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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市社会学视角评索尔·贝娄的《奥吉·马奇历险记》

2017-03-07

华中学术 2017年4期
关键词:奥吉贝娄犹太人

张 甜

(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城市是美国犹太人生活的一个主要生存空间,《幸福》杂志曾对犹太人的城市化特点进行过描述:“犹太人……是一切民族中最城市化、最酷爱城市的民族;得天独厚的职业使他们同广大消费大众形成了最为直接的联系……而犹太人聚集在城市之中,这既是一个历史的事实,也是一个眼前的事实。”[1]由此可见城市对犹太人起着巨大的作用,不仅作为生活的场景,诸多文学想象也都以城市为依托展开。因为美国犹太民族独特的文化身份、历史流变、宗教信仰以及现代美国社会中面临的美国化问题都与城市不可分离。

在现代文学作品中,城市有机地将历史、社会、人物、作者感悟融合在一起。犹太人生活在城市里,同时也在传统与现代的斗争中打上现代性的烙印。城市在少数族裔心目中是复杂而充满矛盾的,在城市影响下,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整个犹太移民的文化、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美国犹太人渴望通过几代人的努力在城市里占有一席之地并过上体面的生活,从而提升犹太人的社会地位。但在以美国性为代表的现代性与犹太性的博弈中,犹太人也不得不面临比如同化、通婚等诸多问题。犹太民族是个漂泊的民族,城市虽然是其赖以生存的空间,但也悖论似的折射出犹太人毫无归属感的漂泊状态。由于不停处在流动的状态之中,犹太人作为城市中的他者,他们据理力争着自己仅有的生存空间;然而作为城市的居民,他们精神上又处于没有着落的空茫和悬浮状态。

美国城市社会学家的理论著作大都会提及索尔·贝娄对城市的刻画以及他在引领城市文化中功不可没的地位与作用,这无疑彰显了贝娄城市小说创作的地位及影响,尤其是贝娄笔下的芝加哥特征之鲜明,毫不逊色于乔伊斯(James Joyce)笔下的都柏林、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伦敦、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的巴黎。贝娄城市小说创作的内涵主要在于以不同场景的切换、城市景观的糅合、城市人精神状态等方面突出城市的作用,并强调城市中犹太人的现实归属和历史归属问题。

贝娄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奥吉·马奇历险记》(TheAdventuresofAugieMarch,1953)出版后就得到广泛的认可和关注。马丁·阿米斯(Martin Amis)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美国式小说”[2]。罗伯特·彭·华伦(Robert Penn Warren)认为这是“一部思想丰富、变化多样、引人入胜并具有积极意义的小说,从此以后所有在我们这个时代探讨美国小说都不得不提及的著作”[3]。斯蒂文·格尔逊(Steven Gerson)认为贝娄笔下的奥吉是“新版美国亚当”[4]。《奥吉·马奇历险记》正是一本了解美国地貌和美国心灵的好书。

《奥吉·马奇历险记》里的主人公是一位贫穷的第二代犹太移民男孩奥吉·马奇。奥吉起初迟迟不敢步入社会,并对工作及社会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之后在哥哥和朋友的帮助下他开始认识自己,凭借自己的实力与韧劲,逐渐独立起来,闯出了一番事业。从起先不愿开创自己的事业到最后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清楚的认识,奥吉展现出一种犹太移民与生俱来的坚韧性和奋斗不息的精神。《奥吉·马奇历险记》突破了家宅和街道的限制,贝娄将奥吉放置在一个更加广大的空间中:芝加哥、巴黎、罗马、墨西哥,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但他一直希望在这个广博的地域范围中找到一个乐园,多番比较之后奥吉最终发现这个乐园依然在美国,并且只要内心有希望、以饱满乐观的态度去迎接,似乎那乐园并非遥不可及。因此这种乐观向上的奋斗态度代表了贝娄早期的看法,即对美国以及美国城市抱有一种乐观的态度,相信美国可以带给移民生存的动力以及成功的希望。

