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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生命女神的心理构造
——以女娲、西王母、伊邪那美为中心

2017-03-07崔莉梁青

湖北社会科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西王母女娲原型

崔莉,梁青

(1.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62;2.湖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62)

中日生命女神的心理构造
——以女娲、西王母、伊邪那美为中心

崔莉1,梁青2

(1.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62;2.湖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 430062)

女娲、西王母和伊邪那美是看似没有关联的三位女神,但她们都属于生命女神的心理原型在意识中的投射,分别代表着生命女神的三种形态。她们不仅是初民意识发展到相似阶段时的产物,甚至在细节上,伊邪那美与女娲、西王母分别有着诸多共通之处。这使人不禁对她们的关系有所猜想。从心理原型与文本的分析的角度来看,这三位生命女神也确实具有相互关联的可能性。

生命女神;心理原型;女娲;西王母;伊邪那美

一、引言

大林太良和吉田敦彦等日本学者在谈及日本神话的源流时,通常举出两条重要的线路——北方路径和南方路径。北方路径指的是从朝鲜半岛到中国东北、西伯利亚地区,沿着俄罗斯、蒙古一直延伸到中亚并继续向西。南方路径指的是从东南亚向印尼群岛,经南亚向西,通过两河流域到达欧洲。两条路径都指向西方历史的开源地——古希腊。他们举出很多例子来证明日本神话与朝鲜半岛、东南亚、印尼群岛甚至西欧的联系,但对近邻中国仅列举了东南沿海的一些个案。无论从地域、人种、还是交流史、文化史来看,中国神话与日本神话的联系都应当是更加紧密的。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神话在日本神话的源流中不会成为一个空白地带。全面论述并揭示中日神话之间的联系非笔者力所能及,这里仅就中日三个重要的女性神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为找寻中日神话间的联系提供一点线索。

关于女娲、西王母、伊邪那美这三位女神之间关系的研究已有一定基础。其中论及女娲与伊邪那美关系的有杨利慧的《伏羲女娲与兄妹婚神话的粘连与复合》,主要从兄妹婚母题的角度进行比较;[1](p20-26)徐晓光的《清浊阴阳化万物——日本与我国西南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比较》,主要对比了日本胎生神话与女娲造人的异同;[2](p42-47)西川立幸的《水蛭子考——中日洪水神话比较》,以怪胎母题为中心,进行了女娲与伊邪那美的横向比较;[3](p8-12)王燕的《透视·素描——中日创造神话的比照研究》,列举了中日创世神话的十个母题,就其中“化生万物”、“兄妹血婚”两个母题,对女娲与伊邪那美的共性进行了论述,从性别意识的有无出发,对女娲与伊邪那美产生的历史时期进行界定。[4](p77-83)

论及西王母与伊邪那美关系的有王立群的《中日神话中的生命意象》,分别在万物创生和神之死亡两个章节论述了伊邪那美与西王母,认为她们的神格是相对立的;[5](p66-70)刘晓峰在《中国桃信仰民俗在日本的传播与影响》中认为伊邪那美的黄泉军畏桃而西王母种蟠桃,将两者对立起来;[6](p91-94)徐晓光的《瓜、桃、竹与人的出生——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与日本植物崇拜神话比较》也认为桃具有个大、饱满、形曲、味美的母体特征,与西王母的结合说明对西王母的崇拜是一种母体崇拜,而伊邪那美所指挥的黄泉军畏惧桃子,两者形成对照。[7](p37-43)

本文主要探讨中日神话间的联系,故女娲与西王母之间关系的探讨在这里省去。从以上罗列的研究可以看出,多数研究都是由某个母题引申出女娲或西王母与伊邪那美的横向比较,且大多认为女娲与伊邪那美之间有相似性,而西王母与伊邪那美的属性则是对立的。

