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的异乡者
——读桑克之《拖拉机帝国》
2017-03-07郝妍
郝 妍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25)
城市中的异乡者
——读桑克之《拖拉机帝国》
郝 妍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25)
在这个严格服从物理定律的世界里,一定存在着某种罅隙,其下隐藏着巨大的真实。它使得我们看起来都活在不断向前流淌的时间之流中,为确定的空间所包围。以至于每一次想到自己只是黑暗孤寂的空洞宇宙中的一个小点,亿万年终成倏忽即逝的一瞬,就让人感叹自己的渺小,就会产生一种虚无,一种在硕大空间中漂泊无定的迷茫情绪。桑克的《拖拉机帝国》里就隐藏着生活中的某种真实——一种来自北大荒兴凯湖农场的真实,一种从中俄边境飘来的帝国的真实,一种将后现代的粗糙诱惑与古典主义的金碧辉煌结合在一起的真实。他的诗歌有“一种属于我们时代复杂性的体验,它触及事物的幽暗、脆弱、破碎的一面,又基于人性的美好的追求展现了生命的更高可能”,“也自然而然地展开了一个宽阔的生存空间与精神空间”。
这个诗人就是桑克,一个在久居哈尔滨对历史与真相执着的桑克。
一、叙述化作刻刀,勾勒碎片化的异乡
桑克以其独特的叙述视角和叙述语言勾勒出一幅幅关于故乡的碎片,在过去的几十年后,在这个世界上搜集的诸多碎片中,一定有许多带着家乡的印记。就像一个黑龙江人在士林夜市发现正宗的家乡味道,不含任何添加剂与防腐剂,仿佛回到了简单朴素的童年,又终于戏谑地调侃这两者的差别:麻雀的调解是否奏效有待于/黄花鱼的检验而不是乌云的(《月季和玫瑰的种族冲突》);也有在贵阳看着当地数年不遇的零冻冰雪而怔怔发呆,因为那几乎是一样的颜色和温度:一百八十一天/黑夜长于白昼/下雪又湿又冷/不下就刮北风/寒冬的冷风吹拂着此刻此身,也同时吹拂在彼时彼身。一笔一划的描着/电影才有的萧索(《冬天有多少天》);甚至是你无缘无故看了黑板一眼觉得分外亲切的感觉,回忆其青春时的老师与语文课:联合记忆演习/源于黑板和地砖/黑是黑暗的黑/地是地下的地/语文测试正在/逐年把高气温/而你的成熟却/藏于生铁之门(《我的结巴老师》)。这些大概也是记忆中的笑容在此刻的投影。
这不是一首首诗歌,而是由语言描绘刻画的一幅幅图画,温情的语言在头脑中描摹了一幅幅关于童年的关于青春的印记,是亲近与人、富有情调、个性饱满的图画。而这些用语言勾勒出来的图画,要比画家的刻刀更为凶猛,少了空洞浮泛,多了持重与沉稳,以这种方式写作、叙述,必得诉诸具体个人的经验描述。桑克的诗歌是一件艺术品,是一件有别于其他艺术家雕塑或绘画的用语言勾勒的精美艺术品。
故乡之外更容易找寻故乡,在我们所乐意的世界里做故乡的拼图,不得不承认这是许多人共同的命运,他们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是异乡人。
远处的村庄没有创立,
灵魂的中心我的心里也没有。
我凑合着活着,
一点儿都不特殊。
你是唯物的你就是泥土,
你是唯心的你就是鬼魂。
(《孤儿》)
故乡之于桑克,就像单摆之于日冕。从前虚无,因为单摆而非日冕、滴漏定义了什么是一秒,个人的存在感对于时间的精确切割可以强化到无以复加;为了自由选择,就必须承担痛苦。在桑克的诗歌中,“兴凯湖”时时出现,这说明他的思绪时时踏上回乡的道路,回到成为异乡的故乡。
湖风带着腥气,
闻起来多么新鲜。
而腐烂的苇根,
却使之大打折扣。
(《兴凯湖的蚊子》)
纵使回忆故乡,他笔下的湖水、芦苇也没被回忆篡改成金黄色,反之,兴凯湖的景色往往是暗淡无光而又萧瑟的,不是为了热泪盈眶,也不是为了渲染苦难,更不是让一处与一处分出高下立见,让选择与选择成为对立。
