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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子的故事

2017-03-04冶生福

回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馍馍赛尔布鞋

冶生福

寺台子上的鞋

瓦蓝的天空碗似的扣在头上,慢腾腾的云彩永远不着急。它们知道有它们的存在,这个碗才会安安稳稳地扣在村庄上。远处的庄稼地是个大调色盘,金黄的是油菜花地,碧绿的是麦子地,粉红的是洋芋地,赭红的是紅砖,罩着绿光的是清真寺屋顶上的琉璃。

青海的夏天,每个地方都是流淌的美景,比如清真寺门口的那头牛,就很有意思,它安详地卧在那儿,一言不发看着身边匆忙的人们,一刻不停地反刍着心思。

母亲走了好几年了,可最近总在梦里出现。看看日历,母亲去世的日子临近了,便想着去清真寺请个阿訇念个经。

中午的撇什尼的礼拜已过,村里的老人们都走光了,清真寺一下从老人们窃窃私语的嘈杂中解脱出来,清真寺在那些远去的脚步声中归于平静。我看看学房,学房的门关着,阿訇不在,清真寺真的睡着了。

园里有一棵丁香树,看看粗细,至少有几十年,茂密的大叶子给园子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在炎热的夏季,这丁香花还会一阵又一阵地冒出让人惊喜的香气来。那年母亲还在,我们几个孩子,偷偷溜进了寺里,也是同样安静,一个蹲在地上,一个骑在脖子上。蹲的人慢慢起身,骑在脖子上的孩子顺着清脆的鸟叫声把手伸向丁香丛中。还未摸到鸟窝,手却被一根半寸的竹条打疼了。守寺的老人怒气冲冲地站在我们身后,我们訇的一声撒腿就跑。我跑丢了鞋,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后来听说守寺老人把我的鞋挂在丁香树上,挂了好几天,才让我母亲取回了,还给我带回了守寺老人一句话:有人拆你家房子你答应吗?

除了守寺老人挂过我的鞋外,母亲还在树上挂过我的鞋,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双黑布鞋。

我寻找着我的童年,那曾藏过我弹弓的小洞还在。阿訇最恨我们在夏天拿着弹弓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他说夏天是大鸟喂食的时候,如果我们把大鸟打死了,那小鸟谁来喂。他说了几次我们没听,一次他把我们骗进寺里,关上门,从我们身上搜弹弓。我站在最后,我身后是墙,也真是上天有眼,我背后墙上有一个小洞,我的弹弓就保留下来了。

我的眼光落在大殿门前,怎么,寺台子上还有一双鞋,一双皮鞋!

进清真寺大殿做礼拜要脱鞋,一来大殿里铺满拜毡,容易弄脏;二来鞋到处走,难免沾上牛粪马粪什么的,也不干净,进大殿脱鞋是必须的。大家做礼拜时,如果你去看看大殿门口那真是很热闹,各种各样的鞋摆在一起,鞋不一样,摆法也不一样。

最初有千层底的布鞋,有黄球鞋,还有白球鞋,后来鞋开始分化,渐渐出现了皮鞋,甚至还有旅游鞋。一到时间,这些鞋静静地在大殿门口等着主人。省事的喜欢把鞋放在靠门槛最近的地方,眼神不好的把鞋放在柱子跟前。一出门就能看见鞋,脚一伸,一蹬,鞋就上脚。细心人害怕别人穿错,放得远远的。一到主麻,寺里人多,有人干脆把鞋装进塑料袋放在角落里。穿鞋也各有特点,慢性子的鞋尖朝大殿方向,出门后慢腾腾地套上,用手整理下,再出去;急性子的鞋朝寺门,一出门一套径直走出去。

现在大殿门口摆着一双鞋,说明还有人在里面做礼拜。

高腰、圆头、平底,是没鞋带的一脚蹬;看看皮鞋质料,是真牛皮,皮子的接口处缝合紧密,流线型的样子让人不由不喜爱。此时偌大的清真寺空无一人,看着看着,那双鞋用它的色泽诱惑我上前,我突然有了穿一穿的冲动。穿鞋的人一定还在大殿里,他会不会想到他的鞋即将被一个陌生人穿掉呢?

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摇了摇头。我从寺台子左边走到右边,端详着大殿。清真寺的装饰里不会出现动物形象,只有花草只有山水画。寺是木结构的,梁上雕刻着牡丹花、兰花,硕大的叶子,夸张的花瓣,闭上眼睛都能想到这是牡丹花。

我看完了所有的壁画,看完所有雕刻在梁柱上的花花草草,可是不见有人来。而且穿这双鞋的人也没出来。

清真寺里一般都装了木地板,人们抬手站立时,地板不会响,弯腰鞠躬,地板会响,屈膝叩头,地板会咯吱咯吱乱响,如果是斋月,人多,就会听到咚咚的叩头声。

我侧耳听了听,大殿里没有响声,我心里疑惑起来,穿这鞋的可能在里面跪坐念《古兰经》呢。

我走下寺台子,凑到丁香树前。它细密的香味慢慢渗透到寺的各个角落,又顺着墙面慢慢渗进每一道墙缝里,时间长了,感觉香气是从四面八方的墙缝冒出来汇集到丁香树上的。

寺尖顶的阴影慢慢飘过来,遮住了半个院子,院子就被光和影分成两部分。我正站在阴阳分割的地点,看看时间,三点多。这么长的时间,大殿里的那个人还没出来。大殿里悄无声息,我想是不是个老人,或者老人生病昏迷了?小时我常听老人们说,修养达到一定程度的人,有的会在做礼拜时归真。

