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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桥之死

2017-03-04赵柏田

江南 2017年1期
关键词:盛宣怀

赵柏田

一个群体中的个人,不过是众多沙粒中的一颗,

可以被风吹到任何地方……

他不再是他自己,他变成了一个不再由自己意志支配的玩偶。

——【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

一、大波

蒲殿俊是最早知晓朝廷将推行铁路国有政策的少数几个四川人之一。诏令下达的当天,他正在北京。身为四川谘议局议长的蒲殿俊,此番和副议长萧湘一起来京,是出席一个重要会议。

这个会议对外的名义是第二届直省谘议局联合会,实际上是一个组党会议。近两年来,全国二十二行省谘议局都已兴兴头头开幕,且在地方事务中对政府的制衡作用愈益明显,筹组一个有着统一纲领的政党,正当其时。会议程序繁复,吵吵嚷嚷,从5月下旬开到6月初。一开始,他们想给这个党取名为帝国统一党,经梁启超提议,才正式定名为宪友会,选举湖南谘议局议长谭延闿为主席。开到中途,因铁路国有政策出台,谭延闿联合一帮湖南官绅前往都察院请愿,蒲和谭既是同年,又是好友,于情于理都要前往助阵。

蒲殿俊和谭延闿,都是1904年科举末班车的乘客,在那场告别仪式般的会试中,他们都有幸成了帝国末代进士。谭进翰林院任编修,蒲任法部主事不久,考取了公费赴日留学的资格,进东京法政大学读书。蒲1909年回国后,邮传部曾调充其担任交通传习所教务长,他没有到任,在宪政编查馆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适逢各省谘议局纷告开幕,他回到家乡广安州,被推举为四川省谘议局议长。

留学日本那五年,蒲的主要精力几乎全被家乡四川的铁路牵扯住了。川汉铁路公司成立于1904年,最初是完全官办的,虽然后来因地方绅商所请,吸纳了部分民间商业资本,但先天就带着官场的种种弊端与恶行,股本挪用,贪腐丛生。蒲殿俊发动川籍留日学生,募集到了三十多万两,拉起个“川汉铁路改进会”,自任老大,号召川人自办铁路,他执笔的《改良川汉铁路公司议》投书当时的四川总督锡良,据说深得赏识。

进士出身加留学东瀛的新派背景,使得蒲在四川的声望,几乎到了神一般的地步,“所至为设供帐,妇孺莫不知其名”。因此,当该省谘议局推举领导人时,蒲殿俊毫无悬念地成为了首任议长。其他两位出任副议长的,一位是有着帮会背景、人称“老舵把子”的川中名士罗纶,西充人;一位是曾和他一起留学东京法政大学的培州人萧湘。

蒲殿俊发现,川路公司的腐败,并没有因为改名为商办而有所收敛。商办只是挂了个羊头,卖的还是官僚资本的狗肉,公司的各级管理人员,都是由政府一纸委状、而不是股东大会任命的。蒲当选议长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以谘议局的名义对川路公司进行了一次整顿。四川的立宪派人与铁路的关系搅和得如此之深,在同样修着铁路的几个省份如湘、鄂、粤看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铁路国有的诏令一宣布,蒲殿俊预感到,麻烦事来了。平心而论,国家接手铁路,早日建成有望,既可谋交通便利,又减免了川人负担,自是圣朝良策。然而令他忧心的是,谁来保证铁路公司的利益?这两年修路无多,用去的款子、投资损失的银子,加起来已是一笔吓人的大数目,新政策一来,这笔钱该谁来埋单?以精明著称的邮传大臣盛宣怀大人肯吗?脑子里架着算盘的度支大臣载泽大人肯吗?

“宪友会”还没闭幕,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给萧湘作了些交待,他告假提前踏上了回四川的路。出京前,蒲殿俊对湖南谘议局的一个议员朋友说:国内政治已无可为,政府已彰明较著不要人民了,吾人欲救中国,舍革命无他法,我川人已有相当准备,望联络各省,共策进行。

话说得好听,脑子里盘算着的,除了银子还是银子。

四川收到铁路国有诏是5月11日。护理四川总督王人文收到文件,找来川汉铁路公司的董事主席和副主席,商议如何应对。董事局两位主席一个劲地向制军大人表达歉意,说一切要等蒲殿俊议长从北京回来再议,几个人谈了半日,硬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川人迟迟没有发动,另一个原因是川汉铁路公司高层一开始对这项国有化政策并不感冒,甚至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是求之不得的。何以如此?原因还在银子。川汉公司虽在1907年转为纯商办,但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疑难绝症并没有得到解决,内部的贪腐风气更加变本加厉。一年前,一个叫施典章的财务总管把公司闲置资金私自挪用,投入上海股票市场,在雪崩般的股灾中造成三百多万两本金的巨额损失。再加上各种开销和花费,筹集到的资金已损耗尽半。公司高层对铁路国有化政策一开始的态度是乐观其成,朝廷要办铁路,就把路权拿去好了,当然得先把这些亏空补回来才行。

一个叫邓孝可的报人在《蜀报》发表文章称:“今政府此举,就吾川人言之,尚不无小利”,“国有”未尝不可。对川路公司账面上现存的近千万资产,邓认为都应该留在川省用作建设基金。邓是川路公司股东,曾经留学日本,以梁任公门人自傲,又家境富有,他对此事的观点,足可以代表一大批绅商的看法。然而不久,他的态度竟来了个逆转。

蒲殿俊从北京回到成都召集川漢铁路公司临时股东大会,那次会议因筹备仓促,出席的股东们不是太多,省谘议局的议员们却悉数到场。会上形成的决议谓,铁路国有化可以有,但朝廷在推进时一定要考虑投资人的利益,必须先把公司历年花费、特别是上海钱庄倒账亏损部分还上,他们提出的要求是偿还六成现金,再搭上四成股票,并把宜昌段所存现金700万两一并交由川人来打理。

中央政府会同意他们的讨价还价吗?很不幸,他们这回遇上的是帝国最精明的红顶商人、邮传大臣盛宣怀。5月的最后一天,盛宣怀与新任督办铁路大臣端方联名,向护理四川总督王人文发去一封电报。电文明确表示,川路公司想从中央拿钱,弥补经营不善或挪用、失误导致的亏欠,那是一点门都没有,至于在上海投资失败造成的三百万巨额亏损,国家更是不可能承担。

川人习气,服硬不服软,邮传部、度支部如此坚挺,他们总不能硬着跟中央扛。如果不出意外,四川的铁路国有化进程,应是步两湖和广东之后,辛亥年内得以解决。

川籍京官不少,据他们传回的模棱两可的消息,此次铁路国有化政策的颁布,实起于庆亲王奕劻与镇国公、度支部大臣载泽的政坛角力。

名头十分新派响亮的责任内阁总理,说白了也不过是从前的军机处领班大臣的化身。庆亲王行辈高、资历老、事务熟,深得隆裕皇太后和摄政王欢心是不假,可他都七十岁了,还要来当第一任的总理,也太恋栈了,度支部大臣载泽第一个看不过。载泽出洋考察过宪政,见过大世面,目下又掌管帝国财政,这首任内阁总理怎么说都应该由他这样的新派人士来当才对。载泽一派的谋臣密友,有盛宣怀、端方、郑孝胥三人,盛先前是李鸿章的幕友,以和洋人打交道起家;端方在直督任上因惊扰太后撤职,能量还是不容小觑;郑办过新政练过新兵,做到四品京堂,抱负也自不凡。这三人向载泽献策,要压过奕劻,为今之计就是要争取外力支持,多借外款,在抵押上多给他们好处。

于是有了盛宣怀代表邮传部向四国银行借款一千万英镑这事。说起来,这笔外资的引进还是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上做了一半的事。当年老张之洞从比利时人和美国人手里收回粤汉铁路改为商办后,看到商办公司效率低下、贪腐滋生,心生后悔,向英德法三国银行签订了借款550万英镑的协议,商定年利率百分之五,专用于建造湖广境内粤汉与川汉铁路。但这项草约在张之洞去世后,就不了了之。此番旧事重提,谈判的接力棒传到了盛宣怀手里。

身为中国铁路的创始人,自1896年执掌铁路总公司以来,盛宣怀始终坚持铁路必须国有。即使在铁路商办叫嚣得最厉害的几年里,好多大僚都顶不住了,他还是认为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必须引力国外的技术和资金。在盛宣怀主持下,邮传部和四国银行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谈判。盛宣怀实无愧于当时大清朝最精明的生意头脑之称,续订的合同条款比先前更为有利,年利率继续维持在百分之五不说,且所贷款项的半数以上可以存放在国有银行,而作为抵押担保的,是两湖的厘金盐税,压力也不是太大。

绅商们发现,他们不幸遇上盛宣怀这匹恶狼,也就意味着不可能从他的铜牙铁嘴里讨得分毫好处。明着对抗中央吗?诸位都是民望所归的绅士,有功名在身,有的还是钦派人员,肯定不能胡来。6月初,盛宣怀与四国银行团签订借款协议的消息传到成都,铁路公司董事和谘议局议员们长长地吐了口气。既然中央不能把他们从极度亏损的泥潭中拉出去,那么,他们要玩一把大的,也是情非得已了。

这两年,朝廷以谘议局的名义训练地方宪政,议员们也都以民意代表自居,那么这时候把人民推出来,可谓适逢其时。祭起爱国这面大旗,以人民的名义发难,怕你中央不让步?

一时间,“卖国”“贪赃”几乎成了盛宣怀和他领导下的邮传部的代名词。被爱国热情点燃的民众以为,所谓铁路国有就是卖路,就是要把铁路的修筑权、管理权一并出卖给外国人,用借来的钱修的铁路所到之处,就是某国国权所及之地。他们认定,身为邮传部大臣的盛宣怀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签订这个合同,定是从中收受了数不清的好处。

一些原本对铁路国有持乐观态度的绅商,也来了个大逆转,反对朝廷的这项新政策。曾撰文欢迎国有化的邓孝可,一转身推出了一篇《卖国邮传部!卖国盛宣怀!》。文中称,自从读了这份借款合同,才明白盛宣怀的奸谋,并指责中央收走川路公司的七百万两资金是“夺路劫款”。这个记者以充满悲情和煽动性的语言在文中高喊:“四川非无人性、非属野蛮之血性男子,今可以起矣!”甚至号召与中央死磕到底。

看到各地议论纷纷,邮传部直接下达一个命令给各地电报局,严令不得收发“煽惑违抗”铁路国有政策的电报。国有化,也是一场舆论战,中央风险预估不足,已失先机,各地报馆暂时还封不了,把电报局给管起来,也可解一时之急。

6月17日早晨,位于城中闹市区岳府街的川路公司总部,聚集起了上千人。这座气势不凡的宅子,曾是雍正乾隆年间名将岳钟琪的府第,影壁后面是一个大天井,中间的一个戏台子正好作了讲坛。临时股东大会由川籍翰林院编修颜楷摇铃宣布开始,随后,铁路公司董事邓孝可登台发言。邓是个很擅长调动现场气氛的高手,说到一半开始抽泣,眼泪鼻涕齐下,会场气氛渐趋沉重。邓孝可热场后,登台演说的是谘议局副议长罗纶,他更具魅惑力的言词和哭声,释放出了郁结全场的不平之气。

一个叫郭开贞的少年挤在狂热的人群中,日后,他以“郭沫若”为笔名,记下了这癫狂的一幕。当罗胖子说到借款不只危害川人、也关系到国家存亡时,郭注意到——“坐在后面的多伏案而泣,巡警道派去维持秩序的警察亦相视流泪。会场几无一人不骂盛宣怀,无一人不骂邮传部”,那情形,就像人人都吃了药一般。他不由得佩服起了这个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的家伙,他的声音简直有一股魔力,把现场的所有人都“捏成了一团黏土”。

这如痴如狂的一幕过去后,罗纶接着说,川省人民要成立一个临时机关,一方面要联络本省的人,另一方面要联络外省的乃至全国的同胞,这个组织就叫川汉铁路保路同志会。罗纶的建议获得了“声震瓦屋”的赞成。众人公推蒲殿俊担任会长,但因蒲是省谘议局议长,不便出面,最后同意不設会长,下面成立总务、演讲、文牍、交涉四部。这四部人选,所负任务艰巨,必要时甚至是要冒风险的,会上不作选举,让有决心有勇气者自行报名,再由会众鼓掌通过。邓孝可笔墨功夫好,文牍部非他莫属,罗纶和一个叫刘声元的议员争着要当交涉部长,比赛谁的哭声更大似的,争着喊,我先去死!我先去死!

