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类书式的诗”论述评
2017-03-07潘吉英
潘吉英
(南平市文联,福建 南平 353000)
闻一多“类书式的诗”论述评
潘吉英
(南平市文联,福建 南平 353000)
“类书式的诗”是闻一多关于初唐诗歌研究的独特之论。他从六朝《文选》内蕴“诗言志”的儒家教化观这一微观视角着眼,挖掘出唐太宗及其群臣所代表的关陇文化不仅是初唐文士沿承六朝浓厚学术兴趣而编撰类书的文化渊源,更是以类书为创作范式的“类书式的诗”盛行诗坛的历史背景。其具体体现为文学理论主张与诗歌创作实践之间的错层现象,即初唐文士因“以短为长”文化心态的遮蔽,不仅使以南北文化融合为逻辑起点的“文质彬彬”的审美理想局限于文学理论主张,还使以“情”、“志”的矛盾与分裂为内在驱动力的“类书式的诗”盛行于初唐前期诗坛。
闻一多;类书式的诗;诗言志;文质彬彬;错层现象
马克思曾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象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①[德]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03页。历史创造尚且如此,诗歌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马克思的这一论断有力地印证了闻一多“类书式的诗”的初唐诗论,是关于初唐前期诗与六朝诗,甚至与六朝文化间具有广泛而深厚的文化传统渊源关系的精彩演绎,是对初唐诗歌类型的全新独特而又有丰富历史内涵的精确提炼。
一、“诗言志”的儒家诗教观
闻一多将初唐前期(618—660年)②闻一多:《唐诗要略》,《闻一多全集》(第6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6页。文士在沿承六朝浓厚学术兴趣的基础上,凭学力追求“沉思翰藻”的堆砌,却“毫无性灵”的诗称为“类书式的诗”。其产生的最直接原因是对六朝浓厚学术兴趣的沿承,集中体现为《文选》的文学观。萧统《文选》序言明“文”应具备的基本特征是“综辑辞采”“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③[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页。;自编《陶渊明集》序盛赞扬雄“劝百而讽一”的文学观,认为若无《闲情赋》这篇,《陶渊明集》就能起到“讽谏”“风教”的社会功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主张文学应“文质彬彬”,即华丽与典雅并重。④严可均:《全梁文》(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16-221页。事实上,他自身的文学创作是偏重于典雅的,其意在摒弃当时盛行于诗坛的宫体诗中所抒发的“艳情”。其文学观实质上是以“沉思翰藻”、“讽谏”功用、“文质彬彬”为基本组成要素的儒家诗教观。这就是《文选》的文学观。由此,魏徵沿承这一文学观而作的《述怀》备受明代李攀龙推崇,被置于其《唐诗选》卷首;被清代沈德潜评为盛唐风格的滥觞之作;闻一多也认为其是初唐前期诗的代表。
闻一多《类书与诗》中指涉的初唐 “诗言志”的儒家诗教观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在此,主要是借朱自清与闻一多的“诗言志”观的差异来加以明晰,朱自清侧重于儒家的济世怀抱,即人伦纲常的客观传达,所以他能相对客观地肯定李善注《古诗十九首》“最为谨慎,切实”,“释‘事’的地方多,释‘义’的地方少”,但诗的欣赏,必须以语言文字的分析了解为基础,多了解一分,就能多欣赏一分。与之不同,闻一多侧重于道家的超世情趣,即自我性情的主观吟咏,所以他批驳李善《文选注》“释事而忘意”,是因应“诗言志”的儒家诗教观的时代之需的产物。唐初文士因喜好记载历史的文字,对《汉书》的研究兴趣远在《史记》之上。然而,“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①鲁迅:《汉文学史纲要》,《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420页。的《史记》,其记载历史的字里行间内蕴“发愤著书”的自我性情抒发是远盛于《汉书》的。为此,他认为“选家们搜出魏徵来代表初唐诗,足见那一个时代的贫乏。”②闻一多:《类书与诗》,《闻一多全集》(第6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页。魏徵俨然是唐太宗及其群臣文学观的代言人,其《述怀》诗中内蕴的儒家诗教观是初唐时代的表征。唐太宗以帝王身份的提倡更使儒家诗教观迅速扩而广之。一是唐太宗以儒家思想警示群臣、轨则后嗣,以维护其统治地位,促进了儒学的兴盛。