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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地理学与哈尔滨诗歌写作

2017-03-07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哈尔滨诗人诗歌

宋 宝 伟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25)



诗歌地理学与哈尔滨诗歌写作

宋 宝 伟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25)

在一个充满个人化写作特征的时代里谈诗人或诗歌的共性问题,是一个非常困难而且危险的事情,稍不留神就会陷入东拉西扯、牵强附会的泥淖,对诗人、诗歌以及评论者本人来说,都是极其不负责任的事情。然而按照法国著名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的观点,环境与艺术犹如温度下降的程度决定露水的有无,阳光强弱的程度决定植物的青翠和憔悴一样,环境对艺术的生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因为环境的独特性缘故,艺术只会产生相似性而绝不会产生同一性。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讨论一个地域的文学写作还是具有一定的可行性的,毕竟相同相近的环境,可以培养出大致相似的文学气质,这也是地域性文学得以存在的基础。地处中国“北方之北”的哈尔滨诗歌写作一直呈现比较旺盛的态势,诗人佳作频出,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哈尔滨诗歌写作逐渐形成稳定的创作局面,诗坛新人纷纷亮相,中青年诗人创作精力正盛,一种诗歌地理学意义上的“哈尔滨写作”开始浮出“地表”,越来越多地吸引着人们的注意。

许多诗人的写作往往从表现自己最熟悉的环境开始的,几乎每一位诗人笔下都有关于“家乡”或“居住地”的作品。生于斯长于斯,周围的一切自然与人文环境,包括时间与空间都会在诗人的精神世界里留下深深的印痕,甚至成为诗人写作的标志性的“名签”而被人们长久地记住,譬如云南之于于坚、雷平阳,彝族文化之于吉狄马加,大西北地区之于昌耀,等等。同样,哈尔滨独特的自然环境、城市地貌以及人文景观也影响着生活于此的诗人们的气质与血性,同时它们也成为诗人表现的对象,成为诗歌中的艺术空间和景观,更为这座城市留下无数的映像与诗行。

每当我从远方回到这个城市/都要在这条街上走走,并用手摸摸那些黝黑发亮的/石头。有时候一个人,从始点开始起步/或者直接从西十二道街走到西头道街/然后到松花江边,看看灰蓝色的江水/和暮色中更加灰蓝色的对岸。/有时候还会沿着斯大林公园,去更远的/地方。每次走在这条街上,都会让我/想起,我又回到了这个城市。

(杨河山《中央大街》)

诗人用他特有的可以呼吸的语言,倾诉着对家乡城市的无限依恋。诗歌没有空泛的抒情,也没有浮夸式的“赞美”,娓娓道来,一切都在静默无声中轻轻地“触碰”,不仅是诗人自己的情感,也“触碰”着那些熟悉这座城市的人们的心房。在哈尔滨的诗人当中,杨河山也许最具有一种“地理学”特征,他的诗歌中有相当大部分是以这座城市为表现对象,或者可以说,哈尔滨作为生活于此的“家乡”,始终承载着杨河山丰富细腻的情感。

这个城市一定有它与众不同的/地方。它舒缓的斜坡,从来不具方向感/的街道;它低矮并且有些残破的/欧式建筑,以及米黄色或者青灰色的墙/它独特的气味——那薄暮时分/萦绕在墨绿色或紫红色穹顶四周的钟声/此刻,在高耸十字架的教堂附近/那些埋在地下的死去的人会翘首以望/所有这一切令我迷恋。我十七岁/来到这个城市,至今尚未离开/这不代表我的忠诚,甚至有时会厌恶/但是我确信我会在这里老去。就像那些厌倦了/天空的人总会不知不觉向它仰望/或者向它致敬。

(杨河山《这个城市》)

