入思考美育的道德教育价值,对当代美育工作的开展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当下中国美育现状反映出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尤其是盲目把艺术教育等同于艺术技巧教育,以强调技巧训练的艺术教育取代美育的错误倾向。蔡元培以“道德”教育为中心,服务于培养“健全人格”的美育思想,以及李叔同在艺术教育的实践中,一方面重视艺术专业技巧的传授,另一方面又不以此为最终目的,把艺术教育纳入美育的范畴内的广义的艺术教育观非常值得我们今天借鉴。我们只有从美育的高度去把握艺术教育,把艺术教育作为美育的手段来提高人文素质与审美修养,才能真正确立艺术教育的地位和作用。当然,我们也应认识到美育和德育有着根本的不同,“美育不仅是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重要手段,也是实现人类自身美化、完善人格塑造的重要途径。美育有着独特的功能和作用,这是其他教育所无法替代的。”[7]3蔡元培虽重视美育与道德的密切关系,但他也明白指出不该把美育包在德育里,之所以要把美育分出来,是“因为挽近人士太把美育忽略了”,“为要特别警醒社会起见,所以把美育特提出来,与体智德并为四育”[2]261,蔡元培对美育与德育的划分对当下社会仍具有警醒作用。我们并不完全否定功利主义的艺术观,但绝不能忽视艺术的审美属性、情感特质,将审美或艺术作为实施德育的功利性手段,将美育放在从属于德育的地位,忽略了美育独立性价值。通过艺术教育培养人的审美趣味,满足审美需要,提升审美能力,是艺术教育真正走向美育的途径。而艺术教育和美育中注重主体道德修养,将艺术的德育功能蕴涵在整个美育的过程中是将德育和美育有机结合起来的有效方式。
[1]蔡元培.蔡元培美学文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
[2]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二卷)[M].浙江: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3]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六卷)[M].浙江: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
[4]李叔同.弘一大师全集(第十卷)[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
[5]李叔同.南闽梦影[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
[6]席勒.美育书简[M].徐恒醇,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
[7]李岚清.序言[M]∥大学美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