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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2017-03-04东紫

江南 2017年1期
关键词:李俊

东紫

那个消息一出,黄老五就郁闷上了。相当地郁闷。他炒鸡的时候不再把小戏盒子放在灶台上,也不哼唱京剧了。不但如此,还叹上了气。那气叹得又粗又长,把正常的喘息给掩映得不存在似的。这样一来,他老婆就紧张了,偷偷跟儿子黄超五说,你爹那老犟驴这几天不对头,戏也不听了,也不唱了,那气半天不喘一口,喘一口就喘得跟老牛似的,别是添了毛病吧?超五瞅机会用走、站、蹲、贴等方式挨近他爹,进行观察。超五发现,爹的气只是偶尔地喘得像老牛。其实像不像老牛,超五并不确定,因为他在童年时期就跟着爹娘到这个城市里闯荡,并不记得老牛怎样喘气。说闯荡,也有点夸张,二十多年了,超五一家绝大部分时间就耗在这间黄老五炒鸡店里。超五一家都知道黄老五的脾气,用超五娘的话说犟驴。超五娘这样抱怨的时候,超五就会皱了眉头努力想驴倔强起来啥样,实在想不出来的时候,他就瞅着他爹嘿嘿地干笑两声。超五费这种脑子都是因为他的儿子黄越超。黄越超,那真是个虚心好学不厌其烦地上问也不厌其烦地下问的孩子。尤其是喜问这种问题——爸,我奶说我爷倔得跟犟驴似的,犟驴啥样?黄超五要是不能给他解释清楚,黄越超就会得出结论——就是说犟驴跟我爷一个样对吧?弄得黄超五喜不得怒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在这种问题刚一出现的时候,赶紧扒拉童年的记忆。

黄老五叹气的原因谁问也问不出来。超五娘和超五还有超五媳妇秀红都只能打打擦边球,旁敲敲侧击击。

你哪里不舒服吗?

心里不痛快吗?

顾客挑刺了?

……

觉得胸口压气吗?

黄老五都一一否定了,有时他也硬打精神安慰一下家人的关心和好奇。其实在压气这个问题从他老婆嘴里出来的时候,黄老五几乎要脱口承认了——不压气能叹气吗?明知故问。但就要说出口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会引发来很多问题,会弄得他更烦,更压气。再说了,说了有用吗?无非就俩结果,一是理解你,二是不理解。理解的话,必然会陪着你压气,大家伙儿一块压,还不如他一个人压合算。不理解的话,那就麻烦了,不但会当笑话,还会讽刺你挖苦你呲打你。所以呀。黄老五不觉叹出一口更深更郁闷的气。这气,深得带了肺腑的悸动,郁闷得跌跌撞撞地闹出了声响。在外人听来,就接近被藏掖的悲伤了。超五娘再三地问儿子儿媳——我不在的时候,老家来人了吗?你大姑二姑三姑二叔三叔四叔都没来?那来没来别的人?卢家村的没来?

超五娘问的时候,内心里直后悔二十年前和黄老五吵的那场架。那时候,黄老五的二姐来借钱翻盖房子。黄老五和她商量借多少。她决绝地拿死坚持——一分也不借,店面早等着攒足钱返修,你姐那屋又不急着娶儿媳妇,是有钱就翻没钱就等等的事,这店面要是塌了买卖就倒了,一家子喝西北风去?!你要敢借出去一块钱,我就死给你看!在二姑姐赤手空拳地抹着眼泪走后,黄老五朝她喘了半个月的粗气。从那后,他老家那帮兄弟姊妹再没出现过借钱的事。其实她最担心的不是钱,是卢家村里的那个破鞋,原来在店里的时候,一天到晚老五哥老五哥地叫得人浑身掉小米……她来了?还是她咋着了?

那个消息是三天前的晚上即将打烊时,顾客泄露给他的。那时,整个店里就黄老五和那个男人。黄老五在他斜前方的角落里坐着,困得脖子软了,用手腕子托都托不牢稳。当脑袋从手掌里滑脱坠着脖子乱颤的时候,黄老五就赶紧睁开眼,装着瞅围裙上的油点子,他可不想让人误会他在装困撵客。别说是十一点,就是凌晨三点,只要到他黄老五的店里来,那也一概没得说。突然,那人的手机响了。铃声把黄老五的脖子给惊直了,他掀起围裙朝灯光瞅了一眼,找准最大片的污渍搓。那人正两手架着一块鸡骨头啃,就伸了无名指把手机的免提按开。

你知道某某某被逮了吗?

谁?!谁?!你再说一遍!

某某某啦,我这可是內部消息,说是被中纪委带走了解情况,这年头被带走的有回来的吗?保密啊,估计官方的消息要等一段时间。

男人激动得把没啃完的鸡骨头啪地一下扔进菜盆里,大叫——我操!我操!操他个亲祖宗啊!

电话里那人哈哈大笑着说,快去吧。电话断了,男人用黏糊糊的手抓起手机,瞅瞅角落里搓围裙的黄老五说,你听见了吗?某某某被逮了对吗?!

黄老五一下拿不准该不该表示听见了属于秘密的事,就笑笑说,逮谁也跟我这小老百姓没关系。

男人不屑地哼了下鼻子说,没关系?!当官的能和老百姓没关系?只是被人家操弄了不自知罢了。那脚没直接踢到腰杆子上就不知道腰疼,像我们这种被压断了腰杆子,在地上爬了多年跪了多年的,就关系大了!

他咋着你了?黄老五看见男人眼里泛出了泪光,不由得多起事来。

男人说,你就说你听见某某某被逮了对吗?我是在你黄老五炒鸡店里对吗?我不是做梦对吗?

