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
2017-03-04蔡天新
蔡天新
一、杂记
我是人,凡是与人类有关的,我都想知道。
——(古罗马)丹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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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9月,我开始读研了。因为是同一所大学,为了区别本科阶段,我用一个红皮笔记本充当记事本。这是一本杂记,内容五花八门。扉页上写着我那时的座右铭,“我是人,凡是与人类有关的,我都想知道。”出自公元前两世纪的拉丁诗人丹朗斯,是在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里读到的。
我请字写得漂亮的室友安庆在扉页上题写“研究生杂记”五个字,自序道:“岁月流逝,少年我不觉为研究生了,暇读旧日记,初半年可谓纯真内心之解剖,尔后却潦潦草草、平平庸庸,细细嚼来愈加不悦,思虑再三,遂决定改为杂记。旨在发扬戊午之遗风,暂抚广闻博录之心,练修文理不通之文笔。”至于内文,摘抄为主,因本子为军人所赠,故以“三十六计”开篇。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集中了古代中国人的智慧,分胜战记、敌战记、攻占记、混战记、併战记和败战记六套,每套六计。前三套是处于优势时所用之计,后三套是处于劣势时所用之计。前五套每计多为四字成语,最后一套每计三字,分别是美人计、空城计、反间计、苦肉计、连环计和走为上。
一般认为,三十六计系南朝宋将檀道济总结,成书于明清。檀道济出身寒门,自小父母双亡,从军二十多年,从士兵升至大将军,他的哥哥檀韶也为将军。因能征善战,加上兵多将广、几个儿子又十分了得,后遭宋文帝刘义隆猜忌杀之,其时檀韶已病故。换句话说,檀道济的三十六计虽远播海内外,却没能救他自个的性命。
次篇“怎样用干支表年份?”干支分天干和地支,天干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干,地支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分别对应十二生肖。将天支和地支依次相配,可得六十组,周而复始,循环使用。这里利用了初等数论性质,因10和12的最小公倍数是60。
60作为干支纪年数,与巴比伦人采用的60进制恐怕只是巧合,后者可能是从一只手的5个手指与另一只手拇指以外的12个关节数相乘得来。上个甲子年是1924年,1982年是壬戌年,明年1983年为癸亥年,而后年1984年为新的甲子年。多年以后,我任教的浙大外语学院创办了中英文诗刊《子鼠》,曾邀我为其供稿。容易推测,此刊创办于2008年。
因为处于青春期,也因为“文革”期间中小学没学什么,大学里念的又是理科,故而我对文史知识尤感兴趣。有些条目简短好玩,如古代四大美人及形象——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唐宋八大家及故乡。这其中,唐代的韩愈和柳宗元分别是河南南阳人和山西永济人。宋代六位文豪中,苏门三杰同出四川眉山,而欧阳修、王安石和曾巩均为江西人(永丰、临川和南丰)。
多年以后,我携家驱车游粤东,发现那座以菜肴闻名的城市傍依着韩江,原来819年韩愈遭贬,曾任潮州知府数月。以一个文人命名一条江河,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堪比以端午纪念屈原。而江西之所以宋代人才辈出,恐因赣江是交通要道的缘故,无论进京趕考的闽粤学子,还是遭贬岭南的官员,一般需经大运河、长江和赣江水道。
励志故事自然少不了,第十三篇是“李四光名字的来历”。这位地质学家原名李仲揆,湖北黄冈人。1902年,他到武昌投考学堂,报名时误在姓名栏写上年龄“十四”。因报名表稀缺,遂将计就计,把“十”改为“李”,“四”字不好改,抬头见学堂横匾“光被四表”,便加了“光”字,从此叫李四光。
刚巧那年国家自然科学奖在京首次颁发,李四光的“大庆油田发现过程中的地球科学工作”获一等奖,位列“人工全合成牛胰岛素研究”之后,在七个一等奖中排列第二,其时他已去世十余年了。那年得一等奖的还有,“哥德巴赫猜想研究”和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
除了科学、文艺,生活也同样美好。学生时代我没有机会下馆子,却记下了鲁、川、苏(淮扬)、粤、浙、闽、湘和徽八大菜系及其特点。其中,鲁菜清香、鲜嫩、味纯;川菜麻辣、味厚;粤菜制作精巧、花色繁多、美观新颖;浙菜注意刀功,讲究鲜、脆、软、滑。
此外,还记下一些地方特产,念起来像山东快书或顺口溜,东北:人参、貂皮、乌拉草,江苏:镇江香醋、苏州藕、南京板鸭没处找,安徽:芜湖螃蟹、徽城墨、泾县宣城文房宝,浙江:金华火腿、龙泉剑、龙井茶叶声誉高,江西:万载夏布、南丰桔、景德镇瓷天下少,贵州:大方生漆、茅台酒、玉屏名产有笛箫,云南:丽江骏马、大理石、云南白药是药中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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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红本子里,除了资讯以外,还有一个特别栏目——半月记事,每篇五百至千字不等。生活琐事为主,有时还有点滴感想或收获,下为第一篇。
自八月二十一日离家,在宁波玲表姐处玩一周,其间去天童寺和普陀山,后因误了火车在杭州城站遇张姨,受邀在她家住一宿,于三十日凌晨返济南。宿舍在九号楼六层,三位室友系大学同班,朝北,毗邻盥洗室和洗手间。
一日去车站迎新生,冒雨装行李数小时,后系里发几颗糖果算奖励。翌日去老校报到,领学生证、校徽、医疗卡,校、系图书馆书卡分别有六张和十张。三日上午开学典礼在老校一号楼会议室,四日下午参加系里导师和新生座谈会。
六日正式上课,这学期有自然辩证法、英语、基础数论、解析数论(自学),代数学、逊纯函数论、俄语等课程。由于我非数学专业出身,还得学近世代数、复变函数补充等课,并需阅读分拆类书籍以备讨论之用。
综观半个月学习,平均每天用时十三小时以上,有点辛苦。但陶渊明说得好,“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也只好如此。
领到九月助学金五十元和书费二十元,寄母亲二十元略表孝心。花去书簿费十二元,菜票八元五角,杂费八元,加上家里带来的二十元,尚余四十多元。
半月收发信十七封,看电影四场,包括《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生死恋》,后者看了两遍,这是我最推崇的外国电影,栗原小卷是我最喜欢的演员,我想这部电影自始至终充满了诗情画意。
十一月上半月记事里,提到张海迪来校演讲,她被誉中国的海伦·凯勒,临别用三种语言唱歌,把气氛引向高潮。当满头银发的吴富恒校长宣布她为“山大名誉学生”,小车徐徐推过我们眼前,同学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想起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片尾列宁被女特务开枪射中后,在无数群众焦虑的目光护送下离开现场。
乒乓球运动员、单打世界亚军蔡振华也来学校,并在操场的角落里露天表演。如今,这两位都是副部级干部了,分别担任残联主席和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遗憾的是,当年我曾为之骄傲的本家执掌足协后不仅毫无起色,且备受诟病。
与此同时,我还记录了两个人的死亡,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和学部委员、中科院系统科学研究所所长关肇直。中方派出外长黄华前往莫斯科凭吊,这是二十多年来两国最高级别领导人往来。后者是我大学专业控制理论的权威人物,曾来山大给我们做过报告。
一年以后,改為周记。1983年初秋那次(9月26日-10月2日),提到去东营的即兴旅行。我们有三位大学同班在那工作,包括怀宝良,他在黄河入海处的胜利油田设计院。那时候没有手机,连打电话都不方便,因此是突然造访。有趣的是,那次我和安庆还带着粮票。关于那次旅行,我将在《胶东》一文详细记叙。
数论学习是必不可少的话题,那会师弟展涛和张文鹏已入学,潘门弟子热闹起来,我们常在一起切磋研讨。或许是脑力不够用,从大学开始我的少白头逐渐蔓延,那时已覆盖头颅的三分之一。让人惊讶的是,我返回杭州工作以后,头发又自然而然地黑回去了。不知这是水土的原因,还是因写诗和旅行。
回族的展涛是兖州人,比我小一个多月,他母亲在幼儿园工作,父亲是中学数学老师。展涛是当年全国数学竞赛山东省三个获奖者之一,因而免试上山大。文鹏是陕西礼泉县人,在离县城十公里外的斐寨乡东康村出生长大,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文鹏县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五年,才考取陕西师大。
多年以后,我了解到展姓始祖是春秋时的鲁国人柳下惠,本名展获。孔子称他是“被遗落的圣人”,孟子尊他为“和圣”,他被认为是古代中国办私学的第一人,以坐怀不乱的故事闻名。他的故乡在济南平阴县孝直镇展洼村,可惜在2015年夏日远足中,我虽驱车经过孝直,却没有下车造访。
那以后因弟子人数增多,节假日导师在家请客的习俗渐渐废弃,这与我做导师以后的情况大体相似。还有亲友间的通信,始终是我记事里的一个话题。遗憾的是,随着互联网和手机的普及,这种流传千年的习俗渐渐消失。改为周记后,我添加了两个新内容——时事窗和体育之窗,比如头一周。
时事窗:本学期政治学习内容:《邓小平文选》;苏联击落南韩客机事件波及全球,美国无可奈何;中英香港问题意见分歧日趋严重;菲律宾马科斯王朝因阿基诺事件动荡至今。
体育之窗:全运会结束,广东36枚金牌列榜首,东道主(上海)33枚次之,辽宁22枚老三,浙江11枚列第七。出人意料的是,体育强省山东4枚仅列第二十一。本周游泳: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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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杂记的多数条目现在看来颇为幼稚,但毕竟是自我学习和提高的过程,故而保存下来,有些至今仍有教益。比如,第六十八条“科学与艺术”和第一百九十一条“浅谈数学”,对我后来业余从事数学文化和普及工作,有一定启发和指导意义。前者摘自《光明日报》,包括以下四点。
对称和平衡。对称和平衡是美的一种形式。对称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数学的正负、物理学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化学的分解和化合,都可用对称来解释。平衡概念在科学中也早已普遍使用,方程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平衡。
节奏和周期。节奏是音乐上的概念,周期则是科学术语。从时间意义上讲,它们是一样的。节奏是事物的普遍特性。
数学与艺术。美是数的和谐。造型艺术如果离开数,结果将不堪设想。文学与数学也有密切关系,如诗词的格律。
音乐与科学。音乐,其科学性表现为音阶、节奏、和弦等方面。电子音乐是科学与艺术的结晶。
这类总结带有自然辩证法的观念和思维方式,并非用相似性的眼光去分析科学和艺术各自的历史、发展规律并比较异同。“浅谈数学”摘自《科学技术百科全书》,像是出于某位文笔优美的科学哲学家之手:
就科学家的眼光来说,数学不是自然科学的一个分支。数学并不讨论外部世界的实体和现象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而严格地说,数学仅仅讨论本身想象中的实体及关系。
对数学的一个首要要求是:它是严格演绎的。数学在深刻的意义上是科学的语言。数学是一种不可缺少的媒介,科学可以通过它,并在它内部对自身进行表达、论述、延续、沟通……一个数学概念的抽象表述不过是把常识范围内的东西作一个委婉曲折的陈述而已。
1983年11月的周记里提到,出任系学生会刊物《青年数学家》编委,至于主编、副主编以及首期要目,没有任何记载。不过可以推测,是某位有想法的系总支领导或辅导员。如同后文所叙述的,那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经历。
杂记里还有阅读外国文学记录,条目有:近年来的日本文学、屠格涅夫和纪伯伦散文诗、泰戈尔《飞鸟集》。系列“小诗丛”则抄录了一些名家短诗,如斐多菲、布朗宁夫人、歌德、惠特曼、莱蒙托夫、雪莱、普希金和弗罗斯特。还有一些类似《读者》里的作家名言,如莎士比亚论处世、莎翁爱情警句、散文家笔下的爱、富兰克林论美德。
甚至,还有文史资料。比如,先秦、两汉作家和作品,南北朝主要历史人物,北宋重大事件及人物,历代都城、名人墓地,等等。以南朝为例,虽说历时和声望不及南北宋,但其疆域却介乎两者之间。刘宋及齐、梁、陈国的疆域包含了徐州、青州和越南北部,超过了南宋。而就人文、科学成就方面,南北朝也是人才辈出。
刘宋有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军事家檀道济,稍后又有数学家祖冲之、祖暅父子,文艺理论家刘勰,后者所著《文心雕龙》系我国第一部文艺理论著作。与此同时,北朝的北魏有郦道元著《水经注》,贾思勰编《齐民要术》,昙曜在文成帝年间开大同云冈石窟,之后又有洛阳龙门石窟。由此看来,我们是否太关注那些统一的王朝?
杂记里还提及南朝的“移床远客”。那时候尚没有用椅子,来客就请上床榻。南朝大夫自重,非其同类,要想与他们平起平坐不易。《梁书·羊侃传》记载:有个叫张僧胤的宦官去找羊侃,羊侃不理,说:“我床非阉人所坐!”
《世说新语》也记载,中书舍人纪僧真得幸于齐世祖,某日求陛下让他加入士大夫行列。世祖告曰:此事你得找大夫江学。于是纪领旨去江学处,刚“登榻坐定”,江学立刻“顾命左右曰:移吾床远客!”弄得纪“丧气而退,以告世祖”。世祖答: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史家认为,六朝(含吴、东晋,均以南京为都)孱弱的宋、齐、梁、陈之所以能短暂存在,与当时士大夫的自重不无关系。
除了《世说新语》,还有北宋杭州人沈括的《梦溪笔谈》点滴笔记,那可谓是一部杂记体的百科全书。沈括出身仕宦之家,幼时随父宦游各地,后进士及第。他的著作记录了自然科学、工艺技术和社会历史的种种现象,尤其难得的是,涉及到天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各个学科,并在相应的专门史里留芳。
2014年春天,我曾提问来访的物理学家杨振宁,谈到古代中国的物理学成就时,他犹豫后首先提及的便是沈括。19世纪以来,《梦溪笔谈》先后被译成日、英、法、意、德等语言出版。及至当代,杂记体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博客、微博、贴吧、微信等等。虽说我与绝大多数人一样已鸟枪换炮,甚或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却尚未从中获得好的效益。
二、电影
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
——电影《追捕》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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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回忆》里,有一篇专写“电影”,主要是乡村的“露天电影”。没想到上大学后,露天电影依然是三点一线校园生活里的甜。那时大学里文娱活动很少,跳舞热尚未兴起,卡拉OK不曾听说,甚至名人讲座也十分罕见。而在学校操场,除非临近期末大考,几乎每个周末或相隔一周会放映一场电影。
通常,我们会自带学校发的马扎,或委托先去的同学代为占座。马扎是北方特有的便携式坐具,木腿交叉作为支架,上面绷着麻绳,可合拢。据说马扎是春秋时期齐国人的发明,而那时的济南恰好属齐国。看电影时,有时会有一阵风沙袭来,但绝不是后来京城频发的沙尘暴或雾霾。
除了操场看露天电影,洪家楼老校区附近还有一家历城电影院,就在古老的天主教堂旁边。俗话说,“先后历城,后有济南”,正如“先后平江,后有苏州”。那时电影票价格合理,故而电影院也是我喜欢去的地方。幸好有“研究生杂记”,所有看过的电影都记录在案,偶尔还有一两句评语。不仅如此,我还把看过的电影分成五级。
A,还想再看一遍的,如《生死恋》;B,有所收获的,如《一盘没有下完的棋》;C,无益却又不算浪费时间,如《金鹿》;D,有些浪费时间,如《特高课在行动》;E,白白浪费时间,如《沙漠宝窟》。《金鹿》由北影厂拍摄,饰演售货员金鹿的是冷眉,她还演过《生活的颤音》和《苦恋》等片,1989年移居澳洲。后两部片子是明显做出来的,充斥了没完没了的打斗。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系中日合拍,中方演员有孙道临、沈丹萍和黄宗英,日方演员有三国连太郎和松坂庆子。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是过去一个多世纪里中日关系的蜜月期,此片又有意作为邦交化十周年的献礼,日方导演又是执导过《追捕》和《人证》的佐藤纯弥,因而宣传比较多,公众期望值也高。
其时围棋热已在中国兴起,1984年还开启一年一度的中日围棋擂台赛,引发国人高度关注。可是,看过之后有些失望。毕竟,政治与艺术是两回事,棋艺又难以在银幕上表现。事实上,中日友谊并不牢靠,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引发旧伤。这一点不禁让人羡慕西欧诸强,即便有百年战争和两次世界大战,恐怕是东西方文化差异使然。
在我的大学时代,日本电影风靡中国,不逊于今天的韩剧或美剧,最受欢迎的男演员无疑是高仓健。1931年,高仓健出生于福冈,曾就读明治大学商学院。只因战后经济萧条,他才弃商从影。他主演的《追捕》在中国放映后引起轰动,他和扮演女主角真由美的中野良子家喻户晓。只是当时我不知道,两位演员年纪相差近二十岁。
《追捕》讲述了杜丘检察官的故事,他被诬告犯有抢劫罪,一面逃避警察追捕,一面独自侦查。在山中他巧遇遭熊袭击的牧场主女儿真由美,两人产生爱情。杜丘在真由美帮助下突破各种险阻,终于查明诬告人横路的下落,并使真相水落石出。影片跌宕起伏的情節、台词和那首《啦呀啦》歌曲,都给人们带来精神愉悦。
“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这句台词被写进相声段子,晚上许多男生寝室里都有人背诵。有些画面也令人难忘:杜丘在逃跑中,穿过一条小河。大场景,一匹马飞奔追来,由远而近。真由美长发飘舞:“杜丘先生,快上马。有人告密了……快!上马!”杜丘有些犹豫,但还是翻身上马……
“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中景拉近,真由美脸上绽露灿烂的笑容:“我喜欢你!”那个年代,刚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们,听到一句“我喜欢你”,仿佛是天籁之音,让多少年轻人为之动容,“如果你是罪犯,我就是同谋!”这句话,又令多少年轻人为之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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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曾去福冈参加数学会议,并在明治大学做过一场诗歌讲座,也算是了却了一份心愿。同时得知,生活中的高仓健并不幸福,他唯一的婚姻是与歌手江利智惠美,婚后十二年分道扬镳。又过了十一年,智惠美在东京寓所因酗酒引发呕吐堵塞喉咙窒息而死,年仅四十五岁,葬礼那天恰逢高仓健生日。
2014年11月10日,高仓健也因患淋巴癌在东京去世。“真由美”则是在三十七岁那年下嫁给一位银行中级职员,日子相对平静。因为在中国知名度高,她后来成为亲善大使,频繁往来于东中国海两岸,甚至捐资在秦皇岛创办了中野良子小学,并上过央视《艺术人生》。
中野良子那一代日本女演员里,我最喜欢的要数栗原小卷和松坂庆子。前者是许多中国男子的梦中情人,后者因主演喜剧片《莆田进行曲》永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认为她很好地展示了现代人的青春魅力。后来我听说,她有着“日本第一美人”之誉,且在五十岁时大胆推出全裸写真集,则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了。
相比之下,稍晚出道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在电视剧《血疑》(1975年)进入中国后吸引了无数年轻人,却从未给我异样的感觉。而稍年长的倍赏千惠子虽与高仓健合作过两部影片《幸福的黄手帕》和《远山的呼唤》,毕竟角色老派,其形象很快就在脑海里淡忘了。
栗原小卷出生于日本战败的1945年,有着迷人的笑容,她主演的《生死恋》(1971年)和《望乡》(1974年)我都看过许多遍,可以说不厌其烦。新千年之际,我从新加坡飞往日本途中,经过加里曼丹岛上空时,仍不由自主地想起《望乡》故事发生地山打根。《生死恋》故事简单之极,移情别恋的女主角夏子意外地死于爆炸事故,却令人刻骨铭心。
其他我看过的外国片有苏联的《乡村女教师》、捷克的《非凡的艾玛》、波兰的《夜茫茫》(《麻风女》)和东德的《阴谋与爱情》,都被我打了B。后者依据诗人席勒的同名戏剧改编,讲述了乐师女儿与宰相儿子的恋爱,恍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杂记里还提及电视里播放的名著改编的黑白老片,有《红与黑》《悲惨世界》《基督山伯爵》《远大前程》和《王子复仇记》。《红与黑》和《悲惨世界》描写的是同一个年代,不同的阶层。狄更斯的《远大前程》颇有启示意义,仿佛我读过的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
《王子复仇记》即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莎翁的语言才华和自导自演的苏格兰人劳伦斯·奥利弗的出色演技令人赞叹。此片很好地诠释了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犹如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一样耐人寻味。该片拍摄于1948年,曾荣获威尼斯金狮奖、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和最佳男演员奖。
“没有了表演,我就无法呼吸。”奥利弗如是说,他曾是一名飞行员,后来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演员。或许美国人不同意,至少他是莎剧无可争议的最佳演员。最难忘的镜头是奥菲丽亚落水后在水上漂浮,她的身体缀满了花瓣。多年以后,我在伦敦泰特美术馆里看到拉斐尔前派画家米莱斯的《奥菲丽亚》(1852年),才知电影模仿了画作。
我没听说莎翁离开过英伦,但他的多部戏剧故事发生在异国他乡,如《哈姆莱特》是在丹麦的古堡,《暴风雨》发生在维尔京群岛,《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在意大利维罗纳,还有《威尼斯商人》《雅典的泰门》《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等。难怪萧伯纳要说,莎士比亚戏剧的地理是非常富有浪漫色彩的。
不愧是伟大的演员,奥利弗与费雯丽的爱情也堪称传奇。费雯丽出生在印度孟加拉邦的大吉岭,父亲是不列颠印度的一名军官。虽说她在奥利弗成为奥斯卡影帝前九年便因为拍摄《乱世佳人》(1939年)成为影后,在奥利弗获奖三年后她又因在《欲望号街车》(1951年)获得第二尊小金人,却是后者的崇拜者。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相遇时双方都已结婚,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促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两人的婚姻维持了二十年,即使后来因为费雯丽的精神疾病分手,仍终身相互牵挂。让影迷遗憾的是,他们两人虽有过多部电影和戏剧合作,却没有一部成为经典。
《蝴蝶梦》和《魂断蓝桥》拍摄于1940年,原先都是让新婚夫妇奥利弗和费雯丽主演。前者是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成名作,但他和制片认为费雯丽看起来不够天真无邪,而选择了初出茅庐的琼·芳登。后者主题曲《友谊地久天长》是交谊舞会的保留曲目,但同一位制片人却把男主角换成了罗伯特·泰勒。两部影片都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最后获奖的是《蝴蝶梦》。
希区柯克指导的《三十九级台阶》(1935年)和《爱德华大夫》(1945年)也是在那个年代引进的,前者在英国拍摄,后者由好莱坞另外两位大牌演员格里高利·派克和英格丽·褒曼主演,也曾得奥斯卡最佳喜剧片和最佳原创音乐奖,但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深刻。
还有改编自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同名小说的电影《阳光下的罪恶》,主角是比利时大侦探波洛,与女作家的另一部作品《尼罗河上的惨案》一脉相承,情节错综复杂,却似乎缺少观看希片的紧张度。相比之下,那几年看到的法意等拉丁民族的电影略显逊色,巴西的《独立或死亡》更像是一部历史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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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产影片里,《三家巷》(上下集)也被我打了A,这或许因为读过并喜欢同名原作,作者是欧阳山。1957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灾难年,年過半百的欧阳山却开始鸿篇巨制《一代风流》的写作,《三家巷》(1959年)是五个系列长篇的第一部,也是最为成功的一部,其次是第二部《苦斗》(1962年)。
