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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绰与李白的游仙文学比较
——以《游天台山赋》与《梦游天姥吟留别》为例

2017-03-07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关键词:游仙天台山梦游

梁 雅 阁(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游仙是诗文创作的一大永恒主题,最突出的当数屈原与宋玉等人的《楚辞》作品。屈原被疏远流放后,徘徊行吟于山泽水畔,对现实中污浊黑暗的苦闷久久不能忘怀,他意欲求仙以获得解脱,故对光怪陆离的神仙生活进行大胆的想象。至于国强民富的大汉盛世,游仙在一些散体大赋中也颇有体现。魏晋时期更是游仙创作的高峰期,不仅作家与作品数量众多,还出现了以“游仙”命名的作品。东晋时期,玄学与佛教思想更加兴盛,郭璞致力于创作游仙诗,成为游仙文学作品中首屈一指的代表人物。然而,这些游仙的诗篇真正以求仙或求长生为主题的并不多,更多地寄托了现实的寓意。

在众多的游仙作品中,东晋文人孙绰的《游天台山赋》与唐代著名诗人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两者虽一诗一赋,文体有别,但作者都通过幻想或梦游的方式对美丽奇特的仙境以及多姿多彩的神仙生活进行了生动的描绘,使读者如临其境并如闻其声。总地来看,两篇作品在游山时的侧重点、艺术技巧的使用以及游仙的情感寄托等方面皆存在较大的差异。对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加以比较研究,将有助于读者对孙李两人的才情心态与东晋和盛唐的时代文化意蕴更深的认识。

一、游山之时的侧重

孙绰是东晋文坛的一代领袖,也是玄学风尚的中坚人物,而《游天台山赋》是其最引以为傲的赋作。据《世说新语》记载:孙兴公作《天台赋》成,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1]赋逞才学,孙绰在《游天台山赋》中集中展现了自身的文学才华。从内容题材上看,《游天台山赋》既是一篇玄言赋,也是一篇游仙赋。同以游仙为题材,文学史上另外一篇光辉闪耀的佳作则是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作为盛唐时期最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一生创作了众多光辉灿烂的诗篇。其中,《梦游天姥吟留别》是一篇深得后人喜爱的佳作。在这首诗中,诗人充分运用想象与夸张的艺术手法,将神话传说与现实景况奇幻地交织在一起进行描写,集中展示了自身天才般的艺术创造力。虽然孙李两人在游仙文学中都对仙境神奇瑰丽的景象进行了生动逼真的描绘,但他们描写的侧重点有明显的差异。

首先是对仙山描写的侧重点不同。天台山与天姥山同为宗教仙山与圣山,孙绰和李白对此都加以浓墨重彩,既比人间的名山五岳更挺拔,又与传说中的海上仙山相争辉。但相比之下,李诗更侧重于天姥山的挺拔高俊,对天姥山挺拔之势的描写毫不惜墨:“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2]138诗人借夸张和对比衬托的笔法,将天姥山的峭拔完美地展现出来。而孙绰在突出天台山峻极之状的同时,把更多的笔墨用在渲染天台山的偏远与隐蔽上。无论序言还是正文,作者都反复强调天台山的“所立冥奥,其路幽回”[3]494,既有正面的直接描写,如“或倒景于重溟,或匿峰于千岭;始经魑魅之涂,卒践无人之境”[3]494,又有“举世罕能登陟,王者莫由堙祀,故事绝于常篇,名标于奇纪”[3]494的侧面渲染。正文中,诗人又通过“绝域”和“窈窕”等词再次强调天台山的僻远。由此,作者对仙山的喜爱与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同时又为天台山蒙上了一层神秘灵异的面纱,从而为作者的冥想神游先造声势。

