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泰傣泰民族早期共同历史记忆与国家认同
2017-03-07李权
李 权
(1.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2.云南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221)
中泰傣泰民族早期共同历史记忆与国家认同
李 权1,2
(1.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2.云南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221)
傣泰民族在前现代国家政治体系下构建了共同的早期社会历史记忆,然而,不同地域的傣泰民族由于所处社会框架和力量不同形成了相异的国家记忆。随着现代国家确认和国际政治体系的建立,傣泰民族进一步强化了不同国籍的国家记忆和认同感。从中泰傣泰民族早期历史记忆和国家认同关系可知,有共同祖先记忆、族源关系和社会记忆的民族不必然导致国家认同同一性。增进国家认同应该关注国家介入方式和国际社会框架。
认同;傣泰民族;记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认为相同族源的民族天然地具备国家认同的同一性,因此,人们的思想、意识和观念上都认为拥有共同祖先和历史记忆的族群必然导致国家认同的一致性。在向社会记忆寻求国家认同成为时代大背景下,如何向历史记忆寻求国家认同和书写国家认同历史应该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普遍认为,傣泰民族具有共同族源和祖先记忆“傣泰民族是壮侗语民族中的一个分支群体,属于这个群体的民族包括今天分布在中国云南边疆地区的傣族和分布在越南西北地区的泰族、老挝的主体民族老族、泰国的主体民族泰族、缅甸的掸族、印度东北部地区的阿洪姆人以及这些民族的诸多支系,这些民族或他们的支系多自称‘傣’或‘泰’,因此,一般都把他们统称为傣泰民族。大量的研究表明,傣泰民族具有共同的渊源。”[1]85然而,傣泰民族在历史长河中由于历史背景和境遇不同,进而对国家记忆和国家认同产生了分野,因此,研究中泰傣泰民族早期历史记忆与国家认同间的关系问题也许对社会记忆与国家认同议题会有些启发。
一、中泰傣泰民族早期共同历史记忆
今天生活在中国境内的傣族和泰国泰族同属一个族群,在笔者所能接触的文献资料中,中泰傣泰民族拥有共同的早期历史记忆,如果说拥有共同历史记忆和祖先记忆的族群更容易认同同一个国家的观念为真,那么为何傣泰民族作为同一个族群会认同不同的国家?
(一)中泰傣泰民族祖先记忆
据文献记载,泰国早在五六十万年前就有人类活动痕迹。早先的泰国是孟人建立的国家,直至十二、三世纪才由泰族为主体建立国家*注释:“泰国早期的国家组织,就是在孟人中产生。这些盂人的小国,在公元前后已开始出现,一直延续到十二、三世纪。”“素可泰王国创立于公元—二三八年。这是以泰族为主体建立起来的国家。”参见:中山大学东南亚史研究所编,《泰国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页,第16页。“泰国领土上最早出现的国家在南部,为孟人所建。古代孟人分布在湄南河中下游平原以及从萨尔温江、伊洛瓦底江中下游地区到克拉地峡一带,即当今的泰国和缅甸的大部分地区。”“虽然泰族的起源至今还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但素可泰是泰族建立的第一个国家却毋庸置疑。”参见:田禾,周方冶编著,《泰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80页、第82页。,直到今天,泰国依然是以泰族为主体的国家。虽然人们对泰族族源*注释:“概言之,有以下几种观点:(1)泰族发源于中国四川、陕西一带。此说为英国人拉古伯里首创。(2)泰族起源于中国西北部与苏联接壤的阿尔泰山脉,以后‘受中国人的压迫而被 驱赶南迁’,从阿尔泰山迁入四川,从四川迁到云南,又从云南迁至中南半岛。美国牧师杜德最早提出了这个论点。(3)泰族起源于中国西南,‘南诏是泰族建立的国家’,忽必烈征服大理国后泰族迁往中南半岛,于公元十三世纪进入今泰国、老挝并成为主体民族。此说以英国人派克为代表。(4)近年来国内外许多学者反对‘迁徙说’,提出‘土著说’,认为泰族是当地土著;有的则更进一步断言泰族从未有过南迁或北迁之事。”