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救黑格尔何以可能?
——以齐泽克重构辩证法为例
2017-03-07黄玮杰
黄 玮 杰
(南京大学 哲学系,南京 210023)
挽救黑格尔何以可能?
——以齐泽克重构辩证法为例
黄 玮 杰
(南京大学 哲学系,南京 210023)
在全球化资本主义条件下,齐泽克以意识形态批判为出发点,重拾法兰克福学派“挽救黑格尔”的理论使命,从而为革命性“行动”进行合法性论证。在新的视域下,辩证法通过精神分析式的“否定”概念重新焕发了“实体主体化”的活力,并被改造为以“视差”为基点的非同一性体系,进而获得了激进的实践性内涵。在重构辩证法过程中,齐泽克以黑格尔理论体系中所呈现的实体性的裂缝隐喻资本主义体系失败的必然性,并通过捕捉符号裂缝中生存的主体而为革命之可能性进行辩护。
齐泽克;黑格尔;意识形态;法兰克福学派;视差
不可否认,在当代资本主义所建构的社会环境下,资本逻辑以“第二自然”的姿态塑造着日常生活。资本通过不断构造自身对立面而达到“更高”统一,现实本身由此也不断上演着某种虚伪的“辩证运动”。基于这种状况,当红左翼学者齐泽克一直将“辩证法”作为其意识形态批判的核心要素,他试图通过对“辩证规律”的考察,探索将资本“辩证运动”推向其界限的可能性。为此,齐泽克承接起阿多诺以批判理论“挽救黑格尔”[1]1-53的事业,利用拉康精神分析之工具将法兰克福学派业已提出的问题(同一性体系之“内爆”)说清楚[2]。本文正是基于这一齐泽克批判理论的核心线索,对齐泽克所重构的黑格尔辩证法进行框架性分析,透视这种辩证法方法论本质及其革命诉求,从而解开齐泽克“挽救黑格尔”之主张背后所隐藏的秘密。
一、消费社会下的“辩证统一”及其批判
在齐泽克的著作中,古典哲学大师黑格尔的名字几乎出现在每一个领域,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与当今的流行文化、意识形态批判联系在一起;与此同时,“辩证法”这一高度哲学化的概念又与当代消费社会策略以及文化问题紧密相连。事实上,这种不免令人惊骇的结合并非偶然,它既是对资本同一性暴力网络的理论回应,也是批判理论传统之使命继承。
首先,当代资本主义将消费与文化共同纳入到再生产的同一性体系中并呈现为伪黑格尔式的“对立统一”现象:在当代社会意识形态的幻象下,前现代本然对立的责任与享乐(或者说消费)如今戏剧般地达到“辩证统一”,资本通过不断地设定对立面并将对立面纳入到资本运动的体系下,最终保证了自身运转的流畅性。这种文化资本主义体系下的虚伪他性(对立)正是齐泽克批判的对象。从意识形态维度上看,这种虚伪和善的典型正是文化多元主义所预设的“剥夺了他性的他者”以及当今宽容政治给予我们的一种不伤害任何人的承诺。面对这种意识形态运作,法兰克福学派霍克海默、阿多诺和马尔库塞等学者已然试图从“否定性”视野出发呼唤辩证法之张力,并有效地将“文化(工业)”纳入社会批判领域,这一逻辑在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中达到其极致。正是在此批判理论的制高点上,齐泽克(作为批判理论逻辑遗产的继承者)试图在面对当下社会意识形态新问题时再次激活黑格尔辩证法的“否定性”维度,以打碎资本之“绝对”统治。
其次,当代不同政治理论思潮的讨论无疑都指向了一个创伤性的问题:在全球化资本主义背景下的理性(极权)主义受到挑战(如经济危机、生态危机、身份认同危机等)时,我们应该作何反应?对此,有两种“黑格尔式”的回答:
第一种回答(如黑格尔理论之社群主义阐释模式)强调现代社会的自我修复机制,即认为资本主义社会自身的自由民主机制能够有效地控制资本主义体系内部的矛盾而无须否定体系自身。这正是福山“历史终结论”所倾向的论断,他认为,民主资本主义体系将一直保持下去。在此论调下,革命已经不再可能,政治矛盾已然转化为文化冲突,真实矛盾的解决路径最终落到了文化多元主义的乌托邦想象中,社会对抗最终将在宽容的文化多元观中达到和解,因此 “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将成为人类最后的社会范式,尽管有着众多的不完满,但是它已经是可能的社会形态中最好的一个。因此,人们该努力追求的就是在此体系下更加合理、更加宽容[3]421”。
另一种回答,存在着一个充满革命性的黑格尔解读。这种解读强调黑格尔辩证法的否定性维度,并试图以此探索打碎资本主义经济—政治体系的可能性。齐泽克正是由此路径理解黑格尔的,这种革命性的解读路径源于马克思,并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得以贯彻。在此思想史背景下,齐泽克之“激进黑格尔主义”所要完成的使命是在反对当代自由民主制度的同时拒绝后现代政治所坚持的“去政治化”的经济幻想。这种幻想将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自然化为无须质疑的社会背景,从而将矛盾缝合为文化冲突。从哲学发展层面上看,现代哲学的语言转向使我们在理论上面对的世界已然是一个被语言能指中介的系统。在此语境下,黑格尔的理论指向也就不仅仅是抽象的理念,而恰恰是现实本身。由此,为了处理符号与实在交织的现实问题,重新澄清黑格尔“概念”与“物”、“实体”与“主体”的关系问题被推到了哲学话语权争夺的高度。
正是基于这些现实与理论上的契机,齐泽克承接了阿多诺所开辟的“挽救黑格尔”路线,并试图通过新的理论工具将阿多诺业已提出却未能解决的问题加以拓展,在此维度上拉康则成为齐泽克延续批判理论使命的救星。在他看来,“挽救黑格尔”的唯一方式是通过拉康对黑格尔及黑格尔式的遗产进行拉康式的解读,这会为探讨意识形态问题开辟新的途径,并帮助我们把握某些当代意识形态现象,而不至于落入任何一种“后现代主义”的陷阱[4]。
二、“实体即主体”
正如以上分析所表明的,齐泽克在面对新时代构造愈发精巧的意识形态体系时,搬出了黑格尔辩证法以挖掘变革之可能性。但在操作层面上,如何把常以保守主义姿态出现的黑格尔打扮成彻底的变革者,成了齐泽克所要面对的首要难题。齐泽克的策略是在批判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过程中通过反思实体(存在“裂缝”的资本主义体系)与主体(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空心人”)间的关系来达及其批判性内核,从而重释黑格尔“实体即主体”的辩证运动。
在《延迟的否定》和《敏感的主体》等著作中,齐泽克一以贯之地将黑格尔的绝对主体概念视为康德先验主体观的“彻底化”(radicalized)处理。因此,这种对黑格尔“主体”概念的重读并非建立在传统黑格尔研究所强调的泛逻辑主义之上。在传统的解读范式中,绝对精神站在现代哲学的最高点,通过辩证的过程扬弃一切矛盾而达到最终理想的时刻。与此相反,对齐泽克而言,黑格尔式的主体结构就其本质而言是否定性的,这种主体概念与创伤性的对抗息息相关。为此,齐泽克创造性地重构了《精神现象学》中 “实体作为主体是纯粹的简单的否定性”[5]12-13的论断,认为自我只有包含其自身的绝对他性(否定性)才得以成为主体。正是基于“否定”的视域,齐泽克将黑格尔的实体与主体的互动张力纳入到了社会符号体系的拉康式语境中,而在符号体系(他者)的侵入下,主体也只有通过否定性才得以获得自身的存在性。
