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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回族文学》年度述评

2017-03-04梁鸿

回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张承志回族作家

梁鸿

摩洛哥工艺品市场,手工瓷盘、金银摆件、手工服饰琳琅满目

位于摩洛哥达尔贝达的哈桑二世清真寺,一部分建在海上,宣礼塔高达二百一十米

一本文学杂志,既是文学的现场,也是文化和生活的现场。翻开2016年的《回族文学》,小说、散文、人物、影像、选萃等,栏目丰富多样;虚构与非虚构,文字与影像,传记与钩沉,现实与历史,这些表述犹如万花筒,从不同侧面给我们敞开了生活的内景,让我们看到一个长河一样的,源远流长、历久弥新且丰富的生活画卷。

小说仍然是杂志的重头戏。并且,编者在形式上有所创新。在每一期中,回族作家、汉族作家或其他民族作家各一篇,既有多样性,无形中又是一种很有趣的阅读体验,具有很强的观照性。

马金莲是近年来非常活跃的回族小说家。我注意到她每年都在《回族文学》上发表相当数量的作品,并且,她的题材越来越宽阔,乡村、小镇、城市,农民、孩童、女性,她都有所触及,结构、语言和视角也越来越多变。

《暖光》写一个习惯性流产的女性,如何在怀孕生产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人间冷暖。作者对女性内心的波动有极为细腻的把握,非常写实,细节层层叠叠,洋溢出某种抽象性和隐喻性。当女主人公回到乡村老屋时,所有的矛盾、苦恼和渴求都似乎得到了缓解。尽管琐细的日常生活还在行进,但在劳作、植物、奉献和新生命的到来中,人物内心找到了某种平静,彼此间也获得了谅解。

《镜子里的脸》有某种欧·亨利小说的意味,卒章显志。小说真正精彩的是中间的叙述部分。马金莲特别擅长于用孩童的视角,纯真且带着一点点初次面对世界的好奇和无知。正是这好奇和无知凸显了被叙述人物的形象。马一德老师的傲慢及身陷爱情的苦恼,王老师的开明、平等及内在的凶狠,乡村学校的封闭、杂乱,带着点蒙昧,又带着点新鲜,蒙昧和新鲜交杂在一起,变为一个活生生的生活场,冲破了那片原始地,成为更加普遍的并且个人化的生活场。

我特别喜欢发表在第六期的《白衣秀士》。小说透过一个少女的眼睛看复杂的家庭和情感,带着淡淡的讽刺和幽默。它最吸引人的不是对父母情感的峰回路转而又恰如其分的描述,也不是对“我”同父异母哥哥性格的独特展示,而是那几只被称为“白衣秀士”的大白鹅。“白衣秀士”的到来、成长及天真无邪的摇摆,为这个充满泥淖的家庭带来一丝欢乐和天真。更重要的是,在文本中,这几只鹅并不只是某种反衬或线索,它成为生活形态的一种象征:天真的蛮荒,安之若素、昂首向前的真实的荒诞,裸露的欲望,粗俗但却不丑,充满着生命的原始力。

李进祥的《院墙》和《问路的女孩》则是另一种风格,略带散文化,情节、叙事都比较平淡,但在平淡中有一种慢慢行进的张力。《院墙》没有正面描写文革时期的个人遭遇,而是从极小的“打墙”事件写起,侧面反映出时代对个人生活的巨大影响。《问路的女孩》写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在这很小的事情中却蕴含著很深的感情,既是父女之情,也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2016年在《回族文学》上发表小说的回族作家还有马悦,她的《孵化》语言清新朴素,拟人化的手法把动物和人的生活交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达到宽厚和慈爱;胡塞尼的《口唤》,以生动的语言和心理描写为我们描述了两个有矛盾的老人在口唤之前达成和解,信仰在最后时刻帮助人获得了平静。