我急忙脱了鞋,噔噔噔地走进大殿。

可是哪里有人呢,大殿里空空如也。一排排波斯花纹的窄羊毛地毯铺满了大殿,大殿最前面朝西方向有一个圆拱形的小房间,只能容一个人,这是阿訇领拜的地方,前面墙壁上挂着麦加天房图和经文。

阳光透过圆拱形的窗户流淌在地毯上,又水一样渗进毯子里。

还是没有人。

我慢慢退了出来,一出门,那双鞋顽固地钻进我的眼里,而我的鞋正土里土气、呆头呆脑地摊在那双鞋旁边。比较产生美感,这双鞋真是漂亮,大小可能也是40码。我看看左右,把脚伸进皮鞋里,动一动,大小合适,我走了两步,柔软、轻巧,鞋底可能是牛筋,没有声音,简直是专为我准备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双鞋应该属于我。我又看了看,确定寺里没有人。

就在这时墙外似乎有了脚步声,我赶紧脱下皮鞋,穿上自己的鞋子,匆匆忙忙地坐到墙根的长木条凳子上。这时我觉得心跳得慌,脸肯定变成红布了,我为自己红布似的脸羞愧着。

进来的是穆萨老人,我说了赛俩目后没敢看他的脸,可是老人回了赛俩目后,也没看我,我想他肯定看见了我的大红脸。

长腿的鞋

阴影又往东墙根挪了一指甲盖,我听见了阴影推搡阳光的轰隆声。穆萨老人坐在阳光里,不说话,右手数着泰斯比哈(念珠),一边数一边念。我坐在老人旁边,我的心在他转动泰斯比哈的声音里安静下来。

你说啥?鞋!

哦,寺台子上的那双鞋!让我想想。

什么,寺里当然丢过鞋,也有过偷鞋的事。

对了,我想起来了!穆萨老人说。

那一年,刚开放,每家都一样,窮。衣裳补了再补,都穿布鞋,那个长腿由个,你可能记得他,全村他家最穷,和老妈妈推日子着。长腿由个人精干,就是太穷了,他的鞋破成抹布了,买不起黑绒布,他老妈妈找几片碎花布做了鞋帮。

呵呵,长腿由个的那双鞋呀,你没见过,真是花。老妈妈在这双鞋上下了功夫,鞋尖是两块三角形红布凑成,鞋帮上缝了块蓝布,最后鞋跟上有片黑布。让我算算,嗯,有红布、黑布、蓝布,对了,还有绿布呢。如果这些布放成鞋底也就罢了,可这些偏偏就放在鞋帮上。

穆萨老人顺手从窗台上的小盒子里抓了一把麦子,边撒边咕咕咕地喊。扑棱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房顶上飞下几只鸽子,扑在麦子上。

长腿由个真是为难,穿吧,鞋太花了,走到村里,他抬不起头;不穿吧,他又得下地干活。那时修梯田,他故意在鞋上抹上厚厚的一层泥。队长常表扬长腿由个,说他干活踏实,那双鞋都没干过,给他多加了工分。队长骂别人时也常用他的布鞋开头。队长说,你们这帮懒汉,一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有些人干了一天活,鞋上一点土都没沾,庄稼人嘛,就是土里刨食嘛,你鞋都干净着,啊,一天到晚上厕所屙奸屎,看看人家长腿由个的鞋,一年四季没干过。骂的次数多了大家学起他把鞋弄脏。

可是队长又不答应了,就说,你们甭以为把鞋抹脏,我就看不见你们拄着铁锨喧,好好干活去,少日鬼我!一些人由此恨上了长腿由个,想法子整整长腿由个。

这一天,长腿由个和我还有几个人从河里捞沙子,长腿由个说什么也不下河,最后大家连推带搡把他推下河。他就在河里一铁锨一铁锨地往岸上扔沙子,快到中午吃饭了,大家叫他休息,可他不上来,还站在河中捞沙子。我们几个心里不舒服,他不停下来,我们也不能停下,于是大家下河去拉他,他伸直了腿蹬住河岸不想上,我们把他抬起来扔到岸上。

穆萨老人又朝那些鸽子撒了一把麦子,鸽子们咕咕地吵个不停。

长腿由个一上岸,我们都看到了他的花布鞋。红鞋头,绿帮,经水冲洗后,那鞋还真好看。我们都望着他哄笑起来,他的眼睛红了。想想啊,那时他都二十五六了,家里穷,他的老妈妈找了好多媒人,都说不上个媳妇。

那天我清楚地记得长腿由个绝望的表情,死鱼一样的脸色,似乎让他脱光了衣服给大家看。

从此以后他变得沉默起来,那些恨他的人不时用花布鞋刺他。一天他被惹急了,把花布鞋塞进裤兜,光着脚干活,最后脚都磨烂了。

那时队长刚买了一双系鞋带的皮鞋,那个时候回力球鞋才慢慢出现,队长这皮鞋成了村里人的一大新闻,队长走到哪儿,大家就围绕这皮鞋说事。

这一天是主麻,寺里来的人很多,队长的皮鞋放在最中间,周围的布鞋谨慎地与队长的皮鞋保持着距离,那些布鞋球鞋在皮鞋周围灰头土脸缩手缩脚。

可当队长出来时,那个中间的位置空了,队长疯汉一样地找,连厕所都找过了,就是不见皮鞋的影子。

等到所有人出来后,寺台子上还孤零零地放着一双鞋,那是一双花布鞋,红布鞋尖,大家一眼就认出这是长腿由个的布鞋。

大家都不说话了,有个人还悄悄地把那双花布鞋踢到一个角落里。但是队长还是看见了,他铁青着脸,也不穿阿訇借给他的布鞋,光着脚走出了寺门。

那时我是民兵连长,批斗长腿由个是免不了的。那时是严打,如果队长把这事一上报,长腿由个就要蹲监狱。大家都为长腿由个捏了一把汗,谁都知道他有个卧床的老妈妈,如果他进监狱了,这老妈妈可怎么过日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不出办法来。