参见:刘稚,《东南亚泰佬族系民族源流初探》.《东南亚》1986年第3期,第3页。“目前为止,人们似乎还不清楚讲泰语的民族最早居住在什么地方。在学术上,泰族人的起源存在较大的争议。一种说法认为,掸族是泰族的祖先,最早居住在中国四川北部与陕西南部一带。于中国人之前,即公元前2200年就建立了国家。另一种说法认为,泰族起源于中国南方的两广、云南和贵州等地区,与中国的壮族、傣族、布依族、侗族等民族同属一系。中国云南白族人建立的大理国(南沼国)是泰族人的王国。一些学者提出泰族来自于中国南方各省,其先民是中国古代的越人,他们中的一部分后来迁移到了中南半岛。还有人认为,泰族人就是中南半岛本地的居民。在3500—4000年以前,强大的孟一高棉族人强迫他们迁徙到中国南方,后来中国人又将他们赶回了中南半岛。20世纪60年代,人们在泰国国内发现了史前遗址、人类遗骨,这一重大考古发现似乎证明了这一论点。还有人认为泰族起源于印度尼西亚群岛,后向北迁入泰国湄南河流域。”参见:田禾,周方冶编著,《泰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37-38页。众说纷纭,但大量研究表明,生活在中国的傣族和泰族具有共同族源*注释:“在众多的起源说中,认为泰族发源于中国北部或中国南方的两广、云南和贵州等地区,南沼大理国是泰族建立的国家,13世纪忽必烈平大理国引起泰族南迁至中南半岛的说法在泰国有很大的影响,被写入了泰国中小学酌历史教科书。今天,学者普追认同的是,泰族人发源于中国南部或本土说 ,南沼不是泰族建立的国家,忽必烈平大理未引起泰族大量南迁。”参见:田禾,周方冶编著,《泰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38页。“傣语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壮傣语支,属于这个语族的除傣族外,还有今广西境内的壮族、仫佬族、毛南族,贵州境内的布依、侗、水等族,海南岛的黎族,还包括今天缅甸境内的掸族,老挝境内的佬族,泰国境内的泰族,越甫北部的岱、侬等族。这些同一语族的诸民族,在形成各个单一民族之前,是有同—族属关系的,即他们的族属渊源是相同的。”参见:江应梁《傣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第19页。是不争的历史事实。泰国当代文化名人——披耶阿努曼拉查东认为“我们知道,我们说的泰族曾生活在中国的长江以南地区,至少在一千五百年以前,泰族就已经存在了,而在此以前一千多年,泰族或许生活在中国的北部或西北部地区。这方面的证据是很模糊的。然而不管我们信不信,这段时期泰族是否生活在这一带地区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要做的工作,只是有待于我们下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结论罢了。泰族曾经生活在中国的长江以南,这一点应该是真实的,因为现在这一带地区仍有被称之为泰族或者讲泰语的民族存在。这后一个真实,证明了前一个真实。”[2]209国内学者许肇琳认为“本文对西方流传百余年的泰族受汉族压迫,从中国北方不断南迁的谬说进行了辨正,并提出泰族先民至迟在距今二千年以前就聚居在中南半岛北部包括今中国西南边疆的土著。公元初年以‘掸’名号出现在中国史书记载的掸国,就是今泰(泰)族先民建立的国家。从中国历代史籍记载中,可以找到其一脉相承的发展线索。追根溯源,掸泰族是分布于中国南方和西南方的古越人分支。从传统文化、风俗习惯和语言等方面的比较研究,可以窥见其演变发展的渊源关系。”[3]90所以,傣泰民族为共同族源有历史事实和依据。笔者的目的不是考证傣泰民族族源问题,而是以此来说明傣泰民族至少是拥有共同祖先记忆的民族。
(二)中泰傣泰民族迁徙记忆
