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词的时空艺术
2017-03-07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0
岳 佳(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由偏安于江南一隅且过着“雕栏玉砌”富庶生活的一国之主,沦为囚居汴京一角——“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亡国之君,这是李煜人生际遇的时空转变。“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1]9可见,李煜词对词体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特殊的人生遭遇及赤子之心的真性情,塑造了李煜与众不同的词风,为之后其词体地位的升格奠定了基础。在其现存的34首词作中,李煜通过梦境的展开、审美距离的设置和叙事性的表现方式,开拓出独特的时空艺术。但是,学界对李煜词的时空艺术关注较少,多集中在对其梦词的分析,如周承芳和陈永庆的《简论李煜梦词的艺术特色》、阎增山和钟鼎的《李煜梦词简论》以及章莉的《李煜写梦词浅探》等。此外,李煜词多是小令,不容易铺叙,使得词中的叙事艺术往往被忽视。因此,分析李煜梦词中的时空建构、“隔”类意象造成的心理距离与“事在词内”的独特叙事方式,有助于充分把握其词的情感特质,增强词体的艺术感染力和审美表现力。
一、由“梦境”展开的时空艺术
从内质上讲,梦是作家潜意识中压抑情绪的自然流露,现实中实现不了的愿望都可以借助梦境得到暂时的实现与释放。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梦,它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毫无意义的……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可以算是一种精神状态精神活动的延续。它是由高度错综的智慧活动所产生的。”[2]因此,梦的这种自我满足和自我疏导的特性,对于作家情感的抒发具有重要作用。梦境是虚恍飘渺的非现实时空,梦境中的事物可以任意组合与拼接,具有高度的自由性。对于身世悲凄且充满亡国之哀而又凭借真性情进行创作的词人而言,将梦作为突破口,更有利于情感的宣泄和心灵的慰藉。通过描写梦境,李煜拓展了词境的表现时空,在词学史上获得了重要成就。
李煜的13首梦词大体可分成4类,这与他的身世遭遇息息相关。第一类是描写闺阁恋情与男欢女爱的传统题材。例如: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菩萨蛮》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菩萨蛮》
这两首是他的前期作品,题材虽绮丽柔靡,在李煜笔下却不显庸俗,反而温馨明快,含情脉脉。但是,这类梦境开拓的时空跨度较小,眼界狭窄,还没有脱离花间词的藩篱。第二类是伤春怀人,离情别绪。例如:
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采桑子》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喜千莺》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常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珮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朱颜改,黄昏独倚栏。《阮郎归》
这类词多抒发思而不得的愁绪,于梦醉梦醒之间展现词人的思念之苦与现实的无情。词中梦境所开拓的时空并不复杂,即由此情此景回想起当时的景况,通过“今- 昔”的倒叙式或“今- 昔- 今”的回环式描述,镜头轻微的转换,时空立即转移,无形中营造了一种沧桑悲凉之感。这种模式被吴世昌称为“人面桃花型”,即“第一段叙目前所见景物,第二段追忆过去情况,末段再回到目前景况,杂叙情景,发展到悄然过去,寄以哀感”[3]。强烈的今昔对比,李煜通过记忆碎片将梦境慢慢拼合,所有的情感都被渐渐唤醒,令人唏嘘不已。第三种是思念家乡,怀念故国。这类词多是李煜降宋之后所作,情感充沛,字字血泪。正如王国维所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1]10奠定李煜在词学史上重要地位的主要也是这类词作。例如: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望江南》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忙杀看花人。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望江梅》
由一“梦”字,便回到故国的车水马龙,芳春清秋。故国越是繁华,思念就越深切。“昨夜梦魂中”和“闲梦远”,由梦境出发,线性直上,时空立即转到故国,鲜明的对比使词充满了强烈的张力。梦中是家乡昔日光景,梦醒肠断,读来令人哀叹。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令》