一、 受制于人的底层生活

《奥吉·马奇历险记》不仅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年轻男孩的奋斗史,同时也逼真地描绘出美国第一、二代以犹太移民为代表的底层老百姓的生活状况。开普兰·罗杰(Kapalan Roger)曾指出:之前贝娄的风格以人物刻画见长,在这部小说里贝娄展现出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体现了30年代政治、服饰、行话、俚语、伤感相交融的社会全景图[5]。贝娄以细腻的笔触以及对人物身份精准的把握,表现了他对城市复杂的情感。城市社会学家刘易斯·芒福特认为:“城市既是人类解决共同生活问题的一种物质手段;同时,城市又是记述人类这种共同生活方式和这种有利环境条件下所产生的一致性的一种象征符号。”[6]城市作为符号,标记着不同阶层人民的生活方式和特点。

贝娄在这部小说里通过各种城市符号传达出一种典型平民生活的讯息:低劣的居住环境、不稳定的职业、需要社会救济等等,想方设法维持生命最低限度。底层老百姓居住环境不好,穷人们无法负担正规医院高昂的费用,因此往往去免费诊疗所就医。奥吉·马奇家也不例外,贝娄真实地描写出当时的诊所情景:“我们其余人看病也只能去免费诊疗所——那地方简直像梦魇,大得像座军械库,摆着许许多多牙医椅子,一大片全是,还有许多饰有玻璃葡萄图案的绿色盆盂,牙钻机的钻臂像虫腿似的成Z字形伸着,小煤气灯在旋转的瓷托盘上吐着火苗——这是哈里森街一个嘈杂喧闹而气氛阴沉的处所。”(7-8)[7]

除了这种医疗条件非常差的免费医疗所之外,最让穷人们担心的还有工作问题,因为往往一家人的生计就靠一两个人的工作收入来维持,有时候甚至一家人都在工作,却仍然难以过上温饱的生活。许多犹太移民在城市里无法找到正规体面的工作,大多数公司都不接受犹太人。犹太人便不得不从事许多其他人不愿意从事的工作,比如放贷、沿街叫卖、推销、走私等。欧文·豪(Irving Howe)曾说:“通向经济进步的一条艰难之路,是在‘外面的世界’当职员和推销员。口音、手势、不熟悉美国人的举止、不信任异教徒、各种宗教习惯——全都与那个世界对犹太人根深蒂固的成见结合在一起,使移民一开始就难以在市政部门或百货公司柜台后面获得哪怕最简单的工作。”[8]而奥吉便是这样,他不停地更换工作,以临时工的身份从事多种行业。奥吉自己说“各种各样的工作”事实上构成了他“整个一生的基础”(28)。这种对城市生活细致的描述,糅合了城市的噪音、公共交通、环境、人口的密集、早期的商业活动等等,将城市生活中的各种符号在这一段话中贴切地传达出来。

正如芝加哥学派的城市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Robert Parker)所说:“城市人口中的那些来去随意、流动性强的群体一直面临着无休无止的焦虑,他们不仅受到每一次新思潮的鼓动,还总感到一种持续存在着的恐慌,从而使社区始终处于某种危机之中。”[9]正是因为处在不断的身份焦虑中,奥吉时时刻刻有种危机感,希望能尽快地改变这种低人一等的生活。

犹太移民还有着许多受制于人的地方。奥吉一家虽然有自己的房产,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真正有决定权的是家里一位非犹太人的寄膳房客劳希奶奶。奥吉的母亲是劳希奶奶的佣人,用奥吉的话说,“老奶奶来后,妈便拱手把权力交给了她,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还有权力,她整天辛苦操劳是在受罪”(10)。劳希奶奶喜欢跟马奇一家住在一起,因为她已经习惯于当家做主、总揽大权。其实这种人物关系的设置有着隐喻的含义。奥吉一家虽然住在自己家里,但是寄宿的劳希奶奶却成了家里最有权力的人,而奥吉兄弟都得听从于劳希奶奶的安排。奥吉一家是典型的犹太移民,而劳希奶奶代表着美国WASP(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白人。犹太移民不得不以随和、顺从的方式融入美国社会,在夹缝中求生存。