其他作家,如曹乃谦、弋舟、付秀莹、杨少衡、丁颜等人的加入,为2016年《回族文学》拓宽了视野,带来更为多样的小说元素和文学空间。

曹乃谦的《政工办九题》以非常朴素的语言和断章式的结构,回忆了青春时代初参加工作时的经历,既有当时社会生活的再现,也有私人情感的表露。弋舟的《巨型鱼缸》语言混沌阴郁,犹如小说中的城市背景。他通过一对离婚夫妻的彼此心理变化,为我们呈现了人性的矛盾。小说最后热气腾腾的夜市就像一个巨型鱼缸,人蒸腾于其中,无法逃脱,却也有些微的温暖让人沉于其中,很有象征意味。付秀莹的《刹那》颇有“刹那即永恒”的了悟,一次普通的婚外情被写得惊心动魄,欲望的张扬和人性的复杂于如江南般晕染的文字中若隐若现。

从最根本意义上,我不太愿意把作家一定归到哪一民族之中,即使他们所写的是民族内部的生活,如马金莲、张承志、李进祥等作家。当从这一角度进入他们的小说世界时,虽然能够看到独特性和更为隐秘的空间,里面有独特的文化场域和精神样态。但从另一层面来看,也会缩小文本的意义,会限制对小说内部空间的理解力。譬如张承志,《西省暗杀考》《金牧场》《心灵史》等作品固然是写回族重要的历史事件,但是,如果只把文本的意义局限于张扬回族精神和信仰,就很难发现张承志隐藏在文本背后的对人类普遍精神的追求和认同。而后一点,是一个作家超越其民族性的重要部分。

马金莲、马悦、胡塞尼等人的小说也是如此。马金莲近年来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固然与她对回族日常生活和信仰形态的细致书写有关,有其独特性。但是,如果你仔细体味她的小说,便会意识到,她并没有把回族生活作为独特的存在来写。她把回族内部的生活、语言和精神“去魅化”,以一种朴素的写实主义,把其独特性化为普遍性,把回族的生活化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其中的信仰、坚韧、情感和追求是人类精神中所应该具备的。这一点,她和张承志、石舒清是一脉相承的。一个好的作家不是让自己所书写的生活独异于众,而是扩张人类生活的内涵,产生真正的思考、向往和梦想。它会让人想:也许这也应该是我的生活,我的精神的一部分,尽管表现形态不一样。张承志小说中的坚守忍耐、石舒清的忧郁执着、马金莲的琐细温暖,它们都从不同侧面给我们描述,或者想象了人类的一种精神。当然,这一精神是通过回族的生活传达给我们的。这是一种荣光。好的小说会让它所书写的生活和人闪闪发光。

散文栏目的佳作同样很多。

我记得2013年去新疆参加回族文学杂志社承办的“第九届全国回族作家学者笔会”时,写散文的阿慧告诉我,她想写每年如候鸟一样去新疆摘棉花的河南妇女。当时,我们还讨论了其中的难度、写法和作者本人所要投入的精力。在2016年的《回族文学》中,我惊喜地看到了阿慧的文章《白的花》。在飘雪之际,作者进入新疆,感受着空气的凛冽和刺骨的冷。而那一群摘棉花的女人,却正要顶着这冷去摘。因为只有冷,才有可能把棉花摘净。作者通过“我”的眼睛,去看她们的生活,各自的情感,还有她们的内心世界。语言非常纯朴,充满生活的质感。做饭大妈那超大的铁锅,“半锅水正唱歌,一屋子白茫茫”,平添了人间的温暖。作者的态度特别值得赞赏,以平常心去走近、观察和理解这一群在冰天雪地里劳作的妇女。她们充满伤痕的躯体,她们各自的来历,以及自己细微的感受,等等,非常动人。