笔者认为,女娲、西王母与伊邪那美三者均属于生命女神的范畴。就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虽有将三者统摄起来的研究,但尚无将她们作为生命女神进行探讨的先例。以下笔者将对这三位女神在生命女神的原型层面进行剖析,并整理她们之间相通的要素。

二、生命女神的心理原型

高尔基说,神话的创造在自己的基础上乃是现实主义的。对于神话时代的人类而言,女性区别于男性的一个重要特质就是对生育力的掌控,因此对女性神的信仰往往也与生育力有关。这一特质体现在众多女神身上,造就了一批生命女神。在中日神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女娲、西王母、伊邪那美等几位重要的女神身上都带有这一特质。她们虽然形象迥异,功能不一,但在心理原型上都属于生命女神的范畴。

关于女神的心理原型,荣格派心理学家埃里希诺依曼(Erich Neumann)在《大母神》中已经进行了较为充分的阐释。这部书虽然已经问世半个多世纪,但作为其基本思路的意识与无意识的二元对立结构仍然能为我们提供很多帮助。就女性而言,在无意识与意识之间有原型本身、乌洛波洛斯、原型女性、大母神、阿尼玛等几个层次,它们依照顺序从无意识过渡到意识层面。乌洛波洛斯是原始状态的心理状况的象征,正面和负面、男性和女性、意识和与意识对立的因素都互相交织在一起。它是一种混沌、整体未分化的两可状况,它具有诸多两可的特征。其中可以包含有善的或恶的,美的或丑的,好的或坏的等等相互矛盾的两个方面。

随着意识的发展,从乌洛波洛斯中分化出原型女性来(不论其他矛盾,只谈论性别的分化),男性与女性这样一组矛盾被意识所察觉到了。埃里希诺依曼认为,这种与男性相对立的女性具有两种特征,即基本特征和变形特征。基本特征指的是女性作为大圆、大容器的形态,具有包容万物的特征。强调的是心理的重力因素,具有一种返回原初无意识的倾向。变形特征强调的是心理的动力因素,趋向于运动和变化,它源于基本特征,但又力图脱离基本特征。这种原型包含有女性的基本因素,但仍然是无序的,因此不能为经历着它们的自我所预知和理解。

当崇拜的对象被客体化时,意识便进展到了大母神阶段,但她仍然具有原型女性的两种特征。如果将各种女性神投射到大母神原型上,我们会发现这些女性神一方面具有原型女性的两种特征,另一方面又具有她们各自的更加被细分的特质。例如战争女神除了原型女性的特征外还明显地带有与战争相关的属性,这是其他女神所不具备的。如果我们将目光集中在某一位战争女神身上,那么根据这个机制,进一步增大内涵而减少外延所造成的结果便是她具有更多特殊的属性。

总体而言,意识发展越多,我们对事物特性的把握就越多,客观世界在意识中的分化程度就越高,我们的认识就越细致。相反,如果意识发展程度较低,事物就容易呈现出混沌的样态。这条基本思路对于我们把握心理原型具有重要意义。而就其应用意义而言,埃里希诺依曼提出了与传统的依照时代来划分历史发展进程不同的,依照意识的发展状况来划分历史阶段的假设。

本文要讨论的生命女神的心理原型,正是意识在大母神阶段进行分化后的产物。基于上面的基本思路,我们知道生命女神首先应当具有乌洛波洛斯所拥有的混沌和未分化的属性。也就是说,除了我们后面即将提到的细分化的和明确站在矛盾的某一方的属性外,将会有诸多模糊的,不确定的因素存在,换而言之就是有很多的可能性。她可能是善的或恶的,是美的或丑的,是高大的或矮小的等等。第二,她具有原型女性的特征,也就是上文提到的基本特征和变形特征,这是女性因素为主体的特质。第三,她如大母神一样是某种象征的具现,可以体现为某种客体形象。最后,作为“生命”女神,她对生命的诞生、延续、灭亡具有影响力。