之后奥吉在艾洪那里做事情,有时寄宿在艾洪家,艾洪是那一区最大的地产经纪人,拥有和控制着许多产业。艾洪是个残疾人,只能双手活动,双腿已经完全丧失功能。艾洪经常使唤奥吉做这做那,甚至嫖妓都会带上奥吉,非常可笑地需要奥吉帮忙。艾洪是继劳希奶奶之后第一个给予奥吉教诲的人,然而艾洪和他太太自私,精于算计,他们“处心积虑地要让我明白自己的地位”(72),这种精明令奥吉非常生气。这种算计正是西美尔提出的精明算计的城市人形象。

在贝娄的现实生活中,艾洪可以找到原型。在贝娄十二三岁的时候,两种相冲突的力量占据着他。一方面他如饥似渴地进行阅读,在图书馆度过许多闲暇时光。但是另一方面,他被五光十色的街道为代表的城市生活所诱惑。他儿时的伙伴叫山姆·弗雷菲尔德(Sam Freifeld),特别聪明,深谙街道上的各种把戏,山姆的父亲本雅明(Benjamin Freifeld)拥有一个台球室,所以孩子们没课的时候就会去台球室打发时间。本雅明是位残疾人,不得不坐在轮椅上,但是他对生活的热情着实吸引着处于豆蔻年华的贝娄,尤其是这位和父亲关系处理得并不是很好的年轻人。据贝娄的儿子葛瑞阁回忆,父亲贝娄告诉他小说中的艾洪正是现实生活中的本雅明,他曾教给他颇有价值的生活经验。贝娄称这批出现在他生命和小说中的像艾洪这样的人为“现实导师”,这些人要么理解生活,感受城市生活的焦虑,要么努力去了解世界的运转机制,不断适应它。

二、 名流梦与现实的碰撞

贝娄将城市视为“人类经验的表达,并包括了所有个体的历史”[10]。因此在贝娄小说中城市不仅提供了一个人类经验的场所,它将犹太人的整体城市经历真实地再现出来,而且城市也给个人提供了一个展示自我的平台,蕴涵着不同个体的历史,包括发迹史、家庭史、爱情史、伤心史等等。“现代犹太文学中经典文本的多样题材都聚焦着一个给人启示的神话:来自犹太聚居区的边缘人在更自由、复杂、国际化的城市生活中寻找一席之地。”[11]值得一提的是贝娄的爸爸和哥哥都是崇美分子。他在随笔《半生尘缘》中提到父亲和哥哥时指出:“我父亲完全拥护崇美主义,他常常在饭桌上对我们说:这儿确实是充满机会的地方;在法律许可范围内,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么自己把事情弄糟,要么利用好机会,全看你自己。利用机会的原则就是由我父亲传授的,他当时英语还不怎么好。”[12]提到哥哥时,贝娄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年轻时对哥哥的崇拜:“我大哥赞成完全美国化,他为移民的身份感到羞耻,他根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属于偷偷摸摸的移民。他到商业区都是抄近路。……我自己没有任何立场,不崇拜我大哥是不容易做到的,他的装腔作势对我们的感情有戏剧性的影响。他长得引人注目——高大、结实、聪明、好动——进一步增强了他的影响力。”[13]奥奇一家的生活跟贝娄家庭所折射出来的价值观在某种程度上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在城市生活中打拼,尽量尽快地融入美国社会,并寻求一席之地甚至出人头地,是很多美国人和移民的梦想。