从国内傣族社会记忆来看,迁徙是傣泰民族的常态。“据说傣族的祖先就繁衍生息在这三江水并流的地方,后来因这三江并流的地方山大坡陡,加之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和生产生活条件困难,他们才慢慢地往下游迁移,最后定居在三江流域的中部和南部地区。”[4]3所谓的三江水*注释:三江水为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三江水,傣语‘喃三咪’的意译。据有关傣文史料证实,三江水是指现在的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参见:刀国栋著,《傣族历史文化漫谭》,民族出版社1992年版,第3页。经考证为现在的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而后由于人口增长,生活困难开始了南迁历史,“此后,生产又逐年发展,生活也不断改善,大家都比较满意。但到后来,人口增加了,别的民族也陆续迁来,能开垦的土地不多了,各民族间为争抢土地的纠纷也不断发生。有的民族因不会种田就上山开荒种地,致使生态遭到严重破坏,气候变化很大,夏天炎热,冬天寒冷,十年九旱,田种不下去,谷不能满仓,牛不能满楼,生活一年不如一年。有的村寨初家庭由于饥饿而外出讨饭,加之疾病流行,时有死人的现象发生。对此大家都很担心。老人们更觉得这样下去不但生活没有保障,就连生存也将成为问题。大家对比刚迁来时的情形,回想起两位首领临终前留下的遗嘱,更感到两位老人确有远见,认为现在是履行老人遗嘱的时候了,只有不断开辟新的领地日子才会好起来。”[4]11于是又开始迁徙生活,后经怒江坝等地,直至形成今天居住格局。在云南马关傣族记忆中,马关傣族是被“遗忘”*注释:“文山州傣族中流传着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器傣’,是讲述傣族迁徙的口碑资料。文山州的傣族是从‘器’地(文山州傣族称昆明为器)迁来的。据说,‘器’是傣族的发源地。长辈们说,居住在‘器’地的傣族非常繁荣,人口众多,每天要消费千头猪,百只羊,万担米,挑水路过的地方桶底滴下的水能汇集成小河。相传,远古时期,‘器’地傣族人太多,部族抢夺地盘,常常发生械斗,甚至发生战争。世道混乱,生活动荡,为了求得生存和发展,傣族的‘朵贺’(首领)带领部族重新寻找居住的地方。他们顺着河流,穿过森林,翻越山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每到一处,住上一阵,没有野菜可挖,野果可摘,动物可打。又迁徙到另一个地方。晚上睡觉时,大家集中在一块平地上或一个山洞里,中间烧一堆火。老人、妇女和小孩唾里层,身强力壮的男人睡外层,保护部族不受野兽的袭击。迁徙的途中,部族在‘朵贺’的率领下,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穿过多少森林,砍路边的野芭蕉或蕨笈为记号,标记好了返回的跳线,方向向着北边。‘朵贺’带领部分人马在前面引路,后面的人沿着记号跟着走,才来到文山。‘朵贺’吩咐大家,待世道乎稳后,再带领部族返回‘器’地。住了很久,‘朵贺’召集部分回乡时,由于部族成员分散在不同的地方居住,不能一起回乡。‘朵贺‘先带着附近的人走,标好返程的线路,住地较远的人来到约定地点时,看见先前走的人所砍的野芭蕉和蕨笈已经发芽了,以为跟不上首领了。而这里山也青,水也秀,有田耕,有灿种,气候也很好,就定居下来不走了。文山州这部分傣族称自己为‘傣乱’,意为遗漏的傣族。”参见:云南省民族学会傣学研究委员会编著,《马关傣族》,云南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的支系,所以,在傣族记忆中,傣族是个不断迁徙的民族,“德宏州傣族有大迁徙的传说,他们说傣族是由怒江上头来的……西双版纳傣族先民大迁徙的传说很多,在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第十四章《迁徙篇》和傣族民歌《迁徙歌》《新居歌》都对傣族大迁徙作了细致的描述。”[5]40在泰族记忆中,泰族也有不断迁徙的记忆。有学者认为“我国许多学者的研究结果表明:我国壮傣语族民族和东南亚泰佬族系民族同源于古代百越族群。因此,要探讨泰佬族系民族的发源 地究竟在哪里,问题的关键首先是要弄清古代的中南半岛有无百越族群的分布。随着近几十年来陆续公布的中南半岛考古新发现,越来越多的材料证明了这一地区自古以来就是百越族群的居住地之一。”[6]3-4而“两汉时期西南地区的百越部落发生过较大的变迁,其中一部分南迁入中南半岛,与原先就居住在那里的百越部落汇合,以后共同形成了泰佬族系民族;而其余大部份仍留在原地,成为中国西南地区壮傣语族民族的先民。”[6]11因此,“古代中国西南至中南半岛北部这一广大区域内百越系统的傣泰掸佬诸民族的迁徙情况是很复杂的,有自中国西南地区迁入中南半岛的;也有由中南半岛迁入中国西南地区的,还有在中南半岛地区范围内进行迁徙的……历史上涉及泰佬族系民族的迁徙都是在中南半岛和毗邻的中国西南地区发生和进行的,而这一地区自古以来就是百越系统民族居住的地方。正如中南半岛是泰佬族系民族的发源地一样,中国西南也是傣族的发源地。因此无论他们向南迁还是向北迁,都仅仅是在一个族系大范围内发生的局部变动。”[6]13于此判断,傣泰民族作为拥有共同祖先记忆的民族,同时也是个不断迁徙互融的民族,因此,关于祖源地的不同记忆很正常,但不能否认傣泰民族为同一族源的历史事实。
