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之上
2017-03-04哲贵
哲贵
估计找不出比王乐天更爱书和懂书的人了。
王乐天是悦乎书店老板。悦乎书店在信河街出名有两个原因:一是书品位高——以文史哲书籍为主。这在小城市很罕见。二是因为老板王乐天爱书。他每天晚上检查被顾客翻阅过的书籍,一本一本看过来,他的眼神,如注视熟睡的儿女,充满温情。凡翘起的书角,他一一用手压平。有污迹处,便用湿毛巾轻轻搽去、晾干。后来,他干脆在书店门口装个洗手池,上面贴了张纸条,用毛笔写了七个字:进门请洗手,谢谢。
王乐天喜欢写作,他写的读书笔记有很大读者群,每一篇读书笔记在信河街日报的钟鼓楼副刊刊登出来,被推荐的书能卖两百来本。能把文史哲书籍卖成畅销书的数量,是王乐天的本事。
那时的悦乎书店多么热闹啊,王乐天每天早上八点钟开门,有些从郊县赶来的顾客已经排起长队。从开门到晚上十点打烊,店里总是挤满人,肩膀挨着肩膀,臀部顶着臀部,煞是热火朝天。有的人是带着干粮来的,书包或者口袋里装着永嘉麦饼,也可能是温州大包,在店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来店里看书的人,王乐天从不轻漫。书店里有桶装的白云山矿泉水,开着热水,饮水机边有纸杯,他贴心并且带点幽默地在饮水机边贴了张纸条,用毛笔写了六个字:欢迎品尝,谢谢。
王乐天注意到一个年轻顾客,是个年轻的老顾客,夏秋穿宽大的T恤,冬春穿宽大的夹克。衣服洗得发白,还算干净。他每次来,选定一本书,低头静静看两个钟头,从头翻到尾,然后将书往衣服里一塞,淡定走出书店。王乐天观察他很久了,看出他是喜欢书的人,他对书是爱护的,每翻一页书都会轻轻抚摩一下,生怕弄疼对方似的。对于这样的爱书人,王乐天于心不忍当面戳穿,那等于撕了他的脸面。这就有失斯文了。但对方如果一直这么做,王乐天也不能忍受,眼看着自己的书被人偷偷顺走,等于眼看着自己的骨肉被人拐走,每次心疼得要尖叫起来。那一次,王乐天见他又将一本《信河街古塔》的画册塞进衣服,故意很响地咳嗽一声。见他没有反应,王乐天又很响地咳嗽一声。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学着王乐天,很响地咳嗽一声,甚至比王乐天还响。王乐天只好踱到他身边,瞪着他看,以示警告。他转过头,脸不改色回瞪了王乐天一眼,然后夹着书,仰首而出。王乐天不甘心就此罢手,跟了出去,跟到街口僻静处,开口说:“朋友,请留步。”
他站住,回过头来,看着王乐天说:“王老板想请我吃酒?”
王樂天微笑着说:“如果大家都像你每次顺走一本,我只能喝西北风。”
他正色说:“我是看得上你的书才拿的,你应该感到光荣才对。”
王乐天苦笑着说:“你夺人所爱,不是君子所为。”
见王乐天这么说,他咧嘴一笑,伸手掏出怀里的书,晃了晃说:“他妈的,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熟悉后,王乐天知道他叫章小于,曾经是信河街印刷厂校对工人,因为受不了刻板的生活,辞了工作,休业在家。平时喜欢阅读和收藏与信河街有关的文史书籍,他说他最大的心愿是开一家书店,像王乐天一样的书店。王乐天和他成了朋友才发现,章小于道行很高,信河街文化界的人没有他不熟的,年龄、住址、家庭电话,包括他们的逸闻趣事,如数家珍。他经常去几个文化名耆家串门,连他们午睡几点起床都知道。王乐天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平时谈吐不凡,跟有学问的人接触得多了,对人对事形成一套看法,境界出来了,非比寻常。可是,章小于来悦乎书店,看见喜欢的书,还是顺手塞进宽大的衣服里面,与他打声招呼,坦然而去。王乐天只好看着他背影苦笑。
王乐天与钟鼓楼副刊编辑黄公巢是小学同学,虽然从事的职业不同,但两人志趣相投,有话讲,又喜欢喝点小酒,经常约到株泊码头的东海渔村小酌。通过黄公巢又结识了中医师诸葛志,三人成了莫逆之交。
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啊,除了进书卖书和读书,他每天都能抽空写上三百来字,三百字一到他立马停笔,多写一个字也不肯。文章刹尾后,先在抽屉里压一压,过一段时间,拿出来润色,确认没有纰漏后再交给黄公巢发表。拿到稿费,积攒起来,寻一个空闲,邀请黄公巢和诸葛志去株泊码头的东海渔村喝小酒,一边慢酌,一边畅谈最近所购之书和阅后心得。人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夫复何求?