城市,是一种新型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世界,它不仅代表着当地的人民,也代表着城市的守护神,以及居民赖以生存的井然有序的空间。城市可以引起诸多思考:在个体被城市文化包容的同时,个体如何展开行动并帮助形成城市文化;个体如何将自我视为某种特定文化的一部分尤其是在社会发展的动荡期;城市还可以成为探索社会中交融和排斥现象的汇聚点。《奥吉·马奇历险记》中人物众多,各具特色,可以说这部小说展现了比贝娄以前的作品更宏大的场景。这些人物都具有典型的城市居民的精神特征,有的人物精于算计,有的人物非常孤独,还有的被金钱所蒙蔽。城市社会学家齐美尔曾提出工业社会城市人的人格结构,并认为货币哲学、劳动分工、城市这三要素决定了城市居民的精神生活特点。城市居民的精神生活具有“高度非人格化的”特征,并且有以下三种表现:理智至上,算计性格;自私冷漠,矜持浅薄;自我迷失和孤独[14]。毫无疑问,这些特点都在这部被认为是“最美国的小说”《奥吉·马奇历险记》中的诸多人物身上得以体现。这种人格特征上的表现既是现实与梦想对垒的结果,也是城市居民精神生活特点的展现。

所有来到美国的移民都有着自己的美国梦,这一梦想承载着希望、渴望以及欲望。凯瑟琳·休谟(Kathryn Hume)在《美国梦,美国噩梦》中指出:“每个人都愿意努力工作,这是美国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拥有一套自己的住宅则是一种象征。”[15]欧文·豪在《父辈的世界》中也谈道:“做一个美国人,穿得像个美国人,看上去像个美国人,如果想入非非的话,甚至说话也像个美国人,这已经成了集体的目标,至少对年纪较轻的移民是这样。”[16]芒福特曾对资本主义进行过深入的剖析,尤其是早期资本主义阶段,他认为:“在一个宗教上分裂腐败的时期,资本主义显得似乎是一种健康的、解放的活动力,它追求的个人发财致富,最终将变成公共利益。……它的最终产物是一个孜孜求利的经济,它除了谋求自己更大的发展之外,没有别的明确的目的或宗旨。”[17]因此每个人自己的成功梦、发迹梦、名流梦也是美国梦在移民身上真实的体现,而城市则提供了真实而肥沃的土壤去孕育并滋养这些梦的实现。

通常第一代移民心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一代人是最艰辛的,他们认为在美国,自己的后代可以摆脱贫穷、宗教或政治上的迫害,可以获得种族的平等、信仰的自由、法庭的公正裁决,甚至是一个毫无阶级分化的社会,因此奥吉一家努力奋斗,希望能尽快步入中产阶级。西蒙曾经是奥吉最欣赏最佩服的哥哥,不管是在生活、学习还是工作上都是奥吉心中的标杆,然而奥吉发现逐步步入社会的西蒙变了,用奥吉的话说:“他在秋天回来时,人长得更壮实,毛发也更金黄,然而有颗门牙折断了,变成尖尖的,在那一口完整、雪白的牙齿之间,显得有点变色,虽然依旧笑声爽朗,可是整张脸就因而变得不同了。”(31)这种直接的外表描述折射出城市生活对年轻人潜移默化的改造,它带来了西蒙心态上的变化。

阿尔弗雷德·卡津就表达出回顾父辈心愿时的矛盾情感:“期望我出人头地,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他们——为了报偿他们一生无时不在的焦虑。我是第一个出生在美国的孩子,是他们献给陌生的新上帝的贡品;我将成为他们摆脱耻辱的纪念碑。”[18]奥吉心中的梦既是自己的,也是家人的,步入社会的西蒙回家就会谈论自己工作时碰到的名流,奥吉观察到“当他(哥哥)在饭桌上讲着这些事的时候,他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既然他已接触到这些名流,说不定有一天他也会出名,会进入名流的圈子”(34)。这种变化毫无疑问是西蒙在目睹了社会的功利现象之后做出的价值判断与取舍。小说中的西蒙和现实生活中贝娄的哥哥莫里很相近,莫里就是一位非常世故的人,经常会跟贝娄讲述社会上的问题,引导弟弟去感受现实的世界。