故事发生在二三十年代的广州,三家巷里住着互有姻亲关系的三户人家,买办资产阶级的陈家、官僚地主的何家和手工业工人的周家,穿插着沙基惨案、五卅大罢工和广州起义等历史事件。导演兼编剧是王为一,与我小时候爱看的电影《渡江侦察记》导演汤晓丹一样,也活到了一百多岁。
其他文学名著改编的电影评分也不低,老舍的《骆驼祥子》和《茶馆》均为B,但我对京味十足的对白并不欣赏。还有依据大阪出生的台湾女作家林海音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1960年)改编的同名电影,写的也是北京的童年,以李叔同的《送别》作插曲。
说到林海音,容易与早她一辈的林微音或林徽因混淆,前者是位海派男作家,却有着女性化的名字,与鲁迅有关一场骂战。他的作品因为唯美主义倾向受到冷落,但当年名气很大,以至于如今仍名声显赫的女诗人兼建筑师林徽因因为与之同名而不得不改名。
当代题材中,我看过女作家谌容小说改编的《人到中年》,还有王蒙十九岁处女作改编的《青春万岁》。前者多少有些凝重,后者因为年代久隔,并未引起太大反响,不过,我记下了高三女生杨蔷云的一句话: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像飞一样。
稍后,我还看了古华小说改编的《芙蓉镇》,女主演是大名鼎鼎的刘晓庆,她曾主持1983年首届春晚。而男主演是初出茅庐的姜文,两位演员的恋情也曾轰动一时,颇有好莱坞风范。巧合的是,以上三部影片的男主角都是“右派”。
此外,还看过青春片《夕照街》《赤橙黄绿青蓝紫》《快乐的单身汉》《逆光》《都市里的村庄》,获得一时欢愉。以及舞剧《丝路花雨》,取材于敦煌壁画和丝绸之路,由甘肃歌舞团演出,自1979年登台亮相以来,连续上演三十多年,被吉尼斯列为“中国舞剧之最”,并曾荣登米兰斯卡拉大剧院和纽约林肯中心舞台。
除了刘晓庆和山大校园里长大的巩俐,那几年来过山大的演员还有后来的央视名主持倪萍。倪萍是威海荣成人,1979年,二十岁的她考入山东艺术学院(比彭丽媛晚一年),毕业后分配在省话剧团,参演过《苦菜花》等影片。有一次,她来山大演话剧,引起一番轰动,那晚我也在现场。
电影是脆弱的,但它帮助了更为脆弱的人类。只可惜,多数观众把它当成是一种单纯的消遣,监制、审查和发行系统随意给予删减,影评人自以为是地肆意批评它。更有甚者,电影经常以情节、色情或暴力的外表出现,常常被金钱权威所控制。
一方面,它是“梦的工厂”(苏联作家爱伦堡语);另一方面,它是一条“由绵长的视觉鸦片组成的转瞬即逝的河流”(法国作家奥蒂贝尔蒂语)。归根结底,“电影是一个企业”(法国作家马尔罗语),伟大的影评人兼导演路易·德吕克则认为,“一部优秀的电影是一条出色的定理。”如同水流浸入稻田,电影滋养了我的心灵。
三、缪斯
缪斯,请告诉我那位聪敏的凡人的经历,他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后,浪迹天涯。
——荷马《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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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元旦将至,我提前完成了硕士论文,虽说尚未投稿,离开公开发表更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但已得到潘师肯定,他要我以后继续跟他读博,因此心情比较放松。除夕晚上,我先在宿舍里聆听了德沃夏克的《念故乡》,然后去生物系尹光德教授家看电视。尹老师是我在山大念书时认识的两位台州老乡老师之一,另一位是物理系的周瑾老师。
周老师住在洪家楼老校区,她是椒江人,先生贝老师是三门人,在化学系任教。两位老乡待我很好,我曾多次去他们家蹭饭。有一天,周老师和我散步时谈起她在福建读书的独生女儿,并表达了某种意愿,我才有意无意地去得少了,那會我已决意毕业后回老家。
尹老师拉得一手好二胡,女儿尹红念大学前下过乡,那会已是光学系助教,他们与我一样住在新校区。我对那晚的央视迎新晚会没有记忆,与首届春晚相差甚远。将近一年前,央视首次举办了春晚现场直播,导演是王一鹤和邓在军,由姜昆、马季、刘晓庆、王景愚四位演员主持。前两位是一对相声师徒,后两位分别是当红的电影演员和上海滑稽戏演员。
那晚王景愚演出了小品《吃鸡》,与李谷一演唱的《乡恋》获评优秀节目。事实上,《吃鸡》欠缺审美价值,后来观众也只记得这出戏和演员的名字,而《乡恋》的生命力要长得多。那会儿我绝没有想到,春晚会延续三十多年,并创下多项吉尼斯纪录。例如,收视率、演出时间、演员人数。如今,春晚的鼎盛时期已过去,但仍无法预测这台戏的终结。
多年以后,我了解到首届春晚的幕后故事。《吃鸡》创作于1962年,从翌年元旦开始,王景愚曾多次表演,赢得一片喝彩,连周恩来和陈毅也笑出眼泪。但在“文革”期间,却被批为“笑里藏刀”,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作风的代表。王景愚心有余悸,不愿二十年后重蹈覆辙,在台领导批示后才接受任务。
《乡恋》诞生于1979年,可谓大陆第一首流行歌曲。因唱法新颖,加上文艺界的左倾思潮,《乡恋》受到点名批评,被认为是靡靡之音而列为禁歌。那晚原本没有安排此曲,是听众打来无数点播电话促成的,坐镇指挥的广电部长吴冷西最后一刻才点头,于是有人骑车回家拿录音带。那是当晚李谷一唱的第七首歌,也是最红的一首。
我试图寻找1984年元旦除夕晚会的节目单,但当百度“1984 + 元旦晚会”,只找到程琳演唱的《趁你还年轻》这一曲目。绝大多数条目属于那年春晚,陈佩斯和朱时茂首次合演小品,《吃面》胜过了《吃鸡》,张明敏演唱《我的中国心》,李谷一首唱《难忘今宵》作为告别曲。或者属于那年国庆晚会,甚至还有侯德健和程琳的二重唱《新鞋子,旧鞋子》录像。
侯德健是第一个扬名大陆的台湾歌手,由他作词作曲并演唱的《龙的传人》让中华民族又多了一个代称,而洛阳女孩程琳则是大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流行歌手,那年他们还合作了一曲《酒干倘卖无》。两人当年的恋情和出走曾轰动一时,与分手和归来时的悄无声息不能相比。
那晚看完电视已近子夜,我告别尹老师一家,独自走出家属院。就在我即将迈进校门的瞬间,一个黑影迎面扑来。我猝不及防,几乎贴面,我闻到一股清香的味道,随后黑影迅速退去。我确定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只是由于是夜间,且她留着长发,因此虽有路灯,相貌仍没有看清。
当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没有睡着觉,翌日一早醒来,口中仍念念有词。我把它记在一张白纸上,不料文学青年的室友闫庆旭同学看过后说,那是一首诗。于是我就有了第一首诗,一首从未变成铅字的诗歌。
路灯下的少女
呵,姑娘
路灯下的姑娘
刺骨的寒风透不进你的心房
因为你的血液里啊已溶入另一个生 命的激流
呵,姑娘
路灯下的姑娘
漆黑的夜幕遮不住你的双眸
因为你的眼睛里啊已点燃起不灭的 火炬
呵,姑娘
路灯下的姑娘
你是多么的痴情啊
竟然连你情郎的蛩音都分辨不清
当我——一个陌生人匆匆走过的时候
你急忙闪过修长的倩影
随后又失望地收回那灼人的目光
你是惟恐失去这一秒之差的欢乐吧
呵,姑娘
路灯下的姑娘
你的失望是暂时的
而我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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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以后,我路过校门口,发现那盏路灯旁边有一排法国梧桐。我想诗的题目换成《梧桐树下的少女》未尝不可,那样会多些植物的因素,且路灯有时会不亮,而树木却一直挺立。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修改,包括诗的正文,我想让她成为永久的纪念,而不是拿去发表什么的。
不过,修改也有好处,植物出现在诗中了,这一点很重要。而那位诱发我写出诗歌的少女,是我的第一个和永恒的缪斯。虽然我无法见到她,她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误会带来了什么。值得一提的是,那时我尚未读过一首课本以外的自由诗,甚至也不晓得缪斯这个词的含义。
缪斯(Muses)是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的女神,起初是诗人们的保护神,后来司掌所有艺术乃至科学,人数则有出入。二世纪的希腊旅行家保萨尼亚斯在《希腊志》里提到三位缪斯,即歌唱、沉思和记忆。而公元前一世纪的古罗马政治家兼作家西塞罗在《论神性》一书则提到四位,除了歌唱和沉思,还有陶醉和开场。
再往前,荷马史诗《奥德赛》和公元前八世纪的诗人赫西奥德提到了九位缪斯。五世纪的赫西基奥斯则在《希腊语词典》中记载,缪斯女神被称为“疯狂的”或“暴风雨般的”。她们曾被酒神第欧根尼主宰,也是他漫游时的玩伴。后来缪斯被太阳神阿波罗接管,变成一群美丽高雅、充满活力的青年女子,但她们有时也会被激怒。
这些缪斯女神各司其职,有着自己的象征物和含义。她们分别掌管史诗(书写,声音悦耳),历史(书卷,赞美),抒情诗和情诗(竖琴,令人愉悦),音乐和长笛(长笛,可爱),合唱和舞蹈(七弦琴,热爱舞蹈),悲剧和哀歌(悲剧面具,声音甜美),喜剧和牧歌(喜剧面具,繁荣昌盛),颂歌、修辞学和几何学,天文学和占星术(地球仪,天空)。
遗憾的是,诸位缪斯的名字译成中文后有些拗口,仅最后两位波利尼亚(Polyhymnia)和乌拉尼亚(Urania)相对悦耳,前者的前缀poly意思是“多”,后者成了法国作家、诺贝尔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同名小说描写的理想国。我曾带着这部小说游故事发生地墨西哥,果然带给我灵感,后来还见到作者本人,并请他在扉页上签名。
缪斯既是艺术的代表,也是艺术本身(Music,音樂一词来自缪斯)。在文学中,缪斯一词常常出现在一篇史诗或故事的引入或题记中。例如,荷马史诗《奥德赛》里写道:“请告诉我,缪斯,那位聪敏的凡人的经历 / 他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堡后,浪迹天涯。”但丁《神曲》里也写道:“啊!诗神缪斯!或卓越的才智!帮帮我,/请在我的脑海里,写下我目睹的一切。”
而在那位旅行家的《希腊志》书中,还描述了拥有天籁之音的人面鸟身女妖——塞壬,她在与缪斯的音乐比赛中落败,被拔去翅膀,进而编织成象征胜利的王冠。而此前,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里写道,缪斯出生地庇厄利亚的国王庇厄洛斯有九个女儿,一向骄傲自大。有一次,她们不自量力地向缪斯发起挑战,最终在歌咏比赛中输掉而全变成喜鹊。
另一方面,缪斯也是学习之神。泰勒斯的处女作和毕达哥拉斯定理便是以诗的形式写成的,据说毕氏抵达亚平宁半岛后,第一个建议便是建造缪斯的神龛来促进市民的和睦和学习风气。苏格拉底的哲学著作也大多是诗体,柏拉图和毕达哥拉斯一样,都认为哲学是艺术的一部分。
希罗多德的《历史》每卷以一位缪斯命名,雅典政治家梭伦认为缪斯会为人类带来昌盛和友爱,是通往美好生活的秘密,他让孩子们每逢节日祈祷缪斯并朗诵诗歌。在东方,南宋数学家秦九韶的著作《数书九章》每章以一首诗开头。八百年后的今天,在他的故乡四川安岳,每当中高考来临,成千上万学子和家长会来纪念馆朝拜祈福。
据说,缪斯的崇拜一般在泉水附近进行。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兼歌手俄耳甫斯死后,缪斯收集和埋葬了他的尸体。缪斯也与英雄崇拜相连,一些传说中英雄的墓地是诗歌比赛和朗诵之地,亚历山大图书馆也是建在大帝之墓附近的缪斯神龛上。我在巴尔干的斯洛文尼亚和法国参加诗歌节期间,都曾受邀在诗人墓地朗诵。
十八世纪法国启蒙运动以后,人们试图重建对缪斯的崇拜。法国大革命前夕,巴黎有一个共济会团体就叫“九姊妹”,伏尔泰和本杰明·富兰克林都参加过他们的活动。英语中的博物馆(Museum)便是这项活动的产物,其本意是“缪斯的崇拜地”,引申为“向公众展示知识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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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告别济南来杭州工作,也写过几首与梧桐有关的诗,只因我的单身宿舍楼窗外有一棵。主干不高,枝丫敞开来,延伸得又高又大。夏天树皮脱落较多,每当下过一场秋雨,树干的颜色会变得深沉。在那首被我用作处女诗集书名的诗《梦想活在世上》的开头,有这样两句:
树枝从云层中长出
飞鸟向往我的眼睛
另一首诗叫《树迎着我的目光缓缓走来》:“然后他坐下来,挽着我的胳膊 / 用剥落的树皮给我讲童年的故事。”
《绿血》是为纪念1988年8月8日登陆浙东的台风而作,那场台风非常可怕,西湖上的许多大树连根拔起。那也是我来杭州的第一个夏天,幸运地躲过去了。因为七月底我便去了北京,参加清华大学召开的“纪念华罗庚国际学术会议”。等我乘火车回到杭州,已经是八月十一日晚上了。
那晚,原先在报纸电视上看到的景象,又被我在公车上亲眼目睹,返校后走过自己的窗前,地上的梧桐树叶给了我灵感。这首诗叫《绿血》,曾出现在当年我自印的小册子《幻美集》里,包含这首诗在内的十二首诗后来刊登于《作家》杂志。
绿 血
我从北方回来,夜已经很深
我进屋后返身关门
发现了台阶下的树叶
这是从被台风刮倒的
法国梧桐上掉下的
树的躯干已被拖走
我好像看见一摊血
淤积在石板地上
我记得双亲大人喜欢
在树下乘凉,稍歇
谈论他们的孙子
我甚至记得他们
费劲吐出褐色瓜子的情景
那是在去年夏天
今年夏天,我不知道
今年夏天他们将怎样度过
这首诗第一次点明树名,后来被译成外文时却遇到麻烦,法文译者安妮-玛丽亚在我指给她看过后,告诉我那是悬铃木,且法语里没有法国梧桐这一树名。后来我查到,悬铃木原产欧洲东南部、印度和美洲,到了中国被称作梧桐,而法国梧桐的命名纯属偶然。第二年,我干脆以梧桐为题写了一首诗。
梧 桐
——给喜爱霹雳舞的人们
无数绿叶悬挂着聆听
来自空间的音乐
一些粗壮、扭曲的肢体
簇拥着爬向月光
又突然宁静下来
一个年轻的骑者驾着
一辆新型赛车驶过
他弓着腰
踩着神秘的夜的踝骨
一只乌鸦应声附和
“啪、啪”拍着翅膀
在最高的树枝上
2012年秋天,我又一次回到济南,参加母校110周年校庆,发现校门已经东移数十米,但从前我们进出的那扇大门仍在使用,门内外的那排梧桐依然挺立。而浙大西溪校区单身宿舍门外的那棵曾经给我带来五六首诗灵感的梧桐树,却因为拆迁被移植到了别处,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四、胶东
胶莱河长约一百三十公里,南北两段各自反向注入黄海和渤海。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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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国庆的那则周记(那时既没有长假,也没有双休日,国庆放假三天),我记录下了去黄河入海处新建的东营市(因为胜利油田而成立,正式挂牌是在10月15日)的即兴旅行:
周五(30日)午后,我发现宿舍楼前停着一辆古城益都的卡车,说通司机,回寝室动员安庆,准备好行装(内衣裤、袜子、毛巾、牙具和口琴),带上钱和粮票。一刻钟后,我们便出发了。
两点抵淄博,谢过司机。当日到东营交通已断,宿车站广场小旅店。晚餐后看电视,有电影演员孙道临主持的国庆晚会,含战友歌舞团的歌舞节目《青春》《金梭和银梭》,前者颇有现代舞的味道。
国庆节早上醒来,搭乘八点半火车去胜利油田。路上景色甚是荒凉。幸遇历史系八一级张同学,一路畅谈齐鲁风光。又借来军棋一副,与安庆对弈,张同学充当裁判。两局下来,不觉快到目的地了。
出得站来,别过校友,但见马路宽敞,房屋低垂,店门稀疏。待我俩找到设计院,却发现宝良同学串门去了,又去华东石油学院、电测站寻找另外两位同学王新民、常贵钊,也均不在,只好折回。等到宝良回来,已经是晚上六点,夜幕降临了。
同学分别一年,见面十分亲热,晚上同屋闲扯,话题不外乎:旧日友情、现今的学习和工作、恋爱婚姻大事。第二天,宝良借来“海鸥”相机,我们拍了一卷,留作纪念,不停打转的抽油机可谓一景。中午借邻居小灶,宝良亲自掌勺,小宴一席,不在话下。
东营是《孙子兵法》作者孙武故乡,也是山东最有代表性的地方戏吕剧发祥地。那是我第一次即興旅行,把我带到胶东的边缘。研二暑假,我提前回山大,又与东营来的宝良在淄博会合,坐火车去烟台,那段路比京城还远。说到淄博,我只是利用它几次中转,直到三十年后,作客山东理工大学的稷下大讲堂,我才有机会游历,同时参观了管仲纪念馆和齐国国都博物馆。
在烟台,我又一次见到大海,当晚我们住宿旅店。翌日换乘公车去福山县(如今是烟台的区),再转曲家庄,那正是室友安庆的家。安庆的哥哥和弟弟也都考上山大,只不过他们兄弟比老闫家少一个,因此没有被媒体报道。记忆里,邢家的平房与村里其他人家一样,都是土坯造的。
第二天,安庆弄来三辆自行车,我们结伴去了蓬莱阁,那是一段比较长的路程。据我的手绘地图,途中路过了古现和解宋营两个村镇。百度查得,解宋营镇位于蓬莱市区东南约二十五公里处。比较地图上的距离,从曲家村到蓬莱县城应有七十公里,无疑那是我一生最远的自行车之旅了。
古现是福山区的一个村,旧称古县,历史上出过二十七位进士,最著名的是清末的王懿荣。他喜欢金石,一次病中见到药店所售龙骨上的刻纹,当即比较了友人从河南安阳带回的古物,他成了发现和收藏殷墟甲骨文的第一人,那是在1899年。可惜他没有享受荣誉,翌年八国联军攻克北京城,他毅然投井身亡。
我们在蓬莱住了一晚,翌日登上海边山崖上的蓬莱阁。那是胶东的最北端了,虽未见海市蜃楼,但按地理学划分,从此阁到大连老铁山的连线是黄海和渤海的分界线。故而,我在再次见到黄海的同时,也第一次见到了渤海,大二暑假经游天津时并未抵达海滨。令人感叹的是,虽然泥沙俱下的黄河注入渤海,渤海仍那么清澈,看来东海的浑浊也非长江所致。
蓬莱阁初建于北宋,有人把它与南昌滕王阁、武汉黄鹤楼和湖南岳阳楼并称为四大名楼,并没有得到公认,也实在是无所谓了,因为屹立海滨的它独一无二。明代才有蓬莱水城,那是为了防御倭寇修筑的城墙和炮台,而抗击倭寇的戚继光正是蓬莱人,他还是密码学的始祖。由于胶东高低起伏的丘陵,加上路远返程天色已晚,我从一块坡地上下来时摔了一跤,结果膝盖擦破,鲜血横流。
多年以后我才得知,唐代以来蓬莱便是登州治所,管辖烟台和威海。记忆中,登州这个地名也曾频频出现在《水浒传》里。事实上,一百零八将里有八位来自登州,包括母大虫顾大嫂。清代的登州文会馆(1864年)是美国长老会传教士创立的私立学校,可谓齐鲁大学的初创阶段。1914年,州府移至烟台,从此蓬莱成为县治。
回程我和宝良在淄博车站告别,我继续西行至济南,他向北回东营,不料这竟成永别。我毕业回杭州后没几年,就传来宝良因患癌去世的消息。所幸的是,他的儿子长大后,继承了父业,考入西南交通大学的自动控制专业。毕业后,又考取上海交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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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是指陆地一半深入海洋,一半同大陆相连的地貌,它的三面被水包围。从分布的现状来看,世界主要半岛多在大陆的边缘。半岛比岛屿交通方便,因为它与陆地连通,同时享有岛屿的海洋性气候、清新的空气和迷人的景致。更为难得的是,半岛常常引人想入非非。
得天独厚的欧罗巴享有“半岛之洲”的美誉,我游历过北欧的斯堪的纳维亚,南欧的伊比利亚、亚平宁和巴尔干半岛,还有丹麦和德国的日德兰半岛、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半岛(现属俄国)。在亚洲,我造访过世界上面积最大的三座半岛——阿拉伯、印度和中南(印度支那),还有小亚细亚、马来和朝鲜半岛,美洲则去过新斯科舍、佛罗里达和尤卡坦半岛。
特别让我感兴趣的是半岛中的半岛,例如,伯罗奔尼撒半岛位于巴尔干半岛的南端,那里曾发生一场著名的战争。而胶东半岛也属于山东半岛,是指胶莱河以东的部分。除去潍坊和日照两座地级市,它还包含青岛、烟台和威海三座名城,可谓是小山东半岛。而大山东半岛则以潍坊寿光的小清河口和日照岚山建瓯之间的连线为界。
从当代文学的角度来讲,大山东半岛包含了莫言的高密,而小山东半岛则包含冯德英的乳山和张炜的龙口,两县分属威海和烟台。1935年,冯德英出生在黄海之滨的乳山,今天的威(海)青(岛)高速经过此地,我曾相隔五年两次驱车经过,最近一次还遇到从未见过的持续了一个小时的特大暴雨。
沿半岛的东海岸有一座昆仑山,是胶东最主要的山脉,那是道教主流全真派的圣地,也是游击战争的好去处。虽然海拔923米的主峰不及崂山高,却地域广阔。冯德英的三花故事《苦菜花》《迎春花》和《山菊花》均发生在此,讲述了抗战时期的传奇故事。
与冯德英相比,张炜更关心当代生活,他的长篇小说《古船》《九月的寓言》《刺猬河》和《你在高原》每一部都引人瞩目,最后一部写作历时二十二年,长达四百五十万字,堪称中国之最。但张炜最初是写诗歌和中短篇小说的,并曾于1982年和1984年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我在济南读研时,张炜曾来山大中文系给文学社的同学讲座,清秀的脸庞留给我深刻的印象,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位名作家。2015年夏天,我驱车路过张炜故乡龙口,在友人引荐下,曾作客他创办的万松浦书院并与之共进午餐。
1955年,莫言出生于高密县大栏乡,如今刚好被G2O高速公路穿越。在莫言的小说里,把它称为东北乡,大栏乡的确是在高密的东北部,那里离青岛比潍坊更近。2015年,大栏乡果然被改名为东北乡了。
莫言比张炜大两岁,“文革”开始后,刚读到小学五年级的他便辍学了。之后,他在农村劳动了十年,种高粱和棉花,也喂猪和割草。然后他参军了,做过图书管理员,趁机看了一千多部文学作品。莫言去北京以前,他已写出《透明的萝卜头》和《红高粱》等佳作。
1990年秋天,莫言在鲁迅文学院和北师大合办的研究生班(据说当初北大不愿意办这个班,也因此错失一项莫大的荣誉,莫言如今是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主任)学习时,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那回我在中关村的中科院数学所访学,在一个星期天我去城东找浙江老乡余华玩。
那次我们在他的学员宿舍里下了一整天的围棋,而莫言是他唯一的室友,不时放下手中的笔充当看客。那年余華刚满三十,莫言三十五,尚未有作品被译成外文出版。二十多年以后,莫言来杭州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一天晚上,他让人喊我一起在北山路泡吧,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发现他的女儿管笑笑也是山大校友。
2012年,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正在坦桑尼亚的乞力马扎罗山下,给他发去祝贺的短信,他回复表示感谢。翌年年初,我的随笔集《难以企及的人物》繁体版在台湾出版(商务增订版易名为《数学传奇》),约请他和杨振宁先生写了推荐语。
与前辈老乡冯德英一样,莫言的小说也写到抗日战争,甚至清朝或民国年代(《红高粱》《檀香刑》)。莫言也关注当代生活,从《丰乳肥臀》《酒国》到《生死疲劳》《蛙》,一步步逼近我们。无论哪部,都掺杂着奇异的风俗、性的紊乱、土地的欲望以及魔幻。
2016年春天,莫言和勒·克莱齐奥应邀来浙大对话。当晚校长宴请,我末座作陪,与莫言重聚。席间我们谈到古时“高密三贤”之一的郑玄,他是东汉末年的大儒。郑玄遍注儒家经典,是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世称“郑学”。
郑玄世代务农,却天资聪颖,从小习书数之学。除了儒家“五经”,他八九岁时便精通四则运算,后又研习《九章算术》,以至于清人阮元主编的《畴人传》里也有他的传记,他称“然则治经之士,固不可不知数学矣。”或许,这是我国最早论及文理通融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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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指胶莱河以东的地方,此河因连接黄海胶东湾和渤海莱州湾得名。全长约一百三十公里,南北两段各自反向注入黄海和渤海,长度分别有三十公里和一百公里。广义的胶东或胶东半岛也包括了此河流经的潍坊市昌邑和高密两县,实际上,胶莱河还是高密和平度两县的界河,大栏乡河岸上的胶河农场有着大片的高粱地。
现在我需提及胶东的三座名城,即青岛、烟台和威海了,可以说每一座都曾造访过五次。但首先,我想说说古称潍县的潍坊。它是一座手工业城市,坊有作坊的含义。清乾隆年间便有“南苏州,北潍县”之说,如今仍是中国最大的风筝、木版年画产地和集散地。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担任过为时七年的潍县县令,正是在此他写下“难得糊涂”的警句。
潍坊有两个县级市堪称历史文化名城,即青州和诸城。青州是古“九州”之一,又名益都,建于公元前2070年。相传益是大禹治水的首席功臣,禹原定传位于益,后被启篡位,益便去著《山海经》了。北魏农学家、《齐民要术》作者贾思勰出生在青州,北宋政治家、《岳阳楼记》作者范仲淹曾任青州知州。
诸城因舜帝出生于城北的诸冯村得名。宋代大画家、《清明上河图》作者张择端和著名金石学家赵明诚是诸城人,如此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便是诸城媳妇了。到了近现代,更是名人辈出,如清朝政治家、书法家刘墉,中共领导人中的秀才康生,毛泽东最后一任夫人江青。山大校友里,曾任中文系主任的作家王统照、毕业于中文系的诗人臧克家,也是诸城人。
现在来说说烟台,起初她只是渔村,后来因抗倭需要,在此建立烽火台,那正是烟台的含义。再后来,因为港口的发现和发展变得热闹繁华。威海原是军事要塞,是距离日韩最近的城市,也是北洋水师的发源地和甲午海战的发生地,近年成为旅游度假胜地。而我频频造访威海和烟台,是因威海有山大分校和濒海的学术交流中心,说起来这与潘师和他的决策有关,如今的校长刘建亚则是我师弟。