(三)中泰傣泰民族创世记忆
世界和人类的起源这类神话,泰国民间也有流传,泰国民俗学家希拉蓬·纳·塔朗通过收集流传在东南亚地区泰族中的50多个民间创世神话故事后,在她的著作《故事中的泰族》中认为泰民族起源有3类神话*注释:“(1)老公公、老婆婆创世神话(泰国北部或东北部)。桑格沙老公公、桑格西老婆婆创造了12种动物即十二生肖动物——鼠、牛、虎、兔、大蛇、小蛇、马、羊、猴、鸡、狗、象让孩子玩。后来,老公公、老婆婆创造的孩子他们兄妹通婚,子子孙孙传宗接代。今日泰人传自老公公、老婆婆。(2)葫芦生出泰族先民的神话(泰国东北部) 。远古时代有三位官人——朗呈公、昆德、昆堪。他们在地上建了一座城市。收获时节他们没有对天祭祀。天神大怒,引来洪水,淹没了城市。由于他们造好了筏子,没有被淹死。他们带着妻儿乘筏予去天上向天神请罪。天神对他们盛情款待,他们生活幸福。但他们还是向天神要求回到人间。天神允诺,并赐以水牛。于是他们回到人间的一个叫‘纳诺’的地方。后来,水牛死了,在尸体上长出了葫芦藤,结出了一个大葫芦。他们用凿于凿开葫芦。突然,从里面流出一批又一批的人来,流了3天3夜。这些人后来就成了泰族五个分支的先祖。朗呈公他们又教会这些人各种知识和技能。随着人口的繁衍,天神派昆各和昆崆来人间管理。但由于两人贪恋杯中之物,而被昆堪告发。天神又派来了昆布隆来人间。以后,昆布隆成了澜沧国的开国君主。(3)世界和人类起源神话。世界遭遇火劫,后来天上下了大雨,洪水泛滥,世界又遭水劫。当土地干后,泥土的芳香飘到天界,众神嗅到香味,纷纷下来品尝香土。当吃了香土后,都回不去了,就生活在大地,成了人类的祖先。”参见:戚盛中著,《泰国民俗与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3-214页。“泰民族起源有3种类型的神话,即老公公、老婆婆的创世神话;葫芦生出泰族先民的神话;天神下界吃了香土,无法回到天上,留下来成为人类的祖先神话。”[7]213生活在中国的傣族中也流传着相似的故事,集中体现在《布尚改雅尚改》《英叭开天辟地》故事传说中,传说“在‘帕麻道毫勐’天地开始形成的时候,地球上除了光秃秃的土地和空荡荡的海水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在那个时候地球上没有人,没有其他动物,也没有花草树木,听不到繁杂喧闹的声音,看不见日月星辰和大自然的五光十色。整个地球,到处是一片沉寂与昏暗。为了使地球有新的活力,使它朝气蓬勃起来,神仙王就派了德高望重、心地善良、神通广大的布尚改、雅尚玫老夫妇二神,让他们携带着仙葫芦来到地球上,创造人类和宇宙的万物。”[8]1而《英叭开天辟地》讲述的是英叭用泥土创造世界和人的故事,在造人方面描述到“英叭看看世界,到处是大雾茫茫,他说:‘大雾能结成泥巴就好了!’果然大雾就凝结成了泥巴。英叭就在泥土上种植了芒果、香蕉、挑和梨等。英叭又做了八个人,每两个人一起,分别去看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这八个人不知吃穿,不知羞耻,他们的身体连男女也分不出来。吊哇碟就变成一条绿色的大蟒蛇对八个人说,‘你们不会吃吗?我教你们吃。’这条大蟒蛇就爬上树,尾巴也收了上去,在树上摘果子吃。大蟒蛇吃了果子,便变成了一条非常漂亮的大白花蛇。这时,有两个人就学着摘果子吃,他们吃了果子,也变得漂亮起来,身体也起丁变化,分出男和女来了。他们就配成夫妻,也知道害羞了,会吃会穿了。他们生了一男一女,父亲叫男孩到北方去找水芹菜,母亲叫女儿到南方去找黄茄子……他们相爱,一对对地婚配起来,就有了三十一对夫妻,加上两老夫妻,共有三十二对夫妻。世界就是这样开始的。”[9]4-5虽然傣泰民族创世记忆细节有些不同*注释:与泰族记忆相比,在傣语中,布尚改、雅尚改破葫芦开创人类时代,二者是人类始祖。参见:岩温扁、征鹏编《傣族民间传说》,中国旅游出版社1983年版第1-3页。在另一个版本中,英叭用泥土造人。参见:傅光宇等编著《傣族民间故事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5页。,但老夫妇二神创造世界、葫芦后代和泥土造人方面有相似记忆,因此,从创世记忆来看,傣泰民族有着共同社会记忆*注释:“笔者对24个流传在各地的傣泰民族创世神话进行了比较研究 ,发现流传在不同地区的傣泰民族的创世神话尽管在情节和母题上有所差异,但作品所反映的原始观念的核心内容却是如出一辙,存在不少共同之处……傣泰民族创世神话反映了傣泰民族先民共同的原始观念,我们可以从中窥见各地傣泰民族同根文化和同源共祖关系。”参见:刀承华.《傣泰民族创世神话中的原始观念》,《民族文学研究》2005年第3期第80-86页.。