事故便是发生在他们三人的一次聚饮之后。王乐天酒后归宿,极易入眠。朦胧中,听见老婆呼救声。他一个骨碌坐起来,凝神片刻,才发现家里着火了。
王乐天家是老房子,木头结构,上下两层。楼下书店,楼上居家。他惊醒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冲下楼。书店的火更大,浓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抱着脑袋,打开铁拉门,抱起一捆书籍朝门外跑。前后跑了三趟,只搬出二十四史中的宋史和清史,还想转身冲进去时,书店已变成火海。他这时才想起来,老婆还在楼上。
王乐天老婆得了帕金森,手脚不便,每天皱着眉头,她觉得开书店不如办皮鞋加工厂赚钱。因为这个话题,两人经常吵架,一吵架,老婆就摔东西,她对书有气,更知道王乐天心疼书,故意摔书出气。王乐天宁愿她动手打他,也不愿她摔书。可她是个病人,他不能对她动手脚。所以,每一次她要摔书,他就将老婆紧紧抱住。他老婆双手被抱住,张嘴便咬,咬住什么算什么。王乐天脸上经常留下深浅不一的齿痕,就是他老婆的作品。老婆是王乐天的负担。老婆被烧死后,王乐天多多少少松了口气,心里想,再也不用担心书被乱摔,再也不用担心被咬,一个人与书为伴,逍遥自在。可是,王乐天脑子总是浮现出老婆僵硬的脸,下巴大,脑袋尖,脸色发黄,像个挂在树上的柚子。无声看着王乐天。当王乐天张嘴要叫时,她的脸却像花瓣一样,一瓣瓣裂碎,消失不见了。
半年后,在黄公巢、诸葛志和章小于的帮助下,悦乎书店在原址重新开业。这段时间里,章小于出力最多。他天天来帮工,搬砖,挑水,扛木头,拌水泥,什么杂活都干。他通常一大早就来,和王乐天一起吃早餐,有时糯米饭,有时鱼丸面。中午跟工地的师傅吃快餐。到了晚上,工人离去,他们就近找一个小酒馆,叫一斤永嘉老酒汗,菜基本是老三样:一盘江蟹生,一盘鸡爪皮,还有一盘花生米。有时老酒汗一斤不够,如果再来半斤,两个人会过量,只能互相搭着肩走出酒馆。房子建好后,为了支持王乐天重新将书店开起来,章小于主动将家里所有藏书卖给王乐天。这些书,有一部分是章小于精心淘来的,有一部分是以前从王乐天书店顺走的。顺走的书,章小于没收王乐天的钱,用他的话说,这是物归原主。精心淘来的书,要每本估价,因为这些都是孤本,市面上很难见到。这些多年以前的老书,定价都很便宜,有的只有两角,甚至有八分的。
书店虽然开起来,原来“肩臀相挨”的场面却再也没出现。生意一日比一日清淡,好像那把火将买书人吓跑了。那场大火成了一个历史标志,是王乐天悦乎书店由盛转衰的标志。或者说,那场大火是一个隐喻,它烧的不仅仅是王乐天的书店,而是整个时代,是一个时代更替的分界线。
王乐天性格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对人还是客客气气的,但客气中透着距离,或者说是一种拒绝,让人不能亲近。以前再忙再累,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无论对谁,都会主动打招呼,至少会点个头。书店被烧后,他再没有笑过,即使是书店重新开业那天,他脸上的笑容也是僵硬的。他经常坐在书店发呆,或者走在人群中突然失神,一动不动站在人流之中。
王乐天有时在书店里坐一整天,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有时嘴唇蠕动,也听不清在叨念什么。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冷,不时闪出蓝色光芒。脸色渐渐发黑,接近旧书颜色。