大三暑假,我乘火车第一次来到青岛,住在副班长孙志和家。他的父亲是副市长,我因此第一次住进了“豪宅”,木质的地板,宽大的客厅,与著名的栈桥近在咫尺。崂山行让我发现一座与泰山风格完全不同的山。泰山与帝王、圣人相伴,而崂山与道士为伍。
在青岛,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蓝色的大海。除了迷人的海水浴场,还有异国风情的八大关。不过,最令我难忘的是一片月光下的海滩和漫步,以及码头上长长的挥手和道别……那是在离开山东三年半以后,我乘海船从上海抵达,结伴的有诗人孟浪。再后来,我又两次携家眷驅车来到青岛。还有一次是乘飞机,作客同宗的海洋大学、青大和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
换句话说,前四次我选择四种不同的交通工具——火车、轮船、汽车和飞机,而第五次我曾寻访母校旧址,如今属于海洋大学,其前身则是私立青岛大学。校内有闻一多故居,那一带叫小鱼山,临近汇泉湾。鱼山路三十三号是梁实秋故居,三十六号是生物学家童第周、物理学家束星北、冯沅君和陆侃如伉俪故居,后者紧邻高架桥。
在福山路、黄县路和观海二路,分别有作家洪深、沈从文、杨振声、老舍、王统照的旧居。此外,还有几位不在山大任教的作家,萧军、萧红和舒群故居在观象一路,而《铁道游击队》的作者刘知侠故居在金口二路。以及三位海洋学家朱树屏、赫崇本和毛汉礼的故居,他们都是留洋博士,最后一位还是诸暨人、浙大史地系毕业生。
离从文故居不远的福山路支路有清末政治家、思想家、戊戌变法领袖康有为的府邸,他在此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四年。1923年,六十五岁的康有为退出江湖,在青岛购房隐居,他在崂山刻石留下许多诗篇。起初康有为有意创办大学,但被剑桥毕业、曾任民国教育总长的蓬莱人高恩洪抢了先,后者于1924年牵头创办了私立青岛大学。
同样活了六十九岁的还有老校长华岗,他的故居在龙口路。华岗是浙江龙游人,念中学时便参加革命,二十三岁任共青团浙江省委书记,二十六岁出席莫斯科中共六大。翌年他翻译出版《共产党宣言》,是第二个全译本,结尾首次准确译出“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据说华岗是乘船由港赴京途经青岛时,因病被挽留下来,担任(建国后首任)山大校长的,他在任上创办了《文史哲》杂志并首任社长。1955年,华岗受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株连被捕,十七年以后死于济南山东省监狱。
华校长的悲剧令人唏嘘,他的前任赵太侔同样命运多桀。赵太侔是青州人,北大英文系毕业后,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戏剧。回国后他先在北平教书,后来济南,任省立一中校长兼山东实验剧院院长,培养了陶金、崔嵬等一批演员,江青(时名李云鹤)也是这个剧院的学员。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赵太侔曾两度出任青岛山东大学校长,网罗了一批知名教授。他的第二任夫人俞珊比他小近二十岁,出身绍兴名门,是当年红极一时的话剧明星,因在上海主演《莎乐美》成名。1968年4月24日,赵校长的遗体在栈桥附近水域被发现,死因不明。他的故居在龙江路,女儿赵实现任职中国文联,名字朴素,地位(正部)却高于老父。
意外的事还在后头,那次我在小鱼山参观时,巧遇另一位悲剧人物——物理学家束星北的长子、八十多岁的束越新教授,他是颜色光学专家,海洋大学教授,山东省和全国纺织系统劳模。束教授出生在杭州,他的父亲当时在浙江大学任教,抗战时期全家随校西迁贵州。
听说我来自浙大,束教授便邀我进了家门。在我的央求之下,他向我讲述了父亲最得意的弟子李政道教授的一则轶事。当年束老在贵州喜欢喝白酒,一次他买了一只鸡,独自在家小斟,刚巧李政道来访,便分给他一条腿吃。一旁的小束眼馋,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鸡被师徒俩吃进肚皮。后来我听人说,束老生前父子关系不佳。
五、绘画
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从精神上
颠覆了传统,而雷诺阿的《包厢》则在
技法上打破了古典的平衡……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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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绘画最初的兴趣来自于一本通俗读物《西方美术史话》(简称《史话》),此书后来诱导我看遍了世界各地的著名美术馆。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本美术类图书,1983年5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我买到此书已是在一年之后,扉页上有本人签名和购书日期1984年5月字样。那个月我的旅行图集是个空白,故而购书地是济南无疑,很可能是在泉城路新华书店。
此书共十五印张、467页,定价仅一元八角。这本早已泛黄的小书与如今大部头豪华彩印的画册相比,只能算是小册子。作者迟轲,1925年生于天津,祖籍山东宁津。他曾就读于张家口的华北联大美术系专科班,毕业后一路南下,先后任教于中原大学、中南艺术学院,最后成为广州美术学院的终身教授,已于2012年病故。
《史话》依时间顺序讲述,从原始时代开始,谈到了埃及的金字塔、斯芬克斯和肖克米特女神,以及巴比伦的汉莫拉比法典。多年以后我曾游历这两个文明古国,发现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和肖克米特(女人的身躯、母狮的脑袋和眼镜蛇的发辫)是二十世纪艺术的主要特征——拼贴(collage)的先驱,后来遭到亚里士多德的批判,他在《诗学》开篇以嘲讽的语调谈论类似斯芬克斯的作品。
多年以后,我写过一篇长文《拼贴艺术》,开头便写到斯芬克斯,此文收在《数字和玫瑰》初版(三联书店,2003)中。遗憾的是,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和凤并没有带来艺术创新的启示。而当我在巴格达国家博物馆参观时,才看见汉莫拉比法典是刻在巨大的石碑上,其实也是一尊雕塑。
接着该书谈论了爱琴文化和希腊艺术,讲到那位在美国经商致富的德国商人舍里曼,他读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入了迷,猜想史诗里描述的那场为争夺美女海伦而进行的特洛伊战争一定真有其人其事。1870年,舍里曼先到现属土耳其的特洛伊发掘,取得线索后再去爱琴海对面的希腊半岛,果然寻找到了史诗里描述的“阿加农王的面具”和老英雄喝酒的金杯。
受舍里曼的激励,英国考古学家伊万斯于1900年在克里特岛展开挖掘,果然也找到了史诗里描述的米诺斯迷宫,遗址面积达一万六千平方米。多年以后,我造访了这些地方,并写过一首《序曲》,用作《美好的午餐》(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开篇,途中还经过了米隆岛,那正是断臂女神维纳斯的出土地。
关于中世纪,《史话》着墨的重点是建筑,从罗马式的索菲亚大教堂和比萨主教堂,到哥特式的巴黎圣母院和米兰大教堂,均诞生于黑暗时期。前者是圆形拱券和水平线,宽阔平稳、略显笨重,装饰多几何图;后者是尖顶拱券和垂直线,高耸轻盈、富丽精致,装饰多生活化。前者由罗马人发明,后者是法国人的创造。
作者文笔细腻简洁,且知道许多历史掌故。比如对耶稣的描绘,概括如下:公元前六年,生于今天伯利恒的一个马槽,母亲是未婚少女玛利亚,父亲是木匠。其时犹太国是罗马的一个省,耶稣三十岁开始传道,先是在木匠、渔夫中间,他的十二门徒中多位是渔夫。三年后,耶稣被罗马总督彼拉多判处极刑,钉死在十字架上而后复活……
文艺复兴无疑是重头戏,作者依次介绍了波提切利、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和提香,但也错失布鲁内耐斯基、阿尔贝蒂(只引用了一句话)和厄尔·格列柯。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创作于1478年,洋溢着青春和生命的肉体原型叫茜蒙奈塔,她十六岁出嫁,后被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美第奇的弟弟朱利安诺看中,据为“情人”。
二十二岁那年,茜蒙奈塔在美第奇家的选美会上当选“女王”,可惜翌年暴病身亡。出殡时没有用棺木,而是让美人仰卧车上围以鲜花,全城人看后无不哀惜。多年以后,我游历乌菲齐美术馆时细看了《维纳斯的诞生》,恰如在米兰和梵蒂冈观看《最后的晚餐》《雅典学派》和《西斯廷天顶画》。我还参观了中世纪的那四座教堂,并到耶路撒冷朝拜耶稣之墓。
有关文艺复兴时期的北方,书中着重介绍了德国的丢勒、荷尔拜因和弗兰德斯的布鲁盖尔这三位画家。丢勒曾旅居意大利等国多年,他把人体解剖和透视技法等科学成果应用到版画中,能画出“一缕柔软纤细波浪式的秀发”,尤其擅长自画像,但书中只介绍早期组画《启示录》,而错过了晚期的杰作《忧郁》,后者因为四阶幻方的出现添加了神秘感。
荷尔拜因在英国度过大半生,如同后来的同胞音乐家亨德尔,他以肖像画著称,画过《乌托邦》的作者莫尔和十六世纪的人文学者伊拉斯谟。后者曾作客剑桥女王学院,他给剑桥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使其重心从神学和培养牧师转移到培养有广博知识的人才。而博鲁盖尔被誉为欧洲第一个农民画家,他令我印象最深的作品是《通天塔》,可惜书中未有提及。
2
假如要挑选对自己成长过程影响最大的十本书,《史话》应是其中之一,这一点无疑,虽说有偶然因素。此外,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也在其列。我无法想象,假如未曾读过《史话》,我的诗歌会是什么样子,是否依然有鲜明的画面感或空间感。我没上过幼儿园,对中小学的美术老师没有记忆,大学里也没修过美术课程,甚至没有去过美术馆和画展。
我对美术的理解和认识,就是从这本书开始的。这不仅归因于作者的美术修养,也与他的文学功底分不开,尤其是他在书中安插了许多故事。不过,在阅读这本书以前,我已写出第一首诗《路灯下的少女》,也认识了西子湖畔一位会画画的女生。不然的话,我可能根本不会想到买这本书。
仔细算来,我买《史话》时,离写出第一首诗《路灯下的少女》已有四个月,可能也已经写出第二首诗了,但这第二首以及第三首诗我找不到,甚至连标题也记不得。都说诗画相通,这一点我阅读《史话》的体会可以印证。记得我与那位女生的通信中讨论过绘画,至于内容全然忘光了。
说到那些青涩的书信,连同后来炽烈的情书一起,在一个愤怒的夜晚被我烧个精光,一个信封也不曾剩下。记忆里,她和老师同学一起去上海看法国印象派画展,信中对展览做了详细描绘。并把绿色的入场券寄给我,这我并没有烧毁,而是在一次搬家过程中遗失了。巧合的是,《史话》的四幅封面照上就有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作品,是那种雷诺阿式的典型的乡村舞蹈。
巴洛克和洛可可这两个艺术史上不可或缺的词,我最早也是从《史话》得知。除了意大利的贝尼尼、法国的普桑、佛兰德斯的鲁本斯和弟子凡·代克、西班牙的委拉斯凯兹,书中还提到,意大利有位特立独行的画家卡拉瓦乔,他曾在地中海的马耳他岛坐过牢,后来越狱成功。他了解底层人民的生活,直接把街头小贩和苦工拉来,让他们充当画布上的基督、圣母或圣徒。
正是被卡拉瓦喬诱惑,2005年秋天,我从西西里飞抵马耳他。当然,我也不会错过那些文明之地,包括贝尼尼的罗马、鲁本斯的安特卫普,以及委拉斯凯兹的马德里。贝尼尼把建筑、雕刻和绘画混合在一起,被认为“巴洛克”(奇形怪状)。委拉斯凯兹作为一名业余的外交官,成就堪比业余的数学家费尔马,而他的艺术受到了卡拉瓦乔的影响。
卡拉瓦乔英年早逝,他去世前四年,荷兰诞生了伦勃朗,他被认为是“按照荷兰农妇画圣母”(马克思语)。事实上,伦勃朗不仅在思想上继承了卡拉瓦乔,在技法上也吸收了后者的明暗法,造型更加真实、厚重,色彩也更丰润华美。不同的是,他的宗教故事画,显示了丰富的想象力和出色的构图技巧。多年以后,我不仅造访了伦勃朗的出生地莱顿,也参观过收藏他作品最丰的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遗憾的是,伦勃朗生前仅以素描能手和版画家受到称颂,他真正堪称杰作的油画却受到批评家们的冷遇。晚年画家的房屋被没收拍卖,他仅仅作为以妻儿出面经营的美术公司的雇员身份在社会上立足。这已经算不错了,假如与在老人救济院里度过凄凉晚年的同胞画家哈尔斯相比。
虽说法王路易十四建造的凡尔赛宫属于巴洛克时代的典范和杰作,这一风格却以它在音乐领域成就最大,这只要提一下维瓦尔第、巴赫和亨德尔的名字就足够了。这里面并没有法国人,因此,接下来的洛可可风格艺术主要出于巴黎就不稀奇了,它也是学院派的产物。“洛可可”一词意为“螺贝”,用以形容那些善于用卷曲的线条和繁复装饰的风格。
华托是洛可可艺术的奠基人,他善长描绘贵族们的宴饮游乐、谈情说爱和歌舞弹唱。他的早期作品《发舟爱情岛》以四组男女表达了劝说、相持、犹豫和欣然接受的恋爱过程,他借此画成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如今,洛可可主要体现在室内装饰的风格上了。学院派虽有保守之嫌,但在慢一拍的英国却成为亮点,从此雷诺兹和庚斯博罗的名字和画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戈雅是十八世纪最重要的西班牙画家,这一点在我后来造访普拉多美术馆时加深了印象。我发现,戈雅展厅里的观众氛围不同于委拉斯凯兹展厅,这只要想一想戈雅那两幅画《裸体的玛哈》和《穿衣的马哈》就明白了。有意思的是,《史话》只配了《穿衣的马哈》,留给我无穷的想象,据说当年画家因为另一幅画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审判,犹如那位佐证哥白尼日心说的物理学家伽利略。
可是,那个世纪的画家主要集中在巴黎,那里有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新古典主义画家大卫的《马拉之死》,大卫弟子安格尔的《泉》,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以及米勒、库尔贝的作品,原作我都在卢浮宫里见过,还有《蒙娜丽莎》和《米隆的维纳斯》。《泉》被印制在瓷盘上,成为中国最畅销的艺术品,我也曾买过一件,不幸二十年后在一次搬家时摔破了。
3
罗浮宫位于塞纳河右岸,与之隔河相望的奥赛美术馆专门收藏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那里原本是巴黎的一个火车站。而我第一次看到这些作品,也是在《史话》中。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莫奈、雷诺阿、西斯莱等在巴黎的格莱尔画室学画。格莱尔继承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传统,让弟子们临摹希腊胸像和浮雕。
有一天,莫奈对师兄弟们说,“咱们离开吧,这里不利健康,也不说真话。”后来,这帮人常在盖尔波瓦咖啡馆相聚,年长的马奈(比西斯莱、莫奈、雷诺阿大七至九岁)和德加(比马奈小两岁)也去,形成了后来被称为印象派的小团体。有趣的是,在上个世纪末,印象和德加分别成为杭州一家有名的画廊和楼盘的名字。
马奈的惊世之作是《草地上的午餐》,他让一个全裸的女子目光坦然地与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坐在一起,自然落选沙龙(相当于如今五年一度的全国美展)。偏偏那年皇帝拿破仑三世开恩,准许办落选沙龙,他还携带皇后去参观,结果亲眼看到了马奈的画,当即斥责“不道德”,从此不再有落选沙龙。
但这则故事却帮助马奈的作品成为世界名画,当我于2009年秋天去奥赛美术馆参观时,画中女子的脸部特写仍出现在门外的招贴画上。说到这里,我想插一句。有一次我看国内选秀节目时,萌发了这样的想法,传统在中国之所以如此顽固,是因为绝大多数美丽的女子不求思变。
可以这么说,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从精神上颠覆了传统,而雷诺阿的《包厢》则从技法上打破了古典的平衡,画中细皮嫩肉的少妇正面对着观众,而旁边举着望远镜的男子处在阴暗中窥视。这样画避免了整齐,表现了对称中的不对称。德加及其追随者图鲁斯·劳特累克则把目光对准下层舞蹈演员和色相出卖者,后来劳特累克因为酗酒,与拉斐尔、卡拉瓦乔一样,在三十七岁死去。
风景画的革命相对温和一些,只是省略了一些细节而已。印象派风景画家中,以莫奈、西斯莱和毕沙罗成就最大。1874年,莫奈展出了油画《日出·印象》,被批评家们用来命名这一帮画家,那次展览也成了首届印象派画展。莫奈還画过《火车组图》,挺写实的,他曾去车站蹲点,粗中有细。2008年夏天,我在英国港市利物浦参观过一个冠名“蒸汽时代的火车”的画展,莫奈的作品也在其中。
毕沙罗是印象派画家中最年长的,比马奈还大两岁,他是唯一参加过所有八次印象派画展的,可谓最坚定的印象派。更为理性的是点彩派,以修拉和西涅克为代表,前者的《星期天下午的大碗岛》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以至于后来我在剑桥的三一学院拍摄过一幅《如茵的草坪》来向他致敬。
在毕沙罗去世前一年,远在塔希提岛的高更写道:“他是我的老师。”在他去世后三年,塞尚在自己的展出作品目录中恭敬地签上“保罗·塞尚,毕沙罗的学生”。塞尚后来被誉为“现代绘画之父”,他和高更、梵·高是后期印象派的三个代表画家,成就更为突出,可惜在《史话》中只是轻描淡写一番。
书中讨论十七世纪荷兰风景画家的成就时,特别表扬了霍贝玛的《林荫道》。同时指出,荷兰也是静物画和风俗画的发源地。这或许是因为,荷兰是欧洲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人们对于来之不易的安宁富足的小康之家,有一种由衷的喜欢。我本人印象最深的《孟特芳丹的回忆》是法国人柯罗所作,他和英国风景画大师透纳的父亲均为理发师,后者与同胞康斯坦布尔将英国绘画提升了一个档次。
由于时代的局限,《史话》把现代主义艺术放在最后一章,总共十四个页码。鲁迅推崇的德国女画家珂勒惠支和苏俄画家则作重点介绍,但没有提及康定斯基或夏加尔。至于立体派、野兽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抽象主义,均匆匆掠过。不过,也收了《格列尼卡》和《公牛头》,后者是自行车部件做的现成品雕塑,还有蒙克的《呐喊》和波洛克的作品,让我把目光投向奥斯陆和纽约。
借弗洛伊德医生的光,书中也介绍了布勒东和米罗、达利、马格利特,我第一次看见了《内战的预感》和《虚假的镜子》,后来,超现实主义成为我最喜爱的艺术形式。在回到杭州以后,我经常去美术学院,偶尔也会从当代作品中获得灵感,其中就有下面这首诗:
绿 风
风来自高楼的峡谷
经过有花瓶的窗台
将一束花的叶子吹落
而让另一束花只留下叶子
风吹在她忧愁的脸上
她的眼睛显得迷惘
风轻轻揭开她的衣裙
她的乳房多出一只
风倾压在她的身上
六、罗兰
现在他终于可以抬起头来,注意周围的世界了。
——《罗素传:孤独的精神》
1
在《学习》一文里,我曾提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八音盒”节目播放的古典音乐小品对我的启蒙作用。我知道了数学王国以外,还有如此美妙的世界,那是我最早的灵性启蒙。刚好那段时间,我与西子湖畔一位美丽的姑娘开始了通信。她的字迹娟秀,字里行间透露出美术女生的浪漫情调。通信起始于1983年春天,终结于1985年冬天。一个来回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一两个月,成为我那三年的精神依托。
这位女孩姓傅名笛,是浙江丝绸工学院(现浙江理工大学)的八一级同学。笛笛的父亲来自湖州双林,在杭州日报社里担任美术编辑,业余喜欢南宋史和杭州地方史。多年以后,在浙江卫视制作的七集纪录片《南宋》里,我们一同出境解说。笛笛的母亲是小学美术老师,正是宁波的一次火车误点,让我与她母亲在杭州城站相识。
笛笛的父母原本是中学同学,却在她出生不久劳燕分飞,她跟着母亲改嫁。因此,笛笛与我一样从小缺乏父爱。在她的推荐之下,我从校图书馆借阅了《傅雷家书》。这本书是1954年至1966年6月间,翻译家、评论家傅雷先生和夫人写给两个儿子——未来的钢琴家傅聪和中学老师傅敏的家信集。
这部家书主要有四个内容:讨论艺术、激发思想、訓练文笔、树立榜样。除了生活琐事,更多的是谈论艺术与人生。我买到的是1981年三联首版的《傅雷家书》,由傅敏编选,268页,定价0.95元。收录傅雷家书127封,夫人朱梅馥一封。封面是戴眼镜的傅雷侧面素描和一支鹅毛笔,由浙江余姚人、作家、出版家楼适夷作序。
傅雷出生于江苏南汇县傅家宅(现浦东新区航头镇),因出生时哭声洪亮,遂取名傅雷。四岁那年父亲因冤狱病故,由母亲抚养成人。十八岁考入私立的持志大学,校名取自朱熹的读书法“居敬持志”,意为持之以恒、专心致志。该校曾培养出国际大法官倪征燠等杰出校友,遗憾的是只办了十九年。抗战胜利后一度作为暨南大学校舍,1949年以后改建为上海外国语学院(大学)。
傅雷在持志读了两年后,留学巴黎大学学习艺术理论,受罗曼·罗兰的影响喜欢音乐。三年后,他回国任教于上海美专,教授美术史和法文。次年,他与青梅竹马的表妹朱梅馥结婚。婚后生有三子,长子夭折,次子傅雷,三子傅敏。1958年,傅雷在第N次批斗后被上海作协宣布递补为“右派”;“文革”爆发那年,在红卫兵没玩没了的抄家和凌辱后,傅雷夫妇在江苏路家中服毒自缢身亡。
傅雷翻译了许多法国作家的作品,包括丹纳的《艺术哲学》。“文革”后《傅雷译文集》出版时洋洋洒洒,共十五卷。既有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高老头》《夏培上校》《欧也妮·葛朗台》《贝姨》《邦斯舅舅》,也有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和《托尔斯泰传》,但最引起我共鸣的,要数罗曼·罗兰的四卷本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
在我和笛笛的通信中,至少有提到《艺术哲学》和《约翰·克里斯多夫》。1983年暑假前夕,我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一套《约翰·克里斯多夫》,并把它带回了黄岩家中。那是1957年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首版的,傅雷翻译。四部共1700多页,总定价4.30元。
近年来,这部小说的中文版本激增,比如袁俊生、汪秀华版(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韩沪麟版(译林出版社,2011)、许渊冲版(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2)。可是说实话,小说新译本不像重拍一部电影,后者仍有较大的可看性,甚至也不如诗歌新译本,译诗更具有可比较性。
2
那年夏天,我与笛笛无缘见面,《约翰·克里斯多夫》给了我巨大的安慰。之所以喜欢《约翰·克里斯多夫》这部小说,与书中有许多警句不无关系,还有一些纯粹是译文句子漂亮,从中我摘录出几十句(段),抄录在杂记本上,占据了满满六页。这其中,尤以爱情方面居多,有些只是情人的絮语,可能是那时我自己情窦初开的原因吧。
幸福是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3-443)
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着,用不着多大理由。
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时间,只要你耐心等待。(3-376)
圆满的爱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圆满的爱情伤害你的心。(3-432)
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只感觉到她的目光。(4-89)
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接近于儿童,更需要拿自己托付给一个女人,把额角安放在她温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4-140)
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成为病态。(1-192)
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她的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销魂荡魄。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以后,可没有这种境界了。(1-269)
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2-72)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2-94)
你是我的,我才成为整个的我……(2-114)
心旷神怡的恬静,莫名其妙的欢乐。(2-120)
在爱情中间,往往是性格比较弱的一个给得多,并非性格强的那个爱得不够,而是因为他强,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4-229)
真正爱的人没有什么爱得多爱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个儿给他所爱的人的。(4-258)
心中苦闷的人最怕这黄昏落日的时光。(4-293)
两颗相爱的心灵自有一种神秘的交流:彼此都吸收了对方最优秀的部分,为的是用自己的爱把这个部分加以培养,再把得之于对方的还给对方。(4-330)
另外一些句子,则是关于人生和艺术,青春和友情,其中一小部分是作者借用其他人的。例如,德国作家歌德、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和龙沙、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拉丁诗人丹朗斯、德国政治家俾斯麦。这些句子沁人心脾,我也把它们录在后面。