同志会开张,急需干部分赶全省宣传保路,以使全川一百四十二州县、七千万同胞都懂得路存省存、路亡省亡的道理,担任交涉部主任的罗纶当场招募游说员若干。《蜀报》主笔朱山,宜宾人,自告奋勇担任川东游说员。获此任命的朱山上台演讲时出了一桩意外,这个年轻人快步登上讲坛,开讲前学着前面其他人,在桌子上猛击一拳,却不小心打翻一只茶碗,割破手指,一时鲜血淋漓。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人群嚣动了。这桩意外插曲,后来被包装成朱山在成立大会上割指盟誓,以表与路偕亡之决心,足见同志会宣传机器开动之到位。日后,这位朱山先生前往川东发动,走到重庆后成了端方的幕僚,此乃后话。

发起现场签名时,未来的小说家、十九岁的成都少年李劼人也跃跃欲试,可是签名处挤得水泄不通,他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握到一管毛笔。等待签名时,他前头一个穿着绸衫拿折扇约摸四十开外的人,把剩余的三页白纸全写满了,而且都是单名加狂草,仔细辨认,居然是赵龙、钱虎、孙彪、李豹一类施公案、彭公案演义小说上的名字。李劼人日后把这个细节写到了小说《大波》里,只是他在小说里玩了一个障眼术,把自己隐身在一个叫“楚用”的青年学生后面。这个后生仔从小县城来到省城念书,一边借住在表叔家,和漂亮泼辣的表婶恋爱着,一边游走在一场场集会外,观察着川人争路的种种世相。

且说这日,临时股东大会一转身在滿场哭声中开成了同志会成立大会,这时,自始至终在现场的一个官员,省提法使周善培,鼓动蒲殿俊趁热打铁即刻率众前往总督衙门向王人文请愿。于是,数百人涌出岳府街的川路公司总部,一路高喊口号向着总督衙门进发。周善培已预先向护理总督王人文报告此事,请愿队伍没有受到巡警阻拦。其实好多巡警也在请愿队伍里呢。

蒲殿俊没有出现在请愿队伍里,不知什么原因,请愿队伍出发时他悄悄离场了。公推罗纶进去与护理总督王人文沟通,尔后,王人文满身披挂停当,出来接见了请愿群众。

王人文站在总督衙门前的一张方桌上,满脸堆笑,语气平和,他发表了一个演说,大意谓,他虽寄籍云南,却祖籍四川,四川是他的桑梓之地,他身为朝廷钦派管理一省军政的护理总督,川人有什么于国计民生有关休戚的事情,都是他的职责所在,川人对中央政策有什么意见,他都会代奏上去,并且还要专折力争,只要为川人争到了利益,就是丢官他也在所不惜。一方大员如此顺俯民情,态度又如此诚恳,请愿群众深感保路有望。千余人一同下拜,王人文赶紧跳下方桌回拜还礼,众皆欢欣而退。

身为一省最高官员,怎可以如此恣意轻率的态度包揽民众请愿,还私自非议中央大政方针,这不是存心把水搅浑吗?王人文有如此出格纵容之举,个中却也是有隐情的。

被属下们称作护院大人的王人文,目下还不是正式的四川总督,说来还真是一个看家护院的。是年(1911年)1月,前川督赵尔巽调任东三省时,把按察使任上的他提上来,给了他一个护理总督的名分,暂摄川督印把子。赵尔巽临走还暗示过他,趁着朝命未下,会设法替他搞成实授。眼巴巴盯着总督实缺的王护院,他的政治热望却在现实面前扑了个空。

赵尔巽赴任东北,王人文坚信他的老上级会推荐自己继任,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赵尔巽给朝廷的密折里保举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亲弟弟、时任驻藏大臣兼川滇边务钦差大臣的赵尔丰。当年锡良离任川督,赵尔丰以藩台护理总督,等着赵尔巽从湖广总督任上过来接印,现在赵尔巽离开四川,又交给弟弟来接班,在外人看来,赵氏兄弟挨个儿交接边疆重臣的关防,这乃是上百年都难得一遇的稀世之典、当朝嘉话,但在伸长脖子苦苦等了三个月的王人文看来,事情就走了味,起码他觉得,老上级几个月前的暗示是暧昧的,甚至是带有愚弄意味的。赵尔巽也不算食言而肥,没有让他回原任,而是推荐他去接手赵尔丰腾出来的川滇边务大臣职务。这个职务是钦差缺,论级别比藩、臬都高,只因任所在高原苦寒之地,又要处理至为棘手的边境事务和民族事务,官场中一向视作苦缺。眼下要从天府之国调往极边之地,王人文心里头是老大的不乐意。

仕途的不如意,滋生了王人文对整个官场的不满,自从总督梦破灭后,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冒出了一种危险的倾向,他对中央的决策,事靡巨细,不论对错,内心深处几乎都有一种下意识的抵触情绪。

主政一省的官员与中央如此离心离德,且出尔反尔,实在令人惊诧。年轻气盛的摄政王在6月初的电文批复中已经给过他一次书面斥责。王人文心怀怨念,才会想要挟铁路风潮之势来压一压朝廷,也为自己在川人中落一个爱国爱民的好口碑。同志会成立当天,他高调接见,热情揄扬,自是推波助澜,两日后——6月19日,他突然向朝廷发去奏章,弹劾盛宣怀的借款致使国权、路权丧失殆尽,请治盛宣怀欺君误国之罪,已经迹近掀风作浪了。

这封据说由周善培捉刀的奏章,充斥着浓郁的民粹主义气息。周善培到底是时文高手,一封奏折写得迂回曲折、一波三起。一面倒逼朝廷,“必不爱盛宣怀而轻圣祖列宗艰难贻留之天下”,一面又不忘敲打一下文墨功夫见拙的盛宣怀:“以盛宣怀之忠,必不惜捐一身以爱朝廷”。周善培最得意的一笔是,让王人文高调向中央要求,治以盛宣怀同等之罪,以证爱国之心:“请罢盛宣怀以谢天下,然后罢臣以谢盛宣怀”。

一省主政官员如此态度坚决地反对既定政策,要求法办大臣,跟中央明着叫板,本朝自圣祖开国以来垂三百年,这样出格的事可说从未有过。王人文真的是爱国至深、爱民至切,方有这冒死陈奏吗?结合此人前后言行来看,殊为相悖。王人文既然是吃错了药,中央也懒得跟他计较,把他这份火药味十足的奏章搁置起来——“留中不发”。

都是王人文的一点不满之念,使四川事情从此棘手,酿成局势糜烂至不可收拾,说到底,还是这个人心底里的一点贪念,断送了大清朝改革自新的一次机会。

王人文的政治前途是玩完了,但他已经为自己挣下了爱国者之名。这种清誉,对一个有着政治热望的官员来说,或许是他来日东山再起的最大资本。

王人文是指望不上了。在朝廷眼里,四川的保路党人与谘议局、袍哥首领搅在一起越闹越凶,全是此人沽名钓誉、曲予优容所致。为今之计,一是让端方赶紧到武昌,与湖广总督瑞澂磋商,便于就近指挥,一是让作风强悍的赵尔丰火速入川,从王人文手中接过川督大印,踩熄即将四燃开来的遍地野火。

赵尔丰是在六十一岁那年,经他的老上司锡良专折密保,出任川滇边务大臣一职的,朝廷还赏给侍郎衔、加武勇巴图鲁号以示对这个老臣的奖掖。他在辖区内以铁腕手段大力推行改土归流,于川藏一线力抗英国势力渗透,坊间议论他的军功甚至盖过了岑春煊和袁世凯。川人对赵尔丰并不陌生,是因其曾经短暂护理四川总督,更因其心狠手辣,挣下过“屠户”这一诨名。是以,赵尔丰还没入川,到处都已人心惶惶。坊间传言,今年是辛亥年,亥属猪,猪落在屠户手里,还有不开杀戒的?四川马上就要流血啦。

不知是由于久处边藏、不谙国中潮流的缘故,还是与王人文私下交好,被盛宣怀和端方寄予厚望的赵尔丰,竟然也是一头跑偏道的骡子。

此时,端方已以铁路钦差大臣身份抵达武昌,忧心于四川局势愈演愈烈,他接连给邮传部、度支部去电,让他们催促赵尔丰兼程到省,最好能在闰六月初十日之前、亦即川汉铁路特别股东会召开之前到任。按照他的乐观估计,川人性浮动而力薄弱,聚固甚易,散亦非难,只要地方官操纵得宜,他们断不致坚持到底。但他心中还是不安着,特意给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去电,探听其弟对川事的态度。

赵尔丰是从打箭炉起身,经雅州府(今雅安),再到成都,路上约走了十余天。上峰还在指望着他早日到任,担负起整肃地方的责任,他却在赴任途中与王人文暗通款曲,不切实际地请求王人文继续留下来,“多留一正气以撑持乾坤”。此时申饬王人文的上谕已发布多日,他这般与上头明显相左的态度不免让人生出无穷联想。还没到成都,那些先前谈之色变的川人已经把他当作“福星”来仰盼了,他们认定,这个一把白髯、威风凛凛的老人,正是上天派来护佑川人争路的。

闰六月十一日,公历8月5日,这个日子是川路公司股东特别大会开幕日。本来“川绅”们预定的是8月4日,因前一日成都下了一天暴雨,会场积水盈寸,故不得不推迟一日。

这也是赵尔丰署理四川总督后与属下和股东们的第一次正式场合的会面,这般的盛暑天气里——虽然大雨过后,暑气稍减——他还全身冠戴齐全:一袭青衫大褂,挂着朝珠,纬帽官靴,红顶花翎,显见得他对这个会的特别重视。

在对着六百名股东的演说中,赵尔丰的开场白颇为低调、恳切,说自己频年边疆戎马,与诸君阔别久矣,现奉命回川,“下车伊始,即逢总公司股東开会,实为欣幸”。他说自己在关外时,听到种种传闻,甚至有说成都因为争路风潮,已起暴动,他当时就不相信,因他在四川多年,知道川绅大都忠君爱国,断不至有犯上作乱的举动,今亲见会场秩序井然,果符素愿,是以深感欣慰。最后他向股东们表态,只要力能为、权能足,他作为一省总督,肯定是会为全体民众的福祉奔走的。

总督并无传说中的凶神恶煞,相反他的平易和真诚态度已经超出了大多股东们的预期,与会群众颔首称是者有之,沉吟不语者有之,个别表态时有说朝廷如此深恤民艰,我等亦当仰体圣意。但偏有几个刺儿头敢捋虎须,来自南充的股东代表张澜的一番话,已经几近顶撞。张澜质问道,现在政府要收我们的路,拿着倒款一事做罪名,殊不知川路倒款的责任人施典章,就是你们官府奏派的!今以倒款之罪加诸川人,那么请问,丧失国权之罪又该谁来负呢?