其次是对游山和游仙的描写不同。同是依赖于精神活动来游览挺拔险峻的山峰,李白充分利用梦游的虚无缥缈这一特点,如仙人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一夜飞度镜湖月”[2]138,极具浪漫夸张的色彩。他所游山峰的道路并不开阔平坦,但所有的千岩万转和蜿蜒幽径都在梦游虚幻特点的涵盖下化为秀丽迷人的景致。而孙绰则是通过想象来游山,故他的攀山之路异常艰难。“被毛褐之森森,振金策之铃铃。披荒榛之蒙笼,陟峭崿之峥嵘。济楢溪而直进,落五界而迅征。跨穹窿之悬磴,临万丈之绝冥。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揽樛木之长萝,援葛藟之飞茎。”[3]496- 497作者身披毛皮粗衣,手倚金属之杖,在曲折的山间小路上小心翼翼地前行。此外,虽为两座相距很近的仙山①,但孙李两人所幻想的景物却各具特点。无论山中之景还是仙境之景,李白都围绕一个“动”字来写,而孙绰却突出一“静”字。在李白梦中呈现出的景象是碧波荡漾、猿猴清啼、海日初升以及天鸡报晓,甚至还出现了“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2]138和“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2]138这样令人惊心动魄的场面。天姥山的仙界之景也同样极具动态之感:老虎鼓瑟、鸾鸟驾车和仙人飞舞。李白梦中的景物风云壮丽与波澜壮阔,如波涛滚滚与惊风阵阵,呼啸而来,势不可挡。与此相比,孙绰笔下之景多为静态画面的描摹:纤草萋萋、长松落落、珠阁玲珑与惠风和畅,虽有鸾凤和鸣及清泉叮咚的动态画面,但仙境的清幽静谧愈加明显。若把天姥山的景致比作气势磅礴的的大海,那么天台山的景致则如轻雾氤氲的湖泊。所以,孙李笔下的仙山体现了两种不同的美学风格:一为宁静之优美;一为崇高之壮美。

最后是游仙后心境的不同。孙绰游览仙山陶醉于清幽的山水景致中,山水之景更犹如净化剂,使作者烦恼尽去且世事都抛。孙绰获得的则是心灵的满足与宁静,在内心之中超脱世俗的烦扰,从而进入玄理与佛理交融的境界。此时,仙山美景已从内心抛离,只剩下道的万妙无穷,山水仿佛是得道的方式。而李白与之相反,梦醒后是梦境的美好与现实的艰难之间巨大的反差,故诗人的内心充满了失落与愁苦。“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2]138梦中的仙境已逝,不留一丝踪迹,使得诗人不得不面对可悲的现实。

二、虚实技巧的选择

《游天台山赋》与《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孙李两人都采用虚实结合的艺术手法,借游山写游仙,但在虚与实的处理上有一定的不同。概括讲,孙绰写神游使用的是虚实相生与虚中见实的手法,达到了虚实浑然一体的效果;而李白写梦游,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分明,故诗中虚与实也被分割得比较明显,但作者在虚实之间实现了完美的过渡,也使得字里行间虽留痕迹却更加引人入胜,艺术美感倍增。

孙绰在创作《游天台山赋》时,并没有真实地游览天台山,而是通过任意的驰骋想象,创作出这篇辞赋。虽为虚构,但作者却写得真切自然,达到了虚中见实的艺术效果。虽为神游之作,但作者写来如同身临其境地游览了天台山一般,而“赤城”“瀑布”“楢溪”“五界”与“灵溪”这些现实存在的地名也极大地增强了作者游山的真实感。并且,作者使用“被”“振”“披”“陟”“济”“落”“跨”“临”“践”“搏”“揽”和“援”等动词,将其登山的艰辛形象地展现出来,极具画面感,使读者的眼前仿佛真地浮现出作者艰难攀山的画面。此外,作者对于仙都的描绘,也给人以似幻似真之感,但这实际上仍出自作者的想象。“由于作者久居会稽,又任过永嘉太守,常游放于这一带‘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茏,若云兴霞蔚’的美丽的大自然中,积累了丰富的登山涉水的经验。”[4]再加上作者在描写中尽量隐蔽想象的成分,以“真实”的笔触来写山写景,使虚构隐蔽,真实尽显,达到了以虚乱实的效果。