一册美妙的书是一桩秘密,只应当在静寂的心头细细体会。(2-54)
苏格拉底建造屋舍,人谓太小,苏格拉底回答:“只要它能容纳真正的朋友就行了。”(卷七序)
失败可以锻炼一般优秀的人物,它挑出一批心灵,把纯洁的和强壮的放在一起,使它们变得更纯洁更强壮;但它让其余的心灵加速它们的堕落,或是斩断它们飞跃的力量。(3-171)
要是一个人,听了乐器的美妙的和弦,或是听了温柔的歌声,而不知道欣赏,不知道感动,不会从头到脚的震颤,不会心旷神怡,不会超脱自我,那么这个人的心灵是不正的,丑恶的,堕落的……(龙沙;3-213)
碰巧的机会自会找到能够利用它的人。(3-221)
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也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停止在它一极上,只能把钟摆折断。(3-333)
倘使艺术没有一桩职业维持它的平衡,没有一种紧张的实际生活作它的依傍,没有日常任务给它刺激,不需要争取它的面包,那么艺术就会丧失它最精锐的力量和现实性。它将成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人間的苦难的神圣的果子。(3-340)
人生并不可悲,它不过有些可悲的时间。(3-341)
音乐,虽然大家认为是普遍的语言,究竟不是普遍的:应当要拿文学来做一张弓,才能把声音射到大众的心里去。(3-368)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所谓幸福,是在于认清一个人的限度而安于这个限度。(3-374)
有一等人是始终要奋斗的,除非到了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莫扎特;4-173)
我是人,只要与人类有关的,我都感兴趣。(丹朗斯;4-213)
你心里不同意的时候,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朋友。(4-236)
世界上原来没有一件东西没用的,便是最下贱的人在悲剧中间也有他们的角色。(4-241)
真正的苦恼在心灵深处刻下了一道很深的沟槽,它似乎毫无动静,熟睡了,实际上却继续在腐蚀灵魂。(巴尔扎克;4-100)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悲伤使人格外敏感。
人家以为爱是最不由自主的,其实敬重更不由自主。(俾斯麦;4-367)
倘若活着不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克服我们的偏见,扩大我们的思想与心胸,那么活着有什么用?(卷四序)
大众把崇高伟大当作游戏。要是他们看到崇高伟大的真正面目,那就连望一望的勇气也没有了。(歌德,2-77)
多年以后,我漫游到南半球的阿根廷,发现一位自学成才的天才安东尼·波契亚,他的著作《遗忘的声音》里有许多奇思妙想的句子,被译成各种语言,我也从西班牙语译了一百多句,收在《美洲译诗文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此乃后话。只是不知道,比罗曼·罗兰小二十岁的波契亚是否受到了前者的影响。
3
1866年,罗曼·罗兰出生在法国中部勃艮第的小镇克拉姆西,从小在谙熟音乐的母亲熏陶下,养成了对音乐的爱好。十五岁全家迁入巴黎,后来他考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取得了中学教师职位的资格,并与他崇拜的托尔斯泰通信。此后他多次去意大利、比利时、荷兰和黎巴嫩等地旅行,在罗马攻读艺术史。回国后在母校和巴黎大学任教,并创立了罗曼·罗兰家纺品牌。
1892年,罗曼·罗兰与一位出身名流的犹太小姐结了婚,交际花与穷书生的结合在当时的社交界传为佳话。罗曼·罗兰连续发表了七部戏剧,成为小有名气的剧作家。九年后,他的婚姻触了礁,创作遂改变了方向,倾注全力写作长篇巨制《约翰·克里斯多夫》。1904年,该书第一章发表在巴黎《半月刊》杂志上,随后其他各章陆续出版,直到1912年才出齐。
这部小说描写了主人公约翰·克里斯多夫奋斗的一生,从儿时音乐才能的觉醒,到青年时代对权贵的蔑视和反抗,再到成年后在事业上的追求和成功,最后达到精神宁静的崇高境界。据说主人公的许多事迹都是以贝多芬为原型的,但也融入了作者个人的生活,例如第三部341页有这样的描写:
在共同生活的最初几年里中,生活的和谐非常脆弱,往往只需要两个爱人之中有一个有些轻微的转变,就会把一切都毁掉。而遇到财产或环境突然有大的变化的时候,情形就更危险。必须是极坚强的人或是极洒脱的人才抗拒得了。
与此同时,罗曼·罗兰也为了给自己心目中的英雄立传,写成了多部名人传。我不知道发现《约翰·克里斯多夫》对我后来成为诗人和随笔作家起到多大作用,但如果先读到哲学家伯特兰·罗素的《西方的智慧》或他的自传、传记,则我完全有可能对分析哲学或其他哲学感兴趣。那样的话,我可能难以同时从事纯文学的写作。
罗素出身贵族,祖父做过英国首相,但他又从小父母双亡。他是数学家出身,毕业于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后来成为大哲学家,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一生结过四次婚,活到了九十九岁高龄。《西方的智慧》不仅阐述了西方哲学发展的前因后果,同时还涉及历史、科学、经济、政治等方面的内容。
爱因斯坦曾说过,阅读罗素的著作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之一。让我们看看新近出版的《罗素传:孤独的精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第二章《剑桥》描写了三一学院数学本科生罗素的生活。在大学前两年,他广交朋友、发展友谊。这些朋友都是主动找上门来的,因为他入学时的主考官、数学家兼哲学家怀特海非常欣赏他,经常建议别的学生与他攀谈。
罗素发现,他的学业并不十分符合他的情趣。上大学之前,他很愿意接触数学,解难题、学技巧、求答案。但进大学之后,他渴望某种更为深奥的东西。他对数学的兴趣一直受到这一渴望的激励:数学可以提供确定的知识,首先是数学范畴之内,他希望利用这个基础,在其上构筑自然科学,然后构筑关于人类行为的科学。这是罗素的梦想,他的理发师悖论在数学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那时在德国,比如哈雷、耶拿或哥廷根,学者们开始尝试用更严格的逻辑证明来取代“直觉式”证明,从而在更可靠的基础上构筑数学学科。遗憾的是,那时潮流尚未波及英国,剑桥的数学优等生考试仍像牛顿时代一样,强调数学在物理学方面的应用,而优等生前十名是留校的前提。于是,数学科目被弄成一套需要耍小聪明的花招,学生借此累积分数,这一切让罗素觉得恶心。
与此同时,尽管罗素对数学仍抱有强烈兴趣,但是当他与数学同行打交道时,少有那种自在的感觉,觉得他们的知识面过去狭窄,行为举止缺少人文修养。在剑桥大学的数学导师中,他唯一表示尊敬的是怀特海。后者比他年长十一,在许多方面堪称维多利亚时代学者和绅士的完美典型。
那时在剑桥,给本科生开设的数学讲座很少。为了准备优等考试,多数同学聘请私人教练。罗素在评价三一学院一位数学导师时指出,“他曾是一位非常不错的学生,但是在其他各个方面都俗不可耐。”罗素认为,应该让学生参加并通过基础课程的考试,不通过就不能继续学业,这样才能提高他们的人文修养。罗素自己最后获得优等生第七名,“现在他终于可以抬起头来,注意周围的世界了。”
七、素数
可以说一个数学问题一旦与素数发生联系,就会变得深刻,难度也骤然增大。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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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春学期,我开始攻读博士学位。那时国内尚没有直接攻博,或硕博连读一说,所以我们是经过考试的。原本,硕士学位需要三年才能拿到,但我和王炜因为论文完成得早,且都已经发表了,因此得以提前半年毕业。换句话说,我们赶上了七七级那帮同学。
说到山大数学系七七级,我认识的人不多,其中有考入北大的张继平,他后来得过陈省身数学奖,做过北大数学学院院长;有考入浙大的薛安克,如今担任杭州电子科大校长。在山大读研的,有从浙师大考来的黄岩老乡潘兴斌,现在是华师大的紫江学者。还有一些留学海外,我在北美的旅途中就见到好几位。
那个学期我曾两次去北京出差,算起来分别是我第四次和第五次进京。第一次是大二暑假去北京姑姑家探亲,第二次是研二寒假去大西北时路过,第三次是1984年冬天,我和王炜去北京中关村数学研究所查阅和复印资料。那时候没有电脑和互联网,所有文献都是纸质杂志或书籍,数学所的资料比起山大来更为齐全,因此博士生通常都会去北京,那时候七小时的火车已经算很近了。
说实话,我对多数复印的资料不太记得了。印象最深的是数学所资料室的工作人员,她们非常喜欢和我们聊天。一旦进入资料室,不管你是否愿意,京腔都会飘入耳朵。聊天的内容当然与数学无关,而是日常琐事和趣闻,比如某某学生的恋爱对象,或某某数学家的个人爱好。我后来猜测,由于数学所女性比例极低,她们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优越感,以为凡是男性都愿意听她们说话。久而久之,聊天就成为她们对男性的一种精神抚慰。
第四次进京是在五一前夕,我停留了一个星期,我搭乘的是夜班火车,所谓朝发夕至。我买的是硬卧票,这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出差的事由与数学无关,而是去参加“首都部分高校大型社会观念变革学术讨论会”。这个会议的出发点是,随着我国经济体制改革日益深入的发展,整个社会生活领域中的某些传统的旧观念旧模式受到了有力的挑战,并已开始发生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变革,如何深入理解和认识这场变革,分析它的现状和发展趋势,是当前理论界的重大课题。
虽然我本科和硕士阶段没做过学生干部,但是读博以后却当上了学校研究生会学习部的副部长,与我同行的老孟同学是宣传部长。我只记得他是历史系或哲学系的研究生,却想不起全名了。之所以当上学习部长,我想主要原因在于,全校研究生住在一个楼里,而我与文理科的同学都比较熟悉。
那次讨论会的具体细节我已记不清,甚至举办地是北师大还是人大我也无法确定了。只记得与会人数约三十位,围坐在一张宽两米、长十米左右的桌子周边。参会者除了北京一些高校的学生代表以外,还有南开、吉大等外地来的同学。我的对面刚好是会议邀请来的主要嘉宾、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这一点不容怀疑。因为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哈佛教授,我还记得我和杜教授就某个问题发生激辩。这一点也帮助我推测那次会议是在北师大,因杜教授八十年代曾在那访学。
杜维明教授那会四十五岁,正年富力强。他早年研究宋、明儒学,八十年代开始探究儒学思想的现代意义和发展前景,借鉴了哲学人类学、文化人类学、比较文化学、比较宗教学和知识社会学等跨学科研究的方法,被认为是新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但他自己却喜欢被称作哲学家、思想家,还强调儒家对新字有警惕性,一定要算的话也是儒家第三期。
杜教授认为,儒学第一期是从先秦到汉,从曲阜时代或中原时代的孔孟之道开始,到独尊儒学。第二期是朱熹复兴儒学,使得儒学文化圈从中国扩大到东亚,包括越南、朝鲜和日本。第三期是现在,从亚洲走向世界,儒学需要用英、法、德语等文字传播。这个划分似有道理,不过李泽厚认为汉朝应单独划分,所以应是四期。我个人担心,杜教授近年在中国大陆兼职过多,分散了精力,例如北大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長、长江商学院人文委员会主席、浙大马一浮人文研究中心主任,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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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个月,我又一次进京,这回仍与王炜同行。6月4日,我们乘坐13次沪京特快,比普通快车缩短两小时。这次是去听哥伦比亚大学哥德费尔德教授来中科院数学所讲学,他是德国人,1967年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在辗转了伯克利、特拉维夫、普林斯顿、麻省理工、得克萨斯和哈佛等名校后,回母校任教授。他曾获得柯尔数论奖,那次主要介绍布朗-梯其马希筛法,我们在北京停留了十天。
那次除了我和王炜,还有北大潘承彪师叔的三位学生贾朝华、张益唐和罗文智,数学所王元的学生张寿武。说到贾朝华,他后来和我交往甚密,尤其是他任《中国数学会通讯》常务副主编期间,频频催稿,并亲自润色,促成我笔下的数学人物一个个诞生,才有了《数学传奇》这本书。再后来,他与我同为《数学文化》杂志编委,每年见面,来往交流就更多了,他对老北京、围棋、美食颇有研究。朝华的微信名为京城潮叔,作为曾经的全国青联委员,偶尔会与我们分享歌唱家彭丽媛委员的点滴轶事。
朝华出生在上海,小时候因为父母分别在南京和北京工作(父亲在解放军通讯工程学院任系主任),他由上海的外婆和宁波鄞县的太外婆轮流抚养,在两地都上过小学。十一岁那年,才被母亲领回家,从此住在北京。七七年他考入北京邮电学院,毕业后考上北大的研究生,成为潘师叔的大弟子。博士毕业后到数学所跟王元做博士后,留所至今。他曾在小区间的素数分布等多个问题上取得世界领先的成果,曾与英国大数论学家希斯-布朗合作,在德国《纯粹数学与应用数学》和英国《伦敦数学会会刊》发表论文。
在几位同辈同行中,我与张益唐是第二次见面了,头年夏天我们一起在合肥科大开会,又去爬了黄山。虽然如此,我们之间似乎仍不太熟悉。待我年长以后,我明白那与他的个性有关,但那时我尚缺少阅历,理解不到那一层。益唐比朝华大五岁,也出生在上海。他是北大七八级的。可能是“文革”北大冲击太深(自杀的数学老师就有好几位),北大数学系七七级没有招生,这让复旦、科大等兄弟学校沾了光。
罗文智与朝华同年同月生,两人生日只差八天。他是南京人,本科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后来在北京联合大学工作过一年,再考入北大读研。文智和益唐都只跟潘老师读完硕士,便出国留学了,两人先后获得鲁特格斯大学和普渡大学的博士学位。文智的学业无疑更顺利一些,他的博士导师是名教授伊万尼克,后来又到普林斯顿跟萨那克做博士后,研究自守形式的解析和算术性质。文智较早在《数学年刊》等名刊发表论文,因此顺利地找到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终身教职,并担任《数论杂志》编委。
相比之下,张寿武我最不熟悉,他的经历我近年才从媒体上得知,还有他的几位出色的学生。张寿武比我年长一岁,安徽和县人,确切地说,是县城西郊的西埠镇五星村人。和县属马鞍山市,该市面积只有四千平方公里,却被长江分为两半。江右是市区和当涂县,我曾去那参拜过李白墓。和县在江左,北宋的“清官”包拯曾出任知县,还出过大书法家林散之和中国第一个奥运冠军许海峰。
如同《泉城》和《扬州》两篇所写,和县乌江镇曾是西楚霸王项羽自刎之地;一千年以后,唐代诗人刘禹锡在此为官时写下著名的《陋室铭》;又过了三百年,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乘船路过,留下名诗《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原来,长江流经此地时,基本是垂直的南北向了。
1980年,张寿武从和县一中毕业,考入中山大学化学系,后谎称色盲才转入数学系,三年后即毕业并考取中科院数学所研究生,师从王元。那段时间张寿武发现王元擅长的解析数论他并不得心应手,因此看了同调代数、L函数、自守函数、代数几何等方面的书籍,哥德费尔德来讲学时他坐第一排听课,擦黑板最认真,不讲课时他奉元老之命陪同游玩京城。
后来,张寿武在托福考试成绩不够理想的情况下,仍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去了美国。他在来访的法国数学家斯匹若指导下获得博士学位,后又去普林斯顿跟菲尔兹奖得主法尔廷斯做博士后,现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我见到张教授已是二十二年以后,在杭州举行的世界华人数学家大会上,校友励建书教授特意介绍,我们相互致意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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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张寿武应邀在柏林国际数学家大会上作四十五分钟报告,2011年当选美国艺术和科学学院院士,他的研究方向是算术代数几何,这是代数几何的一个分支,是指所有以数论为背景或目的的代数几何。所谓代数几何是将抽象代数,特别是交换代数,同几何结合起来的数学分支。这是典型的边缘学科,需要许多领域的知识,包括数论、模形式、表示论、代数几何、代数数论、李群、多复变函数、黎曼曲面、K理论等等。
丢番图方程是算术代数几何的重要课题,这是它的生命力所在。写到这里,读者可能想起前文提及新儒家杜维明先生的研究方法,也是以跨领域见长。1984年和1995年,随着莫德尔猜想、费尔马大定理等丢番图方程问题先后被攻克(每一个都轰动一时,尤其是后者,被誉为二十世纪的成就),算术代数几何和代数数论风靡一时。
相比之下,解析数论则有些沉寂。所谓解析数论是数论中以分析方法作为研究工具的一个分支,是在初等数论方法无法解决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的欧拉时代,最典型的问题是孪生素数猜想、哥德巴赫猜想和黎曼猜想。这方面自从1966年陈景润有关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工作宣布以来,就没有更激动人心的成果了。
上述五个问题中,除了莫德尔猜想,均与素数直接有关,它们也是数学史上最有名的猜想或问题。所谓素数或质数是指这样的正整数,除了1和自身以外,没有别的正整数可以整除它们。可以说一个数学问题一旦与素数发生联系,就会变得深刻,难度也骤然增大。最小的十个素数是2、3、5、7、11、13、17、19、23、29,其中3和5、5和7、11和13、17和19只相差2,被称为孪生素数。著名的孪生素数猜想说的是,存在无穷多對孪生素数。
显而易见,除了2是偶数以外,其余素数均为奇数。哥德巴赫猜想也与素数有关,是指每个大于4的偶数均可表示成两个奇素数之和,例如6=3+3, 8=3+5, 10=3+7=5+5。费尔马大定理的等价形式是,对任意奇素数p,不存在正整数x,y,z,使得其中两个的p次幂之和等于第三个的p次幂。由莫德尔猜想也可以导出,对每个固定的奇素数p,上述方程至多有有限个解。而黎曼猜想(被认为数学史上最伟大的猜想)是关于黎曼zeta函数的零点分布的,这个函数本身的定义就与素数有关。
2013年,在从数论圈“消失”了二十多年以后,张益唐惊艳亮相,他用精细而耐心的解析方法证明了:存在无穷多对素数,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七千万。假如把七千万缩小到 2,便是孪生素数猜想。这个结果轰动了世界,加上他的个人经历和励志故事,很快被《纽约客》和《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大篇幅报道,同时他也获得了包括柯尔奖、麦克阿瑟天才奖、求是杰出科学家奖等奖项。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经全世界许多同行通力合作,七千万这个数字迅速下降,变成了246。2014年,在首尔国际数学家大会闭幕式上,张益唐应邀做了一小时报告。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以上几个问题和猜想以外,还有一个大名鼎鼎的abc猜想也与素数有关,它诞生于1985年,即哥德费尔德访华的那一年。由不太出名的法国数学家奥斯达利和英国数学家马瑟各自独立提出,不过那时候以及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听说过。现在大家都知道,假如abc猜想成立,则包括费尔马大定理在内的四项菲尔兹奖成果可以轻松推出,其难度约相当于小学奥数题。
假设a,b,c都是正整数,满足a+b=c,rad(abc)表示abc的不同素因子的乘积,则abc猜想的弱形式是:c不超过rad(abc)的平方。例如,1+8=9,则c=9,rad(abc)=6,9小于6的平方36。事实上,当a和b不超过50时,2500对组合中除了{1,8,9},{5,27,32},{1,48,49}和{32,49,81}这4组数以外,其余的c均不超过rad(abc)。尽管如此简明和重要,数学家们仍无法证明这个猜想。
2012年夏天,日本京都大学的数学家、法尔廷斯的学生望月新一在互联网上发布了abc猜想的证明,包括华裔数学家陶哲轩在内的大家均给予正面评价,但随后被指出证明存在漏洞。近来望月新一声称,他依然相信自己的证明,会在10年里给出漏洞的修补。我们拭目以待,1996年,望月新一曾成功地证明了半几何领域的格罗滕迪克猜想。
相比以上提及的中外同行,作者深感惭愧。因为所受教育和知识的局限,更由于自身努力不够,没有进入那些最新的研究领域,也没有在经典问题上有所贡献。万幸的是,过去五年来,我把整数的加法和乘法结合起来,提出一些新的观念,并借此对那几个经典数论问题做了诠释和拓广,也包括前文未曾提及的完美数问题、华林问题、埃及分数等在内。
这些问题经与我的学生合作撰写的论文,已经陆续在数论专业的顶尖杂志上发表亮相了,稍后也出现在我的英文版著作《数之书》中。其中一项成果,获得了英国数学家、菲尔兹奖得主贝克教授的表扬。我希望,我们不总是跟在人家的后面。如同一位德国数学同行在给我的信中所说的,未来这些问题的重要性如何,要看你的运气了。也就是说,取决于谁对它们感兴趣了。
八、南国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王维《相思》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
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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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听课回来,济南已经大热。这座北方城市持续干旱,我在山大的最后两年,趵突泉水已失去往日雄姿。七月五日,我急切地乘坐119次快车南下,因为那年夏天也是笛笛的毕业季。经过两年半的通信,我们的爱情似乎有了瓜熟蒂落的感觉。这些年的寒暑假,除了八三年夏天,每次都路过杭州,在她家停留少则数天,多则一周。即将到来的那个夏天,会有二十天在西子湖畔,而在故乡只待十二天。
记得那次停靠苏州站时,我下来在站台上买豆腐干吃。一会儿电铃响起,以为火车要开动,赶紧就近爬上一节车厢。稍后想起,不可能只停留那么短时间,于是透过打开的车窗看出去,发现站台的另一边也停靠着一列火车,那才是北京至杭州的119次呢,而我爬上去的那列是杭州至北京的120次。两列起点和终点集合相同的火车一前一后同时停靠苏州站,于是出现了刚才那惊人的一幕。
晚上七点十分,火车抵达杭州。这个时刻被一年半后一首伤感的诗《车过H城》记录下来。不过那次心里却是暖暖的,过去的半年里,我们的通信频率明显加快,不过还只是交换字里行间的情愫。那时条件不够,我们也无法通电话,更看不见对方。这次见面,眼神已说明一切。
当天晚餐以后,我们各骑一辆自行车从卖鱼桥沿湖墅南路向南,经沈塘桥、半道红和武林门去西湖。到了湖滨,我们猛然用力上了断桥,一路沿白堤向西,过平湖秋月、中山公园、楼外楼和秋瑾墓。说到秋瑾墓,我第一次游西湖时,它还在龙井路的鸡笼山,1981年秋天才迁来孤山。
前面就是西泠桥,我们下来推车,其时桥北的苏小小墓畔是一片空地,“文革”时它遭铲除,直到2004年才重建,墓大得有些难看。苏小小是南齐时钱塘第一名妓,南齐是五世纪后期南朝第二个朝代,定都建康(南京),只存在了二十三年。而苏小小的生命更短暂,只活了十九岁。她得以传世是因为几首诗,包括唐代诗人温庭筠的《苏小小歌》和李贺的《苏小小墓》,最有名的是一首南齐名歌,相传是苏小小本人所作,“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从桥上复返下来,向西拐入一条小路,那是通往林和靖的放鹤亭的。这位北宋诗人名逋,宁波奉化人,通晓诗经百家。漫游江湖后,隐居西湖,作诗随就随弃,终生不仕不婚,人称“梅妻鹤子”。他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来,每逢客至,门童自会纵鹤放飞,林逋見到必掉舟归来。说到林和靖,南宋“小皇帝”赵显之死还与他有关。
1276年,元军兵临城下,谢太皇后抱着五岁的宋恭帝赵显投降,他被俘后,被忽必烈封为瀛国公。赵显长大后对藏传佛教产生浓厚兴趣,1289年,忽必烈同意他去西藏日喀则的萨迦寺出家,法号和尊。他成了高僧,翻译了不少佛教经文。1323年,赵显方知晓自己从前的身份,遂写了一首诗:“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这首诗表现了他对南宋王朝的思念之情,传到元英宗的耳朵,大怒,下令赐死赵显,享年五十三岁。
这些当然是我后来得知的,那会儿我二十二岁,对中国或世界的历史相当无知。那条小路的一侧湖水里栽着许多荷花,正含苞待放,另一侧是草坪,傍依着孤山的树木。那天夜里繁星满天,头顶上是明净的天空。那时杭州也不太炎热,至少还没有“火炉”的雅号。我们把车停好,在草地上铺了一层布,围坐了下来,说了一些语无伦次的话。在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我們留下了初吻……
随后的日子里,我们一直没有分开,一起逛湖滨、北山路和南山路,爬保俶塔和初阳台。那时西湖南岸的雷峰塔尚未重建,至于西边的杨公堤和梅灵、灵溪隧道等,更要等到新千年以后才修筑和挖通。多年以后,我在杭州写过一首六行小诗,似乎也留有那段时光的影子。
宝石山
柳丝漂洋在湖上
被一簇簇桃花分割
断桥向西
雨点一样的情侣向西
青郁的宝石山上
是谁的嘴唇开口说话?