我在等喇叭里喊人开会,一直没等到,我等到了队长,只他一个人。队长一进门就让我带绳子跟他到长腿由个家。

多谢队长给我儿子借皮鞋,我向真主给你道个好都哇(祈祷),一进门长腿由个的母亲说,明天我儿子穿你皮鞋说个媳妇去,儿子还说穿花鞋别人笑话哩!

长腿由个的脸红成了麻母鸡,队长把花布鞋扔在炕底下,转身领着我出去了,走到半路又折回去。

队长指着长腿由个的脸说,记住了,只借三天!

后来媒人说长腿由个的命大,如不是那双皮鞋就一辈子打光棍了!

这时一只鸽子突然飞到了穆萨老人的腿上,老人摸了几下鸽子,又放到地上。

长腿由个结婚后,给队长送了一副绣花枕头和一双新皮鞋!

什么?哦,对,队长的那双皮鞋是系鞋带的,寺里放的这双没系鞋带。让我想想,人老了有些事总是记不住。

赛尔东的鞋

这皮鞋不是队长的那双,那是多早的事情了!

这时我才发现穆萨老人旁边又坐了一个老人,他叫尔撒,白顶帽下的脸清瘦清瘦的,额头上还有一块老茧,眼神清凌凌的。奇怪的是,这位老人坐下后,穆萨老人不再说话,微闭上眼,一门心思地掐起泰斯比哈来。

坐了一会儿,穆萨老人起身洗小净去了,尔撒老人才讲起他所知道的鞋的事来。我在这里转述他的话,他的话少,有些还需要添加,才能说得流畅。

挖金子,你听说过吧?

我点了点头。

那年改革开放了,国家允许挖金子了,村里的许多人出去,也小小地发了点财。

我记得那是夏天,村里的赛尔东找了几个沙娃(苦力)去挖金子。这可是大新闻,因为大家都是搭伙去的,大家都是人力股,分配都一样,沙娃只是在旧社会才有,可现在赛尔东的手里出现了沙娃,挖多挖少就那点固定的工钱。

那几个沙娃的苦大,当时我们采金窝子就在赛尔东窝子旁边。每天早上三点多,赛尔东就叫起那些沙娃,一干就干到晚上十点,中午也不让休息,厨师直接把饭端到窝子里吃。

可是赛尔东还是不满意,每天打骂沙娃是常事,有时还让他们挨饿。我们看不下去,就偷着给他们吃的。

我常劝赛尔东对沙娃们好点,可是赛尔东常说,尕勒(牛)不是牛,沙娃不是人!我花钱雇了他们,他们不干活,难道我干活!

这一年赛尔东的金窝子金子出得好,临走时,赛尔东疯了似的打骂沙娃。赛尔东说,我丑话说在前,你们要走,我给你们拿路费,工钱一分没有!

沙娃们只好忍下来,最后,一半沙娃受不了,含着眼泪拿着路费走了。最后只剩下三个沙娃时,赛尔东就回家了。

后来这剩下的三个沙娃也没有拿到全额的工资,这样的事在我们村里也只有赛尔东能干得出。

这一年出来后,赛尔东开始盖房子,松木大房,请了木匠雕花,把家收拾得像宫殿。后来那些沙娃上门来要工钱,被赛尔东骂走了。

村里人都说这房子是沙娃的眼泪盖起来的。

赛尔东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是一天披着破羊皮袄在南墙根里晒日头的赛尔东,他到城里买了牛皮鞋,据说是五百多块,如果是现在也差不多三四千呢。就一双鞋,你想想。

我们村最早穿过皮鞋的是队长,第二个穿皮鞋的就是赛尔东。

赛尔东口袋里装着一条手绢,不擦鼻涕擦鞋,一到人跟前,他先取出手绢,抖几下,弯腰擦皮鞋。擦完了干脆脱下一只,拿到眼前看,一只脚就踩在另一只脚上,像极了公鸡,村里人叫他金鸡独立。

他的脚臭味一股股飘进大家的鼻子,可大家还是忍受着那股臭味,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的皮鞋的价值,还说他的鞋的神奇处。

他说他一到城里,就有人问他这皮鞋是从哪儿买的,多少钱,甚至还有一些穿裙子的城里女人跟着他走了好长时间,说得大家惊讶一阵,羡慕一阵,哄笑一阵。

赛尔东金鸡独立的功夫真是厉害,站了这么长时间,他竟然一点也不累。只是一次时间太长,他的脚筋麻了,揉了好半天才能走路。此后他两只脚换着站。

年轻人慢慢对他冒着臭味的鞋不感兴趣了,他一到跟前,大家就散了,赛尔东开始盯上清真寺了。

清真寺里人多,主麻人更多,赛尔东像打了鸡血一样把他的鞋说个不停。

赛尔东每天还装着一只塑料袋,一进清真寺大殿,就用塑料袋把皮鞋严严实实地装进去,再把口扎紧。

老汉们都上殿里做礼拜了,可是赛尔东还在那里说着他的皮鞋,每次礼拜赛尔东总是最后进,他等所有人进去了,才脱鞋进大殿。一进大殿他又跪在最后,不时回头看看他的鞋在不在。

一次小心地挟着用塑料袋扎好的皮鞋带进大殿。当时的阿訇尔林(学识)高,就笑着让他把鞋放到大殿门槛外,赛尔东说,皮鞋干净着。

阿訇说,你能保证这双鞋没到过哈拉目(非法)的地方?