这两首词中的梦境破碎,时空多维,人生各种境况杂糅在一起:“路遥归梦难成”与“梦里不知身是客”,在梦境中也得不到丝毫慰藉,愁苦更是无边无际;“更行更远还生”和“别时容易见时难”,愁苦由梦而起,却不知所终,词境更加广阔。第四种是浮生一梦,世事无常。例如: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乌夜啼》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
由梦而起,也由梦而终,人生如梦一场空。对李煜而言,成为一国君主是一场梦,此后的遭遇也如梦一场。“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词人在这场景更宏大且情感更具普遍性的梦境中得到暂时的解脱与释怀,不再寻寻觅觅,凄凄惨惨,但同时也呈现出其难以释怀的空虚与失落之感。
李煜是亡国之君,背负巨大的耻辱,过着以泪洗面的阶下囚生活,但他性情真切,情感浓烈。虽在词中很难处理和化解这种强烈的情感,但他并未如火山喷发般无节制地将其发泄出来,反而处理得甚是巧妙。李煜通过梦境灵活自如地将情感带入多维度时空,令读者的情感随着梦中视点的转换而起起落落,从而形成独具特色的审美时空。
二、审美之“隔”造就的时空艺术
在李煜的词中,有一类意象非常特殊:帘、窗、栏、深院、西楼、细雨、轻雾、柳丝及银屏等。其中,帘、窗、栏、深院和西楼这几个意象被频繁使用。细细品味可以发现,这些意象有一个共同点:隔。“隔”在距离上给人一种疏远感:大空间通过“隔”形成小区域,小空间又通过“隔”眺望远方。宗白华曾谈到“隔”的时空艺术:“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舞台的帘幕,图画的框廓,雕像的石座,建筑的台阶和栏杆,诗的节奏与韵脚,从窗户看山水,黑夜笼罩下的灯火街市与明月下的幽淡小景,都是在距离化和间隔化条件下诞生的美景。”[4]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距离产生美”,诗情画意便在“隔”的艺术中得以产生。
“帘”“窗”“栏”以及“深院”这些都是实在的分隔物,而“细雨”“轻雾”“银屏”和“柳丝”则都通过视觉上的朦胧迷离感达到分隔的效果,这些景物在李煜的词中不仅隔景,更重要的是隔情。“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作者的视点由内向外,通过屋内的“帘”听和看到外界的雨声潺潺及春意渐褪,由小空间窥探到大时空的变化。“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凭栏远眺,故国江山无限,别时与此时对比,萧瑟春去,一时天上,一时人间。这一切皆非实景,只一“栏”便使时空错乱、拼接与重置。作者浓郁充沛的情感得到抒发,又因“隔”的效果,愈积愈深,令读者非沉静回味不可。
窗,也是李煜词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它是建筑艺术中重要的一部分,是人与外界发生交流的纽带,同时也是中国哲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道德经》有言:“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因户牖形成室的空间,无化为有。有了窗,词人可以由内观外,构建起“高窗瞰远郊,暮色起秋山”与“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多维时空。钱钟书指出:“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刘熙《释名》说:‘窗,聪也;于内窥外,为聪明也。’……窗子许里面人看出去,同时也许外面人看进来,所以在热闹的地方住的人要用窗帘子替他们私生活做个保障。”[5]窗内是个人化与私密化的小空间,营造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亲切氛围。李煜词中:“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耐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彻晓纱窗下,待来君不知”,他被“隔”在了窗里,凭栏远望“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破碎故国,触目皆是惊心的悲痛。窗内的小世界并不能使情感得到解脱,李煜内心压抑,愁苦郁积,依旧是“何处相思苦”。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无言与独上,塑造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孤寂形象:他在“西楼”仰望的是夜空中的一轮残月,此是大空间;俯视所见是秋锁深院,此是小空间。离愁本是抽象且无可名状的,但作者用“剪”和“理”将它具体有形化,化虚为实。“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一个“别是”包含浓情重愁。通过“隔”,使读者可以“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时空律动中产生了独有的审美特质。