张澜连珠炮般的发问让赵尔丰的脸色变得铁青,虽然奏派施典章做上海公司总理的是锡良,但倒账的事却发生在他护理川督的时候,这等于把他也给骂了。为张澜的话鼓掌时,不知谁喊出了惩办卖国贼盛宣怀的口号,尔后,全场吼声雷动。会后,蒲殿俊等赞扬张澜开场这几下耳光打得清脆利落,真不愧我党健儿,也有人担心得罪了这个怪脾气的老头,只逞快意于一时,搞不好会弄得官绅背驰。

赵尔丰带着一众官员离开时没说什么话,但从他当晚发给内阁的电文来看,除了“惟其开会之始,意气不免稍盛”一句微词,总的还是帮着川人说话的。周善培日后回忆说,开幕式后次日,赵在督署衙门“很平静”地谈道:政府这回举动未免太快一点,无怪四川人埋怨,总督是代表政府的,自然该替政府受些埋怨,张澜也是责备政府,不见得是责备我。

若从1904年川汉铁路公司成立算起,成都到汉口的铁路至本年已叫嚷了七年,正式开工的惟有宜昌至万县一段。此路段须穿越险峻的长江三峡,施工条件至为艰苦,参与工程的有四万名胼手胝足的筑路工人,主持其事者,是川路公司宜昌分公司总理李稷勋。

此人系前邮传部官员,湘中大儒王闿运的弟子,与日后鼓吹帝制的杨度系出同门。湘中学人大抵以横拙刚毅见长,李稷勋虽是川人,受乃师熏陶,身上也有倔强的湘人习性。他于1898年考中二甲第一名进士后,分到邮传部任职,因丁忧在籍,恰好赶上川路建设,被时任四川总督赵尔巽奏派为宜昌分公司总理。

7月初,王人文遭严旨申斥、赵尔丰尚未到任之际,李稷勋有过一次秘密的北京之行。后来被川路公司指责为“私相授受”的这次北京之行,据邮传部的申辩,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工作汇报和商议。

在铁路收归国有问题上,李稷勋原本是一个反对者,借款合同公布后,据说设计和指导施工都要聘请外国专家来做,他的反对更是激烈,因为他担心原先招聘的工程师和施工人员不服,工地上闹出大乱。度支、邮传两部打电报给他,告诉他不管局势如何变化,工程决不会停,收归后只是把管辖权从川路公司变更到铁路督办大臣手里,款项也从总公司拨付转由度支、邮传两部转由督办大臣拨付,他这才安下心来。

李稷勋接到总公司密电,告诉他川人决定破约保路。这让一心扑在工程建设上的李稷勋左右为难,一方面,没有了外资注入,这条路将不知何年何月方能修成,更让他难堪的是,这意味着要他与老东家邮传部彻底决裂。他是因丁忧在家才被临时安排了这个修铁路的差遣,一待丁忧期满,他是要继续回到邮传部任职的,那样他还回得去吗?李稷勋赴京,就是想找邮传部长官盛宣怀和督办大臣端方面请机宜。

李稷勋没有见着督办大臣端方,在他赴京途中,端方也正在往湖北赶,他们半路错肩而过了。但这一趟也不算跑空,不仅与在京的川籍官员交换了意见,更重要的是见到了盛宣怀。或许是盛的敬业精神的感召,也可能是见识了商办铁路的种种黑幕,这个从一线返回的铁路建设指挥者同意了长官提出的“附股”,即把川路公司保存在他那里的七百万两股款附作国有铁路股金,继续用于宜昌段的铁路建设,并同意中央对公司进行查账。

川路国有改革有望由此突破,盛宣怀兴奋地把这个好消息发给了端方。李稷勋也以宜昌分公司董事局的名义,致电川路总公司,建议总公司同意附股。但在中央与地方因接收方式和补偿问题僵持不下的当口上,李稷勋的这一建议被认为是出卖行为。总公司严令,把宜昌分公司账上的所有钱款解到成都,即使面临工程停工,也在所不惜。李稷勋顿感压力巨大。他星夜赶到汉口,与已抵任的督办铁路大臣端方商议,尔后又匆忙赶往宜昌安抚筑路工人。对于总公司发来的催款指令,他干脆予以拒绝,说“工不能停,万难止款”,不然数万名工人闹将起来,谁来负责?

张澜给赵尔丰难堪的第三天,股东特别大会第二次开会,会长颜楷宣读了一份李稷勋转来的督办大臣发给川路公司的电报,一度让场中形势失控,会场声如鼎沸,哭声、喊声、叫骂声一片。督办大臣的电文,被斥为“蛮野诬人”,端方成了继盛宣怀之后的第二号卖国贼。群情激昂的股东们草拟电文批驳督办大臣,请现场的两位官员劝业道胡嗣芬和巡警道徐樾转呈总督大人代发。下午三点,两位官员来告,总督大人同意代发复电,并已在复电前加上了语气更为严厉的按语。一时全场掌声雷动,人都说,前有王护院,今有赵季帅,吾川可谓福星高照,这实在是上天对川人爱国至诚之关照啊。

股东特别大会第三次会议,赵尔丰率一众官员到场,入座时,股东们再次起立鼓掌,表示对他昨日代发抗议电的感谢。或许是受到掌声的鼓舞,赵尔丰表示,他会继续把股东们的意见向上面反映,一时引发全场更加热烈的欢呼声。但他马上有点后悔到这样的地方来了,这些一脸激动的股东们,哪一个看上去像善良绅士,几乎一眨眼全都会变成暴乱分子啊。

第四次会议,怕被这些人缠住不放,赵尔丰借故未到,只是让官员带去一份刚收到的邮传部电令,让颜楷在会上宣读。这份部令是饬令宜昌公司总理李稷勋,把七百万两纹银全部接收,用作国有铁路股金继续修路。果然,此令一公布,会场再次炸开了窝,一起斥骂盛宣怀、端方夺路劫款简直与强盗行径无异,要求赵尔丰直接奏参盛宣怀和李稷勋两个逆贼。这一回,赵尔丰没有爽快答应。他们在会场坐等两小时,等来的消息是赵尔丰决定辞职不干了,周善培带来总督大人的原话是:“我已决意辞职,揭参办不到,办到亦必无效,诸君何妨稍从容。”

但“诸君”并不想放过他,在他們看来,总督大人于这样的节骨眼上撂挑子不干,简直是一种不知轻重的撒娇作派。有人说风凉话,赵季帅既然要辞官告退,那更应该无所顾忌揭参盛宣怀卖国欺民呀。罗纶说,让总督大人继续参劾盛宣怀可能会让他难堪,落得王人文一样的下场,提出是不是可以只参李稷勋一人。但他此话一出,马上遭到了激进的股东们的攻击,他们说,罗副议长如果再萎靡不前,那么就要用激烈手段来对付。吓得罗纶不敢再吱声。

李稷勋被总公司以股东会的名义勒令辞职,还被悬赏一万两纹银的价格遭到追杀。但川汉铁路宜万段不能停工,数万筑路工人也不能没有李稷勋去坐镇指挥,中央的决定是,李稷勋必须留任,起码在完成铁路国有交接之前,绝不能走。端方和湖广总督瑞澂也联衔电请内阁,要求朝廷将李稷勋“仍行留办路工”。李稷勋也玩了一把假辞职的把戏,说等待总公司派员来接收,可是谁敢冒掉脑袋的风险去抢这个活呢?

绅商们觉得,赵尔丰越来越难沟通了。他好像不怎么在意以前着力维护的亲民形象了。特别股东大会来过两次后,就再也不露面了。派去谒见他的代表,他倒是开门迎纳,也没有给使脸色看,但对于代表的意见,他不像以前那么听得进了,总要反驳,有时候甚至还要争个脸红筋涨。

赵尔丰觉得自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川路公司这边,弹劾盛宣怀、撤换李稷勋,拒调川路七百万两存款等等意见,都要他代奏,内阁明发的上谕,度支、邮传两部的部令,也都指名道姓发给他这个一省主官去落实。一去一来,恰如两股相反的力,生生要把人给撕裂了去。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朝廷对自己的不满。端方发给度支、邮传两部的电文里,说他代奏的股东会的意见是渎奏行为,细思真是极恐。

眼下,他刚收到两电。一道是内阁发下的上谕,说是准了盛宣怀所请,要他这个四川总督转饬李稷勋仍驻宜昌暂管路事,督办大臣未接收以前,勿许离工。另一道,是抄示铁路督办大臣端方与湖广总督瑞澂在武昌会同电奏川事的节略,中有“查川省集会倡议之人,类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绅董……责成川督懔遵迭次谕旨,严重对付”等语。赵尔丰凭直觉也认为,这一份上谕、一封奏电都会激起轩然大波,故未公开。

川路公司却自己找上了门来。原来,总公司一连给宜昌打了几次电报,质问李稷勋为何还不遵命离职。李稷勋复电说,难道连明发的上谕都没看见吗,如若未见,可去赵季帅处查询,便知端的。

读到这两份电报,公司董事局和股东会的全都大吃一惊,他们虽已料想到朝廷必不会示弱,不会那么爽快就让他们行使钦定商律所规定的权利,但委实没想到端方竟然奏请饬令地方官对他们严加弹压,把他们视作乱党一般,而摄政王竟然拟旨准如所请。8月23日的大会上,当颜楷读毕这两份电文,已经被数次引爆的会场再一次嚣动起来,满场的气氛可说是热焰欲燃。有人高喊罢市、罢课、抗税,这消息呼拉一声飞遍全市,到与会者催促主持人赶紧散会,街上的店铺已关停了一大半。

风一起,人的感情就潮动了。风是越来越大,潮是越来越高,于是潮头一卷,不但前功尽弃,并且连自己也不知不觉随波逐流起来。次日起,整个成都的商行、店铺几乎全都关上了门,8月的天气还自燠热着,人都会聚到了街上,如一条条灰色的河流涌动着。三万多民户的门楣上,都贴上了一张小黄纸,上书“光绪德宗景皇帝之神位”十个大字,神位两侧,则是从谕旨里摘录的两行小字,“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保路同志会以大行皇帝的这两句语录作为罢市争路的护符。同志会的人还挨家挨户分送黄纸和传单,发现哪家没有贴、哪家店铺还开着就立马申斥。

说来争路已近三个月,平素里大家在会场上吵吵闹闹,市面上并未骚然,戏园子里照样锣鼓喧天,茶坊酒肆的生意也一天好似一天,世俗生活有着强大的惯性,不会随意更辙,全城可说秩序井然。然而自打这天起不一样了,热闹的街市忽地成了一座死城。

群众运动的马达一旦开起来,其横冲直撞之势已非一省总督赵尔丰所能控制。赵虽然长于边务,以精明强干著称,且性格刚毅,但这几年四川的情形他毕竟不甚了了。即便到此时,赵尔丰还是坚决顶住了中央要求他武力弹压的指令。为了示民以诚意,赵尔丰会同成都将军玉琨,率川省八名高级官员集体致电北京参劾邮传部,请求将川汉铁路仍归商办。电文称,刻下万众哀愤,祸机四伏,民气甚固,事机危迫万状,恳请圣明俯鉴民隐,曲顾大局,准予暂归商办,将来借款修路一事,俟资政院开会时,提交议决。

本次省级官员集体发力参劾中央政府部门,比之王人文先前的转奏火力更猛,以致同志会的人兴奋地奔走相告,以前只是国民反对盛宣怀,现在有力量的官员都组团攻打盛宣怀了,“盛宣怀这回必输定了!”