他屡屡言及自身以梁武帝、元帝君臣的空谈误国为诫,③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二),武汉: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3年,第518页。命群臣编撰“以史为鉴”的六朝史书。为此,即便是在六朝史书的文学总评中,如魏徵《隋书•文学传序》《隋书•经籍志序》、姚思廉《梁书•文学传序》《陈书•文学传序》、李百药《北齐书•文苑传序》、令狐德棻《周书•王褒庾信传论》、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等,屡屡强调“敷德教于下”“达情志于上”“大则经纬天地,作训垂范,次则风谣歌颂,匡主和民”④魏徵:《隋书》(卷七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163页,第1163页。的儒家诗教观,使得文学失去其审美存在,沦为政治教化的工具。更为重要的是唐太宗还命文士颜师古考订《五经定本》、孔颖达编撰《五经正义》等,并将科举中明经科的考试内容改为“九经”。为此,儒学的影响面也随之推扩。二是唐太宗追求诗歌的典雅,力求摒弃浮华,以作为辅政的工具。当面对邓隆表请编撰其诗文集时,他立即想到这无疑是类于梁武帝父子、陈后主、隋炀帝的乱政之举。⑤吴兢:《贞观政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22页。由此,群臣写诗只能是有所补益于君主治理天下,或满足歌功颂德的应制之需。
二、“文质彬彬”的审美理想
魏徵《隋书•文学传序》强调“诗言志”的儒家诗教观的同时,也提出了“文质彬彬”的诗歌审美理想:“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观,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矣。”⑥魏徵:《隋书》(卷七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163页,第1163页。这一段话不仅在初唐颇具代表性,屡见于初唐其它史书,也是自唐至今屡被学人所称引的。他将南北朝诗的特质归纳为“清绮”与“气质”这两个审美范畴。前者主要着眼于诗的美感形式而言,指韵律的清澈婉转、词藻的繁富;后者则是就诗的审美内容而言,指叙事抒情所具有的慷慨激昂的情感基调。二者指向不同审美内涵,本无优劣之分,但是他们所代表的不同审美价值取向,对于初唐时代诗歌发展的意义是不同的。因为在魏徵等唐初文士看来,这两个范畴是互有得失并内隐其褒贬得失的文化心态:词藻与韵律,原是诗应具的形式质素,然而南朝诗却走精雕细琢、穷力追新的形式主义极端化,诗的情感内容极轻艳,最终导致了亡国;虽然北朝诗因文化积淀不深,词藻与韵律的美感形式甚为贫乏,然而其真实而强烈的情感抒发这一内容质素,却是南朝诗所缺乏的。对此,钱钟书曾颇形象地进行描述:“《隋书》曰‘质胜’,以短为长,犹因背伛而称谦态鞠躬,颊肿而赞贵相颐丰也。”①钱钟书:《管锥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508页。事实上,初唐文士在理论上指明南北诗歌的“短”“长”,并期望以“文质彬彬”的诗歌审美理想来改变南朝诗歌之“短”,就诗本身而言,顺应诗歌演变的内在规律,即诗歌审美规范的转换,具有其重要的历史意义。初唐诗必然是在“清绮”与“气质”之基上“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即在南朝已臻成熟的美感形式之基上,注入北朝高昂激越的情感内容,实现内容和形式的统一,方能“尽善尽美”。然而,初唐文士“以短为长”的文化心态,常常将儒家诗教观的道德价值判断凌驾于诗歌自身的审美价值之上,对于“清绮”所代表的南朝诗风仍持守贬斥为“亡国之音”的态度,并未能真正打破南北诗歌的壁垒,也未能找到一条矫正南朝诗风的正确途径,使得初唐诗彻底成为“六朝的尾”。
此外,魏徵“文质彬彬”的诗歌审美理想只是简单地沿袭《文选》所代表的文学观,不是根植于南北文化有效融合的文化土壤而形成符合诗歌自身发展规律的文学观。初唐贫瘠的文化土壤,完全扼杀了这一本应开出娇艳的初唐诗之花的种子于萌芽状态。而这与唐朝政治制度主要渊源于关陇文化是密切相关的。关陇文化主要渊源于以鲜卑文化为主体的北方文化,在频繁的战争中,又吸纳了以汉魏文化为主体的南方文化。但是,与在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中,并因门阀制度的文化载体得以良好沿承的南方文化相比较,北方文化仍然远为落后。在南北文化交流中,北朝统治者采取积极开放的文化心态,致力于吸收南方文化的长处,如北魏孝文帝拓跋宏采取一系列汉化措施:迁都、改官制、断北语、改姓氏;北周文皇帝宇文泰强势推行“关中本位政策”,以确立关陇文化的正统地位,摆脱文化自卑心理。然而,正如明代杨慎所说:“北朝戎马纵横,未暇篇什,孝文始一倡之,屯而未畅。”②杨慎:《升菴诗话》(卷三),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93页。