与《游天台山赋》虚中见实及虚实杂糅的手法不同,《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虚与实是相分离的,全篇可呈为实—虚—实的结构特点。虽然李白在梦境中的景物描写也存在一定的真实感,如“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2]138,但整体上看,李白梦境中的波澜壮阔和奇谲瑰丽之景更能突出其浪漫夸张的气息和天马行空的想象。诗篇虽短,但诗人在虚与实之间转换得极其自然,使得诗篇层次清晰。“我欲因之梦吴越”[2]138一句,作者极其自然地由现实转向梦境,开启了下文游仙之旅。“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2]138,诗人笔锋一转,又从梦境回到了现实。在不到300字的诗篇中,诗人完成了由实到虚与由虚入实的两次转换,使得诗篇妙趣横生,读之回味无穷。

三、情感主旨的寄托

孙绰与李白都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故两人在思想上有一定的相似性。《游天台山赋》与《梦游天姥吟留别》两篇作品虽同借游山来写游仙,但孙李两人情感主旨的寄托却迥异。

孙绰作为东晋玄学的中坚人物,其思想中还融入了佛理的成分。正如他在《喻道论》中所言:“夫佛也者,体道者也;道也者,导物者也;应感顺通,无为无不为者也。无为,故虚寂自然,无不为,故神化万物。”[5]642此外,他在《遂初赋》序言中也宣扬了对玄学思想的向往,“余少慕老庄之道,仰其风流久矣”[5]635。故而,孙绰在游仙后以玄言佛理作结。从该角度看,《游天台山赋》也是一篇玄言赋。作者用道家或佛经的术语入赋,其中道家的术语有“妙有”“天尊”“有无”和“二名”等,佛经的术语有“五盖”“无生”“色空”与“三幡”等。诗人对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充满了向往,故其游仙作品多少带有求仙的成分。“虽一冒于垂堂,乃永存乎长生。必契诚于幽昧,履重险而逾平”[3]497以及“追羲农之绝轨,蹑二老之玄踪”[3]498,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对得道成仙的渴望。徐公持评论此赋的结尾云:“这里不仅在沟通有无,以有为无,亦兼泯灭色空,色即是空。道佛同体,一归于自然。”[6]孙绰深受玄学和佛理的浸染,在赋作中借山水游仙来寄托玄理,无论从时代风尚还是个人思想上看都在情理之中。但是,把玄理融入文学作品中,枯燥单调的玄理在一定程度上会冲淡文学的艺术美感,这也是玄言诗历来深受诟病的根本原因。辞赋同样如此,《游天台山赋》末尾玄理的阐发难免被认为是一个小的瑕疵,故马积高在《赋史》中对此篇几乎没有赞美之词。

与孙绰赋作末尾的以玄理归于宁静相反,李白诗歌的结尾则是情感的一次毫无抑制的喷发。作者虽向往仙人的生活,却并不是真正地渴望求仙长生。陈沆《诗比兴笺》云:“太白流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7]所以,此诗的游仙更多地是诗人对现实的寄托。虽然对友人说要“骑鹿访名山”,似乎是要求仙问道,但接下来诗人思绪突转:“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2]138,借助梦中的游仙已看破世事沧桑的浮沉,不过如同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李白的游仙诗也不过是对黑暗现实的鄙弃,是不愿谄媚奉承权贵的无奈选择,经过一番高歌,其自信、自尊与自傲的精神风貌展现无遗。