几乎和赵尔丰参劾邮传部同时,内阁也收到了铁路督办大臣端方弹劾赵尔丰的电报,大臣与督抚的互撕,至此已趋白热化。端方认定,川事变得如此棘手,一误于王人文,再误于赵尔丰,赵尔丰与王人文沆瀣一气,“庸懦无能,实达极点”。他建议中央,应即刻先派重臣赴川查办赵尔丰,必要时可采取果断之行动,再简派川督,以定大局。在发给盛宣怀的电文中,他说目前能够镇住局面的,惟有他的亲家袁世凯这样的铁腕人物,同时还暗示,自己将是接替四川总督的最合适人选。

尽管赵尔丰向内阁作了辩解,朝廷还是连下三道上谕,要他切实弹压闹事群众,如若再迁延不办贻误大局,“定治该署督之罪”,上谕的最后还加上了“懔之”二字,示以严厉警告。同时电饬在武昌的督办大臣端方,迅速率兵入川查明铁路事宜。

赵尔丰惊惧了,他开始怀疑自己先前对川人是不是太过优容,太过仁慈了。朝廷一次比一次严厉的电令,再加上端方的虎视眈眈,更让他担心乌纱帽可能不保,自己的下场说不定比王人文更不如,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了。其间,坊间开始出现一份《川人自保商榷书》,中有“政府夺路劫款,转送外人,激动我七千万同胞幡然觉悟”等语,并号召设立团防、编练国民军武力保卫,赵尔丰怀疑这份形同叛逆的宣言是谘议局的高层在背后捣鬼,他准备要对蒲殿俊等下手了。

这一天是9月7日,农历七月半鬼节,天下着小雨,蒲殿俊等人一早收到总督衙门的邀请,请他和谘议局高层、保路同志会代表一同前往传看邮传部的最新电报。但这其实只是一个幌子,他们一进入督署就被卫队拿下,五花大绑着推到了辕门中央。据说赵尔丰是要将他们即行正法的,但因为玉琨和奎焕两位旗籍大员的反对,改由软禁在署内花厅,派卫兵严加看守。

似乎有人巴不得总督府溅起血光,当日晌午,成千民众突然出现在了总督府附近。他们头顶大行皇帝灵牌,沉默地跪在辕门外,要求释放他们的领袖。随着人群愈聚愈多,他们开始冲击总督府,从西辕门突入后,又冲向仪门。人群如潮水一般涌入,越过警戒线,赵尔丰命卫队喊话警告,但卫兵的叫喊很快就被喧嚣的人声吞没了,失控的人群一直涌到了大堂的檐下。一排九子枪的连击声遏止了推涌的巨浪,随着枪口的白烟飘散,檐下已经躺倒了二十余具尸体。余下的人扔掉牌位和香,掉头就往外跑。

中枪毙命者,多是下层市民,有裁缝、花工、菜贩,饭铺的学徒和机房丝厂的匠人等。受伤惊惶奔走者,也多系普罗大众,没有人想到赵尔丰竟然会下令总督府卫队冲着这些手无寸铁者开枪,这粗暴的武人行径,也真应了先前川人给他取的“屠户”的诨名。为了坐实这些被射杀的百姓的匪名,赵尔丰命人将这些人临死还紧紧攥在手中的香和灵牌取去,代之以刀具,拍照存案,方允许其亲属领尸。次日,有更多城外居民头裹白巾,冒雨奔至城下求情,被田征葵的城防军又射杀多人。

血光乍现,情势立变,有人惊恐,有人兴奋,一股莫名的暗潮已在省城的大街小巷涌动。总督府枪响当日,赵尔丰随即命全城戒严,一个叫龙鸣剑的同盟会员趁夜出城,来到城南朱国琛主持的农事试验场,商议如何将此间消息向外发出。因电报局早已禁发,他们苦思无着,农场近旁无声流动的锦江给了他们灵感,他们连夜制作了数百张木片,外涂桐油,上书“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二十一字,投入川流不息的锦江。

身穿号褂、手执刀剑、梭标和火绳枪的各种武装突然如地火般喷将而出,他们中有民团和哥老会众,也有少不经事的少年们组成的学生军,他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扯起保路同志军的大旗,浩浩荡荡杀奔省垣,已有数支武装在城外与巡防军接上了火。成都一夜之间被包围了,电线杆被成排砍倒,通信中断,粮米半道被截,物价腾飞,更要命的是,城中的粪便垃圾无法清运出城,初秋气温又高,整座城从里到外都要臭将出来了。

刀兵已起,大乱在即,革命风潮已成。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所罗门魔瓶里放出的这头巨兽,不管是英雄流氓,还是贤士奸人,谁阻挡它的去路,都会分分钟被撕成碎片,万劫不复。

二、末路

从宣统元年冬天被免去直隶总督职务起,端方闲居京城已近两年。早先,朝廷在菩陀峪修建东陵时,他受命监工,因任务完成出色,获加三品衔,十几年后又以“梓宫移葬山陵”之事落马,回到起点,人生就像白痴画的圆,这话真是一点不错。

满洲正白旗的托忒克氏向来是本朝的亲贵之家,从曾祖父郑亲王、九门提督乌尔棍布到祖父文雅,再到做过同治皇帝老师的嗣父桂清,端方一家一直生活在靠近权力顶峰的亲贵圈子里。落职后的端方回到细瓦厂祖宅,和五弟端绪、六弟端锦生活在一个大宅里,心情倒也渐渐疏朗。围绕在这三兄弟膝下的下一代,男男女女加起来已有二十来个,三兄弟亲密无间,把他们按出生先后来了个总排行,平素里,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轻快地飞进飞出,大宅里总会响起他们嬉戏时的欢笑声。

但端方的房间孩子们轻易是不敢去的。硬着头皮要去,也必踮起脚尖结队蹑行。那一井房子实在是太阴森了。一块黝黑的宋代巨石立于中庭,高与檐齐,犹如屏风,转过此石,墙头、四壁又是奇石异碑,到处都堆满了收罗来的青铜、瓦釜、玉石、古画。这些古物散发出的细细幽幽的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古墓。如果此生已是终点,他真的情愿埋身在这些金石字画中间,只有与这些古器物为伴,他才可以忘却如山的忧端。

和幕友喝喝酒,在雅致的小室里品评金石字画,日子过得很是悠闲,但内心,还是一直期待着朝廷的呼唤。花出去的四十万两纹银终于收到了成效,辛亥年新春过后,邮传部大臣盛宣怀数次找上门来,说要和载泽一起保荐他为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请他出手襄助铁路收歸国有。督办大臣虽是钦差衔,毕竟不是常设性职务,但他怕过了这村没了那店,也就勉强应承了下来。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个铁路督办大臣,实际上不过是被临时抓差派去灭火的。而且他发现,盛宣怀一有什么事就把他这个救火兵推在前面,自己却闪身躲到幕后。按常例,他5月18日受任督办铁路大臣,十日内应出京赴任,但因为与盛争论责任和权属问题没个结果,他便一直拖延着动身的日子。他嫌事权不足,又不想出面做恶人,对各省抗路风潮担弹压责任,盛宣怀则有个精明的生意人脑袋,算起账来不容反驳,争论陷入僵局时,他甚至找到摄政王,以生病为由辞差。摄政王则和稀泥,说他曾任湘鄂两省督抚,与两省士民甚有感情,此去善为劝导,必能弭祸无形,这一差遣非他莫属。

这一拖,直到6月20日,他才在幕僚刘师培、夏寿田等二十余名随员陪同下出京前往武昌。刘师培是他两江任上时就跟着的,内阁统计处办事夏寿田是王闿运的弟子,中过戊戌年的榜眼,风雅工诗,是他特意从内阁讨要来的。六弟端锦此时的身份是三品衔河南候补知县,也一同随行。

赴任武昌途中,端方特意绕道河南彰德(今安阳),专程造访了两年前被摄政王以“足疾”开缺、隐居在洹上村的前外务部尚书袁世凯。袁以最隆重的礼节接待了他。这次洹上之行,他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把长女陶雍说与袁的五子克权为妻,两家正式结成了秦晋之好。他向袁许诺说,大婚之时他将以一件青铜古器毛公鼎作为陪嫁。第二件事,也是此行最重要的,他与袁在密室进行了一次长谈。因这次会谈摒弃了所有随从,没有一人在场,谈些什么不得而知,但肯定与铁路、朝局,甚至与未来中国的走向有关。

从8月起,端方注意到,从上海坐轮船到武汉的客流突然增大了,这些人经短暂停留后,又坐上每月两次从宜昌通往重庆的蜀通轮。这些陌生的面孔,有商人,有东渡日本归来的学生,谁也说不准是否有不少革命党人混迹其中。川路的局势越来越让他揪心了。

邮传部一天一个电报,不断促他入川。而他与川督赵尔丰的相互攻讦,也已完全公开化了。一个指责对方“养痈成患,启侮酿衅”,一个又反指对方不通民情,乱下指令,致使川路再无转圜可能。盛宣怀迭次促他动身,端方表示,鉴于他与赵尔丰的紧张关系,川民与他“水火之势已成”,一入川就是“置身危险之地”,而自己赤手空拳,无以施展,他建议简派湖广总督瑞澂前往,“调遣军队,呼应皆灵”,定然马到成功。而自己自到鄂后,“专在路事一面着想,而于地方一面,毫无事权,不知如何着手”,说白了还是向朝廷要权。

瑞澂紧张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端方赖在湖北不走,觊觎他总督的位子。即使端方不挤兑自己,眼鼻子底下摆着这么一个钦差大臣也麻烦得很。前些日子,端方都已经在武昌平湖门外看好了一块地皮,准备兴建督办大臣衙门,已摆出一副长久驻节武汉的态势来。而且他还打探到,端方已去电北京到处活动。是以他一边好生伺候着钦差大臣,一边又转弯抹角催促瑞方从速动身离开武昌。朝廷再次来电催促,说“如需酌带兵队,可就近会商瑞澂”。当端方拿此电文找瑞澂商议时,后者马上假作慷慨地拨出鄂新军第八镇步兵第三十二标一营士兵给他作卫队,还吹嘘说湖北新军的战斗力比北洋军还要厉害。这一来,端方再也没有借口赖在武昌不走了,只得择定于9月11日正式率队入川。但端方还是耍了一个心眼,他带着这支军队并没有直奔成都,而是改走水道,经宜昌往重庆溯江而上,故意绕道拖延时日。