北朝统治者的文化心态,虽在一定程度上加速北方文化的进化过程,但是,除了在乱世中以家世的数代传习、地域——滞留于中原的士族及北迁的南渡士族等为载体,沿承汉魏儒家文化传统中的诗教观外,其文化积淀仍无法与南朝相媲美。北朝文士更因对南朝诗的推崇,进而加以模仿,即便是南朝王褒、庾信、徐陵等诗人被扣留北朝后,也未扭转这一崇拜南方文化的心态。由此,《周书》中在北周的文学成就方面只有《王褒庾信传》,而无《文学传》或《文苑传》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文质彬彬”的诗歌审美理想也不是建立于初唐丰富具体的诗歌创作实践之基上而总结提炼的文学理论主张,并不能反过来有效指导诗歌创作实践,其结局只能如昙花一现,迅速被“类书式的诗”所淹没。唐初的统治者依赖关陇集团的势力夺取政权,在政治意识形态诸方面与关陇文化必然保持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唐太宗沿袭北朝尤其是北魏、北周的文化心态,试图通过制礼做乐、编撰史书、“反佛尊儒”确立关陇文化的正统地位;力倡汉魏儒家文化中的诗教观,以作为其在政治上持久统治的思想工具。然而,由于关陇文化土壤的贫瘠,内在文化积淀与素质涵养并不深的唐太宗及其群臣,为了创作以“诗言志”儒家诗教观为旨归的诗歌,必然沿承南朝的学术兴趣,仰仗于初唐的文学学术化风气:一是以李善《文选注》为代表的“释事而忘意”的“章句的研究”;一是以虞世南《兔园册子》《北堂书钞》为代表的“采事而忘意”的“类书的编撰”。而以此二者为参考、模仿、借鉴的初唐宫廷文士,必然走向“用事而忘意”,创作出堆砌“沉思翰藻”的“类书式的诗”。因为萧统“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的选文标准正是“善于用事,善于用比”之意。①朱自清:《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说》,《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50页。
特别是闻一多将初唐类书的编撰分为贞观、龙朔到开元两个时期,认真比较后发现不仅如他所言,在数量上均以官修为主,就其编撰的倾向性而言,也有本质的区别:后者如《瑶山玉彩》的编选就是“采摘古今文章英词丽句,以类相从”,更侧重于文词的编排,带有工具书的性质;前者如欧阳询《艺文类聚•序》所说:“《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②王应麟:《玉海•艺文》(卷五十四),扬州:广陵书社,1987年,第1020,1028页。,更趋于事类的比排,学术化特征更为显著。由此,闻一多一开始就将“类书式的诗”盛行于初唐诗坛的时间界定在618-660年之间,这一历史判断是非常精准到位的,他更在《文选注》《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初唐某家的诗集等排比中,看出“类书式的诗”的创作程式及其范式意义,这一历史眼光也是非常独到的。类书不仅是“类书式的诗”的创作范式,也是初唐前期诗风的典型特征,甚至影响到初盛唐诗人:李峤120首“杂咏”的写作目的、创作程式、类别编排、所咏物名、所用典故、用典次序、典故对仗等等均与《初学记》相类③葛晓音:《创作范式的提倡和初盛唐诗的普及——从〈李峤百咏〉谈起》,《文学遗产》1995年第6期,第31-32页。;“四杰”在艺术渊源、创作程式上与《文选》也有着内在的密切联系④尚定:《走向盛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170-173页。。
三、“情”“志”的矛盾与分裂
闻一多认为:“太宗和虞世南、李百药,以及当时成群的词臣,做了几十年的诗,到头还要靠这诗坛的局外人魏徵,来维持一点较清醒的诗的意识,这简直是他们的耻辱! ”⑤闻一多:《类书与诗》,《闻一多全集》(第6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页。其语难免有过激之嫌,却指明魏徵的诗作与唐太宗及其群臣的诗作,就诗风诗貌而言,是迥然不同的。魏徵主导“诗言志”的儒家诗教观与“文质彬彬”的诗歌审美理想,其诗作如《述怀》的内容是“言志述怀”——在历史鉴戒中抒发社会政治意识,风格略具北朝刚健质朴的情怀;唐太宗及其群臣倾向于“吟咏性情”——在歌功颂德中消遣个体应制需求,沿袭南朝的纤秾艳丽风格——毫无性灵,只凭学力追求声律、词藻、对偶等形式要素的精雕细琢与程式化。
家世、地域所承载积淀的文化传统,是魏徵所言之“志”区别于唐太宗及其群臣所咏之“情”的根源。魏徵之所以成为“诗坛的局外人”,源于其出身于山东士族,沿承汉魏儒家文化传统,诗风颇具北朝民歌的“气质”。北朝民歌虽有意模仿南朝诗,但并不局限于逼真、精致描摹男女之情的叙事,更注重运用汉赋的典故堆砌手法,来铺排宏阔的场面与气势,以实现藉离别相思下的男女之情来寄托或抒发自我对空间跨度、诸种人生画面、相对固定场景下的情感。这一“气质”为诗的叙事与抒情留下更广阔的天地,已经离唐诗的“壮丽”“宏大”不远了。与魏徵相较,唐太宗及其群臣所沿袭的更多的是南朝文化传统。一是唐太宗及其关陇群臣所沿承的贫瘠的关陇文化土壤,潜隐的自卑文化心态使其偏爱于南朝文学的“清绮”。如南朝的陆机在“文学的自觉”时代背景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的诗歌理论主张,然而唐太宗《晋书•陆机传论》所崇拜的却是“文藻宏丽”“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一绪连文,则珠流璧合”的诗文创作实践中的陆机。二是初唐前期诗坛的中坚分子多是南朝时期即已成名的诗人,他们胎息于南朝诗风,更加助长了初唐前期纤秾艳丽的诗风。如“太宗于他的群臣中就最钦佩虞世南”,而虞世南正是陈代宫体诗集《玉台新咏》编撰者徐陵的弟子。