二、中泰傣泰民族国家认同分野与记忆重塑:历史与环境
从中泰傣泰民族以上记忆可知,傣泰民族为同一族源和拥有共同创世记忆、祖先记忆的民族,但为何在历史上和现代国际社会中,傣泰民族的国家记忆有所差异,且泰族认同泰国、傣族认同中国。
(一)中泰傣泰民族国家认同分野与前现代国家治理体系
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过程。”[10]93而“这种社会建构,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是主要由现在的关注所形塑的”[10]106。德国学者扬·阿斯曼通过研究莫里斯·哈布瓦赫观点,指出“记忆受社会因素的制约是贯穿哈布瓦赫全部研究的核心论点。他完全抛开了记忆的身体(也就是神经的赫大脑生理的)基础,而强调其社会参照框架,如果没有这种框架,我们就不能形成和保存个人记忆”[11]36。依据莫里斯·哈布瓦赫观点,可以认为,社会记忆是在一定社会框架下由现在所关注引起的对过去的一种形塑,因此,傣泰民族早期记忆应该与当时的社会框架相联系。
在前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边境的模糊性和武力斗争是常态,“前现代国家崇信‘君权神授’,宣称国家的统治者帝王的权力来自于神,帝王代表神在人间行使权力与实施管理……在‘君权神授予’观念主导之下,前现代国家视认知所及范围均归其所有,唯独本国和本国君主具有合法性,不存在与自身具有平等权利的国家,其他国家都不存在合法性和独立性,由此不可能形成清晰而明确的国家空间概念、领土主权边界观念和边疆观念。于是,在一个特定空间范围内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对其他国家以蔑视心态待之,动辄武力相加,只要其他国家表示归属或臣服就心满意足而放任自流,至多商定一条大致的各自军事控制范围,从而形成‘有边无界’的边疆,使之处于战火纷飞与无国家管理的两极状态。”[12]131因此,在前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社会框架内,由于生存和发展需要,彼此间的歧视和征服在所难免,“别以为这些民族各自居住在自己的国家中,便可以相安无事,互不干扰。实际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人的本性总是喜欢追求财富,哪个村子出现了一个骁勇善战的首领,他就会带领本村人马去侵略别的村子。即使别人没有惹他,他也会去侵咯别人。事情从来就是这样,历史上的战争和权力争夺,总是比其他事件发生得频繁……新地方往往是一片荒僻的山林,地方宽敞,谁有力气就去开荒辟田,没人阻止。”[2]211-212傣泰民族国家记忆重塑正是在前现代国家治理体系框架内产生,据记载,坤·邦克朗刀和坤·帕孟于公元—二三八年建立了以泰族为主体的国家,而生活于中国的傣族则远离国家政治中心,置身于“一元说”*注释:“传统的汉文文献,是相信中华民族起源于中原地区,其中有一部分被流窜于边疆,才有了‘四裔’各族……一直到近现代也还有一些专家相信中华民族与中华文明起源于黄河中下游,然后扩散到边疆,才有了边疆的民族与文明。然而这种一元中心起源的正统史观,到21世纪初叶受到了挑战。”参见:陈连开,《关于中华文明起源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北方文物》1990年第4期第51页。“华夷之变”为核心理念的社会框架,因此,傣泰民族由于历史背景和所处地域不同在历史上就重塑了相异的国家记忆,形成了傣族国家观念的集体失忆和泰族的泰国国家记忆,如果人类社会发展依然按照前现代国家体系逻辑发展,作为同一族源的傣泰民族有多种可能选择。
(二)中泰现代国家确认与傣泰民族国家记忆重塑
