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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元牡丹诗词的文化观照

2017-03-06路成文

关键词:牡丹诗词

路成文

金元牡丹诗词的文化观照

路成文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唐宋是我国古代牡丹审美文化发展的重要时期,继之而起的金元两朝,政治形势和社会文化与唐宋两朝大不相同。由于金元士大夫文人身份构成比较复杂,由此导致他们对于牡丹的栽培、游赏与题咏,因身份和文化心态的不同而呈现出明显差异。或艳羡前朝风流,流露出些微的文化传承意识;或推重大都牡丹,从而表达一种“本朝亦盛”的心态;或颇寓兴亡之感,体现异族统治下传统士人的幽怨情愫。因唐宋金元画学昌明,牡丹成为花鸟画的重要题材,金元士大夫文人题咏牡丹绘画的诗词,与唐宋相较,骤然增加,值得关注。

金元;牡丹诗词;文化观照

一、唐宋牡丹文化与牡丹诗词概述

牡丹作为我国最负盛名的花卉之一,初盛唐时期,经武则天移植入宫廷,因唐玄宗、杨贵妃等帝王后妃的由衷赏爱,从众芳中脱颖而出,成为“花中新贵”。中唐时期,两京士庶、市井出于对宫廷文化的欣羡,纷纷追赏牡丹,从而形成弥漫于两京(长安、洛阳)的牡丹玩赏之风。北宋天下太平,以洛阳为中心的牡丹栽培、游赏之风,更甚于唐代,贡花、万花会和赏花钓鱼宴等经常性、大众化和制度化的牡丹玩赏活动,成为北宋两京(洛阳、开封)牡丹审美文化的独特风景。遗憾的是,经过靖康之变、宋室南渡以后,北方中原广大地区沦陷于金国;与此相应地,曾经的作为京洛风流重要象征的牡丹栽培与游赏风习,也进入南北分途发展的局面:南宋朝廷和广大士大夫在继续宣和遗风、偶亦热衷于牡丹之游赏的同时,更多地由江南牡丹勾引起对于北宋繁华盛世的追忆;牡丹游赏之风,总体上远逊于北宋 。150余年之后,偏安江南的南宋政权重蹈覆辙,元蒙政权的金戈铁马完全占领和统治华夏民族旧有山河。天下虽重新混一,文化却发生重大转移,持续数百年的牡丹游赏之风,也不得不面对时移世改的局面而有较大改变。

随着牡丹审美玩赏风习的渐次演变,唐宋牡丹诗词也发生了数次移易,主题及所附载的历史文化内涵,亦因之不断深化和升华。初盛唐牡丹诗词传世作品甚少,上官婉儿《宴赏双头牡丹》残句“势如联璧友,心若臭兰人”,赞美牡丹花的同时,谀扬武后的意味甚明。李白【清平调】三首,将牡丹花与杨贵妃互相比并,赞花赞人,令唐玄宗龙颜大悦,杨贵妃喜形于色。这类应制之作,宫廷文学侍从之臣的把戏,在北宋时期曾分别演为宋仁宗天圣年间的影响甚大的几次宫廷唱和,以及真、仁之世持续甚久的例行宫廷赏花赋诗活动。这类作品虽然难以见出作者个性化的情感与思想,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凸显了牡丹文化的政治意涵。宋人强至《题姚氏三头牡丹》云:“好为太平图绝瑞,却愁难下彩笔端”,将姚氏三头牡丹视为太平盛世之象,已隐然包含了后世以牡丹象征国家繁荣昌盛的文化意义。

除这种应奉颂圣的牡丹诗词之外,唐宋士大夫文人绝大多数牡丹诗词大多包含以下主题,或咏赞牡丹形质之美,在游赏之际,怡悦情性,如中唐王建《题所赁宅牡丹》,北宋李昉、李至唱和创作的《独赏牡丹因而成咏》《奉和独赏牡丹》《牡丹盛开对之感叹寄秘阁侍郎》《奏和牡丹盛开之什》等,张齐贤《答西京留守惠花酒》诗所云“有酒无花头慵举,有花无酒眼倦开。好是西园无事日,洛阳花酒一齐来”,颇能体现这种优游玩赏的文化心理。或关注牡丹花之品类性状,如北宋士大夫文人大量题咏姚黄、魏紫、千叶、双花以及红、紫、白、黄等牡丹种类的诗篇,体现出宋人禀承儒家“多识草木”之训的浓厚博物之趣;或受理学文化熏习而观物咏花以明理,如北宋邵雍在《伊川击壤集》中喋喋不休地题咏洛阳城、安乐窝中的牡丹以表达其对于宇宙、世事、人生的体悟与思考;或胸怀兼济之志,有感于风俗之奢靡而借题咏牡丹以嘲花刺俗,如柳浑《牡丹》、白居易《秦中吟•买花》、《新乐府•牡丹芳》,司马扎《买花谣》、李新《打剥牡丹》等;或因花生感,感物伤怀,写下大量因牡丹而触发身世之感、贬谪之恨、流落之悲、亡国之痛的诗篇,如中晚唐元稹、白居易、刘禹锡、令狐楚、李商隐,北宋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等,因牡丹而慨叹人生、感伤身世;南宋李纲、陈与义、陆游、刘克庄等众多诗人借题咏牡丹以抒发中原沦陷、京洛蒙尘,自身及南宋朝廷流落江南、恢复无望的沉痛喟叹;最令人感慨的是,南宋末迄宋元易代时期,许多诗人词人站在唐宋六百年兴亡史的高度,反思数百年牡丹玩赏风习之演变与政治盛衰、国家民族兴亡之间的关联,从而赋予牡丹以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成为国家、民族屈辱的见证,进而成为国家、民族繁荣昌盛的象征。

唐宋六百年的兴亡史,主要植根于统治集团内部的深层痼疾,但来自外部侵略集团的巨大压力,也是不争的事实。靖康之变,京洛蒙尘,中原沦陷,二帝北掳,宋室南渡,使淮河以北中原广大地区被女真族金国所统治;德祐二年(1276),南宋都城临安陷落;祥兴二年(1279),厓山海战,陆秀夫背负年幼的帝昺蹈海,南宋灭亡,中华大地第一次全面被北方游牧民族统治。