桑克认为,在他的记忆里兴凯湖与农场是不能回避的,它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他必须书写的东西,他的心理模式、他的情感构成、他以写作作为创伤治疗手段的方式都与北大荒的土地、兴凯湖的湖水密不可分。桑克以此来回避隐藏其内心深处的消极的自由和极度想被消弭掉的精神空间中的虚无。他在答谢辞中这样评价自己:“我的写作有它极为单纯和纯粹游戏的一面。”他相信,写作可以超越自己现世的生活,超越自己的时间,在极度深层次的内含中呼唤他的存在。“我常常为那些安逸的或者堕落的个人生活方式辩解,仅仅因为他保留了不正确。”农场与湖水是此时此刻自己世界的起点,也是彼时彼刻回归的临界点。那里有回忆、有家人,有他写作的宿命,以及其离开的缘由。农场与兴凯湖的记忆也终究成为未来自己世界的边疆,让每一次创作都变成一种回归。
二、叙述风格的变化:百无禁忌的哈尔滨
哈尔滨,是一座极具魅力而富有个性文化的城市,不断来此造访主宰的白俄罗斯人、犹太人、日本人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相较中国其他城市不可替代的美妙文化,这种美妙爬上了诗人的嘴唇来寻找,爬上了建筑学家的刻刀来留下印记,引诱着艺术家放弃对上帝的虔诚而转向阿谀这座城市的文化。于是,在哈尔滨垂地而起的艺术建筑是他们忠实而又大胆的作品,这类作品带有着异于中国传统建筑的离经叛道的精神,不留一丝犹豫地将中国传统城市中那根深蒂固的古朴与温润取代,来自欧洲的异域魅惑充斥着这座城市,狂放,富有张力。艺术家们用宇宙中让他们炫目呆滞的图案颜色体积创建成他们的作品,而诗人,则带着探寻生命的眼神去寻找,去吟咏那些穿过生活的旗帜的风,并将自己的根扎根在哈尔滨这片心灵的海岸上。
桑克以诗歌隐喻生活,并希冀于建构诗歌的丰富性与社会的丰富性匹配,以一种多形式化的诗歌形式来融合现在这个日益含混复杂的社会生活。“我们的艺术既是一种具有一定之规的艺术,同时又是一种百无禁忌的艺术。一定之规,百无禁忌,从来不矛盾,一定之规意味着传统,百无禁忌意味着创造性。”这是一种诗歌创作的开元要求,又是一种对社会生活的包容态度。桑克的哈尔滨工作旅程则为他的这种创作生涯提供了一个极大包容的平台,也大大促进了桑克叙述风格的变化。
作为一个新闻记者与编辑,青年时期的桑克也在哈尔滨这座城市中以诗人的眼光探寻过属于自己的独特视角。他追寻过启蒙,采访过矿难,写过较真儿的时评。这座城市仿佛有着巨大的魔力,不存在一种明亮的、透明的、欢快的追寻过程。也不存在一种明确的界限,可以把诗歌的探索与城市的日常生活分割开来,诗人桑克,阔别了兴凯镇的故乡,扎根与生活于脚下这座城。对于哈尔滨这座城有着自己独到的落脚点,面包石的街道、冒着香气的格瓦斯、咖啡、啤酒,以及东北特色的黄花鱼与大马哈,这些烟火气十足的意象停驻在桑克的诗中,时而像暖意昂扬的一杯热可可温暖到了心坎儿里,时而像蜷缩在屋里的人透过窗户感受屋外的清冽寒风。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尘埃飞扬又烟火气十足的世界里步履不停,沉默或者歌唱,经过的每一条街道、脚下的每一块石头、路过的每一个橱窗,也许会一直走下去,也许会在某一个转角找见想要找的人,亦如诗人写道:
荣耀过的,
屈辱过的,
肩并肩从面包和面包石上掠过,
掠过雕花小窗,
谁指望你们和解,
谁指望冬天暖和,
唱着歌儿,热咖啡和毛瑟枪,
紧紧拥抱。
(《中央大街的积雪》)
仿佛当他们靠近时会被彼此身上散发的无限光彩照耀前生来世。
关于什么才是乌黑的,什么才是暗红的,为什么必须