在黑格尔的原初语境下,实体—主体的互动反映了“我”和“对象”之间的差异。对于实体与主体而言,两者的差异反映了两者的不同一性,而这种不同一性“看起来似乎是在实体以外进行的,似乎是一种指向着实体的活动,事实上就是实体自己的行动,实体因此表明它本质上就是主体”[5]27。正是在这一点上,齐泽克塞进了个性化阐释:“我们(主体)与绝对之间的裂缝正是绝对自身的裂缝,它以这种方式作用于我们。”[3]91换句话说,使实体与主体联系起来的正是两者的“分裂”本身。
具体而言,如果把实体与主体的这种关系放到社会与个体关系的分析中,我们将得到一种与传统观点迥然不同的解读:按照齐泽克的逻辑,个体与社会无疑是由于“分裂”这一创伤性的失败而结合在一起的。因此,在“我”的自我异化(无意识使我无法接近我自身的真理)和“我”在社会中的异化之间并没有绝对的差距。正是在共享这种异化分裂的僵局基础上,我们得以交流(尽管交流从根本意义上来看是不可能性的)。在齐泽克所重构的“实体即主体”体系中,主体一旦进入实体(社会—符号网络),就不可避免地将符号性阉割的剩余(失败)铭刻到了自身当中,它最终将伴随着社会之结构性失败而展示其自身。实体(符号秩序)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根本的“裂缝”(实在界——the Real)之上,而符号的运动使得这一裂缝假借主体之肉身最终彰显出社会结构的不可能性。进一步,从内在视角考察,黑格尔的主体是分裂的(因而它永远无法真正发现自身),同时它是一种可以容纳他性的空间,而这种他性是与大他者内在的不一致性遥相呼应的,它阻止着我们达到完全的身份认同,这种不一致性如同幽灵一般在现实中不断寻找附着点,这表现为主体在不可能性的凝视(gaze)下,作为与创伤遭遇的结果而发现自身。因此,在凝视的污点中,结构性的扭曲同时构建了我们视域中的外部现实。我的物质性存在恰恰是由我凝视下的内部与外部的存在构建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齐泽克将黑格尔称为“真正的唯物主义者”,因为“唯物主义意味着我看到的现实永远不可能是完全的,这不是因为现实的很大一部分我们都无法感知,而是因为现实本身包含着一个污点,它把我自身包含在内了”[6]。本质而言,齐泽克唯物主义之“物”恰恰是阿多诺意义上的“非同一性”,后者在品质上抵抗着同一性体系的奴役。于是,齐泽克在实践维度上实际将现实社会问题转化为伦理选择:一方面,我们可以接受我们自身异化这一无法逃避的现实,接受“我们是符号性阉割的产物,我们的身份认同是经过他者中介”这一现实;另一方面,我们还有一种选择,即实践我们仅有的那种真正的自由,直面那个创伤性的他者本身(即抗拒符号化的客体性剩余),从而成为拉康意义上的“真正的主体”。对于齐泽克而言,只有后一种选择才能被视为伦理的,因为在此“我”并未向象征界之欲望屈服,而是坚定承担起主体的否定性责任,成了“非同一性”之“物”的道成肉身。
三、“视差之见”
从“实体即主体”的逻辑重建可以看出,齐泽克所谓“挽救黑格尔”无非是以批判理论之彻底否定性激活黑格尔辩证法中的激进性维度,并把它纳入到拉康概念空间中加以重释。2006年以后,齐泽克通过借用天文学的“视差”(parallax)概念更为体系化地演绎此辩证逻辑,并将这种建立在“不可能性”(“物”)上的本体论命名为“辩证唯物主义”,这恰恰是法兰克福学派(如阿多诺)之“唯物辩证法”阐释逻辑的继承,而其中包含的玄机则是将本体性之“物”建立在认识论之网的剩余处。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法兰克福学派以否定性(批判性)的视角重新面对康德所提出的“先验(认知)形式”问题(这一视角无疑先由卢卡奇打开),他们一方面试图解蔽先验(认知)形式背后的社会建构性,即工具理性(韦伯)和价值同一性(马克思)的同质化暴力;另一方面则试图找寻同质化进程中的残余性要素(“非同一性”)来为革命作合法性论证。这正是齐泽克“视差”及“辩证唯物主义”之主张所要提出和解决的问题。作为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遗产的继承者,齐泽克所要推进的是在延续认识论思路的前提下更确切地揭示“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辩证关系,为“非同一性”找寻到“科学”意义上的依据,这正是精神分析齐泽克批判理论的契机。