困守成都的赵尔丰并没有摸清端方的真实意图,血案发生后,焦头烂额疲于应付的他还在打电报给端方,请他务必多带兵员入川,因为围住省城的同志军人马实在太多,而自己的兵力过于单薄,在省的数千巡防军实在应付不过来。他不知道,他所求告的端方早起取而代之之心。

没有比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更揪心四川暴乱的了。本来还想把胞弟往仕途上再推一把,没想到这一推竟然害了他。未来的国家清史馆馆长本能地意识到,他的三弟已处在了悬崖边上,再加端方正杀气腾腾提兵赶来,性情刚烈的三弟已万难镇住如此局面。他认为四川的事由铁路而起,但目前已酿成全省性的叛乱,再派去铁路大臣已于事无济,建议朝廷另派“川人所信仰大员”,先把局面稳下来再说。他提议,目前在上海闲住的开缺两广总督岑春煊正是合适的人选。

或许是不满意于端方还在路上磨磨蹭蹭,盛宣怀同意了赵尔巽的这一提议。9月15日,谕旨令岑春煊赴川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着即刻从上海启程,“毋稍延迟”。之前一日,盛宣怀已密电在上海的岑,透露请他出山的意思,并为之规划赴任路线,先由招商局专轮护送至宜昌,再借乘英国小型舰船至重庆,总之一句话,川事已危,但期速到。

简派岑春煊入川的奏请由盛宣怀、赵尔巽、瑞澂三大员共同署名,似乎意见高度统一,但据瑞澂后来告诉端方,他虽然与岑少年时交好,不好明着反对,但赵尔巽这样做是不得人心的,“次帅敢于明目张胆助乃弟”。

见突然插进来一个岑春煊,端方大是不爽,朝廷这般用人,对自己用而不信、信而不专,着实让人寒心。他索性以退为进,质问朝廷道,既然已无须他承担剿抚的责任,那又何必入川,不如暂留宜昌镇抚路工。内阁见他执意如此,也就同意他仍旧驻节宜昌。最后朝廷確定如下方案,端方继续办理铁路事宜,岑春煊专事剿抚会党乱匪,在岑到任前,由端方负总责。

中央对岑春煊期望甚殷,自是因为他十年前治川时颇具政声。1902年,岑春煊由陕西巡抚升任川督,一到任就惩治了四十余名贪墨的官员,一时全川震动,号称“官屠”。此次中央命他入川,也是希望他挟旧日声威,勇于任事,尽早敉平川事。但岑春煊似乎成心要跟中央比一比谁的耐性好,面对内阁迭次电谕,就是赖在上海不动身。一会大谈他的“标本兼治”的治川思路,一会又建议让两广总督张鸣歧辖下的滇军入川。盛宣怀急得不行,甚至暗示说,摄政王已经作出表态,只要岑出川,马上就安排四川总督的位置并加钦差大臣名号。

这个开价,已经很对得起岑春煊这个开缺多年的闲官了,他如此拖延,莫非下半辈子真的只想在上海做个寓公了?肯定不是,这个滑头的大吏是见川事复杂,赵尔丰、端方等都根基极深,生怕自己给搅进去,所以先来个韬光养晦,隔空指挥。盛宣怀来电催促的当天,他在上海发布了第一道给四川全省道府厅县武营的命令,要求一切都要等他到任后再行定夺。

岑春煊随即提出平息川乱的三条办法,一是释放在押的蒲殿俊、罗纶等川绅,二是发还商股,全数承担川路公司亏损,足额返还款项,以示国家无与民争利之心,第三,也是最令中央难堪的是,他建议朝廷下罪己诏以收人心,“罪己可以兴邦,利民即以裕国”。

盛宣怀后悔了,起用这个退休多年的滑吏实在太冒失了。包括摄政王和内阁总理在内的所有高层,也都觉得岑的思路与中央踩不到一个点子上,他提出让朝廷下罪己诏更是荒唐。但政令既出,也就只能指望着他尽早进川,帮着赵尔丰把叛乱平息下来再说。

在赵尔丰看来,这个岑元帅不是来帮忙,简直是来添乱的。朝廷让岑来川是“会同”办理剿抚事宜,岑春煊向川省发布的第一道指令,事先却未与他沟通,明显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明白,在奉天的二哥怎么会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说是防狼,却给引来一头虎。再说了,岑春煊做过一任四川总督是不假,但那也是快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事了,再说了,论在四川的官声,岑春煊哪里比得上他的后一任锡良仁惠爱民、口碑载道?

是以,他数次密电二哥赵尔巽,让其设法阻止岑春煊西来夺他的总督大印。他的算盘是,只要岑不入川,再把端方的事权限制在查办路事上,他的位置庶几还可以保住。眼下川省全境骚动,那些惯会煽风点火的革命党已经把火烧到了兵力布置薄弱的上下川南、大小川北、上下川东,他已经想好,至多把下川南指与前来助剿的黔军驻防,把下川东指与陕军驻防,端方带着鄂军一部,要来也尽管来,小川东一隅就是指定给他的督办大臣防区,至于省城所在的川西腹地,自己是决计不会让出一步的。

岑春煊感觉到了来自赵尔丰的明显敌意,请他出山尽管是赵家老二挑的头,但现在他们兄弟俩已经站在了一起,自己实无必要得罪他们兄弟俩。他庆幸自己毕竟谋事老成,没有仓促上任,不然就毫无转圜之机了。正好赵尔丰发布电告,称多路乱军已被击退,成都之围已解,他也就顺坡下驴,以身体有恙为由请求中央收回成命。

本来与赵尔丰已成水火的端方,在反对岑春煊入川一事上两人的意见却出奇一致。他说,让岑来办川事根本是一个决策性错误,岑这样一个能员,又是开缺两广总督,应该让他去办粤事才对,因为朝野共知的一个事实是,广东的革命党人才是祸乱全国的根本。对于岑春煊发布的几点平川意见,端方也明确反对,尤其是要求朝廷下罪己诏一说,在他看来更是居心不良,端方揣测,岑这么做,他的野心已非区区一个四川总督能够满足,他简直是想做内阁总理。他向盛宣怀明确要求,必须尽快阻止岑入川。

中央迭次催促之下,岑春煊勉强从上海赶到武昌,与湖广总督瑞澂商讨川事。但两人在武昌的这次会面并不愉快。瑞澂不同意岑提出的全额发还商股的主张,对于不惩办为首倡乱之徒,更是认为只会助长川人之骄。在拍给盛宣怀的电报中,他说选择岑春煊可能真的是一个错误,此人太过偏执,又无法体谅局中人的办事之难。

见几乎没有人支持自己的主张,岑春煊再次请朝廷收回成命。他说眼下成都解围大局初定,端午桥又已率队入川,自己实无必要再去。内阁也就顺水推舟,电致盛宣怀转告岑,同意他继续休假养病。

岑春煊的脚步终于在武昌停住了。盛宣怀迅速致电端方,催他结束游荡,星夜入川。他说目前形势下,“在进无退,总须到渝,一切自有解决”,并说摄政王已明确表态,只要端方到了重庆,出任四川总督是迟早的事。

端方的命运或许曾出现过一丝转机,岑春煊入川他本可以不死,但他把这一线生机亲手断送了。当大臣们为了职位明争暗斗,朝廷不明情状忽左忽右之际,处理四川事件的最佳时机已经丧失,局部的溃疡马上要在帝国全境蔓延开来……

端方清楚地记得,他带着鄂军三十二标一营人马离开武昌是农历辛亥年七月十九日,西历9月11日。这一营人马是湖北所练新军中纪律最好的,管带董作泉是湖北将弁学堂出身,也算他的学生。这一营人马护送着钦差大人的上百件行李登上楚峪兵轮,由武昌鼓轮西上,于9月15日抵达宜昌。

川路公司宜昌段总理李稷勋前来拜会,带来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就在他离开武昌前几日,赵尔丰在总督衙门诱捕蒲殿俊、罗纶等议绅,向民众开枪,引发众怒,省城已被数万名武装人员团团围住。他诧异这消息这么晚才传到自己耳朵里来,想来兵轮上的那五日,电报不通所致。他本能地觉察到,前头已是悬崖,想要打道回府。

瑞澂好不容易把他送上路,怎会轻易让他回转,打电报来说,朝廷已加派岑春煊入川会办,要他务必在宜昌静候待命。不几日,瑞澂又有来电,称北京方面迭次催促,让湖北方面加派劲旅,以助钦差大臣迅速入川平叛,已令本省新军精锐——湖北陆军第十六协协统邓成拔、第三十一标标统曾广大统率一标精兵,分乘数艘兵轮,正星夜赶来宜昌,归钦差大人调遣。

如此层层逼迫,他只能有进无退了,不过让他怀着一份期待欣然就道的,还是儿子继先的一封密信。继先从美国留学回来后,在外务部当参事,这回不知何处打探来的消息,说内边对于岑春煊入川会办的事,也是有分歧的,庆亲王奕劻与岑一向不睦,岑春煊从前仗着太后的宠信,也从不把庆王爷放在眼里,庆王爷已放出话来,要是岑还像从前那样目中无人,川督这个位子就别指望了,至于赵尔丰,不管他能不能把川乱敉平,内边也认为他不再合适担任四川总督。继先在密信中说,只要父亲赶在岑云阶前头入川,抢先把乱事平了,川督的寶座就没人能来抢了。

端方对这个儿子,总恨他不成器,留洋时嫌他不务学业,回国了又嫌他只知挥霍滥用,见这封密电把打探到的事一一道来,分析得头头是道,不由大喜,生怕自己再游移下去会误了事,待瑞澂加派的邓成拔、曾广大率领的湖北新军一到,就急着要进兵了。

武昌驶来的兵轮,马力太小,无法驶上三峡,从宜昌到重庆逆流西上的航段,只有蜀通轮可以通行。此轮由川江行轮有限公司向英商订购,系木头构造、铁皮包裹的两层舱船,六百匹马力,可载员近两百人,两日一夜可从宜昌到重庆。但偏巧要征它来运载兵员的时候,这蜀通轮却出了事,在忠州境内的一处河滩搁浅了。

中央焦虑万分,屡电饬令蜀通轮设法出险,轮船公司想了许多办法,还是不能及时出险。幕僚们向端方提议,再拖延下去怕真要误事了,目前只有想办法赶到万州,再改坐轮船。9月22日,钦差大人和二十来个随从,在一支精干卫队的保护下,随带几十挑行李,翻山越岭避开三峡天险,从陆路前往万州。其余两千余士兵及大量军需,分坐木船,则雇用数千名纤夫,沿着川江拉上去。

10月4日,端方一行经巫山县的崎岖山道到达夔州府,刚刚安顿下来,瑞澂的电报就追着来了,说岑春煊已抵武昌,交谈甚感隔膜,且与中央旨意屡屡不合,估计是进不了川了,要他不必理会,只顾兼程前进,勿失良机。

第二日,从这里坐船到万州,端方等到了坐木船上来的他的两千名士兵。10月13日,他才坐着蜀通轮抵达重庆的南天门码头。就像瑞澂当初估计的,这一路,水陆兼程,他们走了足足22天。