赛尔东不说话,只好悄悄地放到门槛外。

站在地毯上,大家光着脚,面朝西面,在阿訇的带领下,一同鞠躬,一同叩头,一同听《古兰经》。赛尔东没有了皮鞋,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有时他在礼拜中间还回头看他的皮鞋。

为了防止皮鞋被偷,他干脆做了小木箱子,放在寺台子上,一进殿,他就把皮鞋用小锁子锁到木箱里,那只木箱就放在众多布鞋当中,成为清真寺里的一大特色。

尔撒老人停了下来,看着礼拜殿的门槛。

一天早上礼拜结束,东方刚显出一丝亮气,鸟儿们的叫声一声亮似一声,一双巨手把罩在村庄上的夜色一点一点地擦去,村庄的模样在鸟儿的叫声中渐渐地清晰。

可是赛尔东却在寺台子上破口大骂,原来他的那只木箱子不见了。

你是没见过当时他那个样子,他老子殁了他还没这样过呢。他满头大汗,一边找一边嘴里骂着,贼,贼,全是贼!他搜遍了整个清真寺,甚至连唤礼楼上都搜到了。

他的叫骂声引起了大家的不满,大家说,这里是清真寺,不是骂人的地方,不就是双鞋嘛!可是他什么都不管,每个人在他眼中都变成了贼。

阿訇让我把赛尔东叫进学房里。他坐在炕上。

阿訇就是阿訇,他说,既然光脚踏进这门槛,就把鞋脱在门槛外,门槛外就是顿亚(现世),你心里装着你门外的鞋,这礼拜还能成立吗?我认为这一次阿訇讲得最好。

说完阿訇就從柜子里拿出赛尔东的小木箱,赛尔东用钥匙一开,里面的鞋还在。他穿上皮鞋,拿上木箱出了清真寺。

赛尔东消失了,阿訇叫了几次赛尔东,可赛尔东再也不来清真寺。

阿訇说,赛尔东还没忘掉他的鞋呀!

村庄里的人伙里又出现了赛尔东金鸡独立的样子。

大概是过了一年的时间,具体我也记不清楚,赛尔东出现在清真寺里,这次他是给他儿子站者那则(殡礼)的。他儿子外面跑运输,出了车祸。

赛尔东沉默起来,他脱下了他的那双皮鞋,据说他把那双皮鞋送给了一个要饭的。从此赛尔东的鞋混在大家的鞋中,分不清了。

阿訇的藏靴

尔撒老人也去洗小净了,清真寺里响起了汤瓶的响声。

穆萨老人已洗好了,他坐在我身旁。

民国十八年,你听说过吗?

那一年还真是乱呀!这里反,那里反的。从我们的村庄再翻过几座山就是藏族地区,那年头真土匪假土匪多得数不清,每家每户都准备着武器,村子里一有风吹草动,全村就通过清真寺门口的破脸盆报警。

也就是昏礼时候吧,我们村庄的山梁上出现了十几个人,漫天的溏土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身后。村子里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可能是来了土匪!清真寺门口的破脸盆当当当地敲打起来,打破脸盆的是我爷爷。那时我还小,拉着爷爷的衣襟,紧张地望着那滚滚而来的尘土。

不一会儿,清真寺前聚满了人,手里的武器乱七八糟的,王家爷手里拿着铁锨,马家爷手里还有一杆猎枪。我见过马家爷打兔子,马家爷念一句经后,枪口中火光一冒,我们就能跑过去捡兔子。

可这时马家爷的神情完全不像打兔子时的样子,他紧张地望着溏土滚动的地方,不时捏一下他的火药包。

最可笑的是冶家爷,他一只手里拿着切刀,一只手里拿着一只鞋,紧张地望着远方。

年轻人们都藏在巷道的拐角处,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那群人近了。

原来是山那边的藏族人,他们有十几个人,全都是老弱病残,他们的藏袍上落满了土,沾满尘土的脸上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骨碌碌转。

我还看到了几个小孩惊恐地躲在大人藏袍里,从藏袍里偷着往外看。

这些人看到我们村庄里的人手里全拿着武器,一下子站住了,只有一个老人摇着转经筒盯着阿訇看。那个老人说,德冒(你们好)!我们走了好长的路,实在走不动了,看到你们清真寺顶的新月,就过来了。

那个时候,天快黑了,西边的云彩像烧着了一样。阿訇说,这些都是逃难的,大家帮一下吧!