城市生活对人来说确实有一种无形的塑形作用,每个人都潜移默化地主动或被动地受到影响,有的随波逐流,有的想方设法去逃避。物质社会对人的腐化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尤其在资本主义发展到自由贸易阶段的时期。奥吉也发生着变化,随着他不断更换自己的工作,奥吉发现自己和哥哥西蒙“却日益粗俗无礼。声音愈来愈低沉,说话越来越粗鲁”(58)。物质社会腐蚀了人们的灵魂,家宅对于希望发财致富的人而言也变得无足轻重了,他们心里更希望能挤入上流社会,摆脱贫穷的生活。

芒福特曾经对工业社会的美国进行过描述:“假如想要苟活,你就要活得没头脑,活得不要去怀疑,活得无怨无悔,不要去怨天尤人;即使是你非常藐视你的同胞们的言谈举止、行走坐卧,你还是得活在他们之中;然后,设法从自己内心尽量洁身自好,以求弥补社会的种种丑行。”[19]在社会上遭遇颇多的奥吉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回顾起来,对于一丝不挂时的我,我还能认出自己,手脚有我自己和家族的特征,眼中绿中带灰,一头竖立的头发;可是对于衣冠楚楚、具有新的社会身份的我,则要细看才行。我不知道自己怎的会突然话多起来,爱说笑话,好发牢骚,还突然有了自己的看法。尽管有看法,可是不知道这些看法是怎么来的。”(125)奥吉非常质疑自己的社会身份,感觉迷失了自我,因而之后他四处奔波,不断寻求一个真实的自我以及一个终极的目的地。所有这些也都是早期移民生活的真实写照。此小说出版后得到诸多好评,也是因为众多读者都在奥吉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也难怪这部小说被誉为“最美国化的小说”。

奥吉非常清楚地明白现实的真相。他是犹太人,他出身卑微,他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得到社会的认可而不是别人的施舍和庇护。奥吉自己也在分析林伦夫妇要收养他的原因,在他看来:“最重要的一点恐怕是我本人具有某种可以让人收养的东西。毫无疑问,这与我们小时候多少有点像由劳希奶奶收养有关。为了讨好她和报答她,我得像个养子般听她的话,以示感激。如果说我并没有真的那么驯良温顺,那是因为我身上潜藏着会让人吃惊的反抗力。”(145)听话与感激是个人品性与教养决定的感恩与回报,然而奥吉身上暗藏的反抗力其实是代表着整个犹太民族拒绝被同化的集体意识,一种希望保留自己身份的执着追求,即便几千年遭遇的不公都不能动摇奥吉的信念。就像奥吉所理解的:“这不仅是她(林伦太太)一个人,而是整个阶级都如此,他们深信他们是完全正确的,他们的思想就像在上面建了罗马城的七座小山那么坚实可靠,他们还要扩大自己的势力。”(151-152)这无疑清楚地表明了奥吉的民族立场和阶级立场。他并不愿意靠别人来改变自己的身份与阶级,为了自己的成功,奥吉依然坚持不懈,朝着目标奋斗。

三、 犹太人的“新大陆”

在经历大萧条之后,许多人似乎并没有放弃对美国梦的坚定信仰。虽然二战期间人们也体会到了法西斯主义的恐怖,感受到了只能在新闻报道和电影里才能有所耳闻的原子弹,但是“根据1945年盖勒普民意调查,三分之一的美国人口受到战争的影响;大部分人‘没感觉到有很大损失或者权利被剥夺。’当战争结束后,《瞭望》杂志曾描述过美国的新疆界:现代化的房屋、自动洗衣机、高速公路、私人飞机、快速冷冻”[20]。这些变化都是城市进入高速发展的结果。小说里这种对“应许之地”的寻觅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奥吉作为个体的坚持与执着。齐美尔在其“大都市与精神生活”中提出了客观精神和主观精神的说法。客观精神受制于文化环境,法律法规的约束,而主观精神往往是受文化、法律等规约的影响而具有个人独立特征的精神,奥吉的独立带来了他的成功。第二,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愿望与憧憬。正是在这二者的激励下,奥吉顽强,一直坚持着。段义孚曾提出:“少数民族居住地的居民极少会走出他们所在的小世界去外面冒险。”[21]然而与之前贝娄的第一部小说《晃来晃去的人》中的约瑟夫不同,奥吉大胆地冲出家宅与街道的限制,甚至在不同城市与国家间寻找“应许之地”。