历史不会一成不变,现代国际政治体系和现代意义上的国家确认打破了以往历史发展逻辑,进而重构着生活其下的各族群,传统的社会记忆、族际认知、国家观念和族群意识已经不适应现代国家和国际政治体系,现代国家确认与自我认同重构促使不同国籍同一族群的国家认同产生分野并得到强化。
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始于欧洲17世纪中期的“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自西欧于17 世纪创建民族国家以后,民族国家的队伍日益壮大,今天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国家都是民族国家———尽管有些民族国家与西欧民族国家有很大的差异。”[13]88在当代国际政治体系中“到目前为止,民族国家仍然是惟一得到国际承认的政治组织结构。”[14]122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诞生意味着“对于国际关系而言,它确立了国家之间平等、主权、独立的基本准则和相关国家协商划分领土边界的国际惯例,标志着现代国际秩序开始形成;对于民族国家而言,它在将神权从国家之中剥离出去而推动现代世俗国家形成的过程中明确了国家权力的制度性边界和地理性边界……边疆不再是亦此亦彼的模糊地带,而是非此即彼的主权归属准确无误的区域,不再是单一的军事控制范围,而是囊括人、物、事及其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法律等所有领域的界限。”[12]131因此,现代国家诞生和国际政治体系认可意味着国家边境和界限的确认,任何族群和政治组织只能在现代国际政治体系和现代国家意义范畴内活动。
在中国,近代以来,“传统的‘华夷之辨’和‘天朝秩序’在列强的‘船坚炮利’面前黯然失色,并迅速失去了话语主导权。”[15]3面对当时的国际国内环境,梁启超首提中华民族多元说,费孝通先生评价到“今天我们看梁的研究只是提出了一些问题,而且难免受到大汉族主义正统观的影响,但20世纪初敢于否定汉族的单一来源并断言它是‘多数民族混合而成’,是对中华民族一元起源正统观的大胆挑战。”[16]313后经孙中山、中国共产党发展和传播,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和民族平等团结观念深入人心。新中国成立后,在宪法上对民族平等进行了确认,明确了中国各民族共同开创国家、文化等,各民族共同成为国家主人,并在平等理念指导下重塑了各民族记忆,“通过各种适当策略和手段对少数民族的历史记忆进行重塑,并进行国家历史论述的强化,以巩固少数民族对于国家的感情和认知就成为国家进行整合的一个必备条件。于是,在现代国家的大力推动下,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每一个社会成员组织起来,其政策直接影响到每一个个人的生活。”[17]36在现代国家确认下,各民族地位逐渐得到提高是历史事实,“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各族人民获得翻身解放,成为自己生活和国家的主人……六十多年间,中国社会的发展进步,国家的繁荣强盛和国际地位的提高,各族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成为不争的事实。”[18]20受现代民族国家认可的整个社会框架影响,近代以来,傣族国家意识觉醒并修正自身的传统社会记忆,傣族国家认同空前高涨,进而产生了中国傣族和泰国泰族的意识差别。生活在中国境内的傣族普遍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并不认为自己是泰国人,以生活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和红河州的傣族为例,在笔者的田野调查中,他们普遍认为虽然传说中泰国泰族和傣族同属一个民族,但当他们去泰国时候自然而然把自己当作中国人,在民族内部交流时也自然地把泰国泰族看成泰国的泰族。