如此巨大的历史变迁,以及随之而发生的文化流变,对于女真、蒙古等少数民族统治下的士大夫文人,具有何种意义或影响呢?生活在金、元时代的士大夫文人,对于牡丹这种本宜于生长在北方中原地区的著名花卉,是否也会投以特别的关注,并形诸诗词题咏?与唐宋(尤其是南宋)士大夫文人的牡丹题咏相比,他们的创作是否体现特殊的时代精神呢?带着这些问题,笔者对辽、金、元三代诗词文献进行了系统检索和梳理,发现辽代无牡丹诗词存世,金元时期题咏牡丹的诗词达250余首。①主要依据唐圭璋《全金元词》,阎凤梧、康金声主编《全辽金诗》,杨镰主编《全元诗》统计。透过这些牡丹诗词,我们大致可以窥见金元牡丹文化流变之脉络,以及把握其中不同于唐宋牡丹诗词的精神内涵。

二、从金元牡丹诗词看金元牡丹栽培及游赏、题咏活动之一般情形

金元牡丹诗词250余首,其中约八成是基于实际的牡丹游赏活动而创作的,另有40余首则是题咏牡丹绘画的篇章。下面先结合作者身份、活动地域及具体创作背景略作概述。

(一)金人或由金入元者,主要在金中都、洛阳或北方其他地区游赏并题咏牡丹。

金代及由金入元的作家,主要生活在北方地区,他们中很多人对于曾经的北宋京洛风流并不陌生,毋宁说是相当熟悉的。金代前期建都上京会宁府(今黑龙江阿城),1153年,海陵王迁都燕京(中都,今北京),1214年,金宣宗迫于形势,迁都南京(今开封)。金国崛起于辽、宋之后,制度文物多习辽、宋。赵宋王朝靖康南渡之后,金国统治中原广大地区,曾经的京洛风流,因中原战火及衣冠南渡,不复往昔之盛。牡丹玩赏风习,也不例外。或许因文献失载,金人及由金入元者对于牡丹的游赏和题咏并不多,牡丹诗词仅20余首。透过这些数量有限的牡丹诗词,我们大致可以了解,金代牡丹种植与游赏活动的主要区域在中都(燕京,今北京)、洛阳及北方其他地区。比如蔡珪《和彦及牡丹,时方北趋蓟门,情见乎辞》云:

旧年京国赏春浓,千朵曾开共一丛。好事只今归北圃,知音谁与嫁东风。临觞笑我官程远,赋物输君句法工。却笑燕城花更晚,直应趁得马家红。

蔡珪系金代名臣蔡松年之子,金海陵王天德三年(1151)进士。蔡松年在金据中原之初,金尝“置行台尚书省于汴,松年为行台刑部郎中”,蔡珪疑生、长于汴;蔡珪又有《初至洛中》诗云:“水北酴釄半欲芳,长条十丈更余长。春风得得怜羁客,藉与窗栊六日香。”知其又尝任职洛中。彦及,不详何人,疑蔡珪在洛时所交往者。此诗题曰“和彦及牡丹”,首句云“旧年京国赏春浓,千朵曾开共一丛”,疑彦及原诗或咏及当年游赏牡丹之事,珪和诗及之。次二句“好事只今归北圃,知音谁与嫁东风”,似隐指游赏牡丹之事,此时已不复往昔之盛;或世易时改,即有牡丹亦无赏花之人。第三联点明北趋蓟门之事,最后一联以蓟门尚有牡丹可赏,聊相慰藉。透过这首诗,我们可知,当时“燕城”(即金中都,今北京)已有名为“马家红”的牡丹品种为人所知。

蔡珪此诗之外,党怀英有《应制粉红双头牡丹二首》、赵秉文有《五月牡丹应制》等诗,这几首诗题曰“应制”,当为二人在朝之日,奉命应制而作。据此,则金代宫廷之中,亦有游赏牡丹之活动。金代自海陵王天德五年(1153)迁都至中都燕京(今北京),至金宣宗贞祐元二年(1214)迁都南京(开封),定都中都60年。期间或亦形成种植及游赏牡丹的风气。

元好问是金代题咏牡丹最多的一位文人。他赋有《追赋定襄周帅梦卿家秋日牡丹》、《紫牡丹三首》、【满庭芳】(妆镜韶华)、【江城子】《赋牡丹》(姚家池馆魏家邻)、【江城子】(河堤烟松渺云沙)、【朝中措】《周帅花堂紫牡丹》等诗词8首,其他咏及牡丹的作品还有不少。元好问,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定襄隶忻州。元好问两首作品分别咏及定襄周帅家牡丹,知其时其地尚有种植及游赏牡丹的风气。

1214年,金宣宗迫于形势,迁都中原。元好问随至汴、洛。他的《紫牡丹》三首其二有句云“梦里华胥失玉京,小阑春事自升平”,似有感于此。又,正大四年(1227),元好问尝与赵秉文唱和创作【满庭芳】词,据元好问词序,事迹颇类韩湘幻花之事,①元好问【满庭芳】(妆镜韶华)词序,参唐圭璋编:《全金元词》,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83页。故二人所作词,颇有仙佛之意。序云:

遇仙楼酒家杨广道赵君瑞皆山后人,其乡僧号李菩萨者,人颇以为狂。尝就二人借宿,每夜客散乃从外来,卧具有剩则就之。不然赤地亦寝。一日天寒,杨生与之酒,僧若愧无以报主人者。晨起持碗出,同宿者闻噀酒声,少之,僧来说云,增明亭前花开矣,公等往观之。人熟其狂不信也。已而视庭中牡丹,果开两花。是后僧人不复至。京师来观者车马阗咽,醉客相枕藉,酒垆为之一空。赵礼部为雷御史希颜所请,即席同予赋之,时正大四年之十月也。