2
在杭州逗留一周以后,我要去桂林开会了,那次是代数方面的暑期班。经得家人同意,笛笛与我同行,毕竟那是她的毕业季,旅行于她和我们都是一种美好的纪念。我们搭乘上海发往南宁的火车,要开上一天一夜。这是我第一次乘坐浙赣线,记得经停上饶站时,我下车打水,上车后她轻声告诉我,刚才看着我宽广的肩膀,很想从背后抱我。火车到达南昌向塘火车站时已经夜深,这是路上我们经过的唯一的省会城市,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它对我还有特殊的意义。
火车到达湖南境内时黎明尚未来临,在株洲我们与京广线会合,但不久即在衡阳分离,那是在衡山脚下,接下来便是走湘桂铁路。多年以后,我才有机会借《数学文化》编委会在衡阳召开之际,携家眷登上南岳。之后天空逐渐泛白,火车继续向西南方向。抵达永州时朝霞已出,唐代文学家柳宗元被贬永州时,曾写下著名的《永州八记》,抒写胸中的抑郁悲愤和思乡怀友之情,可谓是古代中国游记文学的一朵奇葩。据说在唐代,永州和岭南一样相当于俄罗斯的西伯利亚。
铁路线沿湘江进入广西,两侧是山脉,中间是被称作湘桂走廊的狭长平原。走廊南端有着举世无双的喀斯特地貌,包含桂林和阳朔。终于抵达目的地,会议举办方广西师大派人接站,那时广师大出版社和贝贝特公司的合作尚未开始。多年以后,它们曾出版我的《难以企及的人物》,我也曾借作客桂林纸的时代书店之际,应邀在师大做了一个讲座。
暑期班学员有来自全国名校的数十位研究生,我为笛笛在师大招待所找到一个床位。随后一个星期里,白天听课,中午和晚上游玩,有时整个下午逃课,游遍了桂林,包括象鼻山、叠彩山和独秀峰。有一天,组委会安排游漓江,我们先乘船去阳朔,随后陆路返回。
那天天气晴好,六十公里的水路两岸风光美轮美奂。我们都看过长影厂1961年出品的老电影《刘三姐》,故事发生地正是漓江,船上喇叭在反复播放影片主题曲《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料快到阳朔时突遇龙卷风,一艘游船被掀翻倒扣,淹死了数十人,大多是广东来的小学师生,我们后面那艘也被刮到岸边搁浅,我们却幸免于难。
当时我们并不知情,船到阳朔后还去逛了西街,即如今所指的洋人街。去看了那棵树围七米多的千年古榕树,只见它浓荫蔽天,相传是刘三姐会情郎阿牛的地点,我们自然要在树下合影了。后来得知,那是1949年以来,漓江第一次遭遇龙卷风。同样不知情的是,桂系首领李宗仁和白崇禧就是桂林西郊的临桂县人,曾任中华民国代总统的李宗仁出生地正是桂林机场所在地两江。
八年抗战期间,桂林曾是出版业和报刊编辑中心,云集了一批文化名流,包括郭沫若、茅盾、巴金、胡风、田汉、欧阳予倩,甚至美国作家海明威也来过。还有一些作家虽没到桂林,却有著作在这里出版,如沈从文、丁玲、萧红。诗人艾青抵达桂林的第一天就写出了他的代表作《我爱这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作家白先勇于1937年出生于桂林,他是白崇禧的第五个儿子。
暑期班结束后,我们先顺原路返回,到达衡阳后,再向南去广州。过了郴州以后,前方高山连绵,那便是盘亘于湘赣两广之间的南岭了,那也是长江与珠江流域的分水岭。此岭以南即岭南,那是古代南蛮族的居住地,也是历史上著名的贬官发配之处。公元1094年,大诗人苏东坡被贬广东惠州,他从开封出发,抵达南京长江北岸的仪征,乘船到九江,再经南昌,从赣州过大庾岭到南雄。
不过,京广线穿越的是湖南南部的骑田岭和广东的瑶山,这条铁路的株(洲)韶(关)段修筑了近四十年后,才于1936年正式通车。那以后,昔日江西的交通咽喉功能完全丧失,也因此被湖南超越。进入广东境内后,火车依次停靠韶关和英德,驶往终点广州。我们借住在山大同学谭世宝家,他是历史系王仲荦先生的博士生,与我同届,我们一起上英语课。
世宝比我年长十三岁,毕业于中大,满口粤语腔。他待人热情,当得知我们要来广州,便发出邀请。博士毕业后,世宝又去香港读了语言学的哲学博士,现任职于澳门理工大学。与世宝同窗的齐勇峰是陕西富平人,毕业后去了国家体改委,如今任职中国传媒大学,记得那时他们和我说话就像老大哥对小弟弟,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亲切。
那是我第一次去广州,除了越秀公园以外,似乎不记得去过别的什么地方了,只记得曾在珠江的岸边漫步,在中山纪念堂前草坪上坐(躺)了许久。按理那次我应该会去中山大学一游,但多年以后我去参加方所书店开业典礼时顺道做客中大,却未有故地重游的感觉。反而,我对广州的酸奶印象深刻,非常可口,我第一次爱上了酸奶,那时至少济南和杭州还没有出售玻璃瓶装的酸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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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是唐代诗人王维写的《江上赠李龟年》,又名《相思》,现在被解读成一首爱情诗,但当年却更多地表达了一种情谊。据说古代确有南国,至于她的现代含义,我个人的理解是两广和云贵一带。李龟年是唐玄宗最赏识的乐师,擅吹筚篥奏羯鼓,也长于作曲,最有名的是《渭川曲》。作为梨园弟子,他深受酷爱音乐的玄宗恩宠,关系非常人能及。
安史之乱后,玄宗皇权旁落,李龟年也流落江南,卖艺为生,常令听者泫然而泣。他酷爱王维的诗,有一天唱了《江上赠李龟年》,接着又唱了一首《伊川歌》:“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不料唱完这首突然昏倒,四天后才苏醒过来,不久郁郁而死。
其实,王维本人也深受“安史之乱”之苦。他原本年少得志,三十歲即高中状元,是大诗人里难得的状元,他的绘画与诗歌齐名。安禄山攻陷长安时,年老的王维被贼军捕获,被迫接受伪职。757年,长安收复后,按理王维当被问斩,但由于他的名望,加上弟弟随皇帝出逃时护驾有功,幸免于难,仅受贬官处分,随后又升至尚书右丞之职。可惜那时,他的生命已到了尽头。
公元770年,即王维去世九年以后,杜甫也漂泊到江南一带,与流落他乡的李龟年重逢。他回忆当年相见和听歌的情景而感慨万千,写了一首富有情韵的七言绝句《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里需指出,唐诗中的“江南”是指长江以南的湖南,诗的开头两句追忆昔日与李龟年的接触,那时他虽年少,已在长安享有诗名,常出入达官贵人的门庭,得以欣赏李龟年的风采。后两句诗颇为伤感,也其妙无比。
写这首诗的那年冬天,杜甫在从长沙到岳阳的一条小舟中去世,时年五十九岁。头年正月,他由岳阳至长沙,再到衡阳,复返长沙。之后,他便在长沙、衡阳和郴州之间的湘江来回折腾,那是在今日京广铁路的湖南段。杜甫最后走的那条水路包含了湘江、横岭湖和洞庭湖,无人知道他的谢世地。公元前278年五月初五,六十二岁的屈原投水的汨罗江也在附近,此江水最后汇入了洞庭湖。
其实,屈原和杜甫都不是湖南人,他们的故乡分别是湖北和河南,都在长江以北。倒是二十世纪有一位诗人出生在长沙,并在湖南师大念完本科。他叫张枣,在川大读完硕士后留德,那是在1986年,与我这次南国之旅在时间上接近。张枣最广为人知的诗《镜中》有一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显而易见,“南”字比“北”字更容易引发情感波动,那是因为“南”是弱的象征,这我在《北方》篇里有过详细的阐述。一如王维的“红豆生南国”,或陶潜的“悠然见南山”,由弱而产生美的联想。1996年的一个秋日,张枣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在我家地板上睡了三宿。2012年3月8日,张枣因患肺癌在图宾根去世,享年四十九岁,比屈原和杜甫还要年轻。
七月底的一天,我们结束了两广之行(三次穿越湖南),回到了杭州。我又住了些日子,才回台州老家看望母亲。短暂的停留,依然与从前一样有人提亲,但这次被母亲挡回去了。回到杭州,又滞留了五天,直到开学了,才返回济南。陆续有同学出国留学,包括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的作者,她与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同学结婚,双双去美国留学。
那年秋天,我和已经工作的笛笛通信也达到每周一封的高频期,我们分别用l.f.k和L.F.K相互称呼和自称,那应该是我所写过的最炽烈的文字。国庆节来临,笛笛去北京出差返回途中在济南逗留了三天,我们借住在大学同班同学卿光租来的屋舍,院子里有几株盛开的玫瑰。
那时我已有了一位新室友,便是比我大五岁的“师弟”文鹏,他和展涛比我和王炜幸运,无需考试便提前攻博。文鹏早婚且已有了一对龙凤胎,我们寝室也因此被视为风水宝地,加上常有他的西北美女老乡来访,引得周围的单身汉们无比羡慕。
展涛后来继承潘师的校长之职,年仅三十七岁,这个纪录在中国名校至今无人能够打破,被喜爱他的同学们称为“涛哥”。他在山大任满两届以后,又调任吉林大学校长,可惜没能善始善终。而文鹏毕业后回西安,成为数学界的“西北王”,并曾长期担任西北大学图书馆馆长。其弟子之多(女性比例尤高),在中国数论界无人能及。
我陪笛笛看了济南的泉水和大明湖,还去泉城路的一家照相馆拍过一张合影,我的表情严肃,而略带有一丝忧虑。路过泉城路与趵突泉路交界处的一座建筑物时,我获得了灵感,那座房子看起来有点像北京东城区五四大街上的中国美术馆,而她刚好也曾去过。不过,那首冠名《美术馆》的诗是在三年以后才得以完成,那时我已经到杭州工作了。
“从色彩上看,这座房子
很像一家著名的美术馆。”我说
你点头同意,虽然
你第一次去那座城市时
我们并不相识
天空湛蓝。一座房子
勾起了我们不同的回忆
而多年以后,我们又会
回忆这个时刻;一幢房子
曾勾起我们不同的回忆
济南站月台离别时我们依依不舍,那时已有阴影投射在我们身上,我居然没有明显地察觉,也没有采取预防或补救措施。后来,由于我们的年轻无知,我母亲又没有及时反馈,也由于那时离我毕业尚有两年半的时光等原因,我们的爱情竟无疾而终。多年以后,笛笛携带女儿从加拿大回杭州探亲,曾与我和我的女儿们相聚,我能看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值得欣慰的是,往事和记忆可以留在寂静的文字里,在分行的诗歌中。
九、郊游
那么多星星密密麻麻地围着我们
月亮圆得像蜜月时用的玻璃托盘
——题记
1
2011年秋天,我应邀为中国美院两位女画家的联展撰写了导言。她们一位来自马来西亚,另一位是我的台州老乡。这不是第一次,之前我曾为一位同辈女画家的画册作过序。那次小老乡的绘画主题是“本草纲目”,是她对某些中草药的观察和描绘。这是一种心理疗伤,是千千万万女生都经历过的。
对她们来说,感情挫折的比例极高,一旦经历恋爱的失败,无论男女哪方首先提出分手,她都会受伤,也都需要疗伤。男生也一样,只不过每个人的方式不同罢了。例如,有的会通过下一场恋爱。
对我本人来说,初恋的失败也是一次重创,那时我后来擅长的写作和旅行尚未得心应手,虽说我已经开始发表诗歌,并且游历了东北、西北和南国。
回想起来,初恋失败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不自觉地采取了另一种方式,也就是郊游,那比较符合我的经济状况。第一次是那年深秋,大学时代的班长蔡林从北京回母校,我约了卿光,还有两位中文系詩友,来自北京的P小姐和来自河南的W小姐,一起陪他爬济南东郊的华山。
华山又名华不(音fū)注,意为水中之花,在黄河以南,小清河以北。海拔197米,接近于杭州老和山,但方圆只有九万平方米,因此平均坡度高于四十五度。有人认为华不注是“花骨朵”的转音,因其形状犹如含苞的莲花,故也称作出水芙蓉。华山属“齐烟九点”,即站在千佛山上看到的九座小山之一,唐代诗人李贺诗云,“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那天下午,我们从学校出发,骑自行车北上,约三刻钟便到了华山脚下。在山下村子里放好车,便开始登攀。置身其中,就不如远看秀气了,这是北方的山与江南的山的区别。有一则流传甚广的故事,说的是山上有一个吕祖庙(果然我们爬山时路过一座小庙),当年和尚下山担水,一只狼趁机溜进去。和尚担水回来将门锁上,狼饿急了就把和尚吃了,然后它又出不了庙门,最后饿死在庙里。
中文系才女则告诉我们,济南是春秋时的古战场。齐晋之战中齐军大败,齐顷公急绕华不注三圈逃窜,被晋军紧追不舍,偏偏他的马被树绊住,不能行走,眼看要束手就擒。车上的大臣逄(音páng)丑父急中生智,他换穿顷公的锦袍绣甲,坐于金舆中的尊者之位,被晋将军韩厥俘虏。丑父镇定自若,他假装口渴,要求派随从去附近的华泉为其取水,结果顷公趁机逃遁。
此乃“三十六计”之第十一计“李代桃僵”的典型案例,犹如象棋中的舍车保帅。之后,丑父又用智慧化险为夷。原来,逄丑父被韩厥当作顷公带至晋军大营后,晋帅郤克发现上当了,他曾出使齐国,认识顷公。逄丑父告白:“我是车右将军逄丑父,刚才往华泉取水的是我的君主,他早已回齐营。”郤克听闻大怒,喝令将其斩首,逄丑父却不慌不忙地说:“臣子替君主赴难,我是第一个,反要被杀害,以后谁还忠于您呢?”郤克闻言有理,赦免了他。
李白游济南时也爬过华山,还留下一首三段诗《古风·昔我游齐都》,或可看成三首独立的诗。第一首写的便是华山,“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兹山何秀俊,绿翠如芙蓉。萧飒古仙人,了知是赤松。借予一白鹿,自挟两青龙。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
此处赤松是仙人,最早记载的是《淮南子》,诗人想象借他的一只白鹿上天。古时没有飞机,人们以为从天上俯瞰人间,一切都是倒影。后两首写别离和行路难,通读之感觉不逊杜甫的《望岳》,第二首末句为“分手各千里,去去何时还”。只是因为泰山名气大,《望岳》流传才更广。
“济南八景”中含有两个华山,一是齐烟九点,二是鹊华烟雨。鹊华是指鹊山和华山,前者如今位于黄河北岸,无主峰,远望如翠屏,相传先秦名医扁鹊曾在那炼丹,死后葬此。元代大画家赵孟頫画过《鹊华秋色图》(现藏台北故宫)描绘的便是济南的风光,被认为是元代文人画的杰作,画中华山俊俏挺拔,鹊山浑圆敦厚,中间渔舟出没,林舍掩映。
赵孟頫是浙江湖州人,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一世孙。1292年,他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泉城三年,留下“云雾清润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的佳句。回湖州后,结识祖籍济南的长辈文人周密,自称华不注山人。因周未到过故乡,赵孟頫画了这幅图,应是大明湖鹊华桥上所见实景。相传后来被来济南的乾隆帝看见收藏,之后在清朝不为外人所见。如此一座名山,未成为广为人知的风景名胜,实在是可惜了。
2
1986年五一前夕,我约了P小姐单独出游,那次是食堂共进晚餐临时作出的决定。那时还没有小长假,但五一节是法定的假日。如果说上次华山之旅时,我还只是感觉到与笛笛分手的可能性,这次已是铁定事实。我和P出发时已经快七点了,出学校北门后沿山大北路西行几百米,便到了山大路,右拐一直向北,过了花园路后便是黄台南路,黄台火车站就坐落在那个十字路口。
黄台车站在胶济铁路上,在济南站东边六公里处,与胶济铁路一起落成于1904年,比济南老火车站的历史还要悠久,后者是1912年通车的津浦铁路的车站。遗憾德国人设计的钟楼已在1992年被拆除,两位作出决定的市长也被记录在百度条目“济南火车站”而载入“史册”。之后,黄台车站是济南仅存的少数几座欧式建筑之一,附近的发电厂是济南主要电力供应点,污染十分严重。
无论那时还是现在,黄台站都是离山大最近的火车站,我们入睡后能在宿舍里听见汽笛长鸣。虽说当年黄台站只是四等车站,普通快车和特快列车不停靠,但有部分慢车和市郊列车停靠。我们买了两张八点半的火车票,向东去往青岛方向。前两站是历城和郭店,第三站是我们要去的平陵城,只是那会我们既不知那里是谭国旧址,也不知道离平陵城车站五百米处就是石器时代的城子崖遗址。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基本上在我翌日写的诗歌《郊游》里提到了,路上我还告诉P我与女友分手的消息,去年秋天她曾在校园里见过,我为她们做过介绍。P显得有些惊讶,之后我们沉默了片刻。这件事对郊游气氛有所影响,彼此之间也略显拘谨,直到我们下了车,沿着铁轨漫游,无意中进入了一个扳道房。
当时第三代诗人流行口语化,例如于坚的《尚义街六号》,此诗也受到了影响。不过,《尚义街六号》作于1984年6月,随《他们》杂志出笼是在1986年,我写这首诗之前未必读到过。
郊 游
黄昏时分我们忽然感觉到空气沉闷
随手打开窗子和最新的列车时刻表
目光不约而同地停留在x次市郊车上
又不约而同地转移到空中相遇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飞起来了
再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出了y站
沿铁轨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动漫无目的地交谈
然后选择一处弧形的高地坐下来
坐下来才发现有那么多星星密密麻麻地围着 我们
月亮圆得像蜜月时用的玻璃托盘
一会儿雾来了它便钻入云端
就像我们感觉冷了会躲进扳道房一样
我们对扳道工说是写小说的来体验生活他真 信了
于是他便拿出好酒好烟来招待我们
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身世
讲他的光棍日子自由自在的光棍日子
讲老家的村民如何地看重他羡慕他
讲城里当干部的弟弟又怎样瞧不起他不睬他
说着说着电话铃声响了他便打着手势停了下来
好像他是里根总统我们是他的立传人
于是我们起身告辞悄悄退出他的白宫
于是火车叮叮当当地用聚光灯打量我们
于是我们又坐下来躺下来数星星
谁也不打这条道上走
等到我们爬上最后一列返城的火车
这些景象就会消失,永远消失
这首诗从未发表或投稿,只是记录了那次郊游。如今黄台车站仍在使用,且已升格为二等车站,却不再停靠客车,只办理整车、零担或集装箱的货物发到。原来,铁道部把车站分成特等至五等共六个级别,除了特等和一等必须有客运,其余车站的级别视客运或货运多少而定。黄台和历城因货运多而列二等,郭店是四等,但有少量客车停靠,而平陵城站已停用。
3
又一个秋天来临。那会儿我喜欢做红烧鸡鸭或鹅来补充营养,不加水,只用酱油、糖和茴香,用低瓦数的电炉慢炖。这个技艺让我后来在欧美和拉丁美洲游学时发挥了作用,老外们要求低,我再做几道蔬菜和汤就可以请客了。不过由于香味有时会飘到走廊,因此遇上保安查房容易出问题。有一次果然被逮住,我被带到保卫处。幸运的是,我有个校长导师,很快被放了且物归原主。
与此同时,我与中文系的交往日渐增多,特别是同一宿舍楼里的研究生,他们中有些是从南方大学考来的,这与山大文科名声在外不无关系。这其中,有个单身汉较多的宿舍,三位光棍分别来自上海、浙江和安徽。后来,他们与外语系的一个女生宿舍建立了友谊。有一次,约好一起去北郊的黄河边野餐。因为女多男少,便约我同行,那次郊游让我与黄河有了近距离的接触。
在《河套》和《长安》两篇里我已写到中游和上游的黄河,现在必须要提及它的下游了。下游的最大特点是改道频繁,小的有一千五百多次,大的也有二十来次。最北处经海河在天津入海,最南处借淮河入海(还有部分黄河水曾经大运河注入长江)。过去2600多年来,黄河河道经历了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的大循环摆动。大体以河南孟津为顶点,从天津到淮河的大扇形内。
1128年,南宋东京守将杜充为防御金兵南下,在河南滑县决开黄河堤岸,造成黄河水自泗水入淮河,改渤海而入黄海。那以后,黄河不再流经河北省,而主要在南面摆动,明代后期起固定在明清故道,在今江苏滨海入海,行水三个世纪。直到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在河南兰考再次决口改道,再次摆回到北面,行今之河道,复又北流入渤海。无论如何,黄河从未在山东半岛入海。也正是那年以后,黄河才流经济南北郊。
那次我们各自骑车,男生们从新校出发,途经老校会集外文系女生,八九辆车,浩浩荡荡地向北。过了胶济铁路和小清河不久,右侧出现了华山。继续向北,就到了黄河大桥,行程一个多小时。这座斜拉公路桥始建于1978年,1982年正式通车,与我的大学本科几乎一致。桥宽二十米,长两千多米,主桥近五百米,二百二十米的跨度当时亚洲最宽,在全世界也排行第八。
因为大家都带了食物和饮用水,有的甚至带上炊具,我们没有上桥,而是径直到桥东的河滩上找了个地方,铺展开塑料纸和报纸。记忆中的女生有一个年龄最小脑袋圆而大,还有就是杭州老乡吴苏林,她的家在武林门金祝新村。红扑扑的脸蛋,迷人的眼睛和小酒窝,无疑她是女生中最引人瞩目的,好像还是系花校花一类。
值得一提的是,四年以后已在杭州工作的我到北京中关村访学,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另一位家住金祝新村的杭州姑娘俞飞鸿。她八岁时就演电影,其时是电影学院表演系二年级学生,曾邀我在电影学院食堂共进晚餐,她让我想起吴同学。后来俞姑娘赴美留学,回国后主演了好几部很火的电视剧和电影,成为众所周知的明星。
再來说说吴同学,虽然我有兴趣与她交往,但她已有一位公开的追求者,那时候的我又性格内向,故只能在一旁欣赏。那位追求者是上海的赵同学,他也是那次野餐的策划人,其用意不言自明。多年以后,我在杭州街头巧遇吴同学,才知道她后来嫁给同班同学去了青岛,那次见面冲淡了一些过去年代的美好记忆。
那年夏天球王马拉多纳在墨西哥大放光彩,并帮助阿根廷队赢得世界杯,我因此穿着白底的蓝色条纹T恤。我们沿着河岸走了走,遇见一位持枪的猎手,手里拎着几只野兔,我和他合了影。可是,我没有看见一位垂钓者,黄河水流不仅浑浊细小,旱季甚至可能断流数月。这让母亲河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降低,但我对夕阳下的芦苇荡印象深刻。
虽说黄河流经济南才130年,但这条水道的历史却十分悠久,原本它就属于济水故道。这也是济南名字的来历,还有下游的济阳,以及济宁,后者与黄河相距有些远了。说起早已消失的济水,它是一条极其神秘的古代河流,源于河南济源市王屋山(豫晋界山)上的太乙池。在《小回忆》之《河流》篇里,曾讲到王屋山有位列道教“十大洞天”之首的王屋洞。
济水先以地下河向东潜行,约四十公里后才露出地面,形成珠、龙两支河尔后又合为一支,叫水。至焦作市温县西北始名济水,那里也是太极拳的发祥地。之后,又再次潜流地下,穿越黄河而不浑,在荥阳(隶属郑州)再次神奇地浮出地面。济水流至新乡市原阳县时,第三次伏行一百多公里至山东定陶(隶属菏泽)。
济水三隐三现,神秘莫测。难怪辞书之祖《尔雅》中提到的四渎(四条独流入海的河流)中就有济,其他三渎是众所周知的(长)江、(黄)河和淮(河)。古时皇帝祭祀名山大川即指五岳和四渎,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重新颁布了天下名山大川的序次和祭祀规格,济水名列四渎之首。
唐代以大淮为东渎,大江为西渎,大河为西渎,大济为北渎。那以后,济水已逐渐衰微,尤其是济水下游,由于泥沙淤积,大多河段断流。可是,祭祀的规格反而有所增加。直到清代,对济渎庙的崇拜丝毫未减,如今它是河南省最大的古建筑群,也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这些历史,让我对黄河下游多了一份敬重,也增添了那次郊游和野餐的意义。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我又多次返回济南,在友人的陪伴下,发现南郊有美丽的群山,长清区还有齐长城起点。后者始建于春秋时期,比秦始皇下令修筑的万里长城要早得多。近来还有学者考证,古代民间故事中的孟姜女哭长城哭的是齐长城。如同《故国》篇记叙的,2015年夏天,我在从蓬莱到济南的路上,驱车造访了济南东郊的龙山文化博物馆和城子崖遗址,完成了最有意义的一次郊游。
十、畴人
想必你已经知道,莫德尔在十年前已经过世,但他的猜想仍然活着。
——爱多士致柯召
1