在泰国,泰国人都视自己为这个国家的一员,“泰国人民是由若干操着不同语言的民族组成的一个整体。这些人结合在一起组成一个拥有共同疆域的国家,他们有着共同的基本生活要求,即维持正常的生活,保证生命相财产的安全,维护身心健康,彼此友爱相处。除此而外,所有的人都共同关心自己的国家,希望它繁荣进步。每个人都把自己视为国家的一员。”[2]204国内学者对泰国民族国家建构模式研究后写道“从民族国家建构的视角来看,朱拉隆功改革为泰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提供了重要基础,而拉玛六世提出的‘三位一体’的‘民族、 宗教与君主’民族国家建构思想则在泰国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90可见,泰国也在形塑自己的国家认同。因此,共同族源、祖先记忆,甚至拥有更多共同社会记忆的同一民族不必然导致国家认同同一性,国家认同与社会框架相联系。在当代,国家认同与国际政治体系和国家介入方式有关,增进国家认同应当关注国际政治体系和国家介入方式。
[1] 何平.傣泰民族起源再探[J].民族研究,2006(5).
[2] 段立生.泰国当代文化名人——披耶阿努曼拉查东生平及著作[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7.
[3] 许肇琳.泰国泰族探源[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3).
[4] 刀国栋.傣族历史文化漫谭[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
[5] 刘岩.傣族先民南迁探源[J].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2).
[6] 刘稚.东南亚泰佬族系民族源流初探[J].东南亚,1986(3).
[7] 戚盛中.泰国民俗与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8] 岩温扁,征鹏.傣族民间传说[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1983.
[9] 傅光宇,等.傣族民间故事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
[10] (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11] (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M].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12] 何明.边疆特征论[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1).
[13] 周平.民族国家与国族建设[J].政治学研究,2010(3).
[14] 安东尼·D·史密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15] 马戎.如何认识 “民族”和“中华民族”回顾——1939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讨论[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5).
[16] 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3.
[17] 任勇.现代国家与族群记忆重构——以西南民族地区为考察对象[J].青海民族研究,2012(2).
[18] 胡岩.论中华民族的百年认同[J].民族研究,2013(1).
[19] 阳举伟,何平.泰国民族国家建构模式探究——基于民族国家构成要素的分析[J].东南亚南亚研究,2015(3).
责任编辑:毕 曼
2016-12-15
2014年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青年项目“哈尼族民生建设与政治认同问题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QN2014004)。
李权(1982- ),男,哈尼族,云南红河人,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民族学。
C951
A
1004-941(2017)01-003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