几年之后,旧城改造,书店所在的书堂巷被拆迁。王乐天将悦乎书店搬迁到靠着会昌河的水心巷。这地方更偏僻,场地更狭小。
来的顾客更少了。
大势去也!王乐天在心里感叹。他知道,现在大家都在网上购书了,网上的书更多更全更便宜,只要下了单,第二天,快递小哥就会将货送上门来。王乐天心里清楚,实体书店没落是大势所趋,凭他微不足道的个人力量,怎么抵挡得了滚滚而来的历史洪流呢?他甚至悲哀而肯定地预料到,在这股历史洪流之中,他连一朵浪花也算不上,最多只是无尽泡沫中的一个,一个浪头打来,他就无声地破灭了。谁会在意一个泡沫的破灭呢?
但是,王乐天还是有些微的不甘心,他想做最后的努力,可以说是垂死挣扎吧。或者说也不算垂死挣扎,只是想换一个姿势,让自己死得舒服一些而已。他和章小于商量后,将悦乎书店的定位做了微调。原来书店的特色书籍是文史哲和社科,现在只卖与信河街文史有关的老书。
悦乎书店搬到水心巷后,章小于也搬进王乐天的家。他们在生活中互相照顾,也成了生意搭档。他们做了分工,王乐天负责整理和销售图书,章小于负责收购信河街的文史书籍。
除了文化老人的家,章小于跑得比较多的是机关单位,重点是一些文化单位。章小于知道,文化单位的人多少有收藏書画的嗜好,特别是一些领导干部,喜欢将收集的书画放在办公室,他们办公室都有一大排褐色的楠木书架。如果这些领导安全退休,他们会将书画分批打包带走,或者挑走一些他们认为是上品的书画,其他低价处理给章小于。当然,章小于最喜欢的是出事领导,他在处理出事领导的办公室时,总能从书柜淘到意想不到的好书。也淘到过金条、现金、手表和银行卡,不过,章小于会将这些东西交给喊他来的办公室主任,这是他做人的原则,也是能够长期跟这些办公室主任打交道的原因。
有一次,章小于接到一个文化单位办公室主任电话,叫他立即过去。章小于到了那里,才知道这个单位的领导昨天突然得病死了。办公室主任对章小于说,我给你两个钟头,你将办公室的书画清理掉,屁也不能留。我们另一个领导很忌讳死人的事,他要求一张纸片也不能留。章小于连声说没问题。他一分钱没花,白得一车书画。
除了文化老人家和文化单位,章小于更多的是走街串巷。信河街有很多收破烂的人,这些收破烂的人各自为政,各有各的地盘,他们互不来往,章小于是他们共同朋友。章小于本是混迹市井之徒,跟谁都能聊起来,他能跟收破烂的人坐在路边聊一个下午,什么荤话脏话都说,也聊收购经历和经验,聊着聊着,就聊到酒馆里去了。到了酒馆,他跟老板聊经营,聊着聊着,老板高兴了,命令厨师炒一盘螺蛳送给他。厨师端菜上桌,他拉住厨师聊烹调,聊着聊着,他和厨师称兄道弟了,厨师返身入厨房,又给他来一个信河街名菜炸响铃。章小于跟信河街所有收破烂的人约定,他们收到的破烂先送给他,然后再送废品收购站。章小于每天都能在送来的破烂里拣出宝贝。
章小于将这些宝贝源源不断输送给王乐天,他成了王乐天的源头,王乐天成了他努力的动力和方向。两人一天工作下来,晚上炒两三个小菜,喝一斤老酒汗,到了微醺状态,见好就收。第二天起床时,居然对新的一天有了朦朦胧胧的期待。
王乐天负责将这些书籍挂到网上销售,他根据不同版本、不同出版时间、不同印数,标上不同价格。王乐天下手有点狠,一本两元的旧书,标价两千。网上有人说他漫天要价,王乐天心里说,他妈的,你爱买不买,不要后悔就行。他太了解读书人心理了,见到想念已久的书,三更半夜也要爬起来买。所以,销售出去的量不是特别多,利润却是相当可观。
