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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口

2017-03-04曹海英

回族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秃子招待所母亲

曹海英

你不得不承认,你从来都没有真正遗忘过。也不可能真正忘掉。

怎么可能遗忘呢?它好像打进了你身体深处的烙印一样,它是你命运开始的地方,是你生命中无法摆脱的背景和底色,无论你对它有多厌恶,它仍会一如既往地无可替代。

甚至,还未醒来,这些就涌在了黑暗的床前。

你就在这个黎明前的微光里,又回到了沟口。看到山口打开处的狭窄与平坦,看到年轻的你从绿皮火车上冲下来,仿佛被急雨冲下的沙砾,急切匆忙来不及思索般地涌向沟口平坦处。那里有两辆大巴,它们会带着你和像你一样奔跑不息的孩子,驶向某个地方——一个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的地方。

这个画面躺在记忆里有近三十年。你都以为你忘记了。

这一刻,它的涌来仿佛是要向你预告,生命洪水中卷走的某截木头,正等待巨大力量欲将冲向某个出口。而你回望那个来时的出口,却只能在梦里或者意象中。你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最初的位置,不管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

正处在成年当口的孩子,一群有些懵懂、有点傻乎乎不知所以的孩子,一起奔向站台坡下平阔的沟口,冲向那里的大巴。你们每个人奔跑的速度、步伐都是一致的,慌乱急切,杂乱纷沓。你顾不上看别人,你也忘了自己的腿和脚是怎么跨过铁轨,又是怎么越过铁轨旁的几近五六米的高台。你只记得,这个足够陡峭的斜坡,让所有人的奔跑变成了难以控制的一泻千里,变成了疲于奔命的一次狂奔。记忆的镜头里,你们就像弱小的蝼蚁,正充满豪情地奔向自己未知的食物和各自看不见的前程。实际上,那两辆大巴一直静止于此,你与它的直线距离不过二百米。两辆车足够塞下奔突而下的每一个孩子,但是,你竟有着强烈的惧怕,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和登上那辆车。你真的担心,单单把你落了下来。在刹那间的奔涌和拥挤中,每个人都只顾着清点自己打包自己,生怕搭不上这样一辆车,落下这一步,就永远被甩在这个地方了,被定格在你们早就想离开的这片荒凉之地。

当年的焦急,隔着梦的包裹,重又涌上你的心头,以至于你像是被魇住了一样,总是以为自己醒来了,在奔跑,在飞踏,在奋力冲撞。但其实怎么也没有醒脱出来,你几乎要喊叫了起来。是焦虑和着急,让你穿过了梦境,来到这微明的早晨。

那个在当初只觉得紧张的画面,现在在你脑子里,成了一个俯瞰的漫长的长镜头,你永远也跑不出去的镜像。

一切都好像是一个必然的人生断流,一切,又好像是现实和梦境的分界。

像你日常流水般的日子一样,每一次的重复不是加深,反而是一种习惯性的漠然和淡忘。你甚至想不起来,你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那十一年的学生生涯,有什么可以分割得开的特别记号。没有。一如既往可以完全重叠在一起的日子,不同的只是你缓慢地长高,你身体深处无法言说的冲动,你不得不一次次有意漠视,来自身体内部涌积的青春。

唯独这一次不同,不只是因为换了个地方,连吃住都离家远了许多。这多像过去进京赶考的秀才啊。你在换作异地但实际是一种延续的煎熬里,全然不知命运的前方是什么。

你们称它为赶考,因为,从矿上到矿务局这一路,并不像在城里,从老城到新城这样的便利和近距离。矿上到矿务局虽然直线距离不过几十公里,但实际的路程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你们从小就知道,这里真是山大沟深,条件艰苦。三天的考试,不仅是行路的问题。但是行路的确是个问题,当年并没有直通矿务局的班车,矿上的班车,只有两个行驶地,一个是大武口,一个是银川。大武口那里有专为矿上农场还有家属设的居民点,还有煤机厂、洗煤厂,那是离你们最近的城市。银川则是首府,是你们外出,去外省的必经之地。去矿务局,要坐班车的话,则必得到这两个地方倒车,路途实际上越绕越远。几十公里,正常的平地上的行程,一个来小时就到了,但是山路盘绕,至少得两三个小时。