那么我们可以勾勒出这样一种生命女神的心理原型,她是能够掌控生命诞生、毁灭的客体,以孕育、包容万物、回归无意识等特征为主导并在某些情况下呈现出相反的倾向,且不定义任何其他的诸如美丑、善恶等特质。事实上,前文提到的女娲、西王母、伊邪那美等女神都符合这种原型,虽然她们的神话看起来是那样的不同,以至于我们必须更仔细地分析她们的具体状况。

三、生命女神原型在意识中的三种投射

1.女娲。

女娲是华夏上古神话中最重要的女神之一,千百年来在民间流传极广,不仅深入地方民俗,还成为文学创作的材料,甚至载入史书。古文献中关于她的记载就非常多,从内容来看,归纳起来主要有化生万物、补天治水、伏羲之妻、婚育之神四类。为了便于分析,择要归纳于下:

女娲这一称谓,较早见于《楚辞·天问》和《山海经》,主要是关于化生万物之神的记载。《天问》中有“女娲有体,熟制匠之?”的说法,王逸注曰,“传言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其体如此,谁所制匠而图之乎?”与这种说法相呼应,在《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有“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的记载,而郭璞注曰,“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袁珂指出,此处的“一日七十化”中的“化”,不是变化,而应当是化育的意思,这种说法相当中肯。我们所熟知的女娲抟土造人的记载则要到汉末才出现,应劭的《风俗通义》中有“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絙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絙人也。”虽然粘连上了体现等级意识的情节,但仍然体现出对生育大神的崇拜之情。由于类似的记载既多又广,女娲作为化生万物(包括造人)的大神应当是没有疑问的。

女娲补天的事迹较早出现在《列子·汤问》中,有“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而较完整的补天治水神话,则出现在汉代刘安的《淮南子·览冥训》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岛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狡虫死,颛民生。”这种说法基本为后世女娲补天治水的记载定下了一个范型,其后无论是《论衡·谈天篇》还是《博物志》等,几乎都遵循了这种说法。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认为女娲粘连上伏羲,成为伏羲之妻的事迹出现较晚。在唐代卢仝《与马异结交诗》中首次明确提到“女娲本是伏羲妇”。闻一多则在《伏羲考》中指出,二人的夫妇关系似乎在东汉时期就确定了,但仍比女娲的其他事迹要晚。近年来通过解读长沙子弹库楚帛书,得出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伏羲娶女娲为妻这一说法,①长沙子弹库楚帛书的译文:话说很久以前,有熊氏伏戏出自颛顼,住在□□,以渔猎为生。当时天地昏黑,茫茫混沌,雾气弥漫,既无东风南风,也无雨季旱季。伏戏娶夙沙瞿子的女儿女娲为妻,生有四子。将两者粘连的时间又向上推了几百年。此外,不同于女娲补天治水那种形成范式的说法,女娲与伏羲之间的关联方式多种多样。除了夫妻以外还有承袭说,如皇甫谧《帝王世纪》中有“女娲氏亦风姓也,承庖牺制度。亦蛇身人首。一号女希,是为女皇。”的记载;亦有形似说,如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中有“图画天地,品类群生。……伏羲鳞身,女娲蛇躯。……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出后。”;还有兄妹说,如李亢《独异志》中有“昔宇宙初开之时,只有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妻,又自羞耻,兄即与其妹上昆仑山,咒曰:‘天若遣我兄妹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于烟即合,其妹即来就兄,乃结草为扇,以障其面。今时人取妇执扇,像其事也。”这样的记录。

或许是由于女娲与伏羲的粘连,或者是脱胎于造人的传说,女娲还被奉为高禖之神。如罗泌《路史》中有“女娲祷词神,祈而为女媒,因置婚姻。”以及“以其(女娲)载媒,是以后世有国,是祀为皋禖之神。”这样的记载。但总体而言数量较少。