就齐泽克理论自身发展而言,“视差”概念所指涉的不过是齐泽克之前提到的“视角的转换”。齐泽克认为:“辩证统一传达的不是切割伤痕的神奇愈合,它仅仅是视角的逆转。通过视角的逆转,我们感到切割本身就是辩证统一……我们不一定要克服切割,只需对它进行重新标记即可。”[7]因此,在“视差”的语境下,不存在对立面之间的中立点,也就是说,对立的双方无法通过中介或者否定而通往更高的合题。因为对立的双方根本没有共同的基础与语言(也即是齐泽克常引用拉康的话“元语言不存在”)。一言以蔽之,齐泽克通过“视差”的概念所要完成的恰恰是将认识论上的无能(康德)转变为本体论意义上的不可能性(黑格尔)。所以,在齐泽克以“视差”概念重组黑格尔辩证法的过程中,他首先做的就是将黑格尔的“概念”理解为以自身内部包含着裂缝与不一致性张力的大写的“一”(One)。在这种对黑格尔“概念”的新的阐释下,“概念”中的否定恰恰是其自身中的裂缝所产生的,这个裂缝正是视差的产物,它的实体性存在不断激发着辩证的运动,构建出现实的多样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视差”的视域下,辩证法就仅仅是一个认识论上的概念。就本体论而言,这种“视差”背后正是拉康所说的实在界(the Real)。在这个意义上,视差所产生的僵局是无法调和的,因为它背后所蕴藏的是一种本体论上的不可能性。按照齐泽克的逻辑,这正是黑格尔实体与主体辩证法的背后本质:主体的否定性恰恰是实体自身不可能性的具象化(embodiment)。
具体而言,一方面在这种辩证逻辑下,大写的“一”(实体)中并不存在他者,他者的出现仅仅是一种为了填补“不存在他者”这一创伤所制造出的幻象;另一方面,大写的“一”并非是封闭的体系,而是代表了一种本体论上的差异。这种差异不是存在与其外部的断裂(这样的论断似乎预设了一个超验领域的存在),相反,这种差异表明的是存在本身内在的裂缝,这个裂缝存在于事物与自身、事物的自在状态(从实体层面上来考察)与事物的表现形式(从现象层面考察)之间,也即是“视差”。正是由于这个差异,存在的领域永远抵抗着整体化的企图,它是“非—全”(non—All)的。
可见,“视差”的裂缝无疑是一个缺乏实体支撑的结构性效果,然而这种无实体性却是充满创造性的,齐泽克通过将黑格尔辩证法重构成“视差”推动下的重复运动而使之重新焕发批判的张力。如果我们以这种新的辩证法审视资本主义的运转逻辑,我们发现意识形态问题开端就在于资本主义内在的对抗。具体而言,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现实中,全球化经济与地方政治间的对抗既不可能被简化,也不可能在一个更高的整体中被综合。也就是说,并不可能存在一个可以将两者逻辑融合为一体的完美“资本主义帝国”,两者的对抗永远无法被“合理”地解决。相反,要想真正分析解决这一对抗就必须看到两者之间的创伤性裂缝,而并非以一个新的理论体系去缝合这一创伤。在现实中,美国就曾以伊拉克战争来缝合全球化经济与地方政治间的对抗,这无疑是典型的意识形态虚假幻象的运作。相比于这种粗俗的意识形态缝合,齐泽克认为,更有必要的是看到这种两者对抗是如何由一种“不可能性”中生发出来的。