在古汉语里,畴人有两层含义。其一,古代天文历算之学,都有专人执掌,父子世代相传为业称为畴人。其二,精通天文历算的学者。由于古代中国数学主要围绕着历算,研究天文的人往往也是数学家,故而数学家是畴人,而祖冲之的儿子祖暅是子承父业。如果说济南或山东最好的数学家出自山大,那应该不会有错,在教育部最近两次学科评估中,山大的数学学科均列全国第三,仅次于北大和复旦。
山大最好的两位数学家,无疑是先师潘承洞和彭实戈。而在历史上,山东贡献出的最杰出的数学家恐怕要数魏晋时期的刘徽了,他是邹平(西距济南机场五十公里)人,其主要成就包括割圆术和牟合方盖的发明。前者为之后一千多年中国数学家在圆周率的数值计算领先世界奠定了基础,后者为得到球体积计算公式指明了方向。巧合的是,这两者的继承和发扬者均为南北朝时期的祖冲之祖暅父子。
刘徽的著作《九章算术注》和《海岛算经》堪称中国最宝贵的数学遗产,他的思维敏捷,方法灵活,既提倡推理又主张直观.是中国最早主张用逻辑推理方式论证数学命题的人。说来有趣,刘徽被认定是山东人要感谢皇帝中的艺术家宋徽宗,刘徽在史书上的记载寥寥可数,唯《宋史》里的六个字“魏刘徽淄乡男”最有价值。原来,1109年,徽宗追封古代天算家七十余人。而宋时仅山东三处地名含淄——临淄、淄川和淄乡,后世学者据此考证刘徽是邹平淄乡人。
济南出身的现代数学家中,以王浩成就最大,他是世界驰名的数理逻辑学家。1921年,王浩出生于济南,祖籍德州齐河县。他后来就读于历史悠久的省立一中初中部,即今天的济南一中。抗战开始后他转至扬州中学和中央大学实验中学,最后在西南联大附中毕业。1939年,王浩考入联大数学系,听过杨武之的代数课,尽管杨老先生希望他攻读纯数学,但他获得学士学位后进入清华研究院哲学部,师从金岳霖先生。
据说王浩在济南读初中时就在后来出任一中校长的父亲王祝晨建议下阅读过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和金岳霖的《逻辑学》,后者用八十页篇幅介绍了罗素和怀特海的《数学原理》,让他认识到数理逻辑既有趣又易懂,他的硕士论文是《论经验知识的基础》。我想起比王浩年轻一岁的家父“文革”期间曾向北大老同学借阅《反杜林论》英文版,他和王浩在昆明时间上也有交集,假如毕业后不回家乡闹革命,而是像王浩那样跟着金先生读哲学,恐怕人生道路大不相同了。
1946年,王浩前往美国哈佛大学留学,跟随著名哲学家、逻辑学家奎因,学习他创立的形式公理系统,两年后即以《经典分析的经济实体论》获哲学博士学位。不久他又赴瑞士苏黎世联邦工业大学做博士后,并应邀到牛津主持数学基础的讨论班,研读维特根斯坦,同时开始对电子计算机产生浓厚兴趣。
1952年,王浩当选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士,这是一个纯民间的组织。后来,他又当选英国科学院院士,是继陈寅恪、夏鼎和赵元任之后的第四位华人,这也是一个由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的杰出学者组成的民间团体。1961年,王浩受聘哈佛大学讲座教授,是华人中的第一个。1983年,他被国际人工智能联合会授予首届数学定理机械证明“里程碑奖”。
与王浩同龄且同年考入西南联大的历史学家何兆武后来在《上学记》中这样描写昔日同学,“王浩本科是学数学的,哲学念得也非常好,他认为,学哲学只有两条路走,一条路是从自然科学入手,特别是从数理科学入手,不然只能走伦理说教的路,比如孔孟之道,仁者爱人,但这些不是哲学,真正的哲学一定要从自然科学入手。另一条路,就是得到一点哲学熏陶,从哲学背景改行搞文学。”
何先生接着写道,“他这一点说得非常有理,西方的大哲学家大多是科学家出身,像近代的笛卡儿、莱布尼茨,当代的怀特海、罗素,还有列宁批判过的马赫、彭加勒,都是第一流的科学家。王浩是学数学的,当然可以搞“真正的哲学”,我没自然科学的基础,念了一年工科远远不够,心想还是不要学哲学了,学也学不好。”遗憾的是,王浩没带过中国学生,他的学问没有同胞可继承。1995年春天,王浩在纽约去世,享年七十四岁。
2
1986年6月下旬,我亲眼见到一位外国畴人,并与之有近距离接触,那便是数学大师保罗·爱多士。愛多士是匈牙利犹太人,二十一岁在布达佩斯取得博士学位,到曼切斯特做博士后研究。之后在世界各地学术旅行达半个多世纪。他没有其他嗜好,心无旁骛地献身于美妙的数学,研究领域涉及数论、组合数学、图论、集合论、概率论、数理逻辑等,一生共发表1500多篇论文,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爱多士之所以来中国,得先从我的台州老乡柯召说起。柯老1910年生于温岭,小学毕业后进入杭州安定中学(现杭七中),该校也是文学家茅盾、历史学家范文澜、翻译家冯亦代、漫画家华君武的母校。从清华数学系毕业后,柯召于1935年赴英国曼切斯特大学留学,师从著名数学家莫德尔,两年后获博士学位回国,长期在四川大学任教,195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并曾担任川大校长。
正是在曼切斯特读书期间,柯召结识了比他年轻三岁的匈牙利青年爱多士,两人成为好朋友,并合作过三篇论文,他也就成了爱多士数一,还做了后者的围棋老师。1938年,柯召回国时,爱多士一路从曼切斯特送到伦敦。二十二年以后,爱多士取道莫斯科和乌兰巴托来北京,柯召从成都赶来相见,并合作完成了爱多士-柯-拉多定理,成为组合数学的经典命题。
下一次见面又隔了二十年。1979年,爱多士在加拿大的一个数学会议上见到了柯召的学生魏万迪,因为知道老朋友安然度过“文革”而欣喜万分,托魏带一封信给柯召,从此恢复了联系,时有信函往来。1984年,爱多士与陈省身一起获得了象征终身荣誉的沃尔夫奖。那年秋天,在托一位同胞数学家从北京中关村转寄成都的信中,爱多士用一种幽默的方式问候了老朋友:
亲爱的柯:
我依然存活在这个世上,围棋下得就像从前一样的糟……
拉多,他比我年长,现在挺好。他遭遇了一次车祸,也已完全康复,他的妻子路易丝伤要重得多,不过现在也好了。那个爱多士-柯-拉多定理已经非常有名了,被好多人引用。卡托拉发现了一个非常简洁的证明。
我最近收到马勒的一封信,他现在不那么好,但是依然在做证明和猜想。
…………
想必你已经知道,莫德尔在十年前已经过世,但他的猜想仍然活着。事实上,几个月前它刚被德国的青年人法尔廷斯证明了,他用了非常繁复的代数几何。
致以问候 再见
可怜而伟大的老人
一年半以后,他们终于又在北京柯召女儿家见面了。爱多士依旧不拘小节,上衣袖子破了,阿姨帮他补好并钉上纽扣。那次爱多士送了柯召女儿一条白纱巾,柯召说那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因为身体的某种原因,爱多士无法亲近女性,因而终身未娶。爱多士又与柯召下起了围棋,他依旧是输家,然后两人联名给从前的同事马勒写了封信。翌日爱多士在数学所做报告,王元主持,柯老前往捧场,那也是两位老朋友最后一次见面。
正是那次中国行,爱多士应潘师邀请,从北京来山大讲学。他给我们做了一场数论报告,我却记不得题目了。只记得午餐后,潘师嘱我送他回留学生楼休息。他没有关门,而是邀我进屋坐下,他走到桌前,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数行公式递给我,并用夹带着浓重东欧犹太人口音的英文解释,直到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甚至没有保存好那张纸条。
1991年秋天,我第一次坐飞机,到成都参加第四次全国数论会议,那次会议也是为柯老补做八十大寿。五年以后,爱多士在华沙做报告时突然去世。又过了两年,他的两部传记《钟情于数字的男人》和《我的大脑敞开了》问世;2013年,儿童书籍《热爱数学的男孩》也出版了。2004年,我也曾写下一篇纪念文章《与保罗·爱多士失之交臂》,收录在商务版《数学传奇》中。
虽说后来有许许多多的数学大牛来华访问讲学,2002年国际数学家大会也在北京召开。普林斯顿的两代数论大家——挪威人赛尔贝克和南非人萨那克都来过山大,后者还获得山东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头衔,也曾到过浙大,但似乎再也没有爱多士与柯召那份浓厚绵长的兄弟情谊出现。
3
1799年,一部冠名《畴人传》的著作问世,主编是扬州人阮元。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科学家传记,共46卷。既有商高、孙子、史马迁、王充、张衡、蔡邕、郑玄、赵爽、刘徽、葛洪、何承天、祖冲之、祖暅之、李淳风、一行、沈括、苏颂、秦九韶、杨辉、李冶、郭守敬、徐光启、黄宗羲、梅文鼎等243位同胞科学家,也有欧几里得、阿基米德、哥白尼、第谷、利玛窦、汤若望等37位外国科学家。
阮元何许人也?他是清朝名臣、学问家、思想家、教育家、科学史家、书法家,被尊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畴人传》的出笼使中国开始有了系统记载天文数学方面人物的书籍,此书为中外科学史家所瞩目,民国时收入《清史稿》。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博士在其名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中称《畴人传》为“中国前所未有的科学史研究”,并赞阮元是“精确的科学史家”。
1764年正月,阮元降生于扬州。虽然贵为一代大儒,终生温文尔雅、滴酒不沾,阮元的家族却为武官世家。只因他从小身体文弱,学射箭拉不开弓。父怜之,命其改学经学,才有了一代文宗。阮元八岁即能做诗,且有“雾重疑山远,潮平觉岸低”之妙句。但他的诗才并非私塾老师所教,而是得益于他的母亲。林氏常说:“读书做官,当为翰林。”
二十四岁那年,京城举行了一次额外的恩科考试,阮元在殿试中以二甲第三名赐进士出身。一年后,他在翰林院庶吉士的考核高中第一名,并深得乾隆喜欢。1793年,二十九岁的阮元出任山东学政,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官宦人生。阮元来到济南,当时山东学署的休憩之地在大明湖南岸的四照楼,推窗便是百顷湖水。他体察士子寒窗苦读的艰辛,爱惜真才实学之士,对落榜士子也富有同情。
对八股取士阮元却深怀不满,作为学政,他虽然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种考试形式,但他对考试内容进行了重大调整,不考四书五经里须死记硬背的知识,而是考如何以经术教士、如何治学及取士之道等人才培养问题,以观其识。暇时阮元遍游齐鲁名山,留下一部诗文集《小沧浪笔谈》。小沧浪是在大明湖北岸,正好与四照楼相对。两年后他改任浙江学政,开始编纂《畴人传》。
在古代中國,数学虽曾被列入儒家必习的六艺之一,却始终不受统治者重视。在他们看来,数学是九九贱技,而研究科学是“万物丧志”。《新唐书》称:“凡推步、卜相、医巧,皆技也,小人能之。”此处推步即推算天象历法,也包括了数学。只要对中国历史稍有了解就会知道,古代科技虽也有辉煌的成就,但与儒家经典的研究相比较,实在是微乎其微(今日则恰好颠倒了过来)。
虽说宋代出现了秦九韶、朱世杰等大家,元、明两代却没有算学馆,国子监的学生不知宋代数学研究的成果为何物。到了清代,因为历法的需要,数学才开始受到重视,康熙晚年复又设立算学馆。到了乾嘉之际,随着考据学的盛行,对传统算学的整理和研究也成为学界热点。乾隆接受大臣建议,将一些失散已久的数学著作收录进《四库全书》。
正是在这样的大环境和前辈的精神鼓励下,阮元将数学升格为儒家的“实事求是”之学。他并以此作为评判通儒的标准,认为“天与星辰之高远也,非数无以效其灵;地域之广轮,非数无以步其极;世事之纠纷也,非数无以提其要。通天地之道曰儒,孰谓儒者而可以不知数乎?”于是,他开始编纂《畴人传》,将包括数学和天文学的自然科学纳入儒学。
阮元早年研经,略涉算事。后来精通步算,二十四岁写成《考工记车制图解》,二十八岁撰写《拟张衡天象赋》,获得圆明园大考一等第一名,显示了他深厚的天文学知识修养。此外,他还曾运用天文历算知识考证《诗经》的写作年代。这些,都为他编纂《畴人传》打下坚实的基础。
此书出版后不仅受到学术界推崇,继承者亦多,在随后的一个多世纪里,增订版《畴人传续编》《三编》《四编》相继问世。此书收入的畴人虽说有不少官员,但阮元并没有把自己列入。即便他嘱托罗世琳编著《畴人传续编》(1840年),也没有他自己。直到1886年,编三才收入阮元小传,此时阮公去世已经三十七年了。
遗憾的是,阮元在书中始终坚持黄宗羲提出的“西学中源说”,认为西方自然科学的每一成就都能在中国传统科学中找到它的萌芽。不过,他同时认定,古代中国的科学超过西方,如今西方科学胜过我们,我们仍具有赶超西方科学的实力。这对近代中国走上“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路应该有一定的影响。
十一、鲁国
孔子是中国的耶稣,虽然他很少谈论神,却在道德方面有着与耶稣相似的影响力。
——戈尔·维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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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乃齐鲁之邦,古时候齐鲁两国的竞争成就了山东,如今也有两座大城——济南和青岛。古时齐国更强盛,疆土也大,齐桓公曾列“春秋五霸”之首。我在前面至少已撰写了两篇文章——《泉城》和《胶东》专谈齐国,《故国》的叙述范围也在后来的齐国之内。鲁国虽弱小,但以礼仪和文化传世,本篇就来谈谈鲁国。我试着叙述相隔三十多年的三次旅行,涉及的交通工具分别有火车、轮船和汽车。
1984年夏天,我和两位师兄去合肥科大参加全国数论会议的路上,曾经停九州之一的兖州,这座以煤铁矿著称的城市如今是济宁市的属区。据说兖州得名于兖水,兖水即济水。我们从兖州搭乘公车去曲阜,参拜了三孔。孔府和孔庙在城里,孔林在城北。沂水和泗水一南一北流经曲阜。记得我们从南面走起,首先参观了孔庙,并在一座大殿前拍摄了唯一的合影。
孔庙三路布局,九进庭院,贯穿在一条中轴线上,左右对称排列。这个在我的想象之中,三路是常态,九进是给了孔子帝王甚或神明的待遇。记得2004年柏林文学节期间,已故美国名作家戈尔·维达尔曾亲口跟我说,“孔子是中国的耶稣,虽然他很少谈论神,却在道德方面有着与耶稣相似的影响力。”虽说如此,孔庙的面积之大仍出乎我的意料,它占地十四万平方米。换句话说,如果宽度是一百米,长度有一千四百米。
孔庙是祭祀孔子、表彰儒学的地方。始建于周朝,完成于明清时期,是全世界两千多座孔庙中规模最大的一座。孔庙东侧为孔府,是孔子后代长子长孙居住的地方。初期只有三间古宅,后来逐渐扩大。目前的孔府系明代建筑,据说孔府是1503年,即弘治年间改建的。到了嘉靖年间,又特意迁移了曲阜县城,把孔府孔庙围在其中。
孔林位于城北的泗水河边,是孔子及其家族的墓地,我们乘坐三轮小卡车前往。孔子死后,弟子们将他下葬,但只是“墓而不坟”,即无高土隆起。到了秦汉时期,才将坟高筑。后来随着孔子地位的升高,孔林的规模越来越大。1994年,孔林和孔庙、孔府一起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孔墓西侧有三间子贡芦墓处,弟子们守墓三年,唯有子贡又守三年。我还看见清初剧作家、《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之墓,他是孔子第六十三代孙。
其实,孔子的祖籍在河南,具体是在商丘市夏邑县。他的祖上是宋国贵族,先祖还是商朝的开国君主商汤。说到商丘,不得不说及当时人们遵守的“灭国不灭祀”原则,武王夺取政权以后,让纣的儿子武庚继承殷王位,统治殷商故地。同时安排自己的哥哥管叔、弟弟蔡叔、霍叔驻守在殷都附近,以监视武庚,史称“三监”。蔡姓的故国蔡国也因此而诞生,最初的都城在上蔡。
武王死后,成王继位,周公摄政,哥哥管叔不服,于是便发生了“三监之乱”,武庚也被挟持参与。周公亲率大军东征平乱,杀死了武庚和管叔,放逐了蔡叔,降废霍叔,这可能是因为蔡叔和霍叔是周公同母弟弟的缘故。不仅如此,周公仍以纣王庶兄微子继承殷祀,在商丘建国,是为宋国。可以说,宋国臣民大多是殷商遗民,有不少是贵族后裔。
果然,宋国人知耻而后勇,发愤图强,这个面积与如今江苏或浙江一样大小的小国家,存在了将近七个半世纪,几乎与鲁国一样久长。不仅善于经商致富,更是出现了孔子、墨子、庄子和惠子四位圣人,分别引领儒家、墨家、道家和名家。虽说“春秋五霸”之一的宋襄公并未成就大业,但计然却帮助越王勾践灭掉吴国,似乎完成了孔子未能完成的一部分壮志。
话说微子死后,其弟弟微仲即位,他是孔子的十五世祖。六世祖孔父嘉是宋国大夫,曾为大司马,他在一次宫廷内乱中被杀,其子木金父逃到鲁国都城,他的曾孙叔梁纥便是孔子生父。叔梁纥的正妻连生九个女儿,小妾生的儿子又有足疾,晚年再娶一个,终于诞下孔子,其时他已年近七旬了。孔子年少父母俱亡,后来为了能常回宋国祭祖,娶了宋女亓官为妻。可是,孔子与弟子周游列国十四载,到达宋国时并不受欢迎。
自从十七世纪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把孔子著作译介到歐洲以后,孔子逐渐成为世界级的文化名人,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象征。2004年底,全球首家孔子学院在首尔正式设立,之后如雨后春笋般开放。虽说美国芝加哥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和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大学先后关闭了孔子学院,十一年以后,孔院已遍布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学员总数接近两百万。
前面说到周公,他是武王弟弟。武王当初分封时,鲁国是周公封地。但因翌年武王去世,成王年幼,需周公留在镐京辅政,于是他派长子伯禽出任鲁国开国国君。伯禽坚持以周礼治国,使鲁国面貌焕然一新,辖区北至泰山,南达徐淮,东至黄海,西抵阳谷。后来蔡叔参与叛乱被流放,他的儿子蔡仲却遵守德训、与人为善,又被周公提拔到鲁国辅助伯禽,因政绩卓著被周公续封蔡国。蔡叔和蔡仲均为蔡姓的始祖,我提这些,是为了表明鲁国与蔡姓有缘。
2
从天池回来一个多月以后,趁着中秋恰逢周末,我与三位中文系同学结伴去了微山和枣庄。微山县属济宁市,枣庄和济宁两市均与江苏徐州接壤,虽说徐州与曲阜的距离等同于济南与曲阜的距离,仍在鲁国的范围内。我们两男两女,没有一对情侣关系,倒也轻松自在。其中一位孙姓的女生是南京人,另外两位是山东人,他们的一位同班同学是微山父母官的公子。有一天,他弄来一艘机帆船,让我们在北方最大的淡水湖——微山湖遨游一番。
说到微山湖,它是微山县南部的断陷湖,水深不过三米,北与昭阳湖、独山湖、南阳湖依次相接,俗称南四湖,济宁市位于北端。京杭大运河傍湖而过,湖对岸是徐州沛县,以前苏鲁两省常为湖的归属和水的使用争吵,现在规定水面属微山县,湖西湿地属沛县。沛县西侧丰县和南边铜山区从前均隶属沛郡,汉高祖刘邦便是沛丰人,明太祖朱元璋祖籍也是沛县。还有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南唐后主李煜也是那里人,故有“龙飞之地”的雅称。
依据我的手绘地图记载,那次我们先是坐火车到了薛城,然后向西到夏镇,那正是微山县城所在地。据说夏镇与同属微山的南阳镇,还有镇江、杭州并称为运河“四大古镇”,我那时却没有看出来。1851年,黄河在蟠龙集决口,沛县一带被水淹没,沛县县治一度迁来夏镇。直到太平天国时捻军攻陷才迁走,历时十一年,故素有“一步两省、一街两县”之说。
从前曾有夏镇八景,可惜如今已荡然无存,这里来述说其中两景。一是“泗亭问渡”,位于夏镇闸上。壮年时刘邦仍在沛县任泗水亭小亭长,某日他忽然起兵反秦,后来无路可走,遂来此求救。船民即指路送行,助其逃生。清康熙南巡经过此地曾问及泗亭之事,随后便建起了牌坊。
二是姜肱故里。汉代“独尊儒术”后,儒家的道德标准成为最高准则,鲁国更不用说了,东汉尤其重孝,以至于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据《后汉书》记载,夏镇人姜肱是世家名族,对继母很重孝道,兄弟间友爱备至,三人共盖一床被。以致长大成人、各自娶妻以后,仍不愿分开。后来考虑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每人都要传宗接代,才不得不分开就寝。之后,“姜肱共被”就成了形容兄弟友爱和睦的典故。
坐在船上,我们时而歌唱,时而欢笑,却无人想起那些典故。不过,我们都看过电影《铁道游击队》,秦怡饰演女主角芳林嫂。讲的是鲁西南矿区的铁路工人沿津浦铁路与侵华日军周旋的故事。这部片子依据刘知侠同名小说改编,其时他在济南工作。影片中有一支旋律优美的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由二十六岁的吕其明作曲。不知不觉间,我们哼唱了起来: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那次我在微山湖上写了一首诗《被遗忘的中秋月》,场景却安排在山大校园里,这说明那时校园舞会已经颇为流行了。同时也隐约折射出,那一刻我对过去的怀念之情。
哦,朋友
请让我暂时离开你们
离开那喧闹的舞池
那些迷人的笑容和眼睛
去到她的身边
和她单独在一起
沐浴她的光辉
感受她的溫情
倾听或诉说
娓娓而谈
哦,朋友
假如此刻你们正余兴犹酣
假如你们忘记了我的存在
假如……
——这一切都已不那么重要
回济南那天,我们先向东去了枣庄市峄城区。峄城原为历史悠久的峄县治所,有西汉经学家匡衡墓。1958年,峄县政府迁至枣庄,如今峄山是枣庄市属区。我们到了榴园镇,去果园里摘了不少石榴,那也是朋友的美意。可惜因为那会还没有国庆长假,我们错过了滕州,那可能是枣庄最有文化底蕴的地方。
3
从前我们的祖先惧怕海,齐国没有发挥濒临黄海和渤海的地理优势,反而鲁国由于处于内陆,与周边国家的文化交往更加方便,孔子才会周游列国。2015年夏天,我从胶东驱车去洛阳,路过济南停留了两天,尔后向西南方向进发,先后经过聊城和菏泽,在平阴过黄河,到郓城借宿如家酒店。春秋战国时期,聊城属于齐国,而菏泽分属宋、卫、鲁(春秋),齐、楚、魏(战国),唯有郓城始终属鲁国。
据《春秋左传》记载:“成公四年冬城郓。”意思是说,鲁成公四年(公元前487年),鲁国为加强防御,筑城名郓,这是郓城的肇始和名字的由来。《郓城县志》也有记载,“郓为鲁西鄙,地临曹、卫,尝聚军于此,以防侵轶。”此处“鄙”有边远之意,也就是说,郓城为鲁国的西端。
我们抵郓城时天已黑,街上灯火幽暗,只有小吃摊一字儿排列,让我想起《水浒传》里描写的忠义堂,晁盖、宋江、吴用等绿林好汉都是郓城人。事实上,这部小说的作者施耐庵一生只在两个县治做过县令,一是郓城,二是钱塘,他对这两个地方熟悉。因此,他笔下的人物许多出自郓城,还有数十位好汉死于招安后对浙江方腊的征讨,包括几位深受读者喜爱的将领,花和尚鲁智深在六和塔下圆寂,行者武松葬于西子湖畔的西泠桥附近。
翌日早上,我在县城里兜了一圈,看到了水浒好汉城。市中心的一中是我大学班长蔡林的母校,我稍作停留,拍摄了几张照片。不久以前,我才从班微信群里知道班长十四岁以前在郓城,他与彭丽媛念同一所中学,拥有同一位音乐启蒙老师,难怪他教会了我们那么多好听的歌,包括电影《铁道游击队》插曲。只是班长有所不知,他毕业后,他的学妹曾来山大为我们演唱《沂蒙山小调》。
多年以后我才得知,彭丽媛与我们同年来济南,她考入的是五七艺术学校中专部,当年年底该校改名山东艺术学院。两年以后,已出访过欧洲六国的彭丽媛毕业分配到济南军区前卫歌舞团,成为一名文艺战士。之后,她又到中国音乐学院进修大专和本科,继而成为金铁霖教授的硕士研究生,并在1984年正式调入总政歌舞团。
在聊城,我参观了大运河畔的运河博物馆。原来,元、明、清三朝繁盛一时的京杭大运河沿岸的码头城镇,如山东段的济宁、聊城、德清、德州,因受南北漕运影响,风俗颇有江南特色。这些城镇里大多有竹竿巷,集中了江南地区常见的竹编店铺,街面上开设的茶馆,其铺面格局,卖茶、饮茶方式也具有江南特色。
相比之下,胶东地区的民俗有所不同,体现出了外出谋职带回的异地文化。在历史上,有无数山东人闯关东,他们大致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携家移居东北,带有逃荒性质;另一种是家仍在山东,但大半生在东北做生意,俗称“住地场”。他们将山东的习俗带去东北,又将东北的习俗带回山东。长期的交流使两地的民俗文化有了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一些内容相同的民间故事,还有人物个性,甚至身材、方言的趋同。