可是大家谁都没有说话,那个时候经常听到被人抢的事,而且是前一晚上村里有陌生人住过,过两三天就会有人家被抢,所以村里就形成一个规矩,不留外人过夜。

可是这么多人,天也快黑了,如果让这些人走,他们还会遇到真土匪。

阿訇想了想说,就留在清真寺里吧!每家每户拿来一点吃的,只要是来清真寺的客人,就没有推出去的道理。

人们慢慢回去了,一会儿时间,有人端来了茶,有人拿来了花卷馍馍,我的爷爷还给藏族老人端来了一锅拌汤。

一个藏族小孩,和我差不多大吧,一看到花卷馍馍就抢了一个塞进嘴里,结果噎得脸红脖子粗,阿訇给他灌了点茶,才缓过劲来。

半夜时,清真寺里的那口破脸盆突然响起来,一会儿时间就听到乱哄哄的脚步朝清真寺走去。我家离清真寺近,我爷爷也起来了,他不让我出去,他拿起他的猎枪走进黑夜里,奶奶吓得坐在墙角,盖着被子不停地掐着泰斯比哈,念着经。

快到天亮时,爷爷带着一身冷气坐在炕头上,喝了一口茯茶,才给奶奶说起夜里的事。

我只听到土匪……阿訇……清真寺……我的睡意来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大天亮。

第二天我从比我大的孩子口中才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原来外村的一伙土匪听说我们村清真寺里来了一群藏族,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他们带了许多值钱的东西,就在当夜包围了清真寺。阿訇发现了,敲响了脸盆,据说阿訇站在房顶上,劝土匪离开。

土匪认识阿訇,说这些人都是外人,都是你我不认识的藏族人,你把门打开,我们只拿东西,保证不伤人!

阿訇说,清真寺是朝拜胡大(真主)的地方,清真寺的客人就是胡大的客人,你们难道要在清真寺里公开地干坏事吗?你们不害怕无常吗?

后来那个土匪头说,你把他们放出清真寺,然后这与你无关系,我保证不伤你。

阿訇没答应,一个土匪朝阿訇开了一枪,打在阿訇胳膊上。这个时候,村里的人也围住了土匪,一场混战开始了。可惜那时我小,把好多的细节都忘掉了,最后那些土匪扔下一个死人就跑了。

那个死人我见过,身上盖着一层白布,就放在清真寺外。爷爷不让我去看他,可是我们几个小孩子还是看过了。中午时候,阿訇的胳膊绑着白纱布,又叫来了村里人,商量怎样处理这事。大家都说把这死人扔到村外去,村里有人认识这人,也是外村的。

阿訇就给他抓水(洗大净),当洗过一遍之后,清真寺又有好多的脚步跑过来。爷爷从清真寺里一把揪住我就往家里跑,这时清真寺门口的那破脸盆又惊天动地地响起来。接着我从门缝里看到一群人从远处向我们村围过来,我们村里的人也守在清真寺外。

这些人是来报仇的!

门缝里的人们都变形了,在那里大吵大闹。奶奶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一口气就把一个小石磨顶在大门上,坚决不让我出去。

门缝里看不清楚,我就偷偷爬上房顶,这时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清真寺,甚至还能听到人们的说话声。除了男人站在清真寺外,其余人都站在自家房顶上,有些人还在房顶上准备了许多石头。

这时那个摇转经筒的藏族老人出来了,他竟然会汉话,不过说得结结巴巴的。他的意思是放过我们村,他说这个人是他打死的,他一个顶命,他的小孙子在后面拼命地拉他。

这时已到了撇什尼,阿訇看了看天气,就先让一个满拉念邦克。

我記得那天的邦克念得清清楚楚,那些人都不再吵闹了。

阿訇说,不管这个亡人做过什么事,但是无常了,我们都有义务给他站个者那则。说完阿訇让人把亡人抬到前面,开始站好位置。

那些报仇的人都呆若木鸡,我们村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棍棒,站成了一排排。外村的人也放下了武器,一个接一个站到了后面。阿訇念起了《古兰经》,四次抬完手后,殡礼结束了。

那些外村人什么也没说,抬上亡人回村了,阿訇和我们村的男人也跟着他们去送埋体(亡人),只留下一些人保护那些藏族人。

阿訇回来时已到黄昏,那些藏族老人坚持要走。阿訇说天亮了再走,他们又留下了。我爷爷们在清真寺里支起了一口大锅,一些媳妇们拿来了青稞面,擀了好几张面,然后用切刀细细地切,切成的面在锅里上下翻滚,不时冒出葱花来。

第四天藏族老人们走了,藏族老人给阿訇留下了一双藏靴。

从那时起,每年我们村开斋后,那些藏族老人的后人还来我们清真寺看望我们,给我们拉着羊,拿着茶。我们这里的人也带着礼物到那边去。

这时一只鸽子又跳上窗台,一下子拉翻了装粮食的盒子,粮食从穆萨老人的身后全撒到地上。那几只鸽子全围过来了,穆萨老人说这些性急的家伙,总想着吃。

穆萨老人把撒在地上的粮食往盒子里装,还是有一些粮食没装进盒子,穆萨老人就由着那些鸽子吃。

你说阿訇在哪儿?他早无常了,我还送过埋体。

那个村的人嘛,再来没来过,听说那次以后他们村的土匪全都洗了大净不再当土匪了。

要馍馍的鞋

时间还早,阳光还在地上慢慢挪动,它挪到我们的脚尖,又试探了一阵爬到我们的脚跟,最后干脆赖在脚背上不动弹。

可是,可是那寺台子上没人穿的那双皮鞋究竟是谁的呢?

寺台子上还有皮鞋吗?穆萨老人眯起眼努力地朝寺台子上看。

嗯,如果真有,那可能是那个要馍馍留下的……

要馍馍?