此序所述虽颇怪异,从“京师来观者车马阗咽,醉客相枕藉,酒垆为之一空”等句,似乎金末汴、洛人士,对于牡丹仍别有好尚之情,藉此序可一观风俗也。

(二)由南宋入元者,或不仕元朝之逸民,主要在江南一带游赏并题咏牡丹

金元牡丹诗词中,不少作品出于由南宋入元者之手。面对天崩地解的巨大历史变迁,他们中的大多选择隐忍退处,闭门授徒,教授乡里,如舒岳祥、张逢辰、董嗣杲、林景熙、陆文圭、徐瑞等;也有宋亡之初,拒绝入仕,晚年仕元、任学官者,如刘壎、戴表元、仇远等。此外,方回降元,任建德路总管,汪元量被迫北行后尝出任翰林学士,后出家为道士,南归后优游湖山,程钜夫以质子身份入元,受到赏识而仕元。这些人都留有题咏牡丹之作。除题咏牡丹绘画的作品之外,他们的牡丹诗词,多作于游赏牡丹之时,或悴遇牡丹之际。如舒岳祥《牡丹》序云:“三月二十一日归故园,看牡丹草莽中,才作数花,似诉主人不顾省渠也,余亦对之恻然。”又《近作对江牡丹吟七章呈正仲,正仲于拙吟无不亟和者,独此七章未和,携而归茭湖半月矣,递筒未至,歌以趣之》,《借正仲韵赋牡丹》等,从题或序来看,舒岳祥的牡丹诗,既有悴遇牡丹有感而咏,也有出于花时游赏、友朋唱和者。方回《寄题德清周氏牡丹花台》,刘壎《李僉事分韵赋牡丹得栽字》,仇远《应平叔送牡丹诗》、《北村吴园雨中赏牡丹主人留饮》,吴澄《次韵杨司业牡丹》二首,徐瑞《次仲退赋牡丹韵诗中有欲将倾国色故恼在家祥之句》等,创作背景也差不多。

除以上由南宋入元、身经易代者外,还有不少生长于元代的南方士人及方外释子,也留下过一些题咏牡丹的诗篇。如汪珍《西园赏牡丹》,释道惠《余雪谷高士院牡丹冬天和韵》《牡丹虚崖实上人招赏》,韩性《越城观牡丹》,董寿民《箭前峰觅白牡丹》,刘诜《和友人牡丹借用山谷韵》《袁从义招赏牡丹不能往用彭韵为谢》《和友人牡丹》《和彭天玉雨中牡丹》《邻家旧有牡丹久移植荒圃诗以讯之二首》,郭居敬《白牡丹》,岑安卿《赏王景贤牡丹》,谢应芳《诸葛用中邀赏牡丹痛饮终日且留仆与陈炼师宿成趣轩各赋诗十二韵》,于立《观牡丹有感》,胡奎《何尹宅牡丹》《题东家牡丹》,韩奕《海云寺白牡丹盛开因寄镜上人》等。

这些牡丹诗词的创作环境和地域主要在江南一带。其时南宋虽已亡,但在江南一带所形成的种植和游赏牡丹的传统,在南方士大夫文人中,依然是流风余韵,不绝如缕。

(三)仕于元朝的士大夫文人,在大都及仕宦之地游赏并题咏牡丹

与前述由金入元或由南宋入元者一样,生长、仕宦于元代的大多数士大夫文人,也颇有热衷于牡丹诗词创作者。他们的牡丹诗词,或作于元代的都城大都(今北京),或作于仕宦之地。比如元初耶律铸,对牡丹之栽培与游赏极其热衷。题咏牡丹达14首,如《春晓月下观白牡丹》《天香台牡丹》《天香台单叶牡丹……》《饮独醉园牡丹下戏题》《荐福山寺殿前牡丹》等,主要作于耶律氏在元大都的双溪别墅(天香台、天香亭、独醉园等,俱双溪别墅中的建筑)或京城寺宇。其诗文集《双溪醉隐集》中,另有《天香台赋》《天香亭赋》《独醉园赋》等作品,详记其艺莳牡丹的园艺实践。耶律铸及其牡丹诗赋,无疑有助于我们了解元初大都牡丹栽培及游赏之风气。耶律铸之外,王恽有牡丹诗词6首,其中《十月牡丹》提及彰德路(今河南安阳)、大都牡丹,该诗序云:“彰德路监郡完闾嘉议,治甚有声,壬辰秋,辞职,让其叔也里不花中顺。是岁冬十月,新侯府第发牡丹二本,明年秋计吏伯耕香林先生孙不远千里来求诗于翰林诸公,因首为赋此”,诗中又有“邺城乐土郊,画戟清香地”,“一枝鹤翎红,照映朝袍贵”,“殷勤将二美,千里偕计吏。遍求翰林诗,拟荐金盘瑞”,以及“何翅天香台,卿云摛四季”等句,据此可知完闾(嘉议大夫)辞彰德路监郡后,即居其地,宅中牡丹花发,故请王恽等翰林诸公赋诗以贺,王恽在诗中藉牡丹以称美完闾嘉议,于诗末专门提及耶律铸天香台。

刘敏中牡丹诗词17首,其中多首据诗题或词序,可推知作于大都。如【沁园春】(先自空疏)词序云:“韩云卿右司邀赏牡丹,且云芍药有双头者,以病不果赴,作此以呈诸公。时余为国子祭酒”,刘敏中任国子祭酒在大德七年(1303)前。序中既言“时余为国子祭酒”,则词作于大都无疑。又,《次王瓠山总管赏张智甫家牡丹韵》云:“历山游观有今日,洛水繁华知昔年”,《同张智甫牡丹燕集诗》云:“栽全洛阳谱,占断济南春”,可知张智甫牡丹园在济南,二诗疑于刘敏中出任山东宣慰使时期。【水龙吟】(牡丹何可无言)词序云:“王瓠山承旨以赏牡丹水龙吟见寄,且云三花脉脉,似怨中庵无一语者。则知瓠山所居,乃余向者所寓李氏居也。次韵答之”,据序可知,此词疑为同时或前后所作。