这里,这种不可能性直指当代资本主义全球化扩张的需求与不同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地域政治文化间不可弥合的差距。这就是为什么齐泽克反复通过重复黑格尔式的辩证法来透视当今社会现实。因为通过将黑格尔辩证法置于“视差”的语境中,我们能够看清社会对抗的绝对性以及资本主义全球化的不可能性。简而言之,在以“视差”(parallax)概念重塑了黑格尔辩证法的过程中,黑格尔辩证法被建立在本体论的差异之上,而辩证法本身则成了对本体论意义上差异如何通过附体于主体而展开其创造性活动的描述:本体论上差异使得完全的同一性成为不可能,这种不可能性构造了实在界的深渊。通过强调这一不可逃避的深渊,齐泽克为现实中的对抗(antagonism)与否定的绝对性找到了理论上的支撑。值得注意的是,在对不可能性的分析中,齐泽克悄然注入了拉康的“实在”(the Real)概念,而为了让这一概念更深刻地隐藏在黑格尔的语境中,齐泽克寻找到了黑格尔早期著作中一个容易被人遗忘的段落——关于“世界之夜”(The Night of the World)的描述。
四、“世界之夜”与革命诉求
为了从根本上抵抗保守主义的黑格尔式理解,从而将黑格尔打扮成激进革命的代言人,齐泽克提醒我们必须关注黑格尔耶拿时期关于“世界之夜”(The Night of the World)的描述:
人就是那个夜晚,那个在它的朴素中包含了一切的空无:很多无穷多的表现,形象,没有一个会直接与它相联系,但也无一不在。这就是夜晚,存在于此自然的内在——纯粹的自我。在某些变幻不定的表述中,到处是夜晚:此处一个流血的头颅突然被射中,彼处一个白色的人影瞬间消失。当我们在眼睛里观察人类的时候我们看见了夜晚,那个使我们害怕的夜晚:世界的夜幕在我们面前升起[8]。
事实上,这段文字在齐泽克重释黑格尔的主体概念过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在《敏感的主体》中,齐泽克通过对黑格尔早年关于“世界之夜”段落的分析,为黑格尔的主体概念注入了精神分析理论的内核,并使之充斥着激进的否定性。齐泽克认为,“世界之夜”的描述展示了黑格尔理论中作为原初性的分裂性力量——否定(主体)的重要性,因为在这段话中,黑格尔描述了前—主体性经验的非人格、无意识的再现历程。显然,这个历程具有浓厚的解构性的,而恰恰是这种暴力的破坏性将成为拥有自我意识的主体出现的基础。也就是说,非理性的无意识内在于原初的主体之中。齐泽克认为,黑格尔这段话展示了纯粹的、尚未人格化的自我,这种自我内部无疑充斥着黑暗的无意识与幻象般的客体对象,正如文中所写的“流血的头颅”“白色的人影”等。从另一个解读来看,这个过程也充分反映了主体从自然转向社会文化领域的创伤性。这种创伤是任何概念或意义体系所无法拭除的,它作为主体化的有限性边界而存在于精神世界之中。齐泽克看到了这段话与拉康理论的相似性,从而把这种人类精神否定的深渊叙述为他者不可能的凝视的隐喻。在《享受你的症候》中,“世界之夜”关涉精神分析与德国唯心主义关于构建性自然与社会现实的关系问题。在此,语词(符号秩序)仅仅是作为否定性深渊的反面而出现。在黑格尔的《耶拿哲学笔记》的原初语境中,“世界之夜”正是以这种意义出现的,即这种纯粹自我的激进本质必须通过语言的命名才能达及其自身的存在。在《快感大转移》中,齐泽克将“世界之夜”视做作为抽象自由深渊的自我经验。齐泽克在此强调了黑格尔与启蒙思想的异质:在启蒙运动中,理性之光是与自然以及传统世界的蒙昧(“世界之夜”)相对立的;不同于启蒙思想的论调,黑格尔将这种自然的残余(“世界之夜”)视做“一种为逻各斯之光打开空间的必要姿态”[9]。于是,齐泽克将黑格尔的“世界之夜”与谢林的主体作为“自我纯粹的黑夜”等概念联系到了一起。