我们这里把从外地来的要饭的统称为要馍馍。

这个要馍馍全村人都见过,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在我们秋天打碾收麦子时来的。

那年我们庄稼丰收了,麦子香味都飘满了鼻口,甚至飘进了睡梦里,人们早早地扫了粮仓,有的人还洗了油缸,放在日头下晒,晾干缸里的水,等新油菜籽一打下来,送到油坊里榨。先炒熟,再榨,会更有味道。你如果那两天到我们这里来,满巷道都能闻到菜籽油的味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都不再想要,只要能闻一闻新油的味道,就够了。

对了,我记起来了,那要馍馍来时正中午,他先到清真寺,午饭刚做好,我们顺便给他舀了一碗面片,他吃了足足三碗。吃完后他说要到村庄里要馍馍去,我还指了路。

那天是个晴天,到处都能听得到碌碡在麦场里吱吱咕咕的声音,大地在碌碡的滚动中抖动。那震动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全村所有人都在麦场上干活,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要馍馍。

你只要看一眼,你就忘不掉他的形象。

这么说吧,这个要馍馍全身上下就一个怪字。

他微闭的眼睛让人感觉他是个瞎子,可他脚下干净利索,哪里是粮食袋子,哪里是衣草堆他都清清楚楚。

突然一只鸡咯咯叫着闯进清真寺来,这只鸡被一个小孩追着满院跑。穆萨老人停下了讲话,微笑着看孩子追鸡。小孩一心追着他的鸡,看都没看我们,我们静静地看着他又把鸡追出了大门外。

你说作为一个要馍馍,起码要背一个油花花的馍馍袋子,手里要拿一根拐棍。他既没有馍馍袋子,也没有拐棍。另外到我们这里来的要馍馍都会戴一个白顶帽,哪怕不是回民,随便买上一顶白帽就能要到更多的馍馍。那些要馍馍们摸清了我们的情况,男人们来都戴着白顶帽,女人们来戴着黑盖头。来的人多了,就感觉怎么要馍馍都是回民。

可这个要馍馍不一样。他戴着一个破军帽,军帽的帽檐扯开了,半个帽檐都耷拉下来,苫住了他的一只眼,军帽顶上还有一个破洞,从破洞里能看到里面油得发黑的衬布。最奇怪的是他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不时拿出来在手上写写画画的。

把他从头看到脚,人们又吃惊不小。这个要馍馍上衣的三个扣子掉了,用铁丝绑住了,一只裤腿还撕破了,还能看到白花花的腿。可以说这个要馍馍是这几年来遇到的最穷的一个。

可是你再往下看,你就会不由得张大嘴巴。他上身破破烂烂,可是脚上竟然穿着一双新皮鞋。怪的是,那几年,刚出现皮鞋,我们整个乡上也没有几个能穿皮鞋的。那皮鞋新得让人怀疑,人们看看他的皮鞋,想说又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看他,他也就站在麦堆边,看着那一堆麦子不说话。

人们猜测着,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疯子,有人认为他可能是个干部,也有人认为他是一个小偷。

然而人们最不能忍受的还是他特殊的要求,到我们这里来的要馍馍不过要点馍馍,要点麦子,要点面,如果看主人家脸色还好,还可以小心地问能不能舀一碗饭,这些对于村里人来说都能办得到。

可是这个要馍馍什么也不要,竟然要钱!

你不戴白帽可以,你破破烂烂也可以,你插支钢笔也可以,你穿一双新得让人怀疑的皮鞋也行,可是你不能张口就要钱呀!村里人还真没见过张口要钱的要馍馍。再说了,那个时候,家家穷得淌屁着,哪里有钱给你,真有钱,也舍不得拿出来呀。这粮食吧,只要一年到头苦下来,还能打下许多,顺便给一点也不成问题。这钱是万万拿不出,也不愿拿的。

大家不再理他,他孤零零地从这一个麦场走到下一个麦场,他看到的是人们的白眼和嘲笑。

一只鸽子又飞到穆萨老人的腿上,穆萨老人一动不动,看着它站在腿上左右张望。清真寺里没人打鸽子,鸽子胆大得很,四处游逛。我看到一只鸽子走到寺台子上那双皮鞋跟前,一跳跳进了皮鞋里,那大小刚好成为一个温暖的窝,它似乎享受着温暖的休息。

知道吗?鸽子可贵重着呢!洪水泡天的时候,圣人从大船上放飞了乌鸦和鸽子,回来报喜讯的就是鸽子。

我不置可否。

那个要馍馍是个小偷?我说。

穆萨老人没接我的话头,自言自语说了下去。

日头累得一头栽下西山,村子这时罩着淡淡的青烟。人们忙着收粮食,沉重的粮食压得马儿哼哧哼哧直喘气。可是我们觉得这是最好听的声音,忙了一年,不就是忙这点嘛,把粮食堆到粮仓,坐在热炕上,酽酽地喝一口熬茶,一天就过去了。

那天我去清真寺迟了,昏礼已过,我只好赶宵礼。

还没有洗小净,我慢慢走向寺里的水房,听见水房里有响动,听听那响亮的喷嚏,就知道是个年轻人在洗小净。

我走进水房,里面还不太黑,但看不清人的模样。为了省电,我也没开灯,拿着汤瓶灌了水,当水从鼻子里出来后,我也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我旁边那个人念了一句,我知道这赞美胡大的念词,据说人被创造出来时,捏到鼻子那儿时,人就打了一个喷嚏,人就赞美胡大了。

水流過了我的脸,水又流过了我的手,当水最后流过我的左脚时,我觉得全身的乏气全没有了。我穿上袜子,套上鞋。那个人已出去了。这个时候离宵礼还有点时间,寺里没有一个人,阿訇在房里念着《古兰经》。

这时我在寺台子上竟然看到了那个要馍馍。他取下破军帽,里面是一顶白帽,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脱下那双让人怀疑的新皮鞋,回头朝我笑了笑,进去了。

你说什么?怎么不拦住他?