有一天,王乐天从章小于收购的破烂里整理出一本书,书名《信河街文化史》,著者古月。古月是信河街学界权威,高龄八十,这本书是他代表作,是他自认可以传世的著作。王乐天从黄公巢编的副刊上拜读过古月的文章,也听黄公巢多次提起他,知道此公最是珍惜名声,金钱利益方面倒是不计较的。
王乐天整理这本书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本书他以前卖过,也比较仔细读过,历史跨度长,资料繁杂,古月做了很多考证,是心血之作。最主要的是,这是信河街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本完整的文化史,定价一百二十元,确实物超所值。王乐天发现,这是一本古月签名赠送的书,赠送的对象是一位领导。当然,也有可能是别人买了他的书,让他签了名后赠送给领导。不过有一点是铁定的,确实是他亲笔签名,扉页上有领导名字,下面落款古月,还有时间。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个领导还活着,还在位置上,这本书是怎么流落到民间的呢?
王乐天对着扉页上的签名,看了足足一顿饭工夫,他拿起电话,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黄公巢,他让黄公巢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古月。黄公巢在电话那头说:“我觉得这事还是不告诉古月好,老头心气高,又特别看重这本书,不管是他送领导还是别人买了他的书送给领导,要是知道被领导丢给收破烂的,等于狠狠掴他一巴掌,又在他脸上吐一口痰。他这么大年纪的人,怎么经受得起?”
王乐天说:“我也想过你说的问题,可是,你想想,如果你不告诉他,他这本书就会在我的书店和网上挂出来,知道的人更多,对他的名誉更不利。”
“你说的也有道理。”黄公巢想了想说,“要不這样吧,你将这本书卖给我,由我来收藏这本书。”
王乐天说:“这书不能卖给你。”
黄公巢说:“奇怪了,为什么不能卖给我?”
王乐天说:“因为这本书已不是原来的价。”
黄公巢说:“你开多少价?”
“五千。”王乐天说。
黄公巢在电话那头吸了一口气,问道:“为什么卖这么贵?”
“这不是贵不贵的问题了。”王乐天缓缓说,“我不会卖给你的。这本书只有一个买主,这个人就是古月。对于古月来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开价一万,他也会买。因为他买的不是他的书,也不是书里的签名,而是他的名誉。”
黄公巢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犹豫着说:“你这么做,等于把古月老人往绝路上逼。”
“我不是将古月老人逼上绝路。” 王乐天缓慢而坚决地说,“以后无论谁的书落到我手里,我都会这么做。”
“你也是写书人,为什么要恨写书人?”黄公巢又在电话那头说。
“我不恨写书人,我这么做,只是提醒写书人,他们要爱自己的书,要比爱自己的命还爱。”王乐天说。
“你变了,你跟以前的王乐天判若两人。”黄公巢说。
王乐天立即尖声叫道:“我没有变,我哪里变了?你说说看,我哪里变了?”
“好好好,你没有变。”黄公巢说,“你别急着将古月的书挂到网上,我立即打电话通知他。”
第二天,古月儿子来到悦乎书店。章小于经常去古月家,认识古月儿子,听见王乐天报的价钱后,将他拉到书店后间,说:“能不能便宜一点?”