除此之外,许多仕元者在仕宦之地作有牡丹诗词,如范梈《城南诸园观牡丹》云:“燕然牡丹绝世嘉,名园是处列如麻。清晨步骑醉暮归,胸中稍得一万花……”,当为范氏在大都为官时游赏牡丹园所作;周伯琦《东便殿进讲赐酒时牡丹盛开作》二首,亦作于大都任职时期;姚燧《爰裔堂牡丹》云:“系帆尽室游长沙,假馆适许邻宣衙”,卢挚《湖南宪幕牡丹》等,纪长沙牡丹;郭钰《闻桂林牡丹盛开》,纪桂林牡丹。

综上所述,基于实际牡丹栽培与游赏活动的牡丹诗词,最集中的地区为北京,即金中都和元大都;特别是元代,牡丹栽培与游赏活动,俨然形成了一定的风气和知名度,并出现了耶律铸、刘敏中等热衷于牡丹园艺和牡丹题咏的知名人物。其次则为江南地区,题咏者以南宋遗民及南方士人为主,形式上则或基于具体牡丹游赏活动,或因赏鉴牡丹绘画从而形诸题咏(详后)等比较风雅的形式为主。其次在传统中原地区(如汴、洛、定襄、济南、彰德等),题咏者以金人、由金入元者或北方士人(包括蒙古、色目及汉人)为主,牡丹诗词多作于游宦所至。以上这些牡丹栽培与游赏、题咏活动,在一定程度上沿续了唐宋以来的牡丹审美玩赏风习,同时又因时代变迁而呈现出新的风貌。

三、金元牡丹诗词的主题取向

时势的变迁,使得牡丹审美玩赏风习在金元时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尤其是曾经被赋予的以牡丹象征国家之繁荣昌盛、见证民族之兴衰荣辱的象征意蕴和历史文化内涵,在金元统治下的北方地区士大夫文人心目中,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前者尚留余蕴,后者则多所回避;而广大由南宋入元或生长仕宦于元朝的南方士人心目中,牡丹依然具有勾引起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和兴亡之叹的文化功能,但时光的流逝以及无法改变的现实,又使这种沉痛的心理情感被逐渐冲淡,进而使之成为前朝的“渔樵闲话”。兹就金元牡丹诗词的主题取向分述如下:

(一)艳羡前朝风流:文化传承意识的些微流露

唐宋以来的牡丹审美玩赏风习,由长安而洛阳,由宫廷而市井,由皇帝后妃而寻常士庶,由中心而弥散各地,经历了数百年发展演变,已成为京洛风流、盛世繁华的象征,特别是唐宋以来士大夫文人所创作的诗、词、文、赋及故事、笔记,作为一种文化遗产,在南宋及金、元广为流传,当金人据有中原,当元人一统天下,他们对于这种前朝风流,表现出相当的羡慕与推崇。与此相应地,在他们的牡丹诗词中,多多少少流露出艳羡前朝风流,传承牡丹文化的意识。

金代著名文人党怀英、赵秉文尝应制创作牡丹诗若干首,很典型地体现了这种心态:

卿云分瑞两嫣然,镜里妆成谷雨天。晓日倚栏闲妒艳,春风拾翠两骈肩。水南水北何曾见,桃叶桃根本自仙。梦想沉香亭北槛,略修花谱记芳妍。(党怀英《应制粉红双头牡丹二首》其一)

好事天公养露芽,阳和趁及六龙车。天香护日迎朱辇,国色留春待翠华。谷雨曾霑青帝泽,薰风又卷赤城霞。金盘荐瑞休嗟晚,犹是人间第一花。(赵秉文《五月牡丹应制》)

这两首诗都是应制之作。对于前朝牡丹之盛,党、赵二人虽未曾亲历,而文献俱在,早有所闻。故在题咏之际,虽然极力赞赏眼前所赏之牡丹,而内心实无比艳羡前朝之风流。党诗结句,遥想唐玄宗杨贵妃沉香亭赏牡丹,李白应诏赋清平调之前朝风流,以及欧阳修作《洛阳牡丹记》之事,流露出意欲使此“粉红双头牡丹”也能得预牡丹名品,被修入花谱的企盼。赵秉文诗,嵌入“天香”“国色”等唐宋以来咏赞牡丹的经典语汇,并在结句以“金盘荐瑞”“人间第一花”等语赞美牡丹,这些赞语,无疑是步武前朝文人之牡丹题咏,从立意及遣词造语层面,我们都可鲜明感受到作者对于前朝风流的艳羡情绪。

又比如元代耶律铸《双头牡丹》其二云:“玉盘双捧九天香,竞负恩华示宠光。意得沉香亭北畔,太真临镜倚新妆。”王恽《和仲常牡丹诗并序》云:“汉殿承恩早,金盘荐露新。色酣中省药,香重锦窠春。尽殿群芳后,谁辞载酒频。清如司马相,也作插花人。”《牡丹》诗云:“洛谱丹青说典刑,画栏春日见升平。金盘荐品承朝露,翠幄留香护玉铃。神女赋中罗袜步,少陵诗里丽人行。百壶莫惜花前醉,乐事从来不易并。”这几首诗频繁使用唐宋牡丹诗词中的语典和事典,分别涉及唐玄宗、杨贵妃、李太白沉香亭赏花及赋《清平调》事、北宋洛阳贡花及皇帝赐花群臣事、洛阳士流对花对酒之闲吟闲咏,以及司马光在洛阳游赏牡丹等,一方面艳羡前朝风流,一方面又试图将自己游赏牡丹之事与之相比并,并引以为荣。

至于元初著名文人耶律铸,更是以躬事牡丹园艺于大都为职志,在其双溪别墅中修建天香园、天香台、天香亭等,专门艺植牡丹,并作诗作赋以纪牡丹花品,从而有效传承了唐宋以来曾极隆盛、吸引广大士大夫文人热情参与其中的牡丹文化。