从女娲的神格和行使的功能来看,她毫无疑问应当属于生命女神。但究竟属于怎样的生命女神呢?我们不妨具体探讨她的四类事迹。

第一类事迹是属于创造生命的,就生命女神原型的意义而言,化生万物与抟土造人都是赋予生命的行为,给予万物和人类以生命。第二类事迹是属于延续生命的,以《淮南子》中的记述为例,可以看出女娲炼石补天是有原因的,正是因为“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才有“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等行为。而补天治水的结果就是“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狡虫死,颛民生。”最后落脚到生命的延续上。女娲创造了生命之后并没有撒手不管,而是密切关注着生命体的延续,并为之生存提供环境。第三类事迹与第四类事迹有因果联系,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伏羲女娲这一对“模范”夫妻,这种榜样的力量才赋予了女娲高禖之神的权杖。婚育从个体的短期行为来看是创造生命,而从族群的长期行为来看则是生命的延续。从原型意义上看,这两类事迹共同体现了女娲作为生命女神的创造生命和延续生命的特质。

女娲是生命女神的心理原型在华夏初民意识中的一种投射,从她的形象来看,《天问》说“女娲有体”说明她是一个有形的客体,“人头蛇身”则体现出她在形态上非人非蛇的混沌特征。而以上分析的四类事迹又集中体现出她孕育生命和延续生命的特质。生命女神强调对生命的影响力,女娲体现出的对生命的影响力无疑是正方向的。

2.西王母。

西王母的形象频繁出现在华夏上古神话里,而且随着时代发展,经历过多次变形。但究其本质,仍然是生命女神原型的投射。

目前学界一般认为西王母的形象演变经历了三个阶段。在先秦时期是半人半兽的凶神形象,如《山海经》海内北经中有“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西山经中有“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大荒西经中有“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

到了两汉时期,西王母形象得到了人格化,甚至与帝王相联系起来。《史记·赵世家》中有“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乐之忘归给人以很大的想象空间,无论如何,至少说明西王母已经脱离了凶神的形象。汉代到魏晋期间的《穆天子传》用较大篇幅描述西王母与周穆王之间的交往,提到“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这一时期还有《淮南子》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的事迹。《汉武帝内传》中说西王母“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霭,容颜绝世,真灵人也”,可见这时的西王母已经成为一位动人的女神了。

道教的发展又将西王母形象推到另一个高度,成了女仙之首,甚至还造出了一位东王公与她相对应。《太上老子中经》中,东王公和西王母被排在神仙中的第三和第四位。玉皇大帝出现后,又将西王母作为其配偶,改称王母娘娘。到《博物志》记录汉武帝与西王母相会的时候,也是将她作为女仙对待,说“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殿西,南面东向,头上戴玉胜,青气郁郁如云。有三青鸟,如乌大,使侍母旁。”还赠予汉武帝三千年才结果的仙桃。以后的《墉城集仙录》、《云笈七签》等记载西王母时也大抵如此,甚至《西游记》中的王母娘娘也基本延续了这样的形象。

西王母形象不仅经历了数次变形,究其来源也是众说纷纭。有认为西王母是西方原始部落图腾的,有认为她来源于印度“湿婆”的,[8](p129-131)有认为是诸如鳄鱼之类动物神的,[9](p136-138)甚至是国名的,不一而足。但无论她来源如何,她在上古华夏神话中作为生命女神的形象是被广泛认可的。

在西王母形象变形的第一阶段,她“司天之厉及五残”,郭璞解释为“主知灾厉五刑残杀之气也”。清代郝懿行认为“厉及五残,皆星名也。……五残者,《史记·天官书》云:‘五残星,出正东东方之野。其星状类辰星,去地可六七丈。’《正义》云:‘五残,一名五锋,出则见五方毁败之征,大臣诛亡之象。’西王母主刑杀,故又司此也”。台湾学者钟宗宪认为西王母是主杀害的凶神,与《楚辞·九歌》中的少司命类似,[10](p3)这种说法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虽然说法不尽相同,但西王母是主管刑杀这一点是没有太大争议的。也就是说,这种神格具有决定生命是否能够延续的力量,对生命具有影响力。当然,与女娲相反,这种影响力是负方向的。