散文并不是简单的个人抒情,它需要有质感的生活的参与,需要对语言更凝练的表达。

有一年我回到家乡的小镇上,到清真寺和人聊天。在交谈之时,无意提到张承志的名字,那几个青年马上神色庄重,说,张承志是我们非常尊敬的人。他们知道他在写他们的生活、历史,知道他的追寻和精神的来源。他是他们的一份子。我当时就为之感叹,一个作家,能够得到本民族如此深刻的认同,该是多大的荣耀。是的,可以称之为荣耀。更何况,张承志作品所蕴含的精神早已超越了他所书写的民族生活,拥有更广大的意義。

每个人精神内部都有隐秘的存在,那是先于自我,先于教化、经验和理性的存在。它就好像一粒种子,等待合适的土壤、空气、水,那时刻,自千万年孕育生成的胚胎醒过来,再次开始它的历程。那些最终发现并激活这粒种子的人有福了,而许多人一生中可能根本就没有发现这粒种子,它不知道自己还拥有某种力量。

张承志写过《黑骏马》《北方的河》《金牧场》《心灵史》,从中可以看到他寻找自我和精神生成的自我,也可以看到他对民族信仰的执着与深刻的探察,他是那个找到种子的人。从他的作品中,你可以看到这粒种子日渐发芽、成长、丰盈,并最终成为枝杈纷披、繁茂永恒的大树。

如果说张承志的小说呈现出他精神的特征和至高的信仰,那么,他的散文则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他的精神成长的轨迹。越是有着鲜明追求的人,越是经过内心磨炼的人,他精神的层面越是丰富。

今年的“佳作选萃”选登了六篇张承志不同时期的散文,同时登出著名批评家孟繁华的评论文章,这一形式非常新颖。从篇目来看,编者选择的大多是张承志有关自然和行走的散文,独具匠心,旨在展示张承志精神的不同侧面。譬如《夏台之恋》,作者认为夏台是“这个地球上最美的地带”,“久久体味着,会觉得慢慢地被它摄去了心魂、并久久陶醉不已的,是那自然聚落的宁静”。然而,这只是夏台第一层次的美。作者在文章中写了一个叫娜嘉的小姑娘,她小小年纪,便会几国语言,并且每一个语言都可以称之为母语。在夏台这个地方,有着比自然更为迷人的开放、平等和自由的生活。它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回族、哈萨克族、汉族、维吾尔族,不管哪个地方的人,不管带着怎样的罪,不管遭遇怎样的苦难,在夏台,你都可以找到生存的场所。自古如是。在这里,种种文明的纷争,战争的残酷,政治的你死我活,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自由、多元,是相互的理解、学习,是彼此的关爱和尊重。娜嘉便是一个证明,“创造她的是夏台的小小社会,和平的,多族属多语言多文化的、美好的夏台社会”。

正如孟繁华所言,“张承志迷恋和赞美的夏台,就在于他的安宁、和平、丰富和情义。因此,他写的夏台,不是一个观光客、一个旅人的见闻记,不是为了游记的散文。他身在夏台,而目光所及几乎遍及世界。他要捍卫和赞美的夏台,就是在捍卫和赞美人类生存的准则。”是的,张承志从来都不是观光客,他看到的不是外在的客观的风景,而是“风景”的“内面”。或者说,这里的“风景”是已经主观化的风景,携带着张承志个人的情感、选择和价值取向。

这样被注视的“风景”是张承志散文的基本特征。如《忘掉了丝绸的古路》《冰山之父》《大河三景》等文章都是以自然景观为起点,但其中萦绕着的是作者对生活、精神、信仰的思考。批评家孟繁华敏锐地觉察到张承志这一特点,他甚至认为:“对风景的认同是一种政治……对风景的体认、想象和书写过程,一定有选择者鲜明的思想文化印痕。”

我希望“佳作选萃”这样的形式能够坚持下去。一篇作家的文章,加上批评家的评论,既有阅读文本的快感,又有精准深刻的赏析和批评,两者互相配合,以拓展读者的认知和文章的边界。同时,也增加了阅读趣味。

