塄坎村
2017-03-04刘梅花
刘梅花
翻过一山又一山,一道一道的塄坎。7月的天气,满山都没有什么绿色,灰黄,枯焦,火星上一样。很远处,远得几乎看不清的山垴里,斑斑驳驳似乎有点绿意,但也不是庄稼,稀疏的一些野草罢了。一层一层叠上去的梯田里,裸露着土黄的地皮,干崩崩的。一穗麦子都没有,一棵草也没有。白寡寡的,狗舔过一样干净。
一路走,一路都是黄褐的颜色在大太阳底下咕咚咕咚熬着,似乎大地被剥去了衣衫,多么难看窘迫。山势逶迤绵延,干枯涩重也跟着逶迤绵延。奇怪的是,这样枯寂荒蛮的山野里,竟然有羊群在游动,从一个山头移到另一个山头。它们到底吃什么呢?不见牧羊人,沿途也不见路人。我祈望可以看见一棵树,哪怕枯瘦的也行。可是,没有。越走,心里越凄惶。无穷无尽的秃山秃岭,沟壑夹缝里隐约藏着零落的村庄。在没有生命气息的地方,祖祖辈辈的人们是怎么活过来的?
车从一个山头盘绕而下,绕到山脚下沟底里。羊肠子路在巨大的沟壑间泛着白亮的颜色,比起两边的绝壁来,这点儿路显得细微、刚硬。从车上跳下,仰头看土黄的悬崖。那么高,教人眩晕,教人深陷在偌大的恐慌里,恨不能生了翅膀逃走。
车在山体的裂缝里颠簸。在极窄的一个山沟沟里,终于看见了一眼泉水。紧贴着石头塄坎,一珠眼泪似的钉在那里,没有惊喜,只有茫然和荒寒。有老人半跪在泉水边,用白铁皮盆子舀水。身边的绿色铁皮水桶,尚未舀满。老人头顶,是逼仄的千丈山崖,悬悬地,杵在远古洪荒之地。等着驮水的毛驴大概先饮饱了水,大眼睛忽闪着,静静站在老人身边。许久,老人的水桶才舀满,直起身。盛夏季节,他还穿着厚厚的对襟衣裳。腰里缠裹了一道布带子,教人恍然觉得和旧时光相遇了,溯到很久以前的时空里,迷茫怅然。
从沟底出来,车子爬上对面的大山。遥遥地看见一个村庄,不很大,十来户人家的样子。令人惊喜的是看见了山白杨,长得还不错。崎岖陡峭的山路看着近,走起來远,真不知道那位老人什么时候才能把水驮回家。司机额头的汗珠子一波擦掉,一波又冒出来。不是热的,是紧张的。他说,我的心在手里攥着哩。提心吊胆,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样子。左边是山,右边是齐茬茬的山洼。滚一块石头下去,连个遮挡都没有,咕噜噜直奔沟底。
村子斜斜地沿着山坡建上去。车子直接开不上去,只能停在半道上。村口一棵腰粗的山白杨,真不知道它是怎么长得这么粗壮的。左边是打麦场,平坦坦的,杵着比人高一点的几个旧草垛。右边是一户人家,庄门口拴着牛,慢吞吞地嚼着几根老硬的青草,啃骨头一样。推开木头庄门,院子里干干净净,一个老人在屋檐下拧芨芨草,编筐子。
四合小院。东边的三间正屋,是出廊立柱的老式建筑,飞檐廊阁,斗拱,都很讲究。青砖砌的墙,到半人高的地方,装了木板,一直装到屋檐。窗子是老式的木雕窗,细密的格子织出繁复的图案,糊了白纸。主人不是汉族,所以不贴窗花,亦不贴对联。屋门阔大,门扇两侧亦装了厚厚的木板,廊下三根花盆粗的木头柱子。出廊的椽子啦,柱子啦,屋檐下的斗拱啦,面墙的木板啦,所有的木头都漆了草绿色的油漆,看上去古朴至极。房子很有些年头了,草绿的漆斑斑驳驳,呈现一种古旧却暗暗奢华的味道。台阶也是青砖铺的,平整,裹着一层光阴的包浆。柱子下端的油漆都脱落了,闪着黑亮的光泽。也许小孩子们常常抱着柱子戏耍吧。这样老的房子,却没有烟熏火燎的气息,清洁宁静。大概是主人待客的书房。