西王母形象变形的第二阶段,一方面她的形象得到了人格化,另一方面她的神格也悄然发生了改变,诸多文献中开始出现西王母掌握有不死之药的记载。这一重要变化使得西王母的神格从掌管刑杀的司命之神变为了具有延续生命功能的女神。不过从对生命的影响而言,她仍然属于生命女神的投射,只是影响方式有了些许改变。西王母形象变形的第三阶段,她的地位发生了改变,但我们观察她的神格就会发现,无论是拥有延年益寿的蟠桃,还是各种长生不死的仙药,其基本功能还是延续生命。

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西王母同样是生命女神的心理原型在华夏初民意识中的投射,不管形象是凶神还是美妇人,其本质特性都是掌控刑杀或者延续生命——不死。虽然她们都有维护生命,使生命延续下去的能力,但显然女娲侧重于生,而西王母侧重于死。她们共同构成了生命女神的两个维度,同时又都完美地溶解在大母神原型的混沌之中。

3.伊邪那美。

伊邪那美是日本记纪神话体系中最早出现的女神,也是最重要的女神之一。从她的事迹来看,应当属于生命女神的范畴。

让我们先以《古事记》中的记载为例,回顾一下伊邪那美的生平要略。她与伊邪那岐受到众天神诏示去修复国土,成为偶生神,夫妻二人一同生产了国土,又生产了诸神。在生火神时烧伤了阴部,导致了她的死亡。死后来到黄泉之国,丈夫伊邪那岐希望能带她返回人间,但由于她已经吃了黄泉的食物,只得去请求黄泉的神,并设下禁令。丈夫违禁后,夫妻反目,她从此立下誓言要每天杀死一千人,并留在了黄泉国。

《日本书纪》中的记载稍有变形,但大体与古事记相仿。我们可以把伊邪那美的事迹归纳为与伊邪那岐结合、生产国土、生产诸神、死后赴黄泉之国、立下誓言等几条。下面我们逐一分析。

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结合之前,在神世七代中已经有四对偶生神。但前四对偶生神并没有具体事迹被记录下来,因此日本神话中第一次男女神的结合,可以说是在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身上发生的。《古事记》有记载,“二神降到岛上,建立天之御柱,造成八寻殿……伊邪那歧道:‘我的身子都已经长成,但有一处多余。今以我所余处填塞你的未合处,产生国土,如何?’伊邪那美道:‘好吧。’于是伊邪那岐说道:‘我和你绕着天之御柱走去,相遇而行房事。’……”。我们可以看到,其中有一些生殖崇拜的元素,例如天之御柱、绕圈等。而且,从两神的结合是为了生育这一目的来看,可以认为这是伊邪那美成为生命女神的准备阶段。

其后的生产国土和生产诸神阶段,伊邪那美便履行了创造生命的职责。我们可以认为诸神的生产是生命的创造,生产国土是为生命的存续创造条件。这两者都是生命女神的功能。

在生下火之迦具土神,被烧伤阴部受伤致死而进入黄泉国后,伊邪那美的形象发生了重大改变。首先是形貌上,在向丈夫设下禁令,独自去见黄泉之神时,古事记里对她的形象有如下描述,“女神身上蛆虫聚集,脓血流溢,大雷在其头上,火雷在其胸上,……合计生成雷神八尊。伊邪那歧见而惊怖,随即逃回”。然后是性情上,她忽然对丈夫反目成仇,仅仅是因为被偷看后感到了羞辱。从而一路追杀丈夫直到黄泉比良坂。在这一段情节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凶神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她的神格也发生了改变,成了每天要杀死一千个人的死亡女神。