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在题材上有诸多相似之处,同写游山和游仙,又都采用了虚构的艺术手法,但在主旨上有如此大的差异,这固然和作家个人的思想性格有关,但更多的是受时代精神的影响。东晋时期,政治王朝偏安于江左,时代精神玄佛合流,士人也大多形成了一种偏安的心态。国土分裂与蛮夷扰边,这些外在的民族危机并没有激发出士人“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8]的家国担当情怀,反而江南明净秀美的山水风光使他们更加关注个人的内心世界。一方面,士人沉醉于山水游乐之中,以此来寄托情感,并把这种情感融进诗文创作中,促进了山水文学的发展。自然山水与士人的生活存在十分密切的联系,罗宗强说:“东晋中期以后,士人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便是山水怡情。山水审美作为士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到此时说已经奠定不可移易的基础。”[9]另一方面,山水风光陶冶心灵,净化思绪。士人在自然山水中流连忘返,世俗中的烦扰杂虑可悉被除去,从而进入一片宁静的精神天地。“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10],这虽是梁代文人在自然山水中精神心态的改变,但东晋文人也同样有此感受,从孙绰的《游天台山赋》便可窥其一斑。“方解缨络,永托兹岭”[3]494“舒烦想于心胸,荡遗尘于旋流”[3]497以及“于是游览既周,体静心闲。害马已去,世事都捐”[3]499都是孙绰在游览天台山后心灵趋于宁静的体现。而这种心灵的宁静、淡然与超脱也恰好与玄学和佛家的思想相契合。虚静是道家思想的一个范畴,如老子《道德经》所言“致虚极,守静笃”;庄子宣扬“心斋坐忘”;佛家追求静与空的境界。故而,经过山水陶冶后空灵澄澈的心境自然就与自身对仙或佛的追求联系起来。因此,当时的山水文学作品中多寄托了玄理或佛理的阐发,正如宗白华所言:“晋宋人欣赏山水,由实入虚,超入玄境。”[11]孙绰作为东晋时期享誉一时的风流人物,自然不能游离于这种主流思潮之外,他在游览山水后归于向往神仙和佛道的境界,既是自身思想性格的反映,同样也是时代思潮的映射。

李白生活在盛唐时期,鼎盛辉煌的大唐盛世与偏安江左的东晋在社会思潮和士人心态上都极其不同。东晋士人展现的是一种宁静内敛式的人格美,而盛唐诗人则彰显出一种昂扬喷薄式的人格美。虽然唐朝时期佛教思想仍比较盛行,也影响了一些文人的创作,如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歌就以“诗中有佛”著称,但并没有像东晋时期那样可以引领一代的士风和文风。就李白个人而言,他身上更多的是儒家积极入世与大济苍生的情怀以及道家任性逍遥和飘逸豪放的人生追求。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他更将自身向往自由与蔑视权贵的性情演绎到了极致。

孙绰的《游天台山赋》与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是两篇文质兼美的佳作,也是中国文学艺术殿堂中的瑰宝。孙绰生活在玄风极盛的东晋王朝,在赋作中通过对天台山自然景物的描写来体悟“道”的奥妙无穷,获得了心灵的清净与超脱。虽以神游的方式游山,但诗人尽量隐藏虚构的成分,于虚构中见真实,在平淡中显奇巧。而生活在繁荣强盛的大唐王朝的李白,在诗歌中则是纵情高歌并任意挥洒,展现出狂傲与自信的人格魅力,在行文中也毫不避忌虚饰的色彩,借梦游的形式,使诗歌更加摇曳生情与瑰丽多姿。一赋一诗,虽篇幅有限,但读者却能管中窥豹,由此感受到东晋和盛唐在社会思想与文人心态上的巨大差异。

注释:

① 天台山位于今浙江天台和临海两县境内;天姥山在今浙江嵊县和新昌县之间,其东面与天台山接连。

[1]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234.

[2] 赵昌平.李白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萧统.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 王琳.六朝辞赋史[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185.

[5]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全晋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6] 徐公持.魏晋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514.

[7] 陈沆.诗比兴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59.

[8]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8:433.

[9] 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243.

[10]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六朝文:全梁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659.

[11]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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