好在,还有一趟火车,在通班车之前,这辆火车就是矿区通往外面的唯一路径。去矿务局最便捷而有保障的交通方式,就是坐火车到大灯沟,那是一个到矿务局所在的沟口,然后,再步行近一个小时才能到矿务局。

你和姐姐,还有母亲,挤在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的双人床上。在你,并没有失眠或者难以入睡,你专心致志地应对考试,让你得以安息在每一个这样异地的夜晚。第二天一醒来,床照样被搬回原位,看上去就像昨天刚来时一样。床和床是独自的,没有关联的。人,也各自忙着各自的。

三个短暂的夜晚。三个拼接的夜晚。也许那样的夜晚,对母亲来说,很长很长吧。

母亲决定和你们姐妹俩挤在一起。她说,朝山媳妇的娘家太脏了,门都进不去,一院子的鸡屎,那些鸡们随时出入,案板是黑色的,看不出原本的木头颜色。屋子里的苍蝇嗡嗡的,赶都赶不迭。下午母亲出去,傍晚就回来了,决定和你们俩挤一挤。顺便,她连路边的清真饭馆也找好了。

这是1988年7月6日,高考的头一天。

就是这条路,会经常光顾你的梦境,经常出现在你的潜意识里。

你总是在积雪很深的冬天,寒冷的风雪夜里,坐一夜火车后,到达这个几乎没有人烟的沟口。像是面临着更大的挑战一样,每一次都要鼓足勇气,翻过这皑皑雪山,走一条在意念中已经要击倒你的,大雪封山后的崎岖难行的山路——那寒冷瑟缩、漫长而痛苦的似乎永无尽头的山路。你站在大雪纷飞的山腰上,茫然无措,等一辆从山上火车站开往山下,能直接通到考场的通勤车。但你下了火车这时节,总是不是半夜就是傍晚,要等车的话,要挨到第二天早上,意味着要等漫长的一个夜晚。夜间的寒气浸入骨髓,厚重的衣著和背包,简直冻成一块硬的冰冷石头,无论如何,你无法在积雪的山上,在寒风和冷酷中等待一夜。只好,痛苦而无奈地给自己鼓着劲,沿着山间并不算窄小的山路往前走,往山下走。

这条路因此更显漫长而难行。

实际上,你并没有在积雪如此深厚的雪夜走过这条路,在冬天时节到过这个名叫大灯沟的地方。

自你考上大学后,你再也没有重走过这条路。

过去的一切变成了一条条隐去的深深浅浅的线条。它像条逝掉的影子一样隐没在城市的街道和楼房里。那条路只存在于生命中那特殊的三天。那条路在那之后一下子成了过去,是你所极力想要翻过去的旧的书页。

有什么好记住的呢?难走不说,它从来都是被尘土和煤灰所笼罩的一条充满坡度的山道。进来不容易,出去更难。

仅仅那样一个来回,你已经对它感到疲倦和厌恶。

但奇怪的是,梦里,你总是会一再走在这条路上,并且,它就好像電影里通往西伯利亚高寒地区的路一样,有着比现实中寒冷和艰难数倍的,令人心里生畏的艰难。隔一段时间,就会不经意地再现。在梦里,它的重现,经过了夸张、变形、再造等等艺术手法,已经不是现实中的那条路,更像是在你的意识深处充满了文学色彩的放大和重塑。

你在梦中走过的次数,远远多于现实中的真实。

母亲提前一个月就去了那里打前站。打听高考的地方,行程食宿的安排,等等。

其实之前,往届的孩子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矿上每年的高考成绩,都排在全矿务局的前列。师资好教学好是一个方面,另外还有什么潜在的原因,大约没有人探究过的。

大山的闭塞,除了电影电视,世界的花花绿绿全部被挡在了山外,又全部诱惑着你。此时的你不仅是自己,还集聚着父母的愿景和希望。母亲总是一针见血地说,谁想在这个破山沟待,我们这代人是没办法,你们不能再像我们这样,当一辈子山狼。总有人把山沟里的人叫山狼。这说法充满野性的定义,实际上听来饱含蔑视和轻侮。