把硬铰链翻译成格鲁吉亚的钢铁——沉默会比幽默更幽默,更接近你
虚构的虚无。
(《假借文明的合唱与假借正义的独唱》)
咔嚓,在这个满布面包石头,漫长而又疯狂的街道上,一个完美的和声之中,有的只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任何突兀和勉强的结合,或许和脑海中激荡的回忆,或许和橱窗前的那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或许和深处彼时彼地脚下的这座西域文化杂糅而成的这座城。像曲子找到了歌词,诗人找到了灵感,在血肉之躯中安放了灵魂。这座城,再也无法将诗人与之分开。
这座城中同样包括了着桑克的青春,以及他工作伊始。仿佛一只幼兽,摇摇晃晃的从洞穴中走出来,小心翼翼地第一次触碰到这座城池。它觉得世界新鲜无比,每一次触碰感觉都是如此的强烈鲜明。
桑克的诗歌中令人无法回避的物哀笔墨同样令人动容。这种物哀的诗歌语辞在一次次触碰之间,一整座城市的面貌便慢慢显露了出来:
这是带有猜测性质的依然在命运的铁锅里,
貌似安静地隐居,
或者等待即将发生的什么——猜吧,你猜吧,没有听不明白的鬼语。
这些带有浓烈物哀式的风格诗歌与诗人与哈尔滨包罗万象的文化浑然天成地交融在一起,期间没有突兀,没有断层,在这样的一个百无禁忌的文化中诗人可以肆意的涂抹他的情绪。
这座城市及这座城市的文化同样保存了桑克关于青春的点点回忆:
衣服上的补丁,
从来不找合适的位置,
而是故意的,
强调你的难看。
……
只有鞋子上的洞,
起毛的边缘,
……
让我多么难受,
让我在一个姑娘面前,
抬不起年轻的头。
(《衣衫褴褛而干净的青春》)
仿佛青春只是巨大噪声之下的一些瞬间和碎片,比如一首诗、一枚包子、一双不合时宜的鞋、一道来自姑娘的让人灰飞烟灭的眼神它们深深嵌入了往日的生活,隐藏在无数毫无疑义的细节里面。带领我们成功地成为一个青春的旁观者,时时希冀民主,但记得拥挤的人群;时时感觉到拮据,但记得当时每个人身上近乎相似的短衫,直到现在还可以想起当时自己对现实的无能为力。记得每一个人的不同凡响之举,记得自己当时穿越灵魂的心灵句子。所以诗人坦言:
但我的心是多么干净
还有那么多的触及灵魂的句子
让我说给你听吧
在寂静的夜色中。
(《衣衫褴褛而干净的青春》)
仿佛《夜莺与玫瑰》里的少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青春美好过,却向往过了许多真正美好的青春,然而一个姑娘的眼神就令年轻的少年丢弃了染满夜莺献血的玫瑰。
欧式文化的渲染,哥特与巴洛克风格的争相浸润,使得生活在哈尔滨这座城市的诗人既带有着血液中原始的粗犷与洒脱,又有欧洲文化熏陶过的异于中土文化的小资情怀。相较于大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如织,哈尔滨更时刻受到着来自北方西伯利亚上空冷风的吹拂,亦如喀秋莎摄人心魄的眼神,陶醉其中,让人灰飞烟灭。
桑克的诗歌将个人的纯粹体验与欧洲舶来文化完美结合。不论你是否承认,西方文化的豪迈与热忱以及伴随而来传入中土的名曰启蒙的精神,开阔之眼界留驻在每一个接受启迪的文人心中。
心知肚明的进攻者
若无其事地把黄昏的防线
从下午四点推到下午六点
既是懵懂的夜行者
也不再性急地把自己感冒的身体
塞进拥挤的合乘出租车。
(《战争》)
然而这种文化与地域的豪迈又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嵌入中国这个巨大传统文化之中,无形地影响着诗人们的创作心态:时而带着哥特式的忧伤,时而带着传统文化的深沉,时而笔下的世界又如塞万提斯小说中的堂吉诃德——一匹驮马,手拿钝剑迎战风车。
听着我读一首卡纳文的诗吧!