在此时的端方看来,戡定川乱并不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川人畏威而不怀德,二千鄂军精锐只要略加弹压,斫掉一些脑袋,这乱岂有不平之理。目下川事如此靡烂,只因赵尔丰滥捕滥杀、怙恶饰非所致,只消把蒲、罗为首的一班议绅们放出来,把民愤极大的官吏严惩几个,再裁减税费,革除稗政,立马就能让民心安定下来的。令他揪心的是,一到重庆他刚刚得悉的一个消息,三天前,亦即10月10日夜间,革命党人已在武昌起事,声称独立,汉口、汉阳也都失陷,瑞澂竟然弃城而逃了。

事后想起来,10月10日那天,他是在涪州,从蜀通轮上下来,还接到过瑞澂的一通电报,说是武昌城里革命党人密谋作乱,已破获起事机关,首要二犯已讯明正法云云。不想第二日到了长寿县,再去电报局拍报,武昌电报已不通,再打到沙市查问,回电说是情形不明。当时他就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却没想到一夜之间革命党人就成了事。

盛宣怀的复电也到了,说武昌果然是兵变了,新军里一个叫黎元洪的标统,出任了新成立的军政府的大元帅。他很诧异,黎元洪又不是革命党,怎么也造起反来了。盛宣怀的电报上,还提到军谘府已下令长江上萨镇冰的兵轮向武昌城开炮,陆军部大臣荫昌已亲自率领北洋陆军两镇人马南下平叛。还说,可能不日就要有重大人事变动。

10月14日,就在他抵达重庆的第二日,朝廷下旨起复袁世凯为湖广总督、补授岑春煊为四川总督,并切责瑞澂丢城弃地,将之革职并交部议处。朝旨称,四川省内的各路军队,待岑春煊到任后都要归其调遣指挥,赵尔丰回任川滇边务大臣,在正式交接前暂任四川剿抚事宜。忙碌一大圈,总督的位子还是无望,端方不免气馁,但据盛宣怀提供的情报称,武昌事变后,岑春煊已经逃回上海了。

湖北的事情有荫昌、袁世凯出手平定,岑春煊已跑回上海,赵尔丰也要调回川边去了,四川的形势眼见得又对他有利起来了。再说四川居湖北上游,只要四川安定,便可向下游用兵,对武昌的革命党人形成夹击之势。于是端方一变先前强力弹压的姿态,改而奏请朝廷,尽快释放在押的蒲殿俊等人,还不忘在奏电中狠狠刺了一下赵尔丰和王人文,参他们“始放纵,继则操切”,“既不能裁制于前,复不能弥变于后,亦属咎无可辞”。

好斗的赵尔丰立即致电内阁,予以反击。他说近读渝中报纸,称端大臣已奏请把蒲罗这些“逆绅”一概释放,“实感骇异”。他说这次四川匪乱虽然猖獗,但一直都压制在可控范围内,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事先把这些为首者擒获了,乱党失去了指挥,其势散而不聚,一经攻击就立即溃散。如果听任端大臣之言,把这些“逆绅”放回去,势必纠合党徒,重聚虎狼之众,“其贻患何堪设想”!端大臣这一策,名为弭乱,实际上不过是以乱济乱罢了!

赵尔丰预感到朝廷将要放弃自己,想拉一人垫背,他请求朝廷,在岑春煊未到任以前,将川事军事“责成尔丰一人专办”。他预言:川事已为端方一误再误,不可收拾,“端方到省之日,即将为川人独立之时”。

最新颁发的上谕让他彻底绝望:“命督办川汉、粤汉铁路大臣、候补侍郎端方,于岑春煊未到任前,暂行署理四川总督,赵尔丰毋庸署理。钦此,钦遵!”

当两大臣的互撕进入白热化的时候,盛宣怀在北京正陷入一场没顶之灾。

武昌枪响后的半个月间,各省先后宣告独立,大厦将倾,谁是始作俑者?朝野都把目光投向了早就有卖国贼之称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若不是盛大臣搞的劳什子的铁路干线国有政策和借洋款筑路,何致激起川乱?若不是为平川乱调动鄂军,又何来武昌空虚党人倡乱?10月22日,资政院第二次年会开幕,主要议案,就是奏劾盛宣怀违法侵权、激生变乱之罪。

自推行铁路国有以来,盛宣怀已被不知参劾了多少次,王人文、赵尔丰等一班地方大员参他,朝中一帮言官御史也交章弹劾,更有人写匿名信恐吓要食其肉寝其皮。所不同者,这一次面对的,是来自预备国会资政院的弹劾,他受到的是一次以宪政之名的审判。

议员们集体问政的当天晚上,担任旁听的特派员回部向盛宣怀汇报,并将会议记录带回来给盛过目。盛“展读之下,不胜诧异”,当晚赶写奏稿,对侵权、违法、卖国、跋扈、祸首所谓五罪进行答辩。在逐条否认了这些指控后,盛请求辞去职务,等候调查。但朝廷已经决意丢车保帅,迫不及待要推出他这头替罪羊来背下整个黑锅了。就在资政院的劾状递上的当天,上谕宣布对他“著即行革职,永不叙用”。

最高当局会不会同意资政院的那帮横议之士所请,拿盛宣怀的脑袋来息事宁人呢?命悬一线之际,外国人救了他。上谕下发当天,英国公使朱尔典紧急召集四國公使,前往拜会庆亲王,表示不愿意看到对盛有进一步的伤害,并称“那是野蛮的举动”。

尽管庆亲王一再表示会保证盛宣怀的生命安全,各国公使还是信不过。他们毫不怀疑软弱的政府完全有可能把一个改革者牺牲掉。四国公使派出一支卫队把盛护送到了天津,再坐德国商轮“提督”号经青岛前往上海,最后到了日本。

五年后,盛宣怀在上海去世。对辛亥年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他一直未能释怀,据说他最后的留言是:“恩不可忘,怨则不可不忘……静俟公论之评判而已。”

三、花落

端方于11月5日率一标一营湖北新军离开重庆,沿着东大路官道向省城进发。

署理四川总督的位子已经到手,且上谕已令他到任后速将赵尔丰解京审讯。在这场他与赵尔丰、岑春煊的角力中,朝廷最终站到了他一边,这让他不免有扬眉吐气之感。心绪一好,自然生出了闲情,每天一到驻扎地,就邀集那些能做诗文又有鉴赏眼光的幕友,一起欣赏把玩他带来的那几大箱子殷墟甲骨、汉刻拓片。

但好心情没保持多久,一到荣昌县,接连接到几封重庆转来的密电,这些闲情雅致突然一扫而光了。武昌一直没有克复的佳音,各省独立的消息却源源不断传来,让他尤感诧异莫名的是,也没听说列强中的哪一个有出头干涉的。莫非这一次的武昌之乱,真的会在十八行省蔓延开来?

过永川县时,幕僚夏寿田与朱三联句作乐,夏寿田填了一阙《驿庭花》,题写在驿馆壁上。他初读心喜,以为词意殊为悲凉慷慨,不愧为湘绮楼主人的入室弟子,然反复吟咏结句,“付驿庭花落,他年此际消魂”,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翻为愀然不乐了。他宁愿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11月12日,大军抵资州。这是沱江中游的一座古城,端方把钦差行辕设在城内原考棚,两千余湖北新军分扎城内城隍庙、天上宫和北门外的东岳庙等处。因北京电报已有三日不到,前路未明,是走是留,他举棋不定。幕僚们都主张即赴成都接印,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赵尔丰手里的军权抓过来,但他闻听赵尔丰不服朝廷调任川边的命令,已将陆军十七镇和十几营犷悍的巡防军调过来堵他进路,不由得又踌躇起来,于是决定暂时驻节资州,看看情形再说。

军中探子来报,说这一标一营从武昌带来的新军并不想跑到四川来打仗,还有要求一两月内尽数撤回湖北,这让他陡然紧张了起来。革命党在武昌倡乱,保不准也有多少革党分子潜进了这支队伍里,他已隐隐感到,之前倚为干城的这支军队,说不定会成为潜在的最大威胁。

京城电报连日不通,川省毗邻的云南、贵州已然独立,看来河山变色,已是定局。有说隆裕皇太后已自缢殉国,皇上不知流落何处,也有说摄政王已出逃山海关外,军中议论纷纷,到处都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与幕僚们商议何去何从,资州这个四面受敌的通衢大道肯定是不能呆了,幕僚们提出三套方案,一是退回重庆,据以自保,二是从川北取道陕西,直奔汉中,再行定夺,三是不顾一切,按原定计划直奔省城。

刘师培献了一策,把前面三套方案全都推翻了。刘师培说,以当前形势看来,革命独立已成不可遏制之潮流,成都的绅商们应该也是认识到这个大势的,午帅先前曾奏请释放蒲、罗等人,在川绅中有良好口碑,目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赴成都,与谘议局的议绅们秘密联络,然后再会同他们宣布川省自治,时势所趋,玉琨将军必举兵相从,到时候赵尔丰想压制也压制不住了。当下计议停当,派出端锦、刘师培、夏寿田、朱山等秘密潜往成都活动。

端方没想到的是,这回竟让赵尔丰抢了个先着。11月14日,一直拘着同志会首要不放的赵尔丰竟然把蒲、罗、颜、邓四人释放了,而且赵尔丰已决定将政权交与谘议局,由川人公举贤能,另组一个新政府实行独立自治了!派去秘密联络的端锦、刘师培等走到资阳闻听省城有变,无功折返,他打给蒲、罗邀请前往资州共商的电报也被赵尔丰扣下,再加上重庆、泸州等处独立的消息传到,这一下,他真是进退维谷了。

连日揪心,端方的面容已消瘦了许多。两鬓和面颊下陷,一张圆盘大脸成了个方脸。钦差大臣眼瞠上的晦色已经让随从们感到了不安。眼下进不得成都,回不得重庆,只有一条路尚可一走,取道小川北,直插大川北,向北走到陕西的汉中地界去。但这四营精悍的士兵,还会听他指挥吗?据报,军中的革党分子在东岳庙已秘密召开过几次会议了,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哗变,成为反噬过来的虎狼之众呢,意识到危险的迫近,行台里的随从已散了一半。端方试着只带几个随从悄悄离开,但他亲手布置的戒严令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11月26日晚,鄂兵军官们又在东门外的湘园开会商议如何出川。是夜,端方发现行辕外的一队卫兵未经自己手谕调遣被撤换了,代替他们的是原驻扎在天上宫的三十一标第一营的一队士兵,问标统曾广大也推说不知。城中狗吠得厉害,但见驻扎在城内外各处的军队忽进忽出,不见灯笼火把,也不闻口令吆喝,只有凌乱的脚步声在不很黑的夜色中噼啪作响,兆示着城中将有大的变故发生。

意识到哗变将要发生,协统邓成拔、标统曾广大和几个亲随建议钦差大臣,最好趁军官们密谋未定出去避一避,去州衙门也好,去邻近某个乡绅家也好,只消避过今晚,已经招抚停当的一支同志军赶到资州,事情或会有转机。但端方拒绝了,他自恃湖北武备学堂是他在巡抚任内创办,军中大多中下级官员都是他招考训练,再说他对他们素来宽厚,不相信军官们真会拿他怎么着。再说武昌之事,他认为是政治革命而不是种族革命,即使是种族革命,那也不至于闹到要流血的地步,因为这里没有一个满人,自己本姓陶,出自大舜陶唐氏,祖上被掳到东北才不得不改姓的呀。