“情”“志”的矛盾与分裂,是魏徵的诗歌审美理想与唐太宗及其群臣的创作实践之间,出现错层现象的内驱力。如朱自清《诗言志辨》的考索,“诗缘情”“诗言志”在最本源上原是两个不同的美学范畴,在汉儒“诗言志”的教化观中,强制赋予“情”“志”同一伦理观念内涵。魏晋六朝时期的“文学的自觉”,促使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均在沿承“诗言志”的儒家诗教观的同时,兼顾个体自我性情的吟咏而提出“诗缘情”的理论主张,使“情”“志”又分裂、回归其本源意义——“情”所承载的是审美文学观,“志”所承载的是诗教文学观,二者从根本上是无法统一的。鲁迅对此曾精辟论述到:“中国之诗,舜云言志;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①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68页。但是六朝诗歌创作实践与理论主张并不一定是同步的。尤其是六朝宫廷文士在悠游的贵族生活环境中,极度夸大扭曲诗中“情”的质素,走向自我性情吟咏的另一极端。如梁陈宫体诗中那些低级趣味甚至裸露情欲等题材内容的描摹,这一题材内容的“新变”,又使诗的艺术表现朝着文浮于质,乃至以文灭质的方向发展。这便是“情”“志”矛盾与分裂的极端实践形态。
唐初文士毫无保留地重新上演魏晋六朝时“情”“志”矛盾与分裂的这段历史。一是文学理论主张。孔颖达说:“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春秋左传正义•昭公二十五年》)他重弹的是汉儒诗教观中的“情志”合一说。魏徵《述怀》的抒情模式与阮籍《咏怀诗》相类,而阮籍的这组诗原是抒发个体自我的性情,但李善《文选注》却将其解释成时事讽喻诗,与孔颖达的“情”“志”合一说如出一辙;魏徵《述怀》内隐的“诗言志”的儒家教化观,及其“文质彬彬”的诗歌审美理想所内蕴的“情”“志”观同于孔颖达,偏重于个体自我性情的吟咏应合于儒家之“志”的轨则,隐没了其诗所内蕴的北朝民歌的“气质”这一优势。二是诗歌创作实践。唐太宗的“情”“志”矛盾与魏徵不同,体现为“双层人格”②闻一多:《唐诗要略》,《闻一多全集》(第6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8页。的分裂,其政治统治之“志”沿袭北朝事功的文化心态——以儒家教化观为正统思想,其文学喜好之“情”寄寓于南朝诗歌的“沉思翰藻”——以合“沈力之发泄,换口味”之个体需求,尤其是到贞观后期,国势稳定,宴饮日剧,更营造了歌功颂德的应制之作的宫廷诗风。内在诗学涵养并不高的贞观群臣,为了迎合唐太宗“情”“志”分裂的需求,一方面,只能在“释事而忘意”的章句与“采事而忘意”的类书中,找寻“沉思翰藻”以堆砌成诗,以规避虞世南所称宫体诗“体非雅正”③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百二),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184页。的淫艳之弊,并藉此宣示帝王之尊威、彰显诗歌之典雅;另一方面,只能在被迫隐没个体自我性情的应制之需中,追求声律、词藻、对偶等诗歌形式的精雕细琢与程式创作,以“另类”地转嫁自我性情吟咏的需求。
正如文章开头所引马克思的那段话,初唐文士始终无法逃避六朝文学传统梦魇般的纠缠。个体自我“情”“志”的矛盾与分裂,在无形中内驱初唐文士有意地“用事而忘意”,进而使“类书式的诗”盛行。难怪闻一多会感慨“当时一般文学者的体干似乎是一样高矮,挑不出一个特别魁梧的例子”可作为初唐前期诗坛的代表。由此,对于六朝、初唐诗,无论是“偏重于直觉、顿悟和对感性体验的描述”④朱立元:《走自己的路——对于迈向21世纪的中国文论建设问题的思考》,《文学评论》2000年第3期,第11页。等印象式批评的传统诗评,还是偏重于诗歌文体流变的具体解读与总结概括的古典唐诗学,多持鄙夷态度。现代唐诗学伴随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学史”热潮而兴起,绝大多数民国学人对六朝、初唐诗能持较为客观公正的看法,能科学理性地辩驳二者之间或沿承或反拨的内在关联,但又沿用前代学人的治学方法,更多地着眼于文体流变中声律形式的探索这一承上启下作用,并未着眼于诗学传统中精神内涵的承继这一重要桥梁作用。如郑振铎认为齐梁诗体不仅对李白、杜甫等唐代大诗人产生影响,而且为唐代律诗打下了基础。