以伊邪那美自身的死亡为界,她的事迹的前半部分中,完整地体现了作为生命女神创造生命,并为生命的延续创造条件的特质;而后半部分又集中地表现了凶杀与带来死亡的特质。两种特质看似矛盾,但都属于生命女神所固有的职能。两者都能结合在伊邪那美身上,本身也符合大母神原型包容与混沌的特点。

如同埃里希诺依曼将大母神原型在意识中的投射依照善、恶、善恶结合,把它分为了三类,分别以索菲亚、戈耳工、伊西斯为代表。生命女神也同样可以依照对生命正方向的影响、负方向的影响以及同时具有两方面影响,将其在意识中的投射分为三类,其代表分别是女娲、西王母和伊邪那美。

这三位生命女神虽然在各自的神话体系、信仰传承中有着截然不同的表现,本身也没有直接的关联,但仅就心理原型而论,三者是可以并列的。从意识发展程度与原型分化的关系来看,可以说创造出这几位女神时,初民的意识发展程度应当相差不大。

四、中日生命女神形象的一致性以及源流的猜想

大林太良认为,日本在亚欧大陆的最东端,那些从西向东漂流的神话要素都汇集到这里,并融合沉淀下来。从这一观点看来,日本神话要素的多元性和神话形象的复合性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以上讨论的三位女神似乎也印证了这种观点。如果以伊邪那美的死亡为临界点,可以发现在她死亡之前,与女娲有很多相通之处,而死亡以后则更加接近西王母的形象。

女娲和进入黄泉国以前的伊邪那美在功能与神格方面的一致性毋庸赘言,在细节上两者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有着共通之处。首先,在女娲补天治水的事迹里,有《淮南子·览冥训》的记载,“积芦灰以止淫水”。女娲止住了遍布大地的洪水,为生命在大地上的延续创造了条件。在《古事记》诸岛之生成一节里,有“于是天神乃命令伊邪那岐命伊邪那美命二神,使去造成那个漂浮着的国土,赐给一支天之琼矛”这样的记载。伊邪那美等两位大神在水中创造了一个新的国土。究其本质,女娲和伊邪那美都是在不利于生命存续的水中建立了适宜生命存续的陆地,伊邪那美随后的生国神话的本质也在于此。

其次是建立天柱的情节。《古事记》在诸岛之生成一节里记载道,“二神降到岛上,建立天之御柱,造成八寻殿”,天之御柱就是撑天的柱子,耸立于天地之间。《淮南子·览冥训》中有“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虽然数量有所差异,但立于四极的鳌足与天之御柱一样,都是用来支撑天地的支柱。这直通地天的柱子应当有两重含义,其一是古人认为天是会塌陷下来的,需要像建房子一样用支柱支撑起来。女娲之所以要用四只鳌足分别立在四个方向,就是为了让天不会向四方倾斜。《淮南子·天文训》中记载,“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这就是一根天柱折断造成的后果。在《古事记》中更是明确指出建立天之御柱是为了造成八寻殿。在日语中“八”是形容极大的数字,如“八百万神”、“八歧大蛇”等,“寻”是长度单位,八寻殿就是极大的房子。这根天柱就是为支撑天地这座大房子而建的。第二重含义是天柱本身含有的生命意义。女娲之所以断“鳌足”而不是断其他的足,是因为“鳌”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鳌”是传说中的大龟或大鳖,龙伯钓鳌的传说中,十五只巨鳌轮流背负五座仙山,六万年轮换一次。女娲取鳌足,应当是因为其生命力持久之故。天柱的生命意义还体现在生殖崇拜的象征上,这一点在伊邪那美的事迹中体现得更加明显。《古事记》中记载伊邪那岐对伊邪那美说道,“我和你绕着天之御柱走去,相遇而行房事”。这里的天柱,是作为生殖力量的象征存在的。可见,女娲神话中的天柱与伊邪那美神话中的天之御柱都具有关于生命意义的隐喻。