这个晚上,在他是最后一次闻着河水、泥土和腐烂草根混杂在一起的潮湿空气了,但他还浑然不觉,此处即是他的终焉之地,秋虫唧唧中,浮上他梦境的,或许是就任署理川督后的无限风光。当东方刚刚吐露出一缕鱼肚白,一阵急雨又把天幕遮得严严实实,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到了。

天刚亮,十几个身形彪悍的士兵徒手涌进他的卧室,未及他撩开湖绉帐子,几双大手已把盖在他身上的丝绵被掀开。士兵们说是来请他去天后宫营部开会。他先是感到憤怒,尔后,被深深的无力感淹灭了。

凭着窗口衍射进来的微弱的天光,他一时也辨不清房间里涌进了多少人。他下意识地寻找有没有熟悉的,挨挨挤挤看去全是铁青色的陌生面孔。士兵催促得紧,他连起来抹把脸的工夫都没有。

几个孔武有力的兵撑住他的胳肢窝,把他攘出房门。他看到另一个房间里,六弟端锦也被推了出来。家丁和轿夫全都躲在房间吓得不敢出来。兄弟俩被一路推搡着,往天后宫的方向而去。刚下过一阵雨,青石板上凹痕里全是水,他们摔倒了几次,衣服上深一滩浅一滩的,模样甚是狼狈。

很快,他看到了天后宫崔嵬的牌楼,牌楼上淡若有无的轻雾萦绕着的“文命诞敷”四个字,也在晨光中渐渐凸现了出来。前两天他还向知州称赞那几个字笔力不凡呢。走到大殿台阶下,院坝内一排排土黄色的人墙已在等着他,昨天这些人还是他的兵,但现在已不再是。他们全都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他在人群中寻找曾广大,却没看到。几张熟悉的老兵面孔,看到他往这边看,也都掉开头去,不与他的眼神对接。他向为首几个发问:三十一标标统曾广大在何处?他说沿途保护我,此时因何不见?但没一个回答他。

杀了他!短暂的沉默后,那排土黄色的人墙中突然暴起一声,然后这声音如怒潮一般翻滚开了,且一声比一声有力。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拱手向士兵们哀告:我们都是同胞,素相亲爱,若要关饷,自流井四十万两银子马上可到,今天饶兄弟一命,将来对各位与国家定有相当办法。

有革命同志高声斥骂。他绝望地大喊:福田(曾广大的字)救我!福田救我!话音未落,人丛中跳出一人,出刀如电,挟着一股寒风,向着他颈脖落下。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真要杀我吗?……

一直护在兄长面前的六弟端锦,被硬拖开逼着下跪,倔强的端锦兀自不跪,还跳脚大骂着,也被乱刀砍死。

两颗人头被斫落在殿前的石阶下,黏稠的血,漫无目标地在清晨尚是湿润的石板上流开来,空气中弥散的血腥让人群起了一阵嚣动。几个兵拿过两只早就备下的盛有石灰的大木匣,把血淋淋的两个人头放在木匣内,分别用钉子钉好,再把尸体分殓另两只木箱内。人群中响起了革命成功万岁的口号声。

这一日,资州宣布反正。兵们四处张贴大汉革命军布告,称诛杀满贼端方兄弟,响应武昌起义,大军不日回鄂,本城秩序交由乡绅们公推的州政维持会来办。消息传至成都,赵尔丰掩面叹息。

密谋者要借端方的头颅响应武昌,那么也就是说,从他离开重庆的一日起,不管他如何百般示好于部下,其暴尸荒野的结局已经注定,若他抢在赵尔丰之前率兵反正,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但端方终有顾忌,踌躇再三,没下这着险棋。

死者已沉默无言,但在当时,究竟谁获“诛端首功”已有多个版本。端方的监印官李寅生于十一月十五日(1912年1月3日)逃到上海,曾向张祖翼细述端方死事始末:

时统兵者,一为曾广大,一为邓某,皆端任鄂督时所拔之士也,于端皆有师生谊……曾广大乃宣言曰:“端某非诳人者,彼欲行即听其行,何必杀,如赞成者举手”……兵皆汹汹,谓曾有异志,当先杀之,曾乃不敢言,大哭出,谓端曰:“曾某不能保护,罪万死,然迫于众,实无可解免矣。”

不能怪曾广大救护不力,也不用去究诘是谁出的刀,端方实是死于人民之手。古斯塔夫·勒庞在《革命心理学》中说,革命起时,无不把人民这一大众整体奉若神明,人民不必为其所作所为负责,并且人民从不会犯错误。新生的革命政权不会错,人民不会错,那么只能是他错了。这桩暴力事件就这样被华丽包装了。

近人张海林教授爬梳辛亥年路事,归结端方死因,有勤王遭拒、闹饷勒银、民党谋刺、欲谋独立等说,前后颇不矛盾,贯穿来看,正可见出这一事件中革命党人的动机和心态。勤王遭拒一说,来自官方和遗老之口,最早是出自逃回北京的端方家丁报称,说是钦差在资州闻听“两宫出狩”,预备北上勤王,遭兵士反对被杀。但此说陈义太高,再说以端方之精明强干,即使电报不通,也不可能轻信北京不守的谣传。端方此时或许已听闻了其亲家袁世凯将要出山组阁的消息,想要北上与袁会合,士兵们急欲回鄂响应革命,遂杀之。

以闹饷为借口煽動士兵哗变,可能更逼近事件真相:困守资州十余日,军饷无继,端方想法从自流井筹措到四万两厘金,张榜公布,军心稍安,但银子久未解到,于是密谋者们煽动说端方侵吞了军饷并诓骗他们,鼓动其他军人反水夺取军饷,失去耐心的士兵终于哗变。端方随带入川的数十箱古玩,早已让贪财的军士们盯上了。端方死后一月,《申报》有报道称:“军中亦颇有以端为奇货者”。

资州事变后的第二日,这支湖北新军整队向内江进发时,随带的除了浸于煤油桶装在两只木匣中的端方兄弟的头颅,还有刚从自流井解到的四万两银子。端方从北京带来及沿途收罗的数十箱古籍和珍奇古玩亦就此失散,包括那部红学迷们梦寐以求的“端方本”《红楼梦》抄本。

约一个月后,放在装洋油的铁盒里的端氏兄弟的头颅由重庆民军代表运抵武昌,向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元洪邀功。黎元洪命将两颗头颅游街示众,鄂省商民“闻其首级解到,纷纷鼓掌,路过街衢时,商民围观,几同异宝”,展毕,暂放武昌洪山禅寺。不久,为了向即将在南京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表革命决心,黎元洪又下令将这两颗头颅取出,送到上海展览一月。展期届满,便将两颗头颅送往北京西直门的端方家中。有记载称,送头颅者趁端方家人悲伤之际,放火纵烧宅院,然后遁逃于无形,纵火者的动机殊不可解。

出于对亲家和政治盟友的同情,最后是袁世凯派人把端方身首合拢入殓,并安葬于河南辉县的一块墓地。

兵变前,端方的亲随、家丁散去两百余,忠心故主的幕僚刘师培没走,被资州军政分府拘押。在章太炎、蔡元培等朋友吁请下,四川都督府下令资州方面释放了刘师培。刘师培与千里南下寻夫的妻子何震会合后,于1913年离开四川前往山西,投入阎锡山幕下。另一个幕僚夏寿田逃到了北京,入民国,为总统府秘书,一谈及午桥之死,声与泪俱。夏曾有《扬州慢》一词,题为《西州引》,注“出资州作”:

上将星沉,戟门鼓绝,大旗落日犹明。听寒潮万叠,打一片空城。七十日河山涕泪,霜髯玉节,顿隔平生。剩南鸟绕树,惊回画角残声。 伏波马革,更休悲蝼蚁长鲸。料鱼复江流,翟塘石转,此恨难平。惆怅江潭种柳,西风外,一碧无情。只羊昙老泪,西州门外还倾。

“七十日河山涕泪”一句,自属写实,午桥自9月中离开武昌,至资州授首,前后正达七十日。

革命已经策动,嗜血之魔一旦放出,它就不断要以新的人头作为献祭。

几乎是个巧合,端方在川东资州被杀的当日,赵尔丰发布“宣示四川地方自治文”,四川宣布独立,成立大汉四川军政府。这是南方所有省份中最晚独立的一个省了。赵尔丰在“自治文”中,一再宣称他对人民的“爱”:“固可指天誓日,此区区爱国家、爱人民之心”。但人民已不需要他的“爱”,不出一个月,他也将人头落地。

新成立的军政府公推蒲殿俊为都督,第十七镇新军统制朱庆澜为副都督。有川籍青年军官尹昌衡者,是颜楷的妹夫,此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是年27岁,系哥老会“大汉公”堂口的总舵把子,受赵氏兄弟器重,曾任陆军小学总办,在军政府中充任军政部长一职。尹昌衡为人倨傲,深具野心,不想干军政部长这个空头衔,对蒲殿俊这个书生出身的都督心生不满,总想取而代之。

尹昌衡准备发动一场兵变,把蒲赶下台。他鼓动蒲参加在东校场举行的一场阅兵仪式,并暗中布置亲信在阅兵礼上发动。是日,蒲殿俊着上将军服登台阅兵,并点名放饷。蒲都督在台上没讲几句,下面就乱了起来。有人开枪,队列前的放饷委员被当场打死。蒲吓得目瞪口呆,双腿战栗不止,被两个马弁背着,从演武厅后面越过城墙而逃。身为统制的朱庆澜无力弹压,也趁乱逃走。

乱兵们从东校场出来,涌至藩库、盐库,打开库门,争抢银子。大半天时间,藩盐两库的六百万两存银被一抢而空。乱兵们如双眼冒着绿光的一群兽,把枪械都丢了,把军服都脱下作包袱,连城中各处的票号、商号和一些富户都遭洗劫。城外的哥老会众也趁乱闯入“打起发”(意谓打劫)。一时间,城中火光四起,满街都是头上挽着英雄结子、脸上涂成五颜六色、手提马刀和九子步枪、自称是“同志大王”的乱兵。

就在全城闹哄哄的当儿,正主儿尹昌衡出场了。他飞马奔至陆军小学和城外凤凰山,打起两个营的人马进城勘乱了。尹昌衡先控制了军械库,随后亲率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人弹压街面。乱兵和土匪携着一身的金银细软,武器全失,根本没有战斗力,一时间被杀了个落花流水。城中秩序很快恢复,蒲、朱两位都督都已逃出城去,于是公推尹昌衡做了都督,另一个有帮会背景的副议长罗纶做了副都督。

赵尔丰此时尚未离开成都,这个退居二线的总督在三千名忠心于他的巡防军护卫下住在南苑督署。关于他滞留省城不走的原因,一种说法是他的老妻病了,他要待妻子身体康复再一起动身去川边。还有一种说法是赵尔巽和袁世凯都要他“暂留成都,静以观变”。乱兵们在城中疯狂洗劫时,“商民纷纷诣尔丰环跪,吁请维持治安”,赵尔丰开始还以不便干预推脱,后在绅民们的哭请下发布了一张布告,令所有乱兵停止骚乱即刻回营,落款署名:“卸任四川总督、现任川滇边务大臣”。

事后有别有用心者指称,这场叛乱是退位总督赵尔丰指使巡防军作乱引起的,其目的是想趁乱复位。赵不愿背这黑锅,这个65岁的老人气愤地说:鄙人当大权在手之时,何事为可为!与其破坏于后,曷若不让与先?他写了篇《辩诬问》自证清白,再三声明,是受了本城商民的泣请才不得不发布文告的。