“隔”的艺术,西方理论称之为“审美距离”,即布洛所说的“心理距离”。通过有意识地设置距离,在阻隔之中产生朦胧的艺术美。李煜通过一系列具有阻隔性的意象,将情感表达得恰到好处,寄无尽之意于有限物象之中。这样既不致使读者直接感受强烈情感的冲击,又更能调动起读者再创造的能力,去填补诗作中的空白,继而透过“隔”的意象去感悟“不隔”的情感。
三、叙事性开拓的时空艺术
李煜词向来以真情胜,但鲜有人注意其词的叙事特点。文学作品是因物或因情感发,情动于心,发言成文。“事”和“物”都是“情”的触发点,所谓“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国破家亡、囚居深院、人世浮沉及风雨飘摇都触动了李煜的心弦,使其词最附深衷。吴世昌在《论词的章法》中指出:“我们读到一首诗,在文字、句读、名物及训诂通了之后,便要注意它所写情景的时间性与真实性,这一点非常重要……唯有诗词之类,因其内容中常常错综着事实与幻想,而这两者都有‘追述过去’‘直叙现在’与‘推想未来’三式;有时又有‘空间’参杂期间,如‘她那儿’和‘我这儿’之类,因此更加复杂难辨……如果把一首词内容里的时、空、虚与实弄清楚了,则对于本词的章法,自然透彻了解,毫无歧义了。”[3]可见,对李煜词中的叙事特性进行分析有重要的意义。
李煜的词大多是小令,篇幅较短,不太容易展开完整的叙事。因此,他往往通过叙述只言片语的事件、情景与境况来表达内心的情志。《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词中虽没有起承转合式的完整叙述过程,但可以清楚地得知所发生的事情。先写目前的状况,春花秋月和美景轮番上演,再写曾经的繁华与快乐都萦绕心头,接着写眼下被囚在凄凉的小院中,一年又一年的东风吹过小楼,回想起那风雨飘摇的故国,当年雕栏玉砌的富庶,而今人事变迁,沧桑了许多。作者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转换视角,由目前情景引发联想,回忆昔日生活,再转回目前,又不自觉地想起往日。一今一昔,这样交叉视角,今昔对比,时空切换,使得苍凉感蓄势而发。最后,词人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感叹收尾。李煜是一个善于站在广阔的视野中阐发情思的词人,通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将那沉甸甸的愁绪逐渐消释,即所谓的大时空叙事展现的悲放词情。李煜词中的叙事往往根据作者的心境,叙事写景随心随情自然而转,并采用类似意识流的手法,超越时空的约束,思维来回跳跃,将过去与现在融合在一起。因此,其词之叙事性虽不清晰完整,但又有一定的脉络可寻。
李煜词并不复杂,了解他身世经历后再细细品味其词,便可得词旨。他少有晦涩难解之词,这与其语言的自然本色和写景状物的白描手法有很大的关系。其词的叙事往往“事在词内”。“所谓事在诗词之内,是诗词作品本身已将所述之事基本描写清楚,读者即使不假外求,仅从作品本身已能知其事的大概,参考有关创作的背景资料,则能知道其事的大概。”[6]如《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简短几句,就将其人生经历叙述清楚。立国之初,他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几曾识干戈”,之后笔锋急转,国亡家散,囚徒生涯开始,“沈腰潘鬓”,仓皇度日。短短62字精炼浓缩地写尽一生,时空跨越较大,犹如一场宏大的史诗电影,作者所要表达的主旨在叙事中便已清晰展现。
此外,李煜还有一些清新绮丽的词,如《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此词的叙事也较为完整,讲述了一个恋人幽会的故事,“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写得细致生动,寥寥数语。词人描写了情人相会时的动态过程,也塑造了一位羞涩可爱的女主人公形象。这就是“事在词内”——环境描写、动作描写与细节描写,人物塑造皆备。
“亡国之音哀以思”,李煜现存词作仅34首词,但都直抒胸臆,毫不伪饰,用情至深,感人肺腑。他运用梦境、审美之“隔”和“事在词内”的表现手法,将戏剧化的人生际遇与难以消解的悲痛抒发得淋漓尽致,具有极强的艺术概括力,道出了人类的普遍感受,引起强烈的共鸣而流传千年。他还运用高超的艺术技巧将现实时空扭曲、拼接与重构,赋予词强烈的审美张力,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艺术时空,不仅丰富了词的表现力,更为宋词的兴盛奠定了基础。
注释:
① 该统计是根据《南唐二主词笺注》王仲闻校订,陈书良和刘娟笺注本,中华书局,2015年版。
[1] 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赖其万,符传孝,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4:37.
[3] 吴世昌.论词的章法[J].辽宁大学学报,1988(4):66- 68.
[4]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26.
[5] 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M].上海:三联书店,2002:26- 27.
[6] 董乃斌.古典诗词研究的叙事视角[J].文学评论,2010,20(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