王乐天看也不看章小于,一口回绝:“不行。”
章小于说:“你开价这么高,我以后怎么好意思进他家门?”
王乐天说:“你不好意思进他家门不关我的事。”
“他妈的,怎么不关你的事?”章小于看着王乐天说,“你想想看,古月有一屋子的书,他现在这个年纪,能吃几顿饭都数得着了,他一咽气,那一屋子宝贝还不是咱们的?你这大口一开,等于把这扇门堵上了。如果是我,我就拿着这本书亲自送上门去,不会要他一分钱。”
王乐天说:“我们有约在先,找书是你的事,我不干涉。卖书是我的事,你也不能干涉。”
章小于说:“约定是约定,通融一次总行吧?”
王乐天说:“我说五千就五千,没有商量余地。”
章小于被他这么一说,脾气上来了:“他妈的,王乐天,如果你想发财,开什么破书店?你抢劫好了。”
王乐天反而笑了,说:“如果卖破书也能发财,我为什么要去抢劫?”
“他妈的,怪我瞎了眼。” 章小于伸手掴自己一巴掌,转身出了后间。
王乐天也跟着来到书店,古月儿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问王乐天可不可以刷卡,王乐天说可以。刷完卡后,王乐天打开用牛皮纸包好的《信河街文化史》。书已经被王乐天擦得跟新的一样,像刚洗了澡的婴儿。
古月儿子从王乐天手中接过《信河街文化史》,来到大街。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他站在街中央,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把火,将那本书烧了。有一段时间,火势凶猛,好像要烧到他身上,他将身子闪了闪,站到风头上。待到那本书烧成灰烬后,他用脚踩了踩,往上面吐了一口痰,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乐天和章小于一直站在书店门口。古月儿子走远后,章小于看着王乐天问:“他妈的,这下你高兴了?”
王乐天没有回答,他转身回到店里,埋头整理其他书籍。
出了古月的事后,章小于有几天没理王乐天。王乐天煮了饭菜,打了老酒汗,打电话给章小于,章小于没接。他又发来信息,章小于看了一眼,此时,他正跟收破烂的朋友在路边的排档喝酒,他将手机塞进口袋,没头没脑地说一句,他妈的,让他吃屎去吧。他的朋友也跟着说,对,让他吃屎去吧,咱们喝酒。
章小于依然每天在外面收购旧书,一有所得,运回悦乎书店。到了那个月的最后一天下午,他掏出本子,上面记录着他这个月收购来的旧书,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对王乐天说:“咱们将这个月的账结一下。”
王乐天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说:“好。”
王乐天知道章小于对他的重要性,章小于肯定也知道这一点。他们是鱼和水的关系,他现在离不开章小于,章小于也离不开他。他们的命是捆绑在一起的。
但是,王乐天发现,发生了古月的事情后,黄公巢再没有来书店。是的,黄公巢有好几个月没有来悦乎书店了,他以前每周都会来坐坐,或者下班特意绕过来看一下,跟王乐天打个招呼。
大约三个月后,王乐天给黄公巢打了一个电话,约他去东海渔村喝酒,黄公巢说自己有事。他没说具体什么事,王乐天听得出来,他口气冷淡,没有一句客气的话,推辞的意图很明显。
挂了电话,王乐天又给诸葛志打了一个电话,诸葛志倒是偶尔会来他书店看看旧书,他本来就来得少。诸葛志也说自己有事,在电话那头表示感谢。王乐天听不出诸葛志态度的变化,因为诸葛志的态度和他的讲话口气一样,总是慢条斯理,总是不温不火,无论什么事情到了他这里,好像进了一个巨大雾团,看不出头绪。
好吧,不管他们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王乐天去菜场买一个江蟹做江蟹生,再去熟食摊买了鸡爪皮和花生米,有这三个菜,再有一斤老酒汗,他还有他妈的什么日子过不下去?文章写不写有什么关系(自从书店被烧,王乐天没有再动过笔)?章小于回不回来吃有什么关系?黄公巢和诸葛志做不做他的朋友有什么关系?东海渔村去不去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是浮云,一切都不在话下。去!