水房听听他洗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小净洗得很熟练。

我也进去了,他在我旁边不远处,不停地礼拜。宵礼结束了,所有人都出来了,要馍馍的那双皮鞋还在寺台子上放着,他还没出来。

清真寺的学董不放心,又走进礼拜殿,可是里面没有人,那个要馍馍早已走了。

可是他的新皮鞋还在,他是什么时候穿什么走了呢?

大家连忙找寻起自己的鞋来,布鞋、球鞋都在,一双都不差,一双都不少,夜色掩藏不住人们的脸色,可是大家什么也没有说。

那双新皮鞋还在寺台子上放着,每次出礼拜殿时,大家都不看它,小心地躲避着它,放鞋时都放得远远的。

有一天清真寺的学董看不过眼,就拿抹布擦了擦,又小心地放在寺台子上。

就是寺台子上放的那双鞋吗?我指了指寺台子,穆萨老人眯着眼睛往寺台子上看。这时一只鸽子从房顶上飞下来,扇起了房顶上的一片羽毛,它打着旋飘落下来。

那一天,我们村停满了汽车,从汽车上抬下了七个埋体,都是年轻人,他们都在煤矿的一次瓦斯爆炸中无常了,全村人都在哭。

穆萨老人停下了,呆呆地望着寺台子,仿佛那里就停着那些年轻人的埋体。

那天来为这七个年轻人站者那则的人很多,一直站到了大路上。七座坟堆起来了,村庄一个月里没再听到过笑声。

这七个年轻人走后时间不长,寺台子上的那双皮鞋没有了,仿佛烟一样消失了。

会不会是村里人穿走了!我小心地用穿字。

绝对不会!村里人不会穿那双鞋的!

我的白球鞋

这么说那寺台子上的那双鞋不是那个要馍馍的?

寺台子上有鞋吗?穆萨老人一脸惊奇地望着我。

我疑惑起来,我不死心,我又走上寺台子,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寺台子上的那双鞋不见了!却是一双白球鞋!

突然之间,我分明看到一双白球鞋……

那时我才十二岁,学校里的鼓号队要选人,最后选了一批人,其中包括我。我每天把号子提在手中,舞动的红绸配着金黄的铜号,让人的腰杆都粗了不少,到哪儿吹一声,都能引来羡慕的眼光,没选上的人那眼巴巴的样子让我心花怒放。学校的鼓号队是走在运动员最前面的,随着指挥的一个手势,金黄的铜号一齐举起来,大家的脸蛋一下子鼓起来,随着指挥的手势吹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那铜号我晚上都放在被窝里。

那几天我的嘴都练肿了,可是心里很高兴,想着能走在队伍的前面,威风地举起号子,那样子比吃了雪糕还舒服。

运动会快到了,老师说还要从我们队伍调走几个人。

为了这个调整,我拼命地练习,别人都说我当时那个样子,像个发病的牛,红着眼,吹出的号子最响亮,最干脆。为了显出这个实力,我总是在选拔老师快经过我身边时,突然吹起号子,老师转过身来批评我。

选人的时刻到了,条件只有一个:要有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

白衬衣和蓝裤子我有,是前年穿完后,放在箱子里没动,今年穿短点,但完全可以应付。就是这白球鞋我真没办法,一双白球鞋的钱可不是我父亲能拿得出的,就算把奶奶攒的全部鸡蛋拿到供销社都无法实现。那时母亲的病很严重了,奶奶还得想办法给母亲看病。

第二天如果拿不出白球鞋,我就得把铜号交给老师。

如果我母亲没生病,如果奶奶攒的鸡蛋足够多,如果父亲能回来,我就有了白球鞋,我就能参加鼓号队。可是现在,我只有一双布鞋,还是一双黑布鞋。

老师说了,服装必须统一,是要评分的,不能因为一双鞋影响分数。

我跟老师要了许多白粉笔,坐在地边,我用白粉笔在布鞋上抹呀抹的。鞋上擦了厚厚的一层粉笔灰,看着也像一双白球鞋,可一跺脚就落下一层灰,我身后落下一个个白脚印子,布鞋里面的黑色似乎又冒了出来。我又拼命往上抹粉笔,可怎么也压不住里面的黑色。在路边草的拨拉下,我黑布鞋上的白粉笔灰全沾在草上,里面的黑色顽固地探头探脑。

西边的云一点一点地燃烧起来,火是从云的最上边烧起的,一直烧到了最下边。我坐在地边,望着远方,铜号的金黄色由红变黄,红绸子看不见了,只看到铜号金黄的轮廓,远山也跟着变黑了。

像麦浪般的忧伤突然向我涌来。

我张着嘴,不敢出声,我怕母亲听到后会挣扎着来找我。回家时母亲的听觉最灵敏,她用猫一样的耳朵朝四周探听我回家的消息,总想把我拉在她身边,似乎我一走,她就看不见。

我张着大嘴,拼命地压着从胸口涌上来的声音,一不小心眼泪全淌进了嘴里。

我像打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走在小路上,朝着越来越黑的村庄走去。这个时候,只有清真寺的灯还亮着。我向清真寺走去。

大家都上了宵礼,我坐在长木条凳上,看着人们鞠躬、叩头。母亲说过,胡大像血一样靠近我们,还说胡大是最疼慈我们的,可是为什么不给我一双白球鞋呢。

就在这时,我在那些鞋中突然看见一双白球鞋!