让我写一封寄不出的信吧!
阴天,还是阴天的平静,
还是阴天的小提琴,
缠绵而不粘连。
偶尔跳跃的眼泪的钢琴,
偶尔的天使的阴天,
悬在空中,
望着你笑。
桑克曾这样自我剖析:“我对自己曾经的启蒙愿望已经不抱什么愿望。因为我认识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胆魄的心理问题,而且还是一个让人相当沮丧的选择难题。”可见,诗人没有办法在每一次创作之中里扮演自己的主角,让整个世界在记忆力围绕着自己的疯狂旋转,或许,诗人的创作世界里,并没有一种欲望得到真正的满足,而世界对于他的存在根本无动于衷。
桑克的诗歌有将个人性格视角透视于城市文化之中。“我不愿无所作为,但是又不能积极作为。这是我的个性决定的。这种个性在文学上往往就表现为直接与晦涩,一对看起来非常矛盾的孪生兄弟,直接近于揭露,晦涩近于神秘。”在诗人的心里,应该曾有过在尘世间令人心旌动摇的花园,他曾恋慕于花园里的神秘,却在靠近时被其摇曳的光影所灼伤。他坦言:
安东尼,我没有你书写巨著的雄心,
我没有你控制荒淫的机器,
我想念无缘无故的虚无,
我想念随时顶替干净的空虚。
这或许是我们的命数,生长在这样的一个国家,我们的人生总是会从文艺青年开始,然后是政治中年或是商务中年、学术中年,所有的青年在开始早慧而又多情,在心中燃烧过熊熊斗志。
安东尼,我没有背叛革命。
我想念黑龙江省的冬天,
想念那里筛掉冷的黑雪。
心在中的情绪可以借由诗歌放肆自由的缠绕蔓延,想象自己是一个有游吟诗人,一个孤独的骑士,北大荒的荒乱和乱石,构成了其人生的景色的幕景。仿佛“安东尼租来的伏尔加牌小汽车,都浮荡在粗糙的海面上”。桑克的诗歌中蕴含着一种情绪,始终与哈尔滨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另一面——令人心碎而又着迷的哥特式文化相融合。
这是一个盛产异域诗人的城市,这座城市下隐藏着物理世界下的巨大真实。有那么多的诗人相信我们与这座城市的文化始终保持着某种联系;有那么多人的相信这座城市中的诗歌拥有着永恒而不枯竭的生命力。哈尔滨的诗人与诗歌,总在以某种形式继续延续和缠绕下去,我们总能够观察,总能够感受,因此诗歌的生命力才有了意义,有着猝不及防的相遇,弦动我们的心灵感应,享受到不似真实的短暂时光。因此,生命才具有了意义,这个城市才值得我们铭记。
[责任编辑:修 磊]
2017-02-08
郝妍(1990—),女,黑龙江哈尔滨人,硕士研究生,从事中国当代新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