在多个城市里遇到的亲友以及各种生活环境无疑给了奥吉诸多思考与成长的空间,他也有过沮丧与悲哀,但他依然坚定自己的信念,像哥伦布一般寻找新大陆,寻找心目中的“应许之地”。这种对“应许之地”的寻觅一直伴随着犹太人的民族历史。这种信念也是所有移民希望在美国这个“应许之地”获得成功的信念,就像奥吉曾回忆自己进中学时的情景:

同学们都是来自各地的移民子女,有的来自“地狱的厨房”,有的来自小西西里,还有黑人区来的,波兰移民区来的,洪堡公园附近的犹太居民街来的,都经过各门功课的初步考试,同时也带来他们自己的聪明才智。他们把狭长的走廊和大教室都挤满了,带着各自的性格和细菌,经过熏陶锻炼,然后按计划成为美国人。(125)

奥吉认为美国的城市充满着机遇,连身体残疾的艾洪在美国也能发财致富。艾洪是奥吉年轻时期的雇主,他能够几次从衰败走向事业上的成功与辉煌。用艾洪的话说:“先是征服者,继为组织者,接下去便是诗人和哲学家,整个发展是典型的美国式,是在一片公正角逐之地,一个充满机遇的世界上,运用智慧和力量得到的结果。”(67)只要运用智慧和力量就能得到每个人想要的结果,这也一直激励着奥吉。

该小说创作于20世纪50年代,而50年代的美国对于犹太人而言是一个自由的王国,是自由世界的捍卫者。回顾美国犹太人的发展,战后地位得到稳步的提高。学界认为1945年开始犹太人已经开始创造历史。1947年秋美国犹太档案馆建立使得美国犹太人成为全世界犹太人精神生活的中心。这也不难看出小说中展现出的种种向上的社会风貌。即便小说中展示出对社会的矛盾,但是奥吉坚定着自己的立场,“我是个美国人,出生在芝加哥——就是那座灰暗的城市芝加哥”(3)。

在墨西哥时,奥吉依然怀着对美国的眷恋,“还是回美国去的好”(410)。之后奥吉又跑去巴黎,但是巴黎也不是他理想的场所,“不论如何,我还是喜欢待在美国,生儿育女。可是我却一时仍被困在这异国他乡。这只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冲出去”(523)。奥吉·马奇在经历了诸多变故、经历多个城市的流浪后依然选择回到芝加哥,“芝加哥张开它那喷着火焰和浓烟的大嘴吞噬着我们,如同那烟火弥漫的港湾颤抖着迎接回乡的那不勒斯人。我心里明白,我回来不会有安宁和好日子过。麻烦会相继而来”(176)。但是他依然选择回到芝加哥。这正是移民在追寻美国梦的过程中展现出的精神面貌。

奥吉作为犹太移民后代中的一员,骨子里有着不服输、不受人摆布的韧劲。奥吉不断地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不断地奋斗,即便他可能无法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在小说出版当年的一个文学评论中曾提到,贝娄自己认为“奥吉·马奇是他最喜欢的幻想”[22]。因为与《晃来晃去的人》中那种焦虑的风格不同,《奥吉·马奇历险记》展现出更为诙谐幽默、轻松愉悦、乐观向上的氛围。