它就混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鞋中间,还是双新鞋。我站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朝寺台子上走去。

里面礼拜的人们的背影可见,就在人堆里我一眼看见了他,马生全,那白球鞋肯定是他的,他父亲是煤矿工人,我们村上最早穿皮鞋的人之一。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的马生全混在礼拜的队伍中,他瘦小的身子在队伍中最显眼。

我的手伸向那双白球鞋,我的手抖得厉害,一只鞋就从我手中脱落下去,砰的一声,我感觉天快要塌下來了!

我的心嗵嗵地狂跳着,一下又一下。

可是人们没有回头,马生全也没有回头。

我把白球鞋装进了黄书包,匆匆离开了清真寺,出门时还摔了一跤。

我边走边说,胡大呀,你就饶我这一次,明天我就还回来。

我到家时,母亲和奶奶正等着我吃饭,奶奶已经知道明天选拔的事,一定是我妹妹说的。

奶奶看了看我的布鞋,半面鞋帮子撕烂了,露出里面的白衬布,鞋尖上开着一个洞。妹妹说,你的阿舅出来了。我狠狠地瞅了她一眼。

我满腹心事地坐下来,慌里慌张地吃完了饭,最后还把碗给打翻了。

母亲说,你看着我!

我把眼别过去。母亲让我把书包给她。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无助地站在炕下。母亲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抢过我的书包,三下五除二拿出了那双白球鞋!

说!母亲的脸变青了。

我借——借的。我的声音在母亲面前大不起来。

借了谁的?这就还回去,人家明天也要用!

真得感谢母亲,她没用“偷”字!我低下了头,可是不争气的眼泪淌在我黑布鞋上,只一会儿,鞋面上的黄土就洇湿了。

母亲下了炕,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我希望她打十下,可是母亲停住了。

下炕摸索着穿起鞋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让母亲直不起腰。

拿上鞋,跟我走!母亲的声音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慈祥。

我只得抱着鞋走在母亲身后,妹妹在前面用手电筒照路。那时的路似乎比现在黑,黑得人都看不见。

往后照!我恶狠狠地咒骂着妹妹。

心里的黑暗比不过坟坑的黑!母亲说。

我不作声了,悄悄地跟在母亲身后。

清真寺里的灯还亮着,人们还在礼拜,一起一落,我们三个人就坐在长条凳上。等阿訇念完最后一句时,母亲站起来了。脱鞋!母亲声音低沉而威严。我脱下了布鞋,站在寺中间,手里拿着那双白球鞋!马生全和他父亲出来了,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我们,吓了一跳。母亲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这是我的鞋。马生全看到我手里的白球鞋一下子夺了过去,我的手一下子空荡荡的,似乎马生全从我手中也夺去了那只心爱的铜号。大家似乎都明白了什么,但大家什么都不说。

回去吧,不要太为难孩子!马生全父亲对母亲说。

母亲低着头,把我的那双黑布鞋挂在寺里的树上,学房里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在那耷拉下的鞋帮子上,随着枝条的抖动而晃荡着。

我是光着脚跟着母亲走回家的。

走着走着,我感觉我的脚已远离我而去,我似乎感觉我的脚上扎了很多东西,淌了很多血。这样也好,明天我就有借口,说我的脚烂了不參加鼓号队,没人知道我是因为没有白球鞋而退出。

我睡到半夜,突然被一阵疼痛惊醒。我发现,母亲抱着我的脚,手里拿根针,挑我脚上的刺,一边挑一边流泪。我再也没敢睁开眼睛,我使劲憋着气,一动也不敢动,很快我的半边脸就湿了。我决定了,从明天开始,我去拾骨头,拾废铁,挖药,我不相信十天就买不上一双白球鞋。

第二天我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一打开门是阿訇,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里面是一双白球鞋!

这是马生全父亲买的,他委托我交给你,这是他实心给娃娃买的,不是乜贴(舍散)。阿訇说。母亲接过了,念了一句。

这样我就站在鼓号队的最前面了。

尾 声

阴影在清真寺里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它噌噌地往上跳,我耳边还能听到它呼呼的出气声。阴影已爬到穆萨老人的半腰上了,清真寺里还是静悄悄的。

我站在寺台子上,可这会儿那双皮鞋还在!我朝穆萨老人招手,他走上寺台子,仔细地看着鞋。

不是这双鞋,那个要馍馍穿的不是这双,那双皮鞋已渗进我的脑子里了!穆萨老人又朝礼拜殿里看。

我看了,里面没有人!我说。

没有人,不会吧!穆萨老人说,一脸惊奇。

不就是双鞋吗,可能别人忘了。我安慰着他。

可穆萨老人不再说话了,他沉默着走向水房去洗小净了。

从水房出来的穆萨老人的脸似乎有了点亮气,他用手搓着脸,又把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晾在窗台上。

礼拜时间到了,人们像从地下钻出来了似的,走上寺台子,穆萨老人多看了那双皮鞋几眼。在他周围的那些老人匆匆忙忙地脱着鞋,谁也没注意寺台子上多了一双没人穿的皮鞋。只一会儿时间,那双皮鞋周围就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鞋,有布鞋,有旅游鞋,有皮鞋,还有拖鞋。我还看到了几双那种带气垫的篮球鞋,那鞋至少得上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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