⑤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204页。然而,正如宇文所安所说:“初唐诗比绝大多数诗歌都更适合于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研究”①[美]宇文所安:《初唐诗·致中国读者》,贾晋华译,北京:三联书店,2014年,第2页。。闻一多虽然对初唐诗总体的艺术成就也是持否定态度的,但他不同于前代学人印象式地批评解读具体作品,也不同于同代学人文艺理论式细致剖析文艺的一般规律,他选择从文学史的角度着眼,在初唐文士对六朝《文选》内蕴“诗言志”的儒家诗教观这一微观视域下,挖掘出唐太宗及其群臣所代表的关陇文化不仅是初唐文士沿承六朝浓厚学术兴趣而编撰类书的文化渊源,更是以类书为创作程式的“类书式的诗”盛行的历史根源。其具体体现为文学理论主张与诗歌创作实践之间的错层现象,即初唐文士因“以短为长”文化心态的遮蔽,不仅使以南北文化融合为逻辑起点的“文质彬彬”的审美理想局限于文学理论主张,还使以“情”“志”的矛盾与分裂为内在驱动力的“类书式的诗”得以盛行于初唐前期诗坛,发展至上官体的“六对”“八对”则将这一无性灵的诗歌形式发挥至极致,也就寓示着初唐诗出现转机,进而迈向盛唐诗的可能性。闻一多着眼于诗学传统中精神内涵的承继这一重要桥梁作用,对初唐诗挖掘的深广度——能够体现特定历史时期本质意义和时代特征的典型现象,并从中阐明诗歌的演变过程和内在规律。闻一多在初唐诗研究学术史上第一次揭开了裹在初唐诗外面的层层罩纱,露出其本真的面目,并推动古典唐诗学走向现代化、科学化。
Abstract: The“books of poetry”is Wen Yiduo’s spectacular research views of the early Tang Dynasty.He comes from the micro perspective that is the“poem expressing ideal”of the ethics and culture in the Confucian which hold in the“selected works”in the Six Dynasties, creats Tang Taizong and ministers represents the Guanlong culture not only is the cultural origin which the early Tang Dynasty follows the strong academic interest of the Six Dynasties to comply the books, but also is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which the“books of poetry”is the paradigm of the popular poetry. The concrete manifestation is the staggered phenomenon between the propositions of the literary theory and the practices of the poetry creation, that is the veil of the early Tang Dynasty’s the“short long shadow”cultural mentality, which not only make the aesthetic ideal of the“ornamental and the combined plain propertie”limited to the propositions of the literary theory which logical starting point is the north and south cultural fusion, but also make the“books of poetry”popular in the early Tang Dynasty poetry which internal driving force is the contradiction and split of the“emotion”and“ambition”.
Key words: Wen Yiduo;“books of poetry”;“poem expressing ideal”; staggered phenomenon
[责任编辑 唐音]
Review on Wen Yiduo’s View of the“Books of Poetry”
PAN Ji-ying
(Nanping Federation of Literary and Art Circles,Nanping 353000,China)
I207.2
A
1672-1217(2017)04-0022-06
2017-05-18
潘吉英(1984- ),女,福建泉州人,南平市文联职员,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