(二)推重大都牡丹:“本朝亦盛”心态的一种表述

耶律铸们在元朝的都城大力推重牡丹之举,其实还隐然包含着另外一重特殊的心态,即唐宋已成过往,以征服者身份吞并金和南宋,再次实现混一宇内的有元一代,也可以如汉如唐如宋一般,以盛世相称。这种心态在很多牡丹诗词中都有所体现。

耶律铸(1221-1285)是元代最重要的一位有志于从事牡丹园艺的士人。他的《天香台赋》《天香亭赋》《花史序释》及14首牡丹诗,及诗、赋附注,一一记录和描述其园林别墅中众多的牡丹品种,俨然是一批以诗、赋形式做成的牡丹谱。如《春晓月下观白牡丹》记白牡丹云:“万花推第一,谁更忌专宫”,《天香台牡丹》云:“牡丹名品数姚黄,分外精神分外香。气节得教称贵客,风标元索号花王。玉妃醉露足春睡,魏后倚风呈晓妆。天赐宠荣光价在,得无夸丽酒仙乡”,分别记姚黄、魏紫、天赐紫等品种;《天香台单叶牡丹率成重叶多叶千叶为赋此纪之》自注云:“有灵根红牡丹”,“有长春紫牡丹”,“有玉楼紫牡丹”,“有宝阁红牡丹”等;《唐家牡丹》自注云“有花萼紫锦屏红牡丹”,“有探春、恋春牡丹”,“有玉镂红牡丹”,“有金丝红牡丹”,“有玉华香牡丹”,“有金粟牡丹,又曰簇金”,“有温柔紫牡丹”,“有杨家紫、杨家花牡丹”等。耶律铸的这种以诗赋为牡丹制谱的意识,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与欧阳修之谱洛阳牡丹相似的文化心理,即纪大都牡丹之盛,从而隐含颉颃唐宋之意。

下面这些诗句,也流露出类似的文化心理。

玄冥气折胶,草木余萎悴。邺城乐土郊,画戟清香地。谁留翠被暖,小试丹砂艺。一枝鹤翎红,照映朝袍贵。……欧九谱花神,百种第佳丽。洛花固芳妍,根盛气或异。春华复冬荣,彼祥瑞可记。无乃后来者,踵治更和惠。(王恽《十月牡丹》)

燕然牡丹绝世嘉,名园是处列如麻。清晨步骑醉暮归,胸中稍得一万花。青云长衔若木日,绿水乱泛天台霞。神功天巧奋心目,依稀半在侯王家。……(范梈《城南诸园观牡丹》)

花神巧夺化工权,试手东风到眼前。素爱国香持晚节,岂期妖艳见新年。洛中漫说惟三月,江左还疑有二天。松柏岁寒依旧好,一枝休诧得春偏。(侯克中《和张可与正月牡丹韵》)

皎皎名花压众芳,剪冰裁雪作衣裳。洛神岂受尘埃染,虢国不烦脂粉妆。非色能专天下色,有香绝异世间香。姚黄魏紫休相妒,从此春风属素王。(侯克中《白牡丹》)

世变日以文,花卉亦应尔。悬知太古时,其美未如此。(刘因《牡丹》)

这几首诗着意夸赞所赏之牡丹,并时时与前代风流相比并,标榜所赏牡丹不逊于前朝,甚至胜过前朝。这其实是身居元朝的士大夫文人,欲与前朝相比较,试图通过颂赞本朝之牡丹,以传达或论证“本朝亦盛”的文化心态。

(三)颇寓兴亡之感:异族统治下传统士人的幽怨情愫

与南下征服宋室江山者不同,大多数由南宋入元的士大夫文人的牡丹题咏,往往笼罩着一重浓浓的幽怨情愫,他们偶尔也艳羡前朝之风流,但主要表现为一种对于往昔繁华的追忆;他们更多是对牡丹以兴感,抒发亡国之思、黍离之悲和兴亡之感。他们的牡丹诗词,一方面延续着南宋后期及宋亡之际的哀吟,一方面感叹历史兴亡的无情与无奈。

宋元易代之初,许多南宋士大夫文人选择隐忍退处,以遗民身份苟存于世。对于他们来说,曾经的湖山胜赏,作为北宋京洛风流之延续的南宋牡丹栽培与游赏活动,特别容易触痛他们的敏感神经。舒岳祥的四首牡丹诗,首首都极沉痛,兹录三首如下:

近年来,定西市委市政府审时度势,结合全市产业发展实际,抢抓国家实行的“粮改饲”发展机遇,提出将定西打造成“西部草都”的战略发展目标,在牧草产业发展上不断探索进取,取得了长足进步,初步形成了种植、加工、销售全产链发展格局。2017年底全市已拥有60多万hm2天然草场和21.33万hm2多年生优质牧草留床面积,发展适度规模牧草种植户10 044户。草产品年产量达到100万t,销售额6亿元左右。本试验立足当地土地资源优势,积极引进饲用高粱品种,开展不同品种生长发育状况及产量比较试验,旨在筛选出适宜当地旱作区种植的优良饲用型高粱品种,为旱作区饲用型高粱品种的选用和高效栽培提供科学依据。

邵子花开二十四,吟诗惊动洛诸公。我家两株三十枝,欢喜亦与邵子同。作诗七绝恼正中,过旬不见回邮筒。正仲才高气浩博,鄙我琐细无豪雄。文叔今见小敌怯,八骏岂肯盘蚁封。再三思索得其意,笑我不知时节至。洛阳城中天地中,春色花光好天气。此时高韵一两篇,流出胸中真乐事。我生初见钱塘春,歌舞西湖早已颦。如今不见湖山面,鸟歌似哭花为尘。作诗告人谁为听,当哀而乐非天真。我谢正仲此意厚,请不吟诗但饮酒。(《近作对江牡丹吟七章呈正仲,正仲于拙吟无不亟和,独此七章未和,携而归茭湖半月矣,递筒未至,歌以趣之》)