小说末尾,奥吉一想到雅克琳和墨西哥就忍不住想笑,但是他也在质疑自己嘲笑别人的这一怪举:“啊,我可以说是那些近在眼前的哥伦布式的人物中的一员,并且相信,在这片展现在每个人眼前的未知的土地上,你定能遇见他们。也许我的努力会付诸东流,成为这条道路上的失败者,当人们把哥伦布戴上镣铐押解回国时,他大概也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但这并不证明没有美洲。”(536)奥吉在小说结尾以自我反省的方式指出失败的人更不能丢掉对生活的希望与憧憬。所有的移民在艰辛生活的背后是成功的基石与希望,美洲是存在的,梦想是存在的,希望更是存在的。因此奥吉以乐观的精神呼告了新生活的开始。1976年,贝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对其作品中的人物给予了精辟的概括:“他们都在奔忙,不是逃离什么东西,而是奔向什么东西,奔向某个目的地,盼望在那里能获得他们所缺的东西——一小片坚实的立足之地。”[23]这一小片立足之地也是许许多多犹太移民的梦想之地,也是大家心目中的以“新大陆”图景展现出来的理想国。

这部当年被认为是贝娄突破当时文学风格的开山之作,将早期犹太移民拘谨的心理转变为一种大胆的探险精神。奥吉的探险是一个时代的烙印,他的城市足迹更象征着城市发展的图景和城市人的精神风貌,这诸多城市符号传达出早期犹太移民乐观自信、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以及贝娄本人对城市相对认可和接受的态度。

*本文系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索尔·贝娄城市小说研究”【15FWW11】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转引自[美]杰拉尔德·克雷夫茨:《犹太人和钱》,顾骏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第32页。

[2] M.Amis,“A Chicago of a Novel”,TheAtlanticMonthly,Oct.,1995,pp.114-127.

[3] R.P.Warren,“The Man with No Commitments”,NewRepublic,2 Nov.,1953,pp.22-23,In 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Saul Bellow,Gerhard Bach ed.,Westport,Connecticut: Greenwood Press,1995,pp.49-52.

[4] S.Gerson,“A New American Adam”,ModernFictionStudies,25,1979(1),pp.117-128.

[5] K.Roger,“‘Augie March’ Returns”,WashingtonTimes,Sep.,21,2003.

[6] L.Mumford,TheCultureofCities,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70,p.5.

[7] 文中所有相关引文均出自Saul Bellow,TheAdventuresofAugieMarch,New York: Penguin Modern Classics,2001,以下标出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8] [美]欧文·豪:《父辈的世界》,王海良、赵立行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第159页。

[9] [美]罗伯特·帕克,等:《城市:有关城市环境中人类行为研究的建议》,杭苏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4页。

[10] S.Bellow,MoreDieofHeartbreak,London:Secker & Warburg,1987,p.124.

[11] M.Baumgarten,CityScriptures:ModernJewishWriting,Cambridge,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p.1.

[12] [美]索尔·贝娄:《集腋成裘集》,李自修,等译,宋兆霖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3页。

[13] [美]索尔·贝娄:《集腋成裘集》,李自修,等译,宋兆霖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62页。

[14] [德]格奥尔格·齐美尔:《大都会与精神生活》,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2-141页。

[15] H.Kathryn,AmericanDream,AmericanNightmare:FictionSince1960,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 Research Press,2006,p.3.

[16] [美]欧文·豪:《父辈的世界》,王海良、赵立行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第120页。

[17] [美]刘易斯·芒福特:《城市发展史——发源、演变和前景》,宋俊岭、倪文彦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4年,第431页。

[18] [美]欧文·豪:《父辈的世界》,王海良、赵立行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第241页。

[19] [美]刘易斯·芒福特:《刘易斯·芒福特著作精粹》,唐纳德·L.米勒编,宋俊玲、宋一然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年,第343页。

[20] 转引自P.Richard,“Looking Back at Augie March”,B.Gerard ed.,TheCriticalResponsetoSaulBellow.Westport,Connecticut:Greenwood Press,1995,pp.65-66.

[21] [美]段义孚:《无边的恐惧》,徐文宁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0页。

[22] 转引自P.Richard,“Looking Back at Augie March”,B.Gerard ed.,TheCriticalResponsetoSaulBellow,Westport,Connecticut:Greenwood Press,1995,p.4.

[23] 《给索尔·贝娄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词》,宋兆霖译,[美]索尔·贝娄:《赫索格》,漓江出版社,1985年,第4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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