无论鲁国还是齐国,都是周武王的封地,还有一个儿子召公被封燕(今北京房山区),为燕国的始祖,曾与周公分陕而治,支持周公摄政、平定叛乱。那次分封对中国的历史演变和文明的形成起到关键的作用,否则的话,恐怕就没有春秋战国和诸子百家了。周公不仅制定了《周礼》,还关心历算,著名的勾股定理的雏形便是他与大臣商高对话时由后者提出来的:
勾广三,股修四,径隅五。
这是(3,4,5)这组最小的勾股数最早的记录了。完整的勾股定理也是周公的后人荣方和陈子提出来的,收入中国最早的数学典籍《周髀算经》中,它等价于西方的毕达哥拉斯定理,商高、荣方和陈子三人的传记也收入了阮元的《畴人传》。
遗憾的是,虽说鲁国是周公的封地,周公又是孔子最崇拜的人,孔子继承并发扬了周礼,奠定了周公开创的儒学,却没有继承他的多才多艺和文理兼备。事实上,孔子及其弟子的著作中没有提到过数学,而在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对数学和推理颇感兴趣的墨家和名家被排挤消灭,中华民族的理性思维的翅膀被折断了。
十二、部长
李从军卸任校研究生会主席时,计算机系一位从西安来的愣小伙毛遂自荐,做了他的接班人。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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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通向外部世界的窗户打开来,自然也影响了校园生活,跳舞热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山大的舞池是在文史楼,每逢周末,那里总是人山人海。当然,学跳舞还是在小教室,是班级、学生会或研究生会组织,开始时会请外系或校外高手来教。起初流行的是快三慢四等,后来有了伦巴、探戈,不过拉丁舞的技术含量高,并非每个人都能学会。每次遇到难跳的曲子,大家就停下来看少数几对舞伴表演。
我开始读博时,校研究生会主席是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的李从军,他比我早一年半入学,导师是萧涤非教授。李从军是安徽六安人,硕士学位是在吉林大学读的,他出生于1949年,比我们年长许多。我那时担任研究生会学习部副部长,李从军喜欢跳舞,我和另外几位部长曾协助他举办舞会。他的个头应有一米八零以上,记得他经常邀请的舞伴中有中文系八三级的高个女孩张菁,是他的安徽老乡。
张菁的男朋友是比她低一年级的烟台人王松,王松是校排球队主力队员,也是我的诗友,我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今天。张菁毕业后留在济南,做了一名电台文艺频道的主持人,曾在她的节目里介绍过我的新书。而王松一直是自由职业者,自称“人贩子”,组织劳务输出到世界各地,他自己也趁机先我跑遍了五大洲。
有一个周末,舞池里来了不速之客——省长李昌安。李省长是辽宁鞍山人,出生于1935年,那會刚五十出头。他曾担任第七机械工业部副部长,时任省委副书记、省长、中共中央委员,李省长是工人出身的劳动模范,后来进入北京机械学院业余大学学习。我离开山东那年,他也调任国务院副秘书长,只是后来没再升迁,而是去了央企。
李省长红光满面,风度翩翩。我不记得那次有没有学校领导陪同,但李从军是在场的。被安排邀请省长跳舞的有中文系八三级女同学李晋琳,她是我的好友、又高又帅的张华的舞伴,两人联手表演的现代舞《请跟我来》和西班牙舞《天鹅湖》片段在校迎新晚会演出很受欢迎。
张华是菏泽成武人(伯乐的老乡),那时是中文系文艺学在读硕士,导师之一曾繁仁在潘师病故后接任了山大校长之职。后来张华在人大获得博士学位,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我至少认识三个与他同专业但非同门的师兄师姐,其中刘自力后来嫁给张华,毕业后进了央视,成了新闻联播报道组长,专门报道最高领导人出访事宜。
山大毕业生在京城颇受重用,据说学校百年校庆的新闻上了新闻联播,而有些C9名校却没有这份“待遇”。1999年春天,我早已回到杭州,有一天,我突然在浙江电视台晚间新闻节目里看见李从军的身影,身份是浙江省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原来,他从山大博士毕业(毕业论文是有关李白出生地的再考证)后就从政了,进了中宣部政策研究室任副处级调研员。
来杭州之前,李从军担任过宁波市委副书记兼宁大党委书记。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巧合的是,我的一位老邻居是他硕士阶段的同学,他们来往比较多,由此可见,这位老同学还是比较念旧的。李从军后来回京,先后担任中宣部副部长、全国人大常委、新华社社长、全国政协教科文卫体委员会副主任等职。
李从军卸任校研究生会主席时,计算机系一位从西安来的愣小伙毛遂自荐,做了他的接班人。他的名字叫张光平,毕业于西北电讯工程学院,就是我第一次游西安下榻的学校。原本,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有意卸任。但比我年长一岁、依然在读硕士的光平兄极力挽留,我只好留任,这回担任学习部长一职。我不记得自己有何政绩,好像奉命办过一次书展和一次研究生学术成果展。
多年以后,我在美利坚漫游时,从明尼阿波利斯的一位老同学那里得知,光平兄就在华尔街工作,随即与他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热情邀我重返纽约,但那时我刚离开美东不久,准备返回加州的大学了。光平兄随后给我寄来一份金融领域的英文报纸,上面用一个版面介绍了金融工程学,他是这门学科的三位创始人之一,并且是为首的一位。
原来光平兄毕业后先是留校,后公派赴美留学,获得得克萨斯南卫理公会大学的金融学博士。1996年夏天,王军霞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获得五千米跑冠军,就在那天早上,我在央视“东方之子”栏目里看到了张光平。他被冠以衍生金融专家称号,先后出版过《巴林倒闭与金融衍生产品》《奇异期权》和《人民币衍生产品》等中外文著作。如今光平兄早已回国,曾借出差之际与我在西子湖畔相聚,目前任上海银监局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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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任职部长期间举办的那次书展都进了那些书,但至少有“走向未来丛书”,这套白封皮、小三十二开本的书籍由金观涛主编,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顾问名单里有包遵信、严济慈、钱三强等。第一批出笼于1984年,最后一批是在1988年,原计划出版一百种,实际出版七十四种。既有国内作者的,也有翻译外国的。
在第一批十二种图书里,有三本是译著,我本人买了《GEB——一条永恒的金带》和《增长的极限》,没买的那本是依据卡普拉的《物理学之道》编译的《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全是跨学科的。中国作者里,有金观涛和他的夫人刘青峰,他们的著作分别是《在历史的表现背后》和《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
说到金观涛,他的父亲金松寿原是杭州大学化学系主任。1965年,金观涛考入北大化学系,后进入学校宣传队。虽然他学的是理科,却对文科有浓厚兴趣。可以说他有着敏锐的嗅觉,那时就开始反思“文革”,研究起毛泽东思想,从马克思上溯到黑格尔,对后者尤其痴迷,言必称“黑格尔”,故朋友送他雅号“金格尔”。此时刘青峰在北大物理系就读,后转入中文系,据说两人相识是通过被众人传阅的金观涛的黑格尔哲学学习笔记。
1970年,金观涛从北大毕业,分配在杭州塑料厂工作,而刘青峰回到贵州清镇中学教书。两人结婚后,先后调入郑州大学。1978年,又双双调入北京中国科学院《自然辩证法》杂志社当编辑,后来金观涛出任科学哲学研究室主任。。
《GEB——一条永恒的金带》(乐秀成译)的作者是美国人工智能专家霍夫施塔特,该书获得1979年普利策奖。G是20世纪伟大的数学家哥德尔(Godel)、E是当代杰出的画家埃舍尔(Escher)、B是最負盛名的古代音乐大师巴赫(Bach)。这本书暗示,有一条永恒的金带把数学、绘画和音乐等不同领域的共同规律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人工智能和生命遗传机制的基础。
虽说此书超出一般读者的知识范畴和理解力,但发行量巨大。无论如何,它是我最早读到的跨越文理的书籍。写到这里,我想起1987年秋天,我离开山大前夕写的一首诗《球》,也是把三个不同事物的共同形象抽象出来(载《东部文学》创刊号):
球被掰成两半,安放在
女人们胸前
从少女到妇人
她们时饱时瘪
我们人生在世
或者吮吸
或者依偎
总是离不开她们
自呱呱坠地
直到进入坟茔
我们仍在球的
覆盖之下
在这个过程中
我们始终如一
紧贴在另一只
硕大的球上
《增长的极限》(李宝恒译)原著初版于1972年,中文版有副标题——罗马俱乐部关于人类困境的研究报告。作者是三位管理学家,两位美国人和一位挪威人。对中国读者来说,这本书超前地提到了环境污染、可持续发展、可再生资源、约束增长等问题。
有学者指出此书的目标:其一,更加深入地认识我们每个人、每个企业所处的这个唯一的地球系统,践行和谐可持续发展;其二,举一反三,学会系统思考,应对工作与生活中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复杂性挑战,做出睿智决策。
在那个开放的年代,除了“走向未来丛书”,还有两套丛书也颇为引入瞩目,分别是汤一介、乐黛云、庞朴、李泽厚主编的“中国文化书院”丛书,以甘阳、王焱、苏国勋为主力的“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前者主要是国学,后者由三联书店出版,但就其影响和持久性来说,均不及“走向未来”丛书。
十三、红烛
在闻一多那一代知识分子看来,不自由不民主的生活是不能想象的。
——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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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我要谈谈诗歌,以及我的校园文学交往了。但我已不记得,最初认识的是哪位诗友了。甚至也不记得,我是何时何人介绍,加入主要以中文系同学为主的“红烛”诗社了。只记得诗社的首任社长是八〇级中文的河南女同学李景梅,那时她已开始读研。我大约在1986年春天加入诗社,可惜没有把发表过我诗作的《红烛》诗刊保存下来。
《红烛》是诗人闻一多的处女集,也是他的成名作。闻先生是五所大学的校友,即北平艺专、清华、武大、山大和西南联大。与他最有渊源的当数清华,他在清华赴美预备学校(清华大学前身)就读了十年,后来又回母校任教五年,然后是西南联大八年,直至1946年夏天在昆明的一次集会上激情演说结束后返家途中遭射手伏击身亡。
我读到过这样的评论,在闻一多那一代知识分子看来,不自由不民主的生活是不能想象的;自由和民主不仅是他们的理想和追求,也是他们的道德信念。在我看来,这可能也导致他人生最后一天不听劝告,冒险上台演讲的原因。这一点也说明他更像一个知识分子而不是伟大的艺术家,因为后者需要为自己的艺术理想学会克制。
多年以后,我读到父亲写的纪念闻一多的文章《从象牙之塔到十字街头》,才知道他早年就读西南联大时,修过闻先生的修辞课。其实,父亲写这篇文章时,我还没有开始写诗,只是读到得比较晚。之后还读到我父亲的老同学、北大经济系张友仁教授的文章,原来闻一多的标准像是他做学生时在校园里拍摄的。后来我把父亲的文章寄给杭州一家报纸重登以后,被清华收入百年校庆纪念专辑。
1922年7月,二十三岁的闻一多终于赴美留学了,他先后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科罗拉多大学和纽约艺术学院学习。虽然美术方面也有一定成绩,但主要兴趣在文学方面,我想这与他等待出国时间太久有关,他在清华便是颇有名气的校园诗人了。当年年底,他与同学梁实秋合作的批评集《冬夜草儿评论》付印;翌年9月,他的诗作处女集《红烛》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
留学美国时,在那片工业化的土地上,闻一多表现出了异常浓厚的民族情绪与民族自卫心理,以致始终都与美国社会格格不入。《红烛》里有一首《太阳吟》,充分表现出了思乡之情,“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见家乡一次”。可以想见,以这种心态,闻一多是难以写成观察之诗或与美国诗人平等交流的。
回国以后,闻一多对现实仍非常失望,情感日趋激愤、冷峻,转而“戴着脚镣跳舞”。五年以后,他的第二部诗集《死水》出版,开篇第一首是《口供》,有这样的意境:
…………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如同他的湖北老乡、诗人王家新指出的(《现代汉诗100首》,三联书店,2007),这句诗的意境来自唐代诗人韩愈的《山石》,“黄昏到寺蝙蝠飞”。
1930年,闻一多受聘国立青岛大学,担任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校长是哥伦比亚大学博士、作家杨振声。当时青大人才济济,会写诗或小说的教授就有方令孺、沈从文、梁实秋、陈梦家、老舍,科学家有任恭之、王淦昌、童第周等。当这些人全部离开后,早年留日的“创造社”成员成仿吾才姗姗来迟,出任校长,那是在“反右”之后,“文革”前夕,他已无力纠集文友了。
说到青大,它是海洋大学和山大在1928-1932年间使用的名字,由私立青岛大学(海大前身)和山东大学堂(山大前身)合并而成。1932年9月,南京政府将其更名为国立山东大学,校长杨振声辞职,闻一多也离开了青岛。如今一多楼和闻一多故居仍在青岛,他也是被山大引以为傲的校友,故而诗社成立时,以诗人的处女集命名。
值得一提的是,闻一多在青岛教过的学生里,有一位成了著名诗人,那就是《诗刊》首任主编臧克家,他的诗《有的人》流传甚广。闻先生的五个孩子(四子一女)中,最有出息的闻立鹏也是闻一多在青岛时期出世,但却生在湖北黄冈市蕲水县(今浠水县)巴河镇他父亲出生的老宅。闻立鹏从小受父亲的艺术熏陶,后来成为油画家,担任父亲执教过的中央美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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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1982年夏天,在本科毕业典礼上,校长吴富恒(我的学士学位证书上有他的印章)表扬了两位同学。一位是师兄王炜,他因为得到与超越数问题有关的Apery数的一个新结果,为潘师赏识。遗憾的是,他的结果并没有单独发表,而是在楼师和姚师的一项工作中被提及。另一位是文科同学,但我不记得是哪位了,有可能是中文系写小说的杨争光,或者哲学系写诗的韩东,他们中的一位可能得了某家杂志的文学奖。
韩东虽与我同届,也只比我大两岁,却早熟许多,八岁时便随父母下放苏北农村。大学期间他开始写诗,并接触到北岛、芒克主编的《今天》杂志。韩东的一首观念较为传统的诗作《山民》早已收入初中《语文》教材,而在《山大诗选》(山东友谊出版社,2011)里,有意无意地收入了他在山大写的一首《洪家楼,洪家楼》。
毕业后韩东去了陕西财政学院(现并入西安交大),教马列哲学,两年后回到南京。其间韩东写了一首诗《有关大雁塔》,让他声名远扬。这首诗用口语化的方式,消解了历史和权威、英雄和崇拜、富贵和精英,“有关大雁塔 /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 为了爬上去 /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 走进这条大街 / 转眼不见了 / 也有有种的 / 在台阶上开成一朵红花 /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 当代英雄”。诗的结尾五行是: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这首诗原本是为了回应朦胧诗人杨炼的《大雁塔》,后者既有大气磅礴的史诗风格,也比较感性,与传统的抒情诗一样注重词语的搭配,同时蕴含着祖国历史、文化及人性情感方面的理性思考,却是在读者的想象范围之内。韩东的诗用后现代方式,宣示了第三代诗人的文学趣味和批判思维。
当年与韩东一起写诗的山大同学里有七七中文的吴滨(曾任丁玲主编的《中国》杂志编辑)、七八中文的杨争光(现深圳文联副主席)、七八历史的王川平(现重庆市文化局副局长)、七九生物的小君(韩东第一任妻子),他们“篡夺了《云帆》诗刊”(韩东语)。记得我在食堂门口看见过有人兜售油印诗刊,却不记得是《今天》还是韩东、于坚编的《他们》,后者于1985年在南京创刊。
而我交往的文友,大多是韩东他们离校后才入学的。第一次见到吴滨是在他北京的寓所,已是1990年秋天,与韩东的见面要到二十一世纪,在南京的酒吧和杭州的诗人聚会上。2011年青海湖诗歌节上,我和韩东共同的学妹路也为我们这对同届校友拍摄了一张合影。路也(还有后来做了主持人的姜丰)是八七中文的,她们入学时我尚没有离开山大。
“红烛”诗社第二任社长是张珂,他是八三中文。其时社会活动能力较强的八一历史系张宏伟成立了山大文学协会,自任会长,并将“红烛”诗社置于他的领导之下。张宏伟是我的温岭老乡,毕业后考入人大清史研究所读研,先后担任过故宫博物院紫禁城出版社社长、故宫学研究所所长等职,但他那时便有志于文学。
我和张珂成为好朋友,常在一起聚聊,有关中文系男女生的轶事,多半是他告诉我的。张珂出生在陕西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那里是“医圣”“药王”孙思邈的故乡,还诞生了书法家柳公权、山水画家范宽,令狐德棻则是二十四史之一《周书》的作者。果然张珂受到故乡高人灵气的沾染,虽说后来他回到西安,担任中新社陕西分社社长,却以书法家闻名秦川,并有书法理论著作问世。
与张珂同届且同为《红烛》诗刊主编的还有洛阳伊川人王安琪,他因少儿麻痹症导致左臂残疾。安琪写诗也写小说,毕业后回到郑州,如今是《莽原》杂志副主编。另外一位社员是八二的陈东捷,山东曹县人,做过教师,现任《十月》杂志主编。两位诗友后来都约发过我的诗稿,我们也曾在郑州和杭州等地重逢。
与东捷同届的中文系诗友尚有王亚杰、刘吉、陈立波、陆永健、洪波。亚杰是吉林人,与我在诗艺方面有较多切磋,毕业后去了北京一家报社,现任职于深圳《香港商報》;永健是新华社评论员,特别关注基础教育;洪波则从八一电影厂编导变身著名的IT评论人,曾执掌Donews。
写诗的刘吉和搞评论的立波都做了电视人,且事业有成,目前分别是其故乡青岛台和浙江台的副总编辑。立波大三时便有论文发表在当年颇为前卫的《当代文艺思潮》,是有关新小说的伦理学思考,毕业后他和东捷都去了人大读研。遗憾的是,在中文系孙基林教授编选的《山大诗选》中,遗漏了八〇至八三级同学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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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说吴富恒校长,他身材魁梧,文质彬彬,满头银发,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大学校长。吴校长是河北滦县人,出身书香门第,后入读天津扶轮中学,与同龄的数学家陈省身是校友。北师大毕业后先工作,直到1941年才获得哈佛教育学硕士,而陈省身1936年便是汉堡大学的哲学博士。1982年6月,吴校长在校长任上被哈佛授予名誉法学博士学位,成为第一个获此殊荣的中国人。
吴校长夫人陆凡教授是杭州萧山人,1945年毕业于云南大学外文系,后来担任山大美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她的同事里还有黄嘉德教授,福建晋江人,1931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后留学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回母校担任文学院院长,五十年代初来到山大。他的译著有《萧伯纳传》《老子的智慧》和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等。
1982年初春,因为英文小说《等待》获美国国家图书奖(1999年)而蜚声世界的哈金从黑龙江大学英语系毕业,考上山大的研究生,攻读美国文学专业,导师正是陆凡教授。哈金是辽宁金州县(今大连市金州区)人,本名金雪飞,十八岁入伍,到吉林最东端的珲春当话务员(半年后调至延吉)。
据哈金后来告诉我,他读研时陆凡在美国,因此没有给他们上过课。我还记得,曾在一次研会活动中与一位外文系的同学交流过诗艺,哈金说那一定是他,因为其他研究生对诗歌没兴趣。1984年秋天,未来的诗歌批评家陈超也从河北师大来山大进修,一个意外之喜便是认识了前卫老太太陆凡。此前陈超读过她编译的《当代美国文学史》,介绍了加里·斯奈德、罗伯特·勃莱等诗人。
陈超去外文系旁听陆凡的课,与之交流。老太太告诉他,欧美大学的文学课注重细读。陈超受到启发,从翌年开始,他从象征派诗人李金发着手,挑选了一百多位诗人的四百多首作品,逐首解读,完成了《探索诗》。90年代初以来,我们曾多次相见,也互通过一些信函。遗憾的是,直到陈超不幸去世后,我才得知他当年曾在山大逗留一年。
那年十月,“垮掉的一代”诗人艾伦·金斯堡一行来北京参加中美作家会议,同行的有加里·斯奈德、托妮·莫里森、威廉·加斯和汤婷婷。除了北京,他们还游览了苏州和西安。之后,金斯堡留了下来,在河北大学讲学一个月,并造访了上海和昆明等地。
我后来听说,金斯堡也来山大了,并在外文系为他举办的朗诵会上当场砸碎一把吉他,可惜我没有得到确认。想必是一种误传,因为当我向哈金求证时,他告诉我他也不知此事,甚至也没有见过陈超,虽说他们都与陆老太太有缘。
我在山大时期的写作尚处于练习阶段,那时我读的外国诗既有海涅、雪莱的抒情诗和惠特曼的《草叶集》,也有罗洛译的《法国现代诗选》、卞之琳译的《英国诗选》、查良铮译的《英国现代诗选》、赵毅衡译的《美国现代诗选》和郑敏译的《美国当代诗选》。还有《外国诗》《国际诗坛》《外国文艺》,以及一本叫《孤独的玫瑰》的诗选集。那时诗集发行量巨大,动辄几万几十万。
1986年12月,在数学系八五级研究生刘新同学的推荐之下,我在《山西工人报》上发表了处女作《夜雨寄北》,发稿的正是刘新的父亲。那是一首与唐代诗人李商隐同题的小诗,对仗工整,带有古典韵味,是我献给母亲的第一首诗,也是那年夏天没有回家的成果,描写的似乎也是江南的雨。
雨 淅淅沥沥
滴滴答答
像子夜的钟声
惊醒了
游子的酣梦
雨 丝丝绵绵
絮絮叨叨
像年老的母亲
惦记着
异乡的儿女
因为这首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五元稿费。1987年,我的诗兴越发不可收,在《飞天》《青春》《东海》《湖南文学》《江南》《绿洲》《西湖诗报》等刊发表诗作,年底再次自印诗集《坐车旅行》。其中《只要我们能够遇见》翌年收录在徐敬业和孟浪等主编的红皮书《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同济大学出版社),我被归入东北诗群。比起学生时代的其他习作来,这首作于1987年6月的诗多了一份冷峻:
只要我们能遇见
点点头,或
微微一笑
就十分美好
不需要太多的了解
不需要说:
“吃过啦?”
“吃过啦!”