洛阳宫苑地,幻出几花身。艳色宜当午,开时惜殿春。管弦非旧国,风雨易愁人。同是多情客,相逢说梦因。(《借正仲韵赋牡丹》)

九枝初折御袍红,艳丽煌煌日正中。曾对集英瞻衮冕,孤臣洒泪泣东风。(《牡丹》)

刘正仲是舒岳祥的得意门生,据诗题,舒岳祥寄《对江牡丹吟》七章给刘正仲,正仲迟迟未复,舒作此诗催其唱和。此诗先以北宋理学家邵雍为仿效对象,标榜自己如邵雍般吟赏牡丹,接着对正仲久不寄和诗表示不解,随后揣摩正仲久不和诗的原因,从而牵入从北宋到南宋再到宋亡这数百年历史兴亡:“洛阳城中天地中”以下四句,谓北宋承平时代,洛阳士大夫文人吟赏牡丹之诗酒风流;“我生初见钱塘春”二句,谓自己所亲历的南宋湖山胜赏;“如今不见西湖面”以下四句,则感叹南宋灭亡之后的万般悲慨。《借正仲韵赋牡丹》,由眼前的牡丹而遥想京洛之风流,“管弦非旧国,风雨易愁人”二句,点明世易时改,家国沦亡的残酷现实,发语沉痛。最后一首《牡丹》诗,由眼前艳丽煌煌的牡丹名品御袍红,想到宋亡之前,朝堂之上,曾君臣同赏,而今国家败亡,同样是观赏牡丹,世易时改,不由得悲从中来,“洒泪泣东风”。“孤臣洒泪泣东风”,从陈与义《牡丹》诗“独立东风看牡丹”化用而来。陈与义诗抒发北宋灭亡、宋室南渡后漂泊江南而思京洛牡丹的悲慨,含蓄而幽怨,此诗则径以长歌当哭,较陈与义诗更加沉痛。

即使在宋元易代几十年,赵宋江山早已恢复无望,元朝的统治也基本进入正轨之后,广大南方士人在他们游赏和题咏牡丹之际,仍然时不时抒发类似的情绪。比如袁桷《次韵田师孟咏牡丹》其二云:“交枝风动碧层层,挥手芳尘谢不胜。解带暮云真韵胜,敛襟午日是骄能。取青媲白怜雕镂,抱紫回黄合变腾。宫锦竞传新拾得,沉香亭槛唤谁凭”,眼前的牡丹固然一如往昔繁盛艳丽,但开元盛时之歌酒风流,早已烟消云散。《小院四月十二日牡丹始开乃单台花也余将上开平作诗示瑾》云:“暖风吹雨佐花开,送我泺阳第四回。内苑赠曾传侧带,江南画不数重台。回黄抱紫传真诀,媲白抽青陋小才。自是妖红居第一,它年折桂莫惊猜”,由园中牡丹忆及昔日之盛,恋恋不忘曾经的与牡丹相关的掌故,在艳羡前朝风流的同时,隐含着一种惆怅的情绪。又比如陆厚《观新安牡丹谱》,历叙唐宋以来载于诸牡丹谱中的令人艳羡不已的掌故,其中第一首尤沉痛,诗云:“姚牛佳种五千钱,卫魏雄夸几百年。开落不关兴废事,春风着树自争妍”。虽然陆厚称“开落不关兴废事”,但透过牡丹,陆厚所看到的不正是数百年的历史兴亡、朝代兴废吗?又比如洪希文《牡丹》二首云:“虽异山林质,生于水竹涯。只今争富丽,唤作洛阳花”;“国色酣朝酒,天香散晓风。荒村蜂与蝶,老死菜花丛”。欧阳玄《欧阳公牡丹诗》云:“盛游西洛方年少,晚乐渔樵号醉翁。白首归来玉堂署,君王殿后见鞓红。”陈植《牡丹》云:“京洛全盛日,花开大若盘。繁华惊梦觉,风雨五更寒。”周闻孙《次若水赏牡丹》云:“十年不唱清平调,今日重看富贵花。几叠红云欹玉帐,半痕香雾醉晴霞。铜驼烟雨多遗恨,金谷池台是故家。主将功成胜韩令,莫教诗酒负秾华。”这些诗的作者,大多生活在元代中后期,并先后出仕元朝,但当他们游赏牡丹之时,所激起的仍然是抹之不去的历史兴亡之感和故国黍离之思。很显然,这种由牡丹而忆及前朝之风流,反思历史兴亡和朝代兴废的思维惯性,表明其已内化为士大夫文人(特别是南人)的文化心理,构成了牡丹文化的重要内涵。

四、 金元时期题咏牡丹绘画的诗词简论

金元牡丹诗词中,因牡丹书画而形诸题咏者,比例最高,约占20%。兹列其目如下:

元好问【江城子】《赋牡丹》(姚家池馆魏家邻)