与黑格尔的原初语境不同,齐泽克认为从世界的抽回的过程恰恰就是主体化过程自身。这种差异源于精神分析的理论的注入。在精神分析理论中,问题的实质并非关乎疯狂何以可能,而是主体如何摆脱疯狂以达到正常。因此,在精神分析的背景下,黑格尔这种从世界中的激进抽回正是为重构社会符号秩序开辟空间。这种黑格尔—谢林式的激进的否定与符号性重构,在齐泽克的理论框架下并非仅仅指向主体化历程,更是涉及他对历史、政治领域中的暴力革命的分析。
在齐泽克那里,黑格尔的合题(synthesis)总是伴随着“暴力”与“分裂”的过程,因为合题在原初的意义上已经意味着不可避免的压抑,以及压抑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原始残余,这是人进入符号秩序以及主体间性网络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而“世界之夜”正是主体间性构筑的必要残余的黑格尔式隐喻。也就是说,齐泽克所谓的黑格尔“世界之夜”实际上就是拉康的“实在”(Real)概念的隐喻,它意味着符号秩序的“不可能性”。值得一提的是,此“不可能性”仅仅能从回溯性的设置中被发现,却永远无法直接遭遇。在这个问题上,朱迪思·巴特勒将齐泽克的理论误认为是“从拉康‘实在’概念的角度退回到了先验主义”[10]。其实,先验的预设恰恰仅是想象力自身的结果。“想象力在此正是内在于‘前—符号’性的‘自然’并分裂这种自然的持续性的解构性力量”[11],在这样一种理论嫁接过程中,“世界之夜”作为拉康“前—符号”的实在,实际上指向了主体的有限性。
在阐释“世界之夜”的基础上,齐泽克进一步将它与黑格尔政治性维度的“具体的普遍性”(concrete universality)概念结合起来,从而将理论引至社会革命的地平线。在实践的意义上,“世界之夜”意味着一个暴力的维度,它昭示了“对抗”(antagonism)这一无法在历史与社会政治语境中被消除的创伤性概念如何通过辩证的过程从抽象否定达及具体的普遍性。在此,齐泽克否认了传统黑格尔解读中关于否定性对抗最终将和解于理性的国家状态的判断。相反,他认为主体的激进否定性意味着任何具体的普遍性都无法越过现实政治中的疯狂、暴力甚至是革命的恐怖。这正是齐泽克对黑格尔政治理论阐释的独特之处,他抓住了黑格尔对雅各宾派式恐怖的分析[12],认为恰恰是这种抽象的否定性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开辟了空间。正是透过否定性的力量,抽象最终过渡到了具体。在这个意义上,齐泽克并非放弃了“扬弃”概念,而是赋予了“扬弃”以新的内涵。为了重新获得失去的现实直接性,我们必须通过残忍的“世界之夜”,通过否定性的主体为新的现实性打开空间。只有如此,精神才能重新找到其自身,并在新的符号空间中“重构有机整体”,而并非避免否定而在理性的指引下达到更高的理念。
因此,齐泽克真正的意图在于强调在从抽象到具体的普遍性的过渡中,激进的否定是必需的。也就是说,斗争与暴力作为抽象的否定尽管表面上看是“错误”的选择,但只有通过这个“错误”的选择,社会才能历史性地到达稳定、理性的“正确”状态。在社会和政治的维度下,那些试图跳过否定性而直接构造合理的“具体的普遍性”伦理世界的幻想最终只能导致向前现代有机社会的倒退。这在齐泽克看来无疑是更大的暴力。正是基于这个前提,齐泽克将法国大革命式的恐怖视为有机共同体通往现代社会的必然桥梁。这无疑是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绝对自由与恐怖”一章过度性的阐发,在这种阐释中,黑格尔被打扮成了激进的革命主张者,他宣称理性国家的建立是以非理性的“行动”(act)为前提的。这恰恰就是齐泽克“挽救黑格尔”的真正目的:通过强调符号秩序(实体)中的断裂性深渊(“世界之夜”),他实际上是在为打破资本主义作为“历史最终形态”的幻象创造可能性。进一步,齐泽克提出了“行动”(act)的概念,并认为这种作为符号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裂缝出现的实在界中的“行动”将通过其歇斯底里的特质打碎符号体系。齐泽克将这种“行动”所带来的变革称为“实在界的革命”。