是的,我们不需要太多的了解
只要我们能遇见
能彼此记得
就十分美好
当然了,有一天
我会看见
你的手
挽着另一只手
那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我不会有异样的感觉
依旧会点点头,或
微微一笑
其实,因为山东消息比较闭塞,我并没有参加1986年《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主办的诗歌大展。后来,主编之一的孟浪跟我说,他们在《作家》杂志上看到这首诗就收了。1987年秋天,“红烛”诗社颁发了首届诗歌奖,我获得一等奖第一名(前一年学校首届研究生论文大赛我也获得理科唯一的一等奖),却不记得是因为哪首诗。即便这一首,后来也没有收入我的任何诗集,因为第二年工作以后,我发现自己的诗艺一下子长了。
十四、疑问
因为好奇我有了诗歌,因为疑问又有了随笔。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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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诗集以外,我读研期间也买过一些散文或随笔集,从中受益匪浅的有古罗马主教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法国人卢梭的《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忏悔录》是1963年由商务印书馆首版,八十年代重印了数次,是那套白色封皮,黄色书脊的“漢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那时商务印书馆和三联书店的声望日隆,我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我会成为这两家出版社的作者。
奥古斯丁出生于罗马帝国努米底亚省(今阿尔及利亚),少年时前往邻近的迦太基(突尼斯)学习修辞学,十七岁与一女子同居十余年,并有一个私生子。十九岁时读到西塞罗著作,有心追求真理。二十九岁来到罗马,次年受聘米兰教授修辞学,再次坠入情网,行为较前更不正当。直到三年后他离开情妇,辞去教职。
圣奥古斯丁皈依了基督教。公元391年,三十七岁的奥古斯丁返回故乡,在离开出生地七十公里的希波担任神父,四年后继承主教一职。之后,他在完成本职工作的余暇,专心写作。他的思想与他的生平一样多姿多彩,在维护《圣经》地位的同时,在信仰或教义的演绎及阐明方面有极深的创见,从而确立了基督教哲学。
《忏悔录》是一部以祷告形式写成的自传,是作者约四十五岁时写成的。我那时对第一卷看得仔细,六至十六节的内容如下:幼時,幼时的罪恶感,如何学习说话,讨厌功课、喜欢游戏,喜欢看戏、疏忽功课,病中洗礼,被迫做学问,最爱的课程,讨厌拉丁语课,向上帝祈祷,批评教育方式,热衷文学。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细心和想象:
那时我只知道吮吸,舒服了便安息,什么东西碰痛我的肉体
便啼哭,此外一无所知……逐渐我感觉到我在什么地方,并要向
别人表示我的意愿,使人照着做;但是不可能,因为我的意愿在
我体内,别人在我体外……我指手画脚,我叫喊,我尽我所能作
出一些模仿我意愿的表示。这些动作并不能达意。别人或不懂我的意思,或怕有害于我,没有照着做……我便以啼哭作为报复。
稍长,我又读了第二卷和第三卷,记叙作者的青年和迦太基求学。内容有:回忆与忏悔,耽溺情欲,游学,偷窃,结伙为乐,近墨者黑,重为爱欲所俘,喜好悲剧,读西塞罗、热衷哲学,圣经的文体,摩尼教,母亲。奥古斯丁的父亲是一位普通市民,家中并不富有,却有一颗望子成龙的心,早早为他准备好去迦太基留学的费用。
情欲的荆刺长得高出我的头顶,没有人来拔除它。相反,我父亲
在浴室里看见我发育成熟,穿上青春的苦闷,便高兴地告诉我母亲,好像从此可以含饴弄孙了……我的天主……你通过我的母亲,你忠心的婢女,在我耳边再三叮咛。可是这些话一句都没有进入我的心房……她教我……不要犯奸淫,特别是不要私通有夫之妇。
公元430年,奥古斯丁因患热病,在希波去世,终年七十六岁,其影响在历史上绵延不绝。比圣奥古斯丁晚十二个世纪的卢梭,也写有《忏悔录》。卢梭的生活十分悲催,他出生第十天,母亲便因产后失调去世,十岁那年,钟表匠的父亲与人争执斗殴,在法院下达通缉令后离开了日内瓦,留下孤苦伶仃的儿子。
从十五岁开始,卢梭四处漂泊谋生,做过学徒、杂役、家庭教师、流浪艺人等,后又被迫流亡国外,幸得比他大十二岁、逃脱了不幸婚姻的华伦夫人爱护,他叫她妈妈,她扮演了保护人、密友、情人、姐姐、母亲等角色。三十一岁卢梭遇见旅店女仆黛莱丝,同居了二十五年后与她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是卢梭的遗著,与梭罗的《瓦尔登湖》一样,是一个隐居者与大自然的对话。第十篇专谈与华伦夫人的关系,可惜刚开始写他便去世了。那年是1778年,卢梭六十六岁,刚好是他们初见五十周年。书中写道,“这位颇有才智、风姿绰约的妩媚女子使我因感激而激起了更加温存的、自己也无法分辨的感情”,“我没有一天不快活而动情地回忆我一生那绝无仅有的短促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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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卢梭初次展示才华的是一篇《论科学与艺术》的文章,他因此获得第戎学院征文的头等奖。不过,我没有读到这篇论文,却拜读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这本小册子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首版的,与古罗马文艺理论家贺拉斯的《诗艺》合在一起出才一百多页。《诗学》不仅讲如何作诗,也教人们如何画面、演戏等,其基本观点是模仿说。至于《诗艺》,它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歌者多说谎。
1987年夏天,我买到十七世纪法国数学家帕斯卡尔的《思想录》。这位概率论、帕斯卡三角和加法计算机的奠基人或发明人,还是一位思想家、散文家。读后我受到震动,发现原来数学家还可以如此多才多艺。后来,我又发现了毕达哥拉斯、欧玛尔·海亚姆、笛卡尔、莱布尼兹、庞加莱、冯·诺伊曼,等等。
五年以后,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五人诗集《梦幻的彼岸》,我在自述中这样写道:
凡是几何学家只要有良好的洞见力,就会是敏感的;而敏感的人
若是能把自己的洞见力运用到几何学原则上去,也会成为几何学家。
这是17世纪法国数学家、思想家帕斯卡尔在《思想录》开头谈到的。
虽然如此,却很少有几何学家是敏感的,或敏感的人成为几何学家。
很显然,在帕斯卡尔看来,敏感的人是艺术家的同义词。而自从毕达哥拉斯以来,几何学家就是数学家的代名词。因此,柏拉图才在学园门口竖立一块牌子“不懂几何学的请勿入内”。在开篇里,帕斯卡尔还谈到美的六种典型,即女性、飞鸟、河流、树木、房屋和服装,那正是我那时的诗歌描绘的对象。
《思想录》共十四篇,是在帕斯卡尔死后出版的,原书名《辩护》,容易让人想起圣奥古斯丁或卢梭的著作。编辑将其改名《思想录》,我相信他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以下是我用钢笔在第二篇《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画出的这位数学家的人文观察:
整个的人生就这样地流逝。
一切是一,一切又各不相同。
人的状态:变化无常,无聊,不安。
打喷嚏也吸引了我们灵魂的全部功能。
我们追求的从来都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对事物的探索。
克利奥帕特拉的鼻子;如果它生得短一些,那么整个大地的面貌都会改观。
当我们在自己眼前放一些东西妨碍我们看见悬崖时,我们就会无忧无虑地在悬崖上面奔跑了。
一点小事就可以刺痛我们,因为一点小事就可以安慰我们。
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选择职业,而安排择业的却是机遇。
想象力安排好了一切;它造就了美、正义和幸福,而幸福则是世上的一切。
绘画是何等之虚幻啊!它由于与事物想象而引人称赞,但原来的事物人们却毫不称赞。
并没有什么东西是无穷的或永恒的,而是一些有限的存在在无穷地重复着自己。
我曾经长时期从事抽象科学的研究,而在这方面所能联系到的人数之少使我失望。
第三句出自第62节,我想也解释了今天人们钟情微信的原因。末句出自第144节,与我后来的经验一致。虽然时光流逝,但由于地域不同,程度有增无减。帕斯卡尔还分析了监狱成为一种可怕的惩罚的原因,是因为人们喜欢热闹和纷扰。因为同样的原因,孤独的乐趣才成为一桩不可理喻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思想录》的译注里也有精彩的引文(這诱发我后来对注释和题记的重视)。例如,古罗马哲学家艾比克泰德在《遗书》里写道,“令人烦恼的并不是事物,而是人对于事物所怀的意见。”又如,比帕斯卡尔年长十岁的同胞哲学家拉·罗煦福高在《箴言集》里写道,“我们永远既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幸福,也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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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我在《山东大学校报》文艺增刊《稚虬》上,发表了一篇《数学与艺术》的小文章,这是我写下的第一篇随笔。之前,系里办了一份油印报纸《青年数学家》,主编刘利民老师向我约稿。或许是内心存有疑问,我想搞清楚数学与艺术的关系。可以说,因为好奇我有了诗歌,因为疑问又有了随笔。至于具体内容却记不清了,大概比较了对称与反对称之美,数学与语文的相似性等。
说到数学与语文的关系,我是这样分析的,语文由作为工具的语言和作为艺术的文学组成,同样,数学也由作为工具的应用数学和被数学家视作艺术的纯粹数学组成,因此两者是同构的。文章发表以后受到好评,被校刊《稚虬》编辑看中,于是变成了铅字。此后,校报还发过我一首诗《冬泳》。1986年冬天,我和王炜参加了校冬泳队,坚持每周数次跑到两公里外的老校露天泳池游泳。
虬是古人传说中有角的小龙,《稚虬》创刊于1982年秋天,每年出版两期,《数学与艺术》发在第八期。这对我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及至1991年,我先后写出了《数学家与政治家》《数学家与诗人》《高斯,离群索居的王子》和《无所不在的混沌》,刊登在《中华读书报》和《书屋》杂志上。
这其中,《数学家与诗人》被译成五六种语言,发表在多国报刊上,包括全世界读者最多的数学杂志《美国数学会通讯》,还被收入上海高中《语文》读本。再后来,《中国数学会通讯》改版,我收到编辑部邀稿,连续多年,几乎每期供稿。再后来,《读书》杂志和《南方周末》刊登了我十多篇长文,有的还是连载或用两个整版。
2008年,毕业于山大哲学系的贝贝特公司老总刘瑞琳来杭州,我们见了面,她与广西师大出版社有合作。虽然离开创建“理想国”品牌尚早,那时的贝贝特已初具影响力。于是,那些数学随笔得以结集,翌年出版了《难以企及的人物——数学天空的群星闪耀》。她的哲学系学兄学妹中有两位来到杭州,也都成了跨界高手,汪俊昌曾担任浙江艺校校长,新近创办的浙江音乐学院倾注了他的心血,而何杏仁则在省教育厅担任要职。
出人意料的是,《难以企及的人物》后来获得文科最高学术奖。依据此书及《数学与人类文明》《数字与玫瑰》等拍摄的系列课程《数学传奇》入选国家精品视频公开课,在网上颇受欢迎。再后来,此书又在台湾出了繁体字版,简体字版权也转移到商务印书馆,并易名《数学传奇》于2016年推出增订版,我请两位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莫言以及数学家张益唐等撰写了推荐语。
1987年秋天,是我在北方的最后一个秋天。十月,应校研究生会(此时我已卸职)和中文系的邀请,我在文史楼一间中等大小的教室里做了平生第一次公众讲座,题目叫《哥德巴赫猜想与现代派诗歌》,那也是我学生时代唯一一次讲座。有一张照片保留下来,黑板上用粉笔写着讲座题目,我的白衬衫翻到了便西装的外面。
让人遗憾的是,许多同代智者往往相互不能完全欣赏,法国人也不例外。帕斯卡尔虽是个虔诚的教徒,但他对有智慧的人要求比较苛刻,包括前辈蒙田。虽说比他年长二十七岁的同胞笛卡尔曾主动前来探望,帕斯卡尔却对笛卡尔颇有微词,在《思想录》第二篇,他连续向笛卡尔开炮,其中有这样的判断:笛卡尔既无用也不可靠。
笛卡尔是天才辈出的十七世纪涌现的智者之一,他在数学方面的成就包括:算术的符号化,倡导了现在普遍使用的已知数a,b,c和未知数x,y,z;从某个原点出发,延伸出x轴和y轴,建立了历史上第一个斜坐标系,直角坐标系和解析几何由此诞生;欧拉-笛卡尔公式,即凸多面体的顶点数v、边数e和面数f满足关系式: v - e + f = 2。
随着年龄的增长,笛卡尔和帕斯卡尔不约而同地把对物质世界的兴趣转向精神世界。作为彻底的二元论者,笛卡尔明确地把心灵和肉体区分开来,其中心灵的作用如同其著名的哲学命题所表达的——“我思,故我在”。而从时间上来看,笛卡尔先把自己发明的二维坐标系用于创建解析几何,再用来创建二元哲学体系。
帕斯卡尔对人类的局限性有着充分的理解,他很早就意识到人类的脆弱和过失。他是那样地笃信上帝,劝告那些怀疑论者打消疑虑,“如果上帝不存在,则你们相信他也不会失去什么;而如果上帝存在,则你们相信他就可以获得永生。”不过,帕斯卡尔仍把怀疑主义看成是信仰的序曲。当然,他的怀疑主义更多是建设性的。
笛卡尔认为,人的心灵基本上是健全的,是获得真理的唯一手段。而在思维或方法论上,笛卡尔则是一个彻底的怀疑主义者,对他来说,怀疑是一种必要的手段,是哲学和心理学方法中的一个工具。他同时指出,“怀疑是一门艺术,它使我们脱离感觉的影响获得解放。”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帕斯卡尔在波尔罗尼亚修道院里这样写道,“但他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草”。在笛卡尔以前,法兰西民族在科学和哲学领域并没有突出的成就。我们可以说是笛卡尔开启了法国人的智慧和理性,就像后来的莱布尼兹对德国人所作的那样。而帕斯卡尔“不仅促进了法语的繁荣,也促进了法国精神特质的充分发展”。
十五、离歌
裂之有余丝,吐之无还期。
——无名氏(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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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是我的毕业季,也是学生时代结束的年份。那年碰巧又是我的本命年,山东人一般会穿红裤衩子,但我尚没有入乡随俗。主要原因恐怕在于,母亲不知道这个习俗,而我也没有向她传递这个信息。因为是冬季,全校只有个位数博士生毕业,也没有硕士生或本科生离校。校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离别的气氛,我自己心里也似乎没有特别的感觉。
可能是在北方呆太久了,我不打算留校或去青岛了,也没有考虑过到北京工作。那会儿我未听说博士后的岗位,也没想过联系出国(在京沪等地高校或科研机构里早已开始流行),否则的话,可能会多一个美国教授,少一个中文写作者。四月上旬,我悄悄地去了上海,在徐家汇的交通大学,我见到应用数学系主任陈教授。事先潘师为我写了一封推荐信,他见到我时表示了欢迎,随后又强调两年内不能出国,同时介绍交大不久要搬迁闵行。我顿时犹豫起来。
那会儿我仍有点懵懂,还不是很喜欢上海人,而是像许多同胞那样对上海人有看法。因此,回济南的火车上,便决定不来上海了。其实,陈教授说得很直接,且那时我并没有出国打算。后来我在杭州,每年都会去上海,喜欢上海人的办事效率,享受常熟路和复旦周围的夜生活。也去过交大多次,开会、讲学或讲座,果然它搬到了南郊,那儿离本部有点远。再后来,我的一位师弟和一位校友先后到了交大,也都担任院系领导,他们由于对生活的要求不同感受并不一样。
我也曾向在浙大数学系读博的大学室友岳荣打听,浙大应用数学系是否要人。他去找过我的一位本家领导,回答是我的专业太纯粹了,浙大是偏应用的。多年以后,当浙大和杭大合并时,这位领导已经退休,我发现,他在给考研的学生辅导高数,且卓有成效。可是,我们却一直没有机会谋面。或许,他早已忘记我是谁了。
初夏时分,杭州大学数学系主任王斯雷教授来山大讲学。我去他下榻的旅店拜访,师母田老师也在。王老师态度温和诚恳,他表示非常欢迎我去,且没有任何附加条件。还跟我说,杭大离西湖骑车不到十分钟,我为此心动了。虽说杭大不是教育部直属重点大学,却是全国地方院校中的佼佼者和领头羊,且以纯粹数学的研究著称。那时不像后来需要签订合同之类的,口头说好就行了,我甚至也没有提任何要求。
王斯雷先生出生于1933年,江苏常熟人,调和分析和偏微分方程专家。1953年毕业于浙大机电系,随后任教浙江师院(杭州大学前身)数学系,他与同系任教、1916年出生的白正国教授是198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的首批博士生导师。王老师也是我学生时代唯一见过的杭州(浙江)大学教授,可惜我一到杭州他便辞去系主任职务了。
更让人敬佩的是,王老师还曾婉拒校长之职。来杭州以后,我曾多次骑车去他家作客,每次他和田老师都热情接待。我还记得那要穿过古老的道古桥和一片水稻田,前者如今已被填毁,连同桥下的那支水流,后者已变成黄龙体育中心。我只是遗憾,没有拍一张道古桥的照片,因为那时不知道它与南宋数学家秦九韶的关系。就像后来我在罗马见到的哥伦比亚数学家吉尔伯特,他把我带到遥远的南美洲,王老师也把我带回到故乡,对此我永远不会忘记。
多年以后,我数次作客常熟,那里有诗友、虞山和尚湖。作为苏州属县,常熟自古以来人文荟萃。在《泰山》篇,我提到常熟人言偃是孔子三千弟子中唯一的南方人。从唐代到清朝,常熟高中了八个状元。而当代二十多位常熟籍两院院士里,也包括浙大校友、物理学家王淦昌。虽说王斯雷老师可能算不上常熟名人,但他雅儒的风度无疑承继了故乡那片土地的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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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济南名士多,我离开后时常想起的,却是一位自称济南人的文人政治家王士祯,他出生在济南东北一百公里外的桓台县。桓台如今是淄博市的属县,但明清时期属于济南府,那时还叫新建,民国时才改现名,只因齐桓公曾在此戏马。事实上,公元前206年它便已设县,叫西安县,境内的史家遗址出土了迄今中国最早的甲骨文。
王士祯二十一岁考中进士,二十三岁那年,他在济南大明湖畔集邀诸名士,赋得四首《秋柳》,名声大震,传遍大江南北,一时和者甚多,时称“秋柳诗社”。次年,他任扬州推官,“昼了公事,夜接词人”。后来,官至刑部尚书,成为清初文坛盟主。虽说袁枚和钱钟书都不太欣赏王士祯,我个人却喜欢他那首写春天的诗,题目《初春济南作》就很棒:
山郡逢春复乍晴,
陂塘分出几泉清?
郭边万户皆临水,
雪后千峰半入城。
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国庆节,我与刘新结伴去济南城西南的卧虎山水库和五峰山游覽,后者在长清县(今济南市长清区),与泰山、同属长清的灵岩寺并称为“鲁中三山”。遗憾的是,那时我们没有听说过齐长城,否则应该会继续西行,到与平度县交界的大峰山,那里靠近黄河,也是初建于公元前七世纪的齐长城的起点。
因为那时我已经有三篇论文在《科学通报》发表(其中一篇是摘要),在与潘师商议之后,确定博士论文题目为《解析数论中的若干问题》。论文封面和正文均是我自己手写然后送去胶印的,七月初便付印了,共分五个部分,有趣的是,标题一个比一个长:一类数论函数的均值估计,关于雅可布斯塔尔的一个猜想,关于相邻素数差之和的一个上界估计,算术级数上与拉曼纽扬函数有关的一个指数和估计,广义黎曼假设下二项式系数表素数及其在算术级数上的最小素数问题中的应用。
在毕业论文的后记里,我除了向两位潘师致谢以外,还写道,“攻读博士期间,我还写过《算术级数上小区间中的殆素数问题》《关于欧拉函数的一个均值估计》(两篇论文均已被《山东大学学报》录用)等论文,这里没有收入。”从这些零散的题目来看,我尚没有找到自己主攻的方向和目标,只是具备了一定的独立研究和发现的能力。另外,我那时不知道用英文写,这一点在我做导师后得到了弥补,同时发现,数学最容易之处在于它的外文。
在等待答辩的漫长时间里,我写过好几首诗。第一首是《博士论文答辩会》,有些肤浅。第二首是《但丁与贝齐》,落入俗套。第三首是《晓庆那只丑小鸭》,略显庸俗(那年刘晓庆来过山大,住在头一年爱多士下榻过的留学生楼)。还有一首《生命的跃动》,应验了颂诗难写。那年10月26日,中日足球队在东京为汉城奥运会入场券展开终极较量,日本只要战平即可胜出,结果中国队两球取胜,极为罕见地昂首出线。
最后,我设想自己工作以后的情景,写了一首《七点三十分的大街》。我想象那种早八晚五按部就班的生活,没想到三十多年以后我去青岛,还有同学记得这首诗。末尾六行为(那时没有私家车,自行车是街道的主流):
除非有那么一天
你的车把失灵
突然拐向左侧
闯进另一个人的生活
或者倒向右侧
照旧要从地上爬起来
论文答辩是在十一月底的某一天,答辩委员会主席是中国科大的陆洪文教授,他是合肥数论会议的主办人之一,师叔潘承彪教授也从北京赶来参加,另外还有山大本校的郭大均教授和莫叶教授。因为之前我已经观摩过大师兄于秀源的博士论文答辩,所以并不感到紧张。那次展涛提前和我们一起毕业,文鹏担任书记员,但我已不记得老师们提的任何问题了。
如前文所言,于老师是中国历史上首批十八个博士之一,他的答辩会陈景润和王元先生都来了。还有邓从豪校长,那次共有山大三位校长在场。我们毕业时却有些冷清,学校甚至没有安排毕业典礼或学位授予仪式,博士学位证书上盖的是潘师印章,证书的号码是007,落款时间是1987年12月12日。
遗憾的是,我们那张与答辩委员会的合影后来找寻不到了。我和王炜、展涛也没设谢师宴,潘师挥挥手,让我们不用请客。甚至潘师后来那次到杭州开会,也没有给我弥补的机会。这件事说不上什么愧疚,却反映了真正的学者可以不拘礼节。但有时候,我也颇为羡慕文科师生之间的情谊,他们通常会有更多的亲密交流。
多年以后,我去德国的数学圣地——哥廷根访学,发现那里的习俗是,博士毕业那天要去集市广场的喷水池边,亲吻依据格林童话雕刻的牧鹅少女。而希尔伯特的弟子理查德·库朗则不满足于此,他雇了一辆四轮敞篷马车绕城一圈庆祝。难怪他后来那么能干,在花花世界的纽约创建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库朗研究所。
3
晨兴梓道中,梓叶相切磨。
与君别交中,缅如新缣罗。
裂之有余丝,吐之无还期。
这首《离歌》是汉代一位无名氏写的,应是一首情人诀绝之诗。首句写离别的时间和地点,梓树是落叶乔木,树叶往往對生,预示着可以“相切磨”。梓里指故乡,因而此处有多种含义。后两句写分手,缣罗是黄色的丝绢织品,缅(音huo)是指劈裂声,丝绸破裂,喻无可挽回。丝谐音“思”,双关语,情人间虽分手余情犹存。将欲倾吐,惜再无归期。
在汉代以前,先秦时还有一首逸诗,叫《骊驹》,为古人送别时所唱的歌。《骊驹》后来更多地被叫做《骊歌》,泛指有关离别的诗或歌。李白除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赠汪伦》以外,还写过两首灞陵送别的诗《忆秦娥》和《灞陵行送别》,后一首诗的结尾是,“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当年的长安有一座灞陵桥,是许多地方来往长安的必经之地,桥两边又是杨柳掩映,故成了古人折柳送别的地方。
《离歌》或《骊歌》曾被小虎队、韩国信乐团、香港歌手罗文和美国女歌星Gala唱过,还有李叔同那首尽人皆知的《送别》。据说在台湾,骊歌特指苏格兰民谣《友谊地久天长》,那也是我们大学时代校园舞会的最后一曲。这首歌的歌词是十八世纪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依据当地一位老人的吟唱记录下来的,后来因为被电影《魂断蓝桥》用作主题曲传遍了世界。
旧日朋友怎能忘记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怎能忘记
友谊地久天长
其时,潘师仍步履矫健,一年前他刚就任校长,没想到十年后他在任上辞世,不过仍是山大历史上任职最久的校长。王炜留校,早早地晋升正高,前途无量,不料有一天,他突然放弃学术生涯,去北美搞起了计算机。展涛年轻有为,三十二岁担任母校副校长,五年后转正,后又调任吉林大学……王小云攻破多个世界级的密码难题,被清华高薪聘为杨振宁讲座教授。幸好,从外校考来的刘建亚接过潘师的数学大旗,用他自己的话说,做了“潘门的看家狗”。
离开济南前的一个冬夜,我写下一首诗《海》,献给已故的父亲和即将告别的母校。开头一节作了这样的假设,“海淹没了陆地 / 海潮退走 / 繁衍出了人类”,接下来,便“顺其自然”了。我第一次发现,诗歌与数学的相通之处。她们可以由一个崭新的有时是似真非真的假设(最典型的莫如欧几里得的第五公设或李白的《将进酒》,首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推导出全部内容。二至五节是:
海是我们的父亲
深沉、宽广
动荡不安
我们居住在陆地
——母亲的怀抱
从小就向往海
在细柔的沙滩
捡拾贝壳
——海的礼物
在危耸的悬崖
倾听波涛
——海的跫音
最后两节,也是自然而然的:“在海面前 / 我们永远是些 / 天真的孩童//举着双手 / 在阳光下 / 在海和陆地之间”。总而言之,开头需要一个大胆但却合乎情理的想象。来杭州不久,我便写下了《梦想活在世上》,开头两行是“树枝从云层中长出 / 飞鸟向往我的眼睛”,只是,全诗跳跃性和张力更大一些罢了。
1987年12月8日夜晚,我在济南站乘上119次列车。别离之际,有谁为我送行已记不清了,宿舍楼前应有一宏、百奎、文鹏、红泽、刘新、老曹和诸位文友吧。一切都那样熟悉,一切又有所不同,这回是真要离开了。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我把人生不可多得的一笔财富——大学同学的友情留在北方了,又因我的中小学同学几乎全在故乡台州,常有孑然一身的感觉。
在南下的火车上,我依然有些迷惘,就像九年零两个月以前的那个秋日,我离开故乡来济南求学时一样。依然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需要磨砺、机缘和奇迹,才能找寻到通向未来的道路。不同的是,我有了赖以谋生的数学知识和技能,也有了可以排忧解难的诗歌和艺术。更令人惊讶的是,我那少白头不久居然奇迹般地变黑了。恍惚之间,我乘坐的火车又一次经过了淮河、长江和黄浦江,驶向了钱塘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