一座城市总要有属于自己的特征,不管是城市建筑、街道,还是文化气质、人文素养,都应该是独特而丰满的,否则将“面目”模糊,失去个性。这种对城市独特性的强调,在一体化进程加速的今天,显得尤为珍贵。诗人将哈尔滨的隐性特征——那些浸入到日常生活中并且不为许多人感受到的细微之处,清晰准确地呈现出来,诗中充溢着挥之不去的对这座城市的“迷恋”,不离不弃间充满“敬意”。

如果说,杨河山的城市诗歌中充满着对哈尔滨的淳厚而真挚的依恋,那么刘禹的诗歌则表现出另外一种情绪——对哈尔滨不得不承受的某些“黯淡”的困惑与失落。

天花板下,十几排书架,间隔一米左右。黄昏,读者散尽,空气证明寂静的纯度,一只蟑螂爬过《化工手册》,停在了《稀土》旁边。灰尘是多少年积累的,如果此刻有人大喊一声“啊”,有许多幽灵会被吓呆,人文的夜晚,篝火,子弹,哪那么简单。离题的快意,诗人们在低度酒的扶助下走向迷惑。其实,也许阳台宽敞些,我们就不必这样僵持着,心太郁闷了。

(刘禹《动力区》)

曾经是哈尔滨工业辉煌代表的“动力区”现在早已没了昔日的荣耀,反而成了城市发展的某些“包袱”,这种巨大的“失落”深深蛰伏在每一个城市人心中。刘禹在诗歌中并没有正面表现城市的“变迁”,而是从书房的一角——那蟑螂爬过的、积满灰尘的《化工手册》《稀土》,来传递一种城市“衰落”的信息。浓重的寂静让人无法承受,荒原一般的夜晚逼迫着人们的呼吸,只有在烧酒的驱使下才能体会那些许的“离题的快意”,大大的一声“啊”也无法排遣那郁结在心中的愤懑与不平。城市无论是作为出生地的“故乡”,还是作为生活的“空间”,都承载着诗人浓厚的情感,不管这种情绪是“爱”还是“恨”,是希望还是失落。哈尔滨在本土诗人这里永远不是“他者”,因此也就无法用“纯客观”的视角来观照它、表现它,这也是我们阅读这类城市题材诗歌一种普遍而真切的感受。

雪,作为哈尔滨的一张“名片”,永远都是哈尔滨诗人笔下最“热”的话题,也是哈尔滨最具“地理学”意义的天然“景观”,“雪城”“冰城”这样的称谓早已深入人心、蜚声海外。

现在天空已经微黑 在有雪的工厂街/多年前那些灰色的矮的楼房已经不见/楼房中有些我熟知的人 时间将他们驱散/一些面孔关闭了呼吸 在路途不会再有偶遇的惊喜/这时的大雪让寒霜挂窗 忍冬开在屋内/像雪中的吊唁 大地像一张惨白的脸/冬天的幡有雪关照 工厂街省略了一些人的名字/就像我刚刚走过无声的雪 有林带的路口/正受邀于明年的春天 可是那好像很遥远/你们和你们 谁会止于雪 返回到现实/其实工厂街的灯火在今夜那么绚烂/而我却以雪为明焰 在雪中游牧/地中海的海浪也是白的 和今夜的白毫无区别/轻易地就掩盖了故去 只有远山的雪在今夜闪着银色的光芒。

(潘红莉《雪 时间的悯唱》)

雪,落在城市里,永远都没有落在荒原上的那般气势与灵动,它更多地是制造出慌乱与泥泞,掩盖那些并不亮丽的色彩,呈现暂时的洁白的假象。诗人将城市“现实”的雪与远山“理想”的雪进行了隐含的对比,这其中的选择不言而喻。

降落在哈尔滨黑色的街道上/黑色的树木间。并逐渐变黑。空中雾蒙蒙的/有金属的气味,镍或者其他化学元素/的气味,甚至铁锈的气味/有人在街上走着,像植物又不像植物/一切似乎都不确定。包括雪/(是不是最后通牒?)/包括黑色,包括植物,也包括/铁锈和镍。

(杨河山《哈尔滨最后的雪》)

诗人同样传达出对城市“落雪”的厌倦,其实更是对工业化进程中城市生存环境的一种批判与审视。尽管雪对于哈尔滨来说意义非凡,但诗人眼中的雪落在这座城市里无疑是一种混乱与虚假,也许这就是另类的“审美疲劳”的表现吧!