但他的余威还是让尹昌衡深感不安,只听命于赵的三千巡防军的存在,更是让尹昌衡深为忌惮。卧榻之旁,岂容这头老狮子安睡,盛此时已动杀赵的念头,只因赵的身边戒备森严,一时不好下手。

某日,尹昌衡递上手本,单身一人请见赵尔丰。他谦恭地向赵请教了许多治川的问题,然后说,鉴于目前形势下,未来之事尚属未定之天,他要与大帅做一个秘密约定,如果清朝倒下去了,他负责保全大帅,如果民国没有成功,就由大帅负责保全他,这样无论谁胜谁败,彼此都有退路。赵闻听此言,表示愿与这个以前的下属共结同心。

尹昌衡趁机说:“现大帅身边还有三千多巡防军,引起士绅和川民疑虑不安。昌衡为大帅计,不如由大帅把这三千巡防军交由军政府接管指挥,实际上由昌衡下令這三千人仍驻督署南苑保护大帅,我同大帅既结同心,应付一切事情,面子是面子,里子是里子,这样做就可以对付四川的绅民了,不知大帅之意以为如何。”

赵尔丰同意了,当即写一手令,把这三千巡防军交与军政府接管。尹拿到手令,即召集官兵宣布接管,并发每人恩饷一月。官兵皆大欢喜,以为既由军政府接管,便无须警戒了,官兵们豁拳饮酒,打牌掷骰,玩个不亦乐乎,却不知尹都督已调集一支军队,把南苑团团围住,并在东门城楼上架设大炮——南苑正好在射程之内,一旦他们反抗,就要将他们炸成粉齑。

一切计议停当,一支数百人的小分队于黎明时分悄悄包围了总督府。率领这支小分队的是赵尔丰原先的贴身护卫、现已被尹昌衡收买晋升为警卫标统的陶泽坤。陶泽坤手提马刀,率数百兵勇熟门熟路地摸进督署。解决了岗哨后,他们冲进了赵的卧室。赵此时尚未起床,一个陪侍的丫环,是他在川边时收的,颇为机灵,闻警急欲抓枪抵抗,被陶泽坤一刀劈个正着。几个士兵架住了赵,然后尹昌衡进来,说为了大帅的安全,还是到军政府说话。

老人十分平静,走下台阶时,问尹昌衡:“能相活乎?”

尹昌衡答:“既此非我意,当语众绅。”

天亮时分,听说军政府要在皇城内明远楼公决前总督赵尔丰,一时万人空巷,皇城里挨挨挤挤全是看热闹的人。尹昌衡宣布赵尔丰罪状:“尔丰屠川人,川人死于兵者数十万,死于乱者百万,是夫之肉其足食乎?”然后宣布行刑。

据曾是赵尔丰属下的秦枬在《蜀辛》一书中记载:

尹都督斩杀赵尔丰前在成都至公堂喝令:“谁是赵屠户即尔丰,擒到快斩!”

赵尔丰问:“与尔何冤?”

尹都督答:“无冤。”

赵尔丰又问:“斩我何罪?”

对此尹都督却不答,转而问众人:“谓之何?”

众人异口齐高声:“斩!斩!斩!”

这怒潮一般暴发的“斩斩斩”声,听上去是何等的快意,又是何等的没有心肝。老总督的家人已先为其主人准备一床大红毡子铺于地下,赵端坐上面,打个盘脚。他须发苍白,还故作镇定,面不改色,向尹昌衡说:“尹娃娃!你装了老子的统子了。”他还在骂着,尹已急令行刑。只见陶泽坤手中的马刀一闪,赵尔丰头颅落地,颈上的一腔红血窜起老高。陶泽坤把头颅捧起,好让众人看到,尔后挂在一旁的梅花树上,宣布游街示众三日。

“他病了,全无抵抗地遭了别人的屠杀,尽管在他生前人人曾经以屠户目之,待他一死,大家对他却隐隐有些惋惜起来。”少年郭开贞于日后记述道。

杀了赵尔丰的尹都督心雄气壮,他似乎看到,自己一生的鸿图大业正在徐徐展开。年轻的都督认为,全川的统一都系于他一身,适逢藏军有进兵川边理塘之举,于是他决定亲自率兵西征。

民国元年秋天,自封为西征军总司令的尹昌衡率兵一举击退了攻占巴塘的藏兵,被北京政府任命为川边镇抚使。他想回任四川,但北京方面不同意,另任命了一个叫胡景伊的为四川都督。据说从那时起,尹的行为开始不检点起来,当地戏班子演出时,他一高兴就粉墨登场,跳锅庄时喝醉了酒,举止轻佻,还会做出调戏妇女的行径来。此人未发迹前,也常有借着酒劲打架骂人,冲撞长官等劣迹,现在故态复萌,众人也没觉得有啥不对头。

1913年12月,北京政府明令裁撤川边经略使,改设川边镇守使,归川督节制,调尹昌衡进京候用。他兴冲冲地出发了。想着自己做过一省都督,又有征西的勋业,抵京必获大用。没想到大总统袁世凯尚未接见,他就被军警逮捕了。

原来调他进京是袁世凯的诱捕之计。袁是赵尔丰的儿女亲家——赵的女儿是袁家的三儿媳——再加上已到清史馆就任馆长一职的前朝遗老赵尔巽,以其弟被尹诱骗惨杀一直请求申冤。袁本想杀了尹昌衡这个草莽,多亏与尹有师生之谊的段祺瑞力保,记下了他一颗人头,暂时囚禁在陆军监狱。

野史称,当时,袁世凯已有当皇帝的野心,袁的大兒子克定以为自己就是皇太子,经继承大位,但是弟兄很多,恐将来发生争夺,便预先结纳天下豪杰,听说尹昌衡知兵,还做过四川都督,便时常到狱中探访,两人竟然一见如故。袁克定认定尹昌衡是一个英雄,将来想要用他,关照狱卒予以特别优待,随时馈送衣物用费不算,还花巨资买了一个京城名妓送给他。袁世凯称帝失败后,由时在北京陆军部任差遣的周荃叔把尹保释出来。出狱后的尹昌衡以教书和写作为生,这个风云一时的草莽英雄,遂湮没无闻了。

只当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在兵变中脱险,后来也去了北京。他创办了在新闻界有着广泛影响力的《晨报》,一度还出任段内阁内务部次长。他在段内阁任职的时间并不长,不久就回家乡广安创办实业。20年代初,有人说他在上海办“新中华戏剧社”,与一帮梨园优伶常混在一起。说起辛亥年前后惊心动魄的那段经历,他写下两句诗,“我生失算雕小虫,迁遇妄插乾坤手”,似乎已经认命自己只是一介书生了。

帝国的覆亡实在太快了,时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清朝这个冰雕巨人就在革命的烈日下融化了。对端方的横死,很快也由暴力指控转化为了一种文化追忆。

末代状元、南方立宪派领袖张謇,最早获悉端方死讯,寄挽联给端方的儿子继先:“物聚于好,力又能强,世所称者,燕邸收藏,三吴已编《陶斋录》;守或匪亲,化而为患,魂其归半,夔云惨淡,万古同悲《蜀道难》!”此联不谈军政,着眼于端方的收藏事业和凄凉结局,感叹弦音难续,中有“守或匪亲,化而为患”两句,殊为难解,似乎是在说,坐拥宝物,如果后人不能恪守,则宝物反足成害。张謇曾给继先写过三封信,企盼将端方旧藏移赠通州,他准备在那儿建一个博物馆展出这些古玩珍宝。

夏寿田居北京,某次路过细瓦厂陶斋故宅,看到宅旁一棵古槐树,上有鸟儿啁啁而鸣,想起在陶斋共赏金石的往事来,只觉得人生真如梦一场。夏有《凄凉犯》一词,题为《古槐》,注:“忠敏故宅”,其词云:

古槐疏冷门前路,山河暗感离索。几回醉舞,黄花烂漫,半颓巾角。风怀不恶,况人世功名早薄。甚青山不同白发,此恨付冥漠。 三峡啼猿急,一夕魂消,驿庭花落。梦归化鹤,忍重见人民城郭。树鸟嘶风,似当日龙媒系著。恨侯赢不共属镂,负素约。

“驿庭花落”一句后,自注云:“公奉命入蜀,军次永川,余题壁词有‘驿庭花落,他年此际消魂之语,公见之,黯然不怿。未及一月,资中兵变,公遂及难。”他还在为当年那一句不吉利的驿馆题壁而后悔。

提兵苦少贼苦多,纵使兵多且奈何。

戏下自翻汉家帜,帐国骤听楚人歌。

楚人三千公旧部,数月巴渝共辛苦。

朝趋武帐呼元戎,暮叩辕门诟索虏

……

这是端午桥一年忌辰时,王国维从日本京都寄来的长篇悼诗《蜀道难》中的几句。没有史料证实王国维与死去的端方有直接交往。王国维受罗振玉之邀,执教于南通通州师范学校时,端方正在两江任上。出于对古物世界的共同兴趣,他们有过交往也未可知。“楚人三千”,多系故旧、门生,这些人早上还到他帐前拜问“元戎”,到了晚上就翻脸骂他“索虏”,革命打破了旧伦常和旧秩序,个人的情义至此已荡然无存,这样一个粗鄙时代的到来,也让王国维恐惧。

辛亥年后与王国维一起东渡日本的收藏家罗振玉,与午桥的交往更深,他们以金石订交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戊戌那一年。日后,罗振玉入京任学部参事,端方也多有推荐之功。闻知端方死事,每与朋友谈及,罗总是涕泪俱下,他感叹自己虽知端方甚深,当时却无从辩解,因为一辩即错。直到1919年回国定居,他作了一篇《端忠敏公死事状》,总算为旧友了去一笔心债。

罗振玉回忆说,午桥很早就认识到,在西学东渐的冲击下,传统文化正在趋于沦落,“今承学之士,新学半袭皮毛,而旧学已归荒落”,就中国的古物而言,“近为外人所争涎,而吾国又无禁古物出口之法律权力”,因此,他搜古、藏古、玩古,实是为了“存古人”,使之薪尽有传。午桥在通信中曾告诉他,金石是进入朴学的门径:“三代文字不尽传于后世,惟金石仅有存者,其有功于经义至巨……世或疑为玩物丧志,是未窥昔贤朴学之门径”。还告诉他,为使古物长久流传,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其著录成册,“金石虽寿,反托梨枣以传……今之存且聚,不早为图之,将使古人之事迹、文章自吾身而泯没,可不谓大哀乎?故吾之亟亟于此,非徒徇嗜好也,所以存古人也。”

在给罗振玉的信中,端方曾谈到自己的文化理念:身处东西文化交汇的大变局时代,欲求中国文化发展,必须做到“商旧学而迪新知”,最终实现“通新旧之邮”之目的。这让罗振玉尤为感慨系之,他的朋友在他的时代里算是一个新人了,却还处处保留着难得的旧趣。这“旧”,其实就是他们对传统文化的一点眷恋。一个全然是新的时代,他们都无法接受。

清亡后十五年。1927年6月2日,时年五十一岁的王国维投身颐和园内昆明湖自尽,遗书中有一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他不是为一个已经逝去的旧时代殉节,他是为即将到来的群氓的时代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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