王乐天发现自己更享受独酌的状态。特别是章小于不跟他吃饭和喝酒后,每晚店门一关,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酒过一半,眼前的世界异常地清晰而朦胧起来。王乐天夹一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再抿一口老酒汗,然后举目四望。他看见,四周浮现出他老婆的脸,下巴大,脑袋尖,脸色发黄,像个挂在树上的柚子。那些脸无声地看着他。当王乐天张嘴要叫她名字时,她的脸却像花瓣一样,一瓣瓣裂碎,消失不见。王乐天觉得眼眶发热,有一股热流涌出来。他闭上眼睛,仰起了头,将手中一杯淡黄色的液体倒进喉咙,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
那一天,王乐天在整理章小于收購回来的旧书时,发现了一本黄公巢的诗集《跋涉录》。王乐天对这本书并不陌生,这本书定价三十元,刚出版时,黄公巢曾签名赠送过他。他也曾写文章向读者推荐过,称这是一本“大地脚印之书”,能够引发读者思考和触动读者的一本书。王乐天一边用手轻轻抚摩绿色的书皮,他发现自己双手在微微地颤抖。
王乐天将书皮擦拭干净,拍照之后,以一元的价格挂到网上。一周之后,他打电话给黄公巢,黄公巢在电话那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十分钟后,黄公巢出现在悦乎书店。他将一元钱恭恭敬敬递给王乐天,接过书后,哈哈哈大笑三声,转身出门。刚到门口,哇地一声,嘴里喷出一条红色水柱。他没有停下脚步,摇摇晃晃出了悦乎书店。
章小于知道这事后,在那个月底,跟王乐天结清了所有账目,他对王乐天说:“两讫了,从今往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咱们互不干涉。”
王乐天笑笑,没有开口挽留。
章小于离开悦乎书店,经过三个月筹备,在水心巷开了一家旧书铺,取名小于书肆,专门卖古旧书籍。两家书店距离不过三百米。
王乐天每天去菜场都要经过书肆,但他每次绕着走。
悦乎书店成了断水的枯井,生意更加凋零。王乐天喝酒的时间拉长了,他从早上起床开始喝第一口酒,到晚上睡觉前喝最后一口酒。酒成了他唯一的食物。他的酒量大大地提高了,从以前一斤加到两斤。其实也不能叫提高,自从章小于搬出去后,王乐天便没有清醒过,他每天都是混混沌沌的,眼睛一直眯着,嘴唇和手一直在颤抖。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每一天都喝到不醒人事,次日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又过了半年,那晚水心巷停电,据说是变压器烧了。夜里十二点,悦乎书店突然起火。好在消防队来得快,书店刚好在会昌河边,消防队一边用水枪灭火,一边冲进去救人。他们冲进去时,看见王乐天坐在酒桌边,一动没动。消防队员去拉他,居然没有拉动。两个消防队员将他连椅子抬出来,他保持着姿势坐在书店对面,眼睛盯着书店里渐渐熄灭的火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场火几乎烧光了悦乎书店里的书籍,没有烧掉的,也被水浇得变了形,书店已成废墟。第二天,大家发现,王乐天像一桩木炭坐在废墟里,他连头发都烧焦了,身上的衣服烧出许多洞。他一手紧紧攥一瓶老酒汗,一手握着一个杯子,瓶子和杯子已空。他一直保持着这一成不变的姿势,好在他的呼吸是正常的,大家才没有将他送到医院去。
王乐天在废墟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章小于来到废墟,他什么话也没有讲,将王乐天背到背上。王乐天没有反抗,他紧紧抱住章小于的脖子,两个人慢慢朝小于书肆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