西边亦是三间出廊瓦房。不过,是红砖,可能是后来修盖的。红砖砌到半人高,直接镶嵌了木格子窗子。窗子的图案愈加繁复,一格套着一格,缜密流畅。木格子窗子一直顶到屋檐下去了。然后是精致的雕花斗拱、出廊的椽子。还是绿油漆,颜色更加浓厚一些。
南边是四间屋,虽然也是出廊的,但简陋多了。土坯墙,一直到顶。窗子也是木格子,但简单一些,单薄一些。没有糊纸,钉了一层塑料。出廊的椽子也短,窗台也窄,搁着一只推刨。窗框上仍然刷了草绿的油漆,尘土都扫得干净。
厨房在哪儿呢?庄门旁边有两间土屋,门窗熏得黑黝黝的,碎花门帘刚挑起来,一束光柱就倏然跳进去。泥土的灶台。灶台旁边是风匣,门槛旁边是石碓窝。古旧黑漆的柜子上,摆着取粮食的升子,装馍馍的柳条栲栳。墙角是腌菜的坛子,墙上钉着木头橛子,挂了箩儿簸箕。筛子太旧了,在柜角斜斜立着,贴着一层半干的香豆子叶。鸡毛掸子也有,驮桶也有。总之,我记忆里的旧物件都有呢。真教人感慨。
您家的水,也是沟底下驮来的?我问主人。老人起身,掸掉身上的尘土和草屑,把脚下的草茎捋顺,慢腾腾地说,是呀。不过,今年天爷格外旱,那窝泉水,眼珠大的点儿,动不动枯了,指望不上。大儿子每月回来一趟,开三马子到石板镇拉水。水都存在水窖里,不敢胡用。淘菜洗碗的水,都澄到瓦罐里,等澄清了饮牛。虽说无牛羊不成家,但牛费水,羊也费水,不敢多养。
老人的牙齿只剩下两粒门牙了,又黄又褐,大概水质咸硬。这样的水,人吃了容易腹胀。不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村子里的人吃惯了,也不会胀到哪里去。
今年怕是绝收了吧?我们一路过来,地里没看见庄稼。我又问。老人淡淡说,十年九旱,都这样。今年只在5月里下过一场透雨,再连个雨星子都没落。不过,阴屲地里的山芋苗还活着,如果秋天雨水稠些,山芋是有收成的。娃娃们年年都出门打工,也不指望庄稼。
老人抬头看看太阳,没那么热了。他牵了牛,要给山芋地里驮粪。山芋苗得起垄,粪土驮到地里,施肥。一垄一垄铲好,等着秋天天爷下雨。
七十多岁的老人,不敢歇着,天天都有活儿要干。他的脸上始终安详从容,没有荒凉和枯焦。一辈子,习惯了这旱,这苦。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苦过来的。他从斜坡的村子赶牛下到沟底,再爬到对面的山坡上,给稀疏的山芋苗壅粪。远处那条羊肠子小道,拐来拐去,拐成一痕细线,藏进大山龟裂的褶皱里去了。
村子里空落落的,连多余的狗都没有。不过,家家的房子都很讲究,没有太破旧的。一户人家庄门挂着锁,门口的八瓣梅却开得极漂亮,一朵一朵抢着开,看不出缺水的味道。
一辈子,就这样跟干旱耗着,跟命运较劲儿着,似乎是件悲苦残败的事,几乎教人无奈而绝望。可是,看看那些精致古旧的房屋,决然不是这样的颓废的心思。就算地里不长庄稼,粪土还是一垛一垛驮过去。就算没水洗衣裳,尘土还是掸干净。这浑厚的黄土尘埃,就叫故土。守着,过着,在大山的夹缝里生存。也不仅仅是生存。一方水土,养着一方隐秘的生命之音。祖祖辈辈的人们,便是听从这生命之音,耕田驮水,平地里吼一声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