2016年的非虚构写作非常丰富,除了“佳作选萃”之外,还有“岁月钩沉”、“回族人物”、“海外手记”、“回族影像”等。从这些栏目中,我们了解了回族的历史和生活,如“岁月钩沉”“回族人物”的许多文章既让我们走进了回族的历史,同时也发现了很多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重要人物,如民族音乐家马式曾、《荒芜的纪念》中的苏盛华、沙沟的马志文等等。正是这些人,以他们自己不懈的力量和坚韧在大地上传播一种信念,传播一种精神的形态和超越于生活之上的真谛。还有“回族作家之窗”栏目,这一栏目对年轻作家应该是非常大的鼓励,它本身也是非常好的形式。写创作谈的过程,其实是检视自己写作观的过程:人物如何成形,与生活的关系,如何遣词造句,如何布局,等等。

《回族文学》也并没有只局限于对中国生活的描述,如“海外手记”就涉及非常广泛。陈丹青的《航向拜占庭》,以光影般的文字叙述伊斯坦布尔的景象,废墟、宫殿、小镇,所见之物被深深打上岁月的痕迹,清晰又模糊,古老又新鲜。如海海的《天使之城》以非常浓重的烟火味,或者说食物的味觉,写出世界范围内穆斯林的境况,其中的许多人物都令人印象深刻。物质生活的困境、信仰的被误解及整个家族的流离失所,让人感叹;同时也思考政治与民族、信仰与生活之间的关系。

我个人非常喜欢“回族影像”这一栏目。这些老照片,把已经逝去的生活、人像和风景以一种凝固的方式为我们呈现出来。但是,当你仔细凝视这些图片,你所看到的又不只是已经逝去的东西,它们向我们传递着某种生命的能量。在这个意义上,它们永远是“此在”。牛街上那个光着上身的少年——偶然闯入镜头的瞬间,仍然携带着将停未停向前冲的动感;那坐在破烂圈椅上的抱小孩的老妇人——她的头发如此整齐,能够感受到阳光照射在上面一刹那的光芒;她家门口那被照料得很好的盆花和鸟笼,仍然散发着对生活的渴望和内在的温暖;那小吃摊上的器具——周身带着铁或铜的箍,金光闪闪,威武异常。我们已经不知道它到底能做出怎样的美味,但在看到那蒸笼时,那美味已经在我们的舌尖回味;那位于河湟的洪水泉的回族古寺——照壁上美轮美奂的百花图,是匠人一砖一瓦,一点一滴,融入了自己生命和信仰而得来的。虽然历经几百年,仍有强大的力量渗透出来;那个德润堂的老太太——那双清秀的眼睛,她凝视着在凝视她的你。穿越时空,你们的目光相遇,找到了彼此的灵魂。

生命在此连接起来,以至于无穷。本雅明在《摄影小史》中谈到处于“灵光”氛围中的影像,“肖像照会在早期的摄影中扮演中心角色一点也不偶然。在献给远游他方或者去世的亲爱者的纪念性仪式中,影像的祭仪价值找到了最后的栖身之处。在人面部的瞬间表情里,古老的相片最后一次焕发出‘灵光,也是因此带有一种忧郁的美感,无可比拟。”是的,灵光,一种独一无二的和持久的穿透力,它是“时空的奇异纠缠,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犹如近在眼前。”就像那位老太太,在阴影与光亮之中,她仍然存在。此刻,时空叠加,你和她,都是现实,也都将成为历史。

收集这些老照片肯定不易,但它们汇集在一起,就是一部影像的回族风俗史、生活史和心灵史。

从总体来看,2016年的《回族文学》丰富、广博,它以文学的形式深入到民族生活内部,探索这一民族的精神奥秘、情感方式和信仰存在,记录真实生活的点滴和生命的形态。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诗歌、影像,都可以看到《回族文学》的基本办刊理念,即追求文学的崇高理想,致力于追寻民族和地方的生活风貌与时代精神。因为,文学从来都不只是文学,它也是生活、历史、文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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