母亲的考察意义重大,食宿线路等等,她都心里有了数。她把期待落到邻居傻朝山的老婆秃子身上。秃子娘家住矿务局,离考生考试住的招待所也就五六百米。

然而母亲去她家一看,就改变了主意。母亲回来说,住不成,大倒是够大的,三间平房,一个大院子,就是太脏了。这边做着饭,那边鸡就上了锅台,屋里院里都是鸡屎。秃子一家说话的声音,都是能架起房梁的大。屋子里,是常年不洗澡的人身上的酸味,连口气都不能往匀里喘。

母亲再没有细给你们描述秃子娘家的情况。秃子家的脏完全超出了母亲的想象,一贯节俭的母亲,最终决定和你们一起住招待所。

矿上的孩子们,分别住在学校早就提前包好的两个招待所,一个房间三个人。你和姐姐各睡一边,中间夹着母亲。屋子里还有另一个同学。你不知道,是因为房间紧张到根本没有多余的,还是母亲不愿意为住店再花钱。那样三个晚上,你只记得除了抓紧时间考前复习,为第二天的大考准备,就是睡前抬床拼床,起来第一件事是抬床归位。

每天大巴车要把你们准时拉到考场。你很奇怪,你对考场所在的地方一点印象都没有,你甚至都没有记住那是哪个学校。也许,学校长得都差不多吧,也许是一心放在考试上,你根本没有在意过。心理的紧张和时间的紧张之外,只剩下什么都退去的大片空白。

老师也都跟着一起来了,帮助你们进行最后的考前复习。你尽快剔除换地方的不适,住在小宾馆离家的不适。母亲在,就好像半个家跟着搬来了,你觉得心里是踏实的。早起梳洗完毕,母亲从外面端来了豆浆油条。午饭也是这样,由母亲到提前侦察好的清真饭馆里,端一锅连汤带菜的烩肉。你只记得这两样饭,其他的都印象不深忘记了。你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考试。

有些孩子,夜里十点半老师监督下熄灯后,还要偷偷跑到招待所的路灯下去复习。躺下睡不着,换了地方的不适,考前的焦虑,这些别的孩子有的似乎都没有在你身上出现,你不知道是不是全因为母亲在身边的缘故。

你只知道每天按照老师要求的时间,在招待所门前坐大巴,考完在考场前再坐大巴回到招待所,如此重复了三天。沿途看到的街景,和矿上不太一样,视野要开阔一些,街边的小集市人也熙攘些,除此之外,风尘仆仆简陋单调的色彩是那么一样,杂乱而粗陋也是一样。虽说路边也多了些杨树,只是那些树都散发着煤尘的味道。

回去的路上,你不记得有初来时那样的奔跑和急促,似乎你在疲于奔命的考试之后,什么都忘记了。被一片空荡彻底抹去了。连续几日每个白天连成的都是一个个巨大的空白。

那一年,你如愿考上了大学,姐姐上了技校。这个结果,虽然不是最好的,却也是让母亲感到有回报,感到脸上有光的。

让母亲念念不忘的是,只有小学文化的她,以这样的方式,一起亲历了一次高考。

两面大小不同、相对错落的线条缓落下来的山体,构成了一个打开的山门,迎面而来的是盼望已久的开阔。两边有成片的农田,有错落的一棵棵直立挺拔的树。即使是山上常见的榆树,也要舒展而阔大得多。

这就是在你考上大学的许多年后,能回想起的沟口的景致。

沟口,仿佛一条界尺一样,把世界划开了截然不同的两块。一边是恶劣闭塞,一边是平坦开阔。沟口,是深山与外界的交接口。似乎还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两种生活两个世界的分界和过渡。

在你离开这里之后,你好像自然而然地忘掉了,这个地理名词对你生命最初的全部意义。你好像早就准备着,一出沟口就像抛掉旧物一样地,把过去全部抛掉,一点也不留,然后,把那些旧物旧事,全部关在沟口内的大山深处。

或者说,你早就准备好,忘掉自己灰头土脸的最初,忘掉自己灰扑扑的过去。

这个晨光微明的早上,你生命中一直存在的关隘与实际空间上的沟口对应起来,生命体验和地理概念接续在一起,逝去和当下突然卯合。

你豁然找到了一种通道,打开和记住那个和你有生命关联的地理方位,那个曾经忘却又清晰浮现的独有地域。

你断裂的过去和现在,在这个早上就这样对接起来。再也无法割弃,它将你合而为一,重新生成一个相对完整的你。

就在这个被梦魇住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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