哈尔滨作为中国北方的城市,同时又曾经是中国最具国际“风范”的城市,在其历史发展中积淀下丰厚的历史人文景观和精神内涵,加之特殊的地理气候环境,因此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城市景观与风貌。哈尔滨的诗歌充分展示了这种景观与风貌,在诗歌写作中逐渐形成了类似英美新批评理论中所认可的“意象”——多次反复在诗歌中出现的语象,而哈尔滨就是这种“语象”之一,这是所有与这座城市有关的诗人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我理解的诗歌地理学概念,不单单包括独特的地理景观造就的特殊艺术气质,还应该包括艺术家们非常趋近的心理特征。在中国的诗歌版图中,北方一直被认为诗歌趋向理性,而南方更趋向感性,这种观点尽管有以偏概全之嫌,但还是被许多人接受了。单单从哈尔滨诗歌写作来说,理性对诗人来说,确实是一个非常准确的概括。诗歌整体表现出一种哲思般的理性气质,善于挖掘生存的意义或秘密,尤其是人生隐秘的荒诞感和诸般的尴尬与无奈。

你总是借助黑暗捕捉梦中蝴蝶/被拯救的标本是时间的态度/当你迎向百合、咖啡/并眷恋一份柔软时/虚无折断了钢丝的外表/你在自我与人群之间/放下意念/听磁场下面的声音/花香与旷野相互拥有/犹如深藏遇见静默/缠在一起/夜晚,一束光打开纽扣/穿透身体,清晨又从脚下退出/空寂对于活着,是一种提示/忏悔追上落叶时,季节已丧失/失效时生活虽老,你还年轻/无意义,比事物本身更虚无/空概念通过握手传给你,/你遇见的陌生人,熟悉后/依然是陌生人/你深陷/时而因一曲忧伤遇见同类/生活停顿片刻,又继续流失/只有灵魂像一块石头/在天空下证明真实是幽暗的/就像孤独,在身体里是凝重的。

(冯晏《感受虚无》)

冯晏的诗歌善于在静默中沉思,总是力求挖掘生活或世界的本质,探索人生的哲理,智性、深刻而富于思辨。在当今物质化时代里,“虚无”越来越成为一种“奢侈品”,诗人感受虚无,其实正是为了把握自己的“凝重”的灵魂,正如哲学里的“在”一样,虚无也是一种“在”,而且是可以被“感知”,绝不等同于“无意义”。

如何阐明一棵杨树的生平?/如何为它书写丰厚的日记?/临街看到的变化过于细微/以致杨树丧失记录的激情/从衣饰的色彩到云朵之形/甚至从生至死的超级循环/气息的微妙,要求更多的/单词句子的对应/而回到自身又是多么辽阔:/枝干的存在与叶片的虚无/脉络之溪具有与众不同的/容貌,流向,声音,速度/彼此联络借助于小小麻雀/借助于风,而秘密的电台/来自感应,而且从不需要/巴士多余的印证。

(桑克《杨树》)

与冯晏诗歌“玄之又玄”的写法相比,桑克的诗歌则表现出一种“形下”的特征,更具有生活化的味道,从身边事物的细微之处入手,通过语词的拉伸、延展,不断深入事物内部,进而探寻事物存在的奥秘。这首诗的妙处就在于语词的准确以及表现的细致入微,不单单是“阐明一棵杨树的生平”,更像是对世间万物生存奥秘的追问。敏感而富有哲思,对事物有超强的把握和表现能力,这是诗人桑克最为显明的写作特征。