王恽《题钱舜举牡丹折枝图》

林景熙《题陆大参秀夫广陵牡丹诗卷后》

戴表元《题番阳徐氏双头牡丹图》

程钜夫《紫牡丹》《题赵子昂画罗司徒家双头牡丹并蒂芍药》

陆文圭《题牡丹梨花手卷》

吾衍《题牡丹图》

柳贯《题寿皇御题淳熙宫画牡丹扇面二首》

吴师道《题偰氏牡丹图》

黄玠《题王渊牡丹图》

柯九思《题赵昌画牡丹鹁鸽》

刘鹗《题栗侯所藏牡丹菊图》

郑元祐《题钱选画牡丹》

释悟光《题钱选画牡丹》

朱德润《大长公主府群花屏诗》之《牡丹》

李祁《题画牡丹》《题美人剪牡丹》《赏牡丹花下狸奴看蜂》

钱宰《题牡丹仕女图》

吴克恭《题钱选牡丹》

韦珪《题钱选画牡丹》

华幼武《折枝牡丹》

岳榆《题钱选牡丹》

释妙声《题钱选画牡丹》

释良琦《题钱选画牡丹》

邵享贞《牡丹士女》

吕玄英《鹤傍牡丹图》

王务衢《题王渊牡丹图轴》

释净标《题钱选画牡丹》

金涓《徐熙牡丹图》

刘崧《题赵子深折枝牡丹图》

钱师正《题钱选牡丹》

赵希孔《题王渊牡丹图》

刘敏中《牡丹折枝图》《写生牡丹四咏》

除此之外,上述诗家还多次在牡丹诗词中提及“徐、黄”(黄筌及黄氏父子、徐熙及徐氏父子,两家俱以牡丹绘画闻名,宋人有“黄家富贵,徐熙野逸”的评论)。

牡丹审美玩赏之风从初盛唐兴起以来,早已深入士大夫文人乃至普通大众的日常文化娱乐生活,而在此期间,中国古代绘画艺术又经历了很大的发展。据《刘宾客嘉话》记载,最早以牡丹入画的是北朝画家杨子华。唐五代北宋时期,以牡丹为主要题材的绘画作品数量颇富,仅据《宣和画谱》统计,即有边鸾、黄筌父子、滕昌祐、徐熙父子、赵昌等数十人所作150余幅。

南宋绘画承徽宗画坛之绪,同样彬彬称盛。“南宋建都临安后,画院沿袭北宋旧制,画家都从北方流徙而来,如李唐、萧照、李安忠、张择端、马兴祖、苏汉臣、朱锐等”,“当时花鸟画的题材,在花鸟之外,疏果、墨竹、畜兽、龙鱼都已单独分为一门。各门之中,以花木杂卉的种类最为丰富,有梅花、牡丹、兰花、水仙、杏花、菊花、荷花……等多种。”①陈野:《南宋绘画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4-35、252页。除此之外,南宋小幅画大量涌现,其中多有以牡丹为题材者。如前举柳贯《题寿皇御题淳熙宫画牡丹扇面二首》,即牡丹扇面,宋高宗赵构尝为题品。

入元以后,绘事亦盛,以牡丹为题材者,如前所举,陆文圭、钱选以及赵子深、王渊等,俱有牡丹绘画作品为时人所题咏。

与宋元绘画史相比照,金元题咏牡丹绘画的诗词之所以特别兴盛,显然是与唐五代两宋金元以来牡丹绘画的兴盛密切相关,特别是许多著名画家的画作,为金元人所宝藏,与此同时,元代又有不少以牡丹绘画著名者。绘画与诗、文、词等,本来都属于文人风雅之事,金元人收藏的作品,以及元人在绘画方面的踵事增华,无疑为相同题材的诗词活动提供了精神实质相通的素材,因而在画学昌明的时代,题咏牡丹绘画的诗词作品大量涌现,是必然之事。这一点,在两宋时期已出现端倪,但彼时牡丹栽培与游赏,极为繁盛,故大多数牡丹诗词主要基于直接的牡丹游赏活动,金元时期,牡丹栽培与游赏远较两宋衰落,牡丹绘画之类物质形态的文化遗产的积累与传承,因而更加引起人们的重视。

在上述题咏牡丹绘画的作品中,生长北方的作者,在诗中主要表达一种流连光景、艳羡前朝风流的心态,如元好问【江城子】《赋牡丹》云:“折技图上看精神,见来频,画来真,未办黄徐,无负百年身。也待不来花下醉,嫌笑杀,洛阳人”,王恽《题钱舜举牡丹折枝图》云:“翠帷高卷出倾城,并髻凝妆别有情。似为洛人矜绝艳,两枝相倚斗轻盈。”胡祗遹《徐熙桃花牡丹图》云:“武陵溪头千树花,和风丽日蒸朝霞。洛阳花品成谱帙,魏紫色香居第一。徐熙僭窃东君职,晓日未晞风露湿。融融谷雨三月天,爱花得花长眼前。锦囊玉轴莫漫开,恐引舞蝶游蜂来。”刘敏中《牡丹折枝图》云:“粉墨浑忘下笔时,玉台真见正封诗。惜花合着黄金买,拣此东风第一枝。”这几首作品,大多赞赏画家对于牡丹的传神表现,在流连光景、赞赏画家及画作的同时,通过援引“徐黄”牡丹、欧阳修《洛阳牡丹记》、李正封“国色天香”之句等牡丹故实,流露出对前朝风流的艳羡。

与此不同的是,生长南方的作者,在题咏牡丹绘画时,大都表达家国情怀、兴亡之慨。如林景熙《题陆大参秀夫广陵牡丹诗卷后》云:“南海英魂叫不醒,旧题重展墨香凝。当时京洛花无主,犹有春风寄广陵”,面对南宋殉国大臣陆秀夫题咏牡丹的遗墨,林景熙感慨万端,想像陆秀夫当年题诗时,南宋尚存一息,但当自己重睹陆秀夫诗卷时,南宋早已灰飞烟灭。这种借题咏牡丹书画直抒亡国之恨的作品,至今依然具有极强的感发力。

更多的作品往往蕴含着挥之不去的幽怨情愫。比如陆文圭《题牡丹梨花手卷》云:“沉香宴罢索人扶,重向银屏睹雪肤。一笑不偿千古恨,玉环当日倚阑图”,以咏史怀古的笔调慨叹唐玄宗、杨贵妃与安史之乱;柳贯《题寿皇御题淳熙宫画牡丹扇面二首》云:“剑南樵客写花容,院画流传号国工。春压玉阑江雨歇,彩鸾惊梦又成空”,“天香国艳岂堪描,生色谁将上尺绡。留得当时宫墨在,杜鹃啼处雨萧萧”,由宋高宗题扇遗墨,联想到南宋的亡国,不禁感慨万端,“彩鸾惊梦又成空”、“杜鹃啼处雨萧萧”两句,流露出浓浓的兴亡之感与故国之思;吴师道《题偰氏牡丹图》云“……雒水千年重有谱,长安一日更无花。至今好事看图画,谁似高昌进士家。”李祁《题画牡丹》云:“国色名花生盛唐,画图留得一枝芳。珠帘不动微风起,犹带开元腻粉香。”唐宋曾经的繁华,早已烟消云散,在宋元易代、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混一天下的背景下,一幅幅牡丹图,勾引起人们对于繁华盛世的追忆,无疑令人感慨万端。在这几十首题咏牡丹绘画的诗中,一组题咏钱选牡丹图的作品最引人注目:

翠帷高卷出倾城,并髻凝妆别有情。似为洛人矜绝艳,两枝相倚斗轻盈。(王恽《题钱舜举牡丹折枝图》)

余不溪边钱老家,年年粉墨写名花。珊瑚枝上吐朝日,练就五色芙蓉砂。(郑元祐《题钱选画牡丹》)

三月江南媚景天,姚黄魏紫斗争妍。哪知十丈将军树,却在青城古洞前。(释悟光《题钱选画牡丹》)

长安大树高于屋,锦幄春深忆故园。快赏未须千朵富,相看剩喜一枝繁。(吴克恭《题钱选牡丹》)

洛阳城东极品,沉香亭北芳魂。富贵自有根本,宝之看到子孙。(韦珪《题钱选画牡丹》)

牡丹花下曾吹笛,浮玉山前亦放舟。却有山中钱处士,笔端常带暖风柔。(岳榆《题钱选牡丹》)

宫中一尺赤瑛盘,几度春风带露看。香散马嵬人去后,是谁偷剪出长安。(释妙声《题钱选画牡丹》)

谿翁骑凤去游仙,零落春云也自妍。当日西都欢赏地,空余蔓草宿苍烟。(释良琦《题钱选画牡丹》)

兴庆池东春昼长,名花如锦露凝香。贵妃吟彻清平调,李白衔愁入夜郎。(释净标《题钱选画牡丹》)

洛阳城北东风里,檀版歌钟富贵春。留得一枝妖魄在,天教评品到诗人。(钱师正《题钱选牡丹》)

除《全元诗》所辑之外,陈高华编著《元代画家史料汇编》尚录有数首元人题咏其牡丹绘画的作品:

花鸟徐黄死不传,笔端那得许清妍。钱郎狡狯老犹在,字画翻腾作少年。(程钜夫《题仲经知事家藏钱舜举折枝》)

探花走马醉西城,岁与东君似有情。不是今春风色恶,折枝图上看清明。(王恽《钱舜举折枝图》)

京洛名花观盛衰,霅钱风景各随时。灵株本拨无留活,却恨图中误折枝。(揭祐民《题四时折枝》)①陈高华编著:《元代画家史料汇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489、517页。

钱选,字舜举,号玉潭,霅川人,宋景定间乡贡进士。善人物、山木、花鸟,翎毛师赵昌,青绿山水师赵千里。尤善作折枝,其得意者,自赋诗题之。钱选在宋末元初,与赵孟頫俱名列“吴兴八俊”,宋亡,孟頫降元,钱选拒绝出仕,优游湖山,沉溺绘事,以遗民终老。他好自题画作,亦引得同时及稍后士人赏其画而题咏。以上所引10余首,即同时和后人题咏其牡丹画者。

这些题画牡丹诗,或赞赏钱选画作之精妙,如王恽句“似为洛人矜绝艳,两枝相倚斗轻盈”,岳榆句“却有山中钱处士,笔端常带暖风柔”,程钜夫句“花鸟徐黄死不传,笔端那得许清妍”;或称道钱选之痴于绘事,如郑元祐句“余不溪边钱老家,年年粉墨写名花”;或借所绘之牡丹追忆前朝牡丹之盛,如韦珪句“洛阳城东极品,沉香亭北芳魂”,释妙声句“宫中一尺赤瑛盘,几度春风带露看”,释净标句“兴庆池东春昼长,名花如锦露凝香”,钱师正句“洛阳城北东风里,檀版歌钟富贵春。”更有不少人从中品味出历史之兴亡、时代之盛衰,如释良琦句“当日西都欢赏地,空余蔓草宿苍烟”,揭祐民句“京洛名花观盛衰”,释妙声句“香散马嵬人去后,是谁偷剪出长安”等,直接抒发了因牡丹图引起的盛衰、兴亡之感,

综上所述,金元牡丹诗词虽不及两宋之盛,但对于我们考察金元牡丹审美玩赏之风习、感受金元士大夫文的游赏及题咏牡丹时的文化心理,尤其是了解牡丹审美文化之嬗变,大有裨益。通过这些牡丹诗词,我们明显感受到,南北士人之牡丹审美文化心理差异明显,虽然南北士人都颇为艳羡唐宋以来以京洛为中心的极为繁盛的牡丹审美玩赏活动这一前朝风流,但北方士人的牡丹题咏,时常会流露出一种以元代与唐宋相比并,从而表达“本朝亦盛”的“盛世”文化心理;而南方士人的牡丹题咏,则时常流露出繁华不再的家国盛衰之感和历史兴亡之叹。与此同时,由于唐宋以来,画学大昌,大量画家以牡丹入画,当画家及画作积累到相当丰富的程度,牡丹绘画构成一个带有浓郁人文情味的绘画门类,题画诗这种创作方式日渐流行之时,金元时代的牡丹诗词中,题咏牡丹绘画的作品便骤然增多。这显然不同于唐宋时期主要基于实际的牡丹游赏活动而题咏牡丹。

The Cultural Observation of Peony Poems in Jin and Yuan Dynasty

LU Cheng-wen
(Chinese Department,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Compared with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y, the Peony aesthetic culture of Jin and Yuan Dynasty appeared a lot of new features. The themes about the peony poems of Jin and Yuan dynasty mainly included the following types. Some poets admired the Peony aesthetic culture of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y , Some poets were proud of the Peony aesthetic culture in the capital. In addition , there were a lot of Painting poems in Jin and Yuan dynasty.

Peony Poems; ultural observation; Jin and Yuan Dynasty

I207.2

A

1672-1217(2017)05-0017-10

2017-07-18

路成文(1972-),男,湖北仙桃人,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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