五、结语:非同一性之继承与重建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窥见齐泽克挽救黑格尔辩证法的创造性意义。他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语境下重塑黑格尔,欲图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找到资本主义体系失败的必然性论证。因此,他必然会将黑格尔辩证法建立在(否定性)差异基础上。从理论逻辑看,齐泽克恰恰是将赌注放在了同一性网络的非同一性要素之“内爆”上,这是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留下的遗产。在《黑格尔三论》中,阿多诺明确地将否定性经(体)验与“挽救黑格尔”的理论任务联系起来[1]1-53,辩证法由此就不再意味着经历否定后的肯定,而是意味着彻底的断裂:矛盾所揭示的恰恰是同一性之“非—真”,所以辩证法也就不再是解决矛盾的手段,相反,它呈现了同一性体系中无法根除的矛盾。这种被哈贝马斯称为“失败主义”的主张[13]正是齐泽克所谓“从失败到失败”之辩证逻辑的秘密所在。然而,阿多诺在策略上将对非同一性对象之优先性的尊崇放置在消极而浪漫主义的美学想象中,齐泽克所要做的则是以进攻的姿态在非同一性的剩余空间内重建“笛卡尔式的启蒙主体”。这就意味着辩证法一方面要揭示资本主义体系内在的创伤性裂缝;另一方面则要指出这个裂缝正是革命性主体存在的空间。
在这个维度上,拉康理论无疑为齐泽克解决法兰克福学派所留下的理论僵局提供了方便之门,后者恰恰为概念—象征秩序(同一性网络)之“非—全”属性提供了数学公式化的分析,揭示了体系之“内爆”的规律性特质。而在具体操作上,齐泽克抓住了黑格尔辩证法与拉康精神分析逻辑的外在同构性,简而言之,即实体之中的否定性因素最终构成了其实现自身推动力的结构。这种相似的结构就是拉康“对象a”(objet a)的逻辑结构。在此逻辑中,一方面,结构性的剩余(快感)作为实体性的力量从本质上仅仅是一个“后验”性的断裂(gap);但另一方面,人又不得不依赖这种剩余所依附的幻象去搭建自身的符号结构,否则必会陷入歇斯底里。通过“挽救黑格尔”,齐泽克将法兰克福学派之批判逻辑引向了其他方向。如果说阿多诺已然在勘破同一性体系的过程中寻找到了具有对抗性的非同一性对象(客体),并试图以之建立带有乌托邦色彩的“星丛”,那么,齐泽克所多走的一步则是企图与这种“真实”对象(客体)相对应的主体。在齐泽克看来,追寻这种主体意味着对笛卡尔式主体的重建,因为这种游离于同一性体系(象征秩序)之外的非同一性(“真实”)主体恰恰是一种“空洞的姿态”,他将通过自身的述行建立起新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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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圆圆]
2016-12-18
黄玮杰(1990—),男,广东佛山人,博士研究生,从事马克思主义理论、当代激进哲学理论研究。
B1
A
1007-4937(2017)02-002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