在对哈尔滨诗人的描述中,尽管极力躲避“知识分子写作”这一称谓和概念,但是不得不承认,哈尔滨诗人的写作中有相当大成分与“知识分子写作”特征是吻合的——独立而富有智性的个人化写作。应该说,对当下的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的认识,不应该局限在“盘峰论争”时期的狭隘界定之内,而应该重新厘清这一概念,毕竟新世纪以来无论是“知识分子写作”还是“民间写作”都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彼此融合吸纳的趋势已经非常明显了,因此,这里使用“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概念是中性的,不带有任何“站队”成分。

我一直在户外流浪/所有门窗/都对我关闭/我带来的问候/只是令他们恐惧的冷/我穿过沙漠、绿洲、江河与山岭/茫茫路途/何止千万里/高处的树梢和低处的青草/有过感应中的摇曳/我走远后/它们再慢慢恢复平静/而那些庞大的地上附着物/坚固如铁/无动于衷/一路收集的故事和消息/是讲述不完的/寻找倾听的耳朵/有时,我会在墙角打转、呻吟/但收留者/从未出现。

(包临轩《风语》)

这首诗既有“知识分子写作”中的叙事成分,也有“民间写作”中的口语化倾向,二者融合的极其完美,这也是当下诗歌写作的趋向之一。从容不迫的叙述带着对事物的深切体悟和审视,将复杂经验综合运用在对日常事务的观照中,极其细致的摹写体现出诗人对事物和语词的超强表现能力。

我从空气中/看到生锈的钢铁管道/我以为那是我的血的管道/我不会以此打通我和世界的关系/在夜晚的光线下/血管在起变化/这是我所能感觉到的/我身体里响起无数种声音/整个城市的声音/我吸烟/在烟雾的飘动中/然后从林立的管道里觉醒/我生锈了/我的手和脸开始掉渣/我开始变化 从脸开始/从金属开始向空气漫延侵蚀/我变薄了/和世界一道被压扁/成为薄薄的金属上生锈的图画。

(宋迪非《垃圾场里的觉醒者之歌》)

这首非常具有“第三代”意味的诗歌,以垃圾场中生锈的管道口吻传达着对自我生命的审视,隐喻着自我生存的沉重,孤独然而不屈。宋迪非的诗歌有着多重的思辨维度,不仅有对自我存在意义的观照,也有对周围世界关系的思考,总是带着决绝的姿态展示着与外在世界的紧张,“我不会以此打通我和世界的关系”,这也许是当下最具抗争姿态的表达。

在整个世界“一体化”趋势越来越强劲、信息交流越来越便捷、人群交往越来越频繁的今天,讨论文学艺术的区域性特征其实是很危险的事情。正在努力缩小一切“距离”和“差别”的我们,已经很难体会到事物的“独特之美”,一切都因为“雷同”而面目模糊,“大同小异”成了当今人们评价事物最常用的词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应该看到作为中国诗歌版图中不可或缺的一块,哈尔滨诗歌写作一直在沉寂中坚守,在边缘中成熟。过去我们一直都是在更大视野中关注“黑龙江”或是“北大荒”诗歌,而对哈尔滨诗歌的批评与挖掘相对较少。随着在哈尔滨居住生活的诗人,尤其是在全国乃至世界都产生影响力的诗人愈来愈多,哈尔滨诗歌写作应该而且必须得到广泛的瞩目。诗人队伍在壮大,并且代际鲜明而丰富,既有马合省、李琦这样的传统诗人,也有80年代初就开始创作的张曙光、包临轩、冯晏以及可以进入“中间代”队伍的桑克、刘禹、宋迪非等,更有晚近才开始“发力”写作的杨河山等,当然也包括新世纪涌现出的一大批更年轻的诗人们,他们共同组成了哈尔滨诗歌写作最为坚实的基础,共同推演着哈尔滨诗歌写作不断走向辉煌。

2017-02-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世纪诗歌批评研究”(12BZW115)

宋宝伟(1971—),男,黑龙江富锦人,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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