第三是与配偶男神结合之前的仪式。在中国流传甚广的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的故事中,一个普遍存在的母题便是伏羲和女娲绕着树追逐,若是伏羲追上女娲,她便答应成婚。伏羲苦追不上,忽然向相反方向跑,终于迎面撞见了女娲,两人得以成婚。这种两人绕树跑,最终碰面后结合的情节,与伊邪那岐、伊邪那美的情况惊人地相似。显然这种仪式对于诞生生命、延续生命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

从以上三点可以看出,女娲和伊邪那美作为生命女神,不仅在心理原型上有着相似的结构,在一些细节方面也有着惊人的相似,并且这些细节无一不是与生命女神的特质密切相关。

而西王母与伊邪那美的联系要相对抽象一些,但一方面像西王母、伊邪那美这样带有凶神属性的女神形象并不多,这使得在更宽泛意义的对比中,两者的共性较为突出。另一方面,我们仍然能够找到一些她们之间相似的地方。

西王母的形象经历过一系列变形,但从前文分析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她的形象在后世主要是发生了世俗化和美化,基本属性并没有发生本质改变。从最早的西王母形象来看,她是主管刑杀的死亡女神,而伊邪那美进入黄泉国之后,体现出的能力是差遣黄泉军和杀人,从功能上讲,两者是一致的。

《淮南子》中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那么持有不死之药的西王母应当具有不死之身。而伊邪那美虽然在生火之迦具土神的时候死亡,但并没有真正死去,只是在黄泉国继续活动。神话中寿命很长的神很多,但像西王母和伊邪那美这样明显强调其不死的情况很少见。

其次,《山海经》中几处记载西王母使三青鸟为之取食。关于三青鸟,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明代钱希言的《戏瑕》中曾经对它进行过总括性论述,基本上可以分为鸟类形象和女性形象两大类。但无论是鸟还是代指女性人物,总之是有所实指,西王母应当是有这样几位“手下”为她服务的。伊邪那美原本并不具有这样的“手下”,但进入黄泉国后,情况发生了改变。《古事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伊邪那美命说道,‘你叫我来出了丑了。’即差遣黄泉丑女往追……其后伊邪那美命更遣八雷神,率领千五百黄泉军来追……”伊邪那美在黄泉中学也开始役使“手下”了,这种与西王母趋同的变化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女娲、西王母、伊邪那美三位女神是生命女神在初民意识中的三种投射,虽然目前为止尚未发现中国的女娲、西王母同日本的伊邪那美在源流上的直接联系,但她们之间除了心理原型结构上的相似之外,尚有如此之多的细节具有很高的相似度,让人不得不对她们之间的关系有所猜想。在意识发展到某个阶段时,生命女神的原型会投射到初民的意识中。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随着意识的发展都会形成生命女神的形象,但她们的细节特征却未必相同。意识发展较晚的日本初民接触到女娲和西王母形象,并与自身集体无意识里的生命女神原型产生共鸣,进而形成伊邪那美这样一个生命女神形象也是不无可能的。当然,这只是笔者贸然揣测,提出的一种可能性。真相还有待今后考古学、文献学发掘出更有力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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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刘晓峰.中国桃信仰民俗在日本的传播与影响[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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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志强.“西王母”神话的原型解读及民俗学意义[J].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05,(2).

[10]钟宗宪.死生相系的司命之神——对于西王母神格的推测[J].青海社会科学,2010,(5).

责任编辑 邓年

I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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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477(2017)03-0136-07

崔莉(1983—),女,湖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2015级博士生,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日语系讲师;梁青(1983—),男,湖北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讲师,中华文化发展湖北省协同创新中心副研究员。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项目“汉代纬书神话与日本记纪神话的政治元素研究”(2016Q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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