对对对。黄老五点着头,看了眼男人桌上的白酒瓶子。

男人的眼泪流了下来,男人又哭又笑地喊——我操!操他个亲祖宗!!!

黄老五安慰着男人说,好好好,操操操。把男人安慰出店后,黄老五关了店门,躺到收款台后面的小床上,一回忆,立马就不对味儿了。他不由得一下坐直了身子。男人要操他亲祖宗的那某某某,那王八蛋,不就是那个在他心里待了七年的某某某么!!!

上床前,黄越超在他爸努力的描述中,想象着犟驴的样子——是不是逮谁拿蹄子踢谁呀?是不是杠杠着个头,谁的话也不听?是不是尾巴也乱甩打?怎么甩?上下甩还是左右甩呀,它会转着圈甩吗?像大毛笔画圆那样。它会叹气吗?跟我爷一样?

有完没完?再说哪天把你送回农村去,让你跟毛驴一块过活去。黄超五一嗓子就把黄越超的联想吼散了。黄越超气嘟嘟地说,回农村就回农村,反正同学老师都知道我是农村来借读的,本来就看不起我。他把书包拉上拉链,咚地扔到地上。秀红吆喝着儿子去洗脸刷牙,她朝超五笑笑说,上周六,一个女顾客和儿子聊了半天,结账的时候跟我说,你这孩子非常有意思,想象力很丰富,善于提问题,让好好培养。超五说,那都是后话,现在要紧的是知道爹到底为啥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已经有好几个老客户跟我反映说鸡炒得和原来味不一样了。秀红凑近他的耳朵问,爹是不是曾经有过相好的?超五脸一红,瞪了眼说,琢磨啥呢?我爹是那种人吗?我家里要是有那种事,你娘能让你嫁给我?秀红说,是呀,我娘就怕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我看他奶奶那语气那神色好像在担心这方面的事呢。你就说说呗,到底有没有?反正我都跟你这么多年了,也不会因为这事跟你闹离婚去。超五说,你闹离婚我也不怕,这年头,男人越离越吃香,倒是你们女人离不起,离一回打对折,离两回得倒贴。秀红说,不见得,我后石窑的三表姐,离了婚,那说媒的多得海海的,还有几个光棍子主动上门呢。超五坏笑着说,要不我也给你个机会?秀红打了他一下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黄越超趿拉着拖鞋进来问,什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秀红说,就是你爷不干好事,你爹就不干好事,你爹不干好事,你也学着不干好事。黄越超说,为什么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呀?超五说,等回老家时,爸指着屋子里的房梁给你讲才能讲清楚。黄越超还想问,被秀红重新拽回卫生间——看看,看看,这脸每次只洗鼻子眼这点门脸,腮蛋子两边那灰都快揭饹馇了。黄越超在洗手盆前被秀红使劲按着脖子,撅了腚往后缩,试图挣脱。秀红打了肥皂在他脸上乱搓。黄超五对秀红说,你管他呢,没听人说强按牛头不喝水,强按鸡头不啄米,黄越超天生就一顺毛驴。黄超五说完,呵呵地出了门。他知道刚刚这句话足够儿子黏缠半天的,他要趁秀红不在身边的时候,去看看能不能和爹谈谈。

黄超五成人前,一直都站在他娘的阵营里。那事发生时,他跟黄越超差不多大。那时,他爹娘在老家的小镇上开了个小饭店。雇了个远房表姨去帮忙。一开始,娘跟表姨亲亲热热的,一口一个妹妹。没半年,娘就背后里叫她骚货。那时,娘给他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盯着那个骚货。他只要是发现那骚货和爹头对头摘菜或者俩人眼神飘来飘去的时候,都会跑去报告娘。这让他枯燥无味的生活一下子刺激惊险起来。他把爹和表姨想象成秘密传递情报的特务,把自己当成执行任务的便衣警察。一开始,他总是做直接详细的描述,用一个孩子的敏感和夸张——

摘菜呢,就差一指头就碰一块了……

我爹这样眯着眼,就这样朝她笑……

表姨那眼珠子这么朝爹转一下,再这么转一下……说啥?嗯,爹说用啥洗的头呀,这么好闻,还说表姨头上那香味熏得他肠子在肚子里乱汩涌……

俩人唱戏呢,我爹把韭菜花插表姨头发里。表姨唱——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我爹唱——好人家歹人家,不该鬓间斜插海棠花,扭扭捏捏实可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

没几次,超五当侦查员的快乐就被娘的谩骂和眼泪消解掉了,他依然当着娘的侦查员,但只是在有异常情况的时候,跟娘说快去看看吧。娘问,咋了?他说,没咋。

后来,听说表姨用黄花闺女结扎的代价嫁给了省里的一个干部,给四个孩子当后娘。结了婚的表姨领着那个干部很风光地从他家小饭店门口走,在她和爹常一起择菜的那个窗子前停住脚和路过的人摆手打招呼——嗨,您好,您好。他们一家三口在窗子后面瞅着。他想出去学着表姨打招呼的样子招呼她,被爹一把扯了回来。他扭头看爹,见爹正红着脸死盯那干部。他听见爹的胸膛里咚咚地响。他的胸膛里也咚咚地响,为自己终于看见了结扎的人——他觉得每个结扎的人都是英雄——因为他自己就体验过结扎的痛苦——用皮筋把小鸡鸡勒住,爹抽袋烟的工夫小鸡鸡就又红又肿,疼得摸不敢摸,碰不敢碰,尿都尿不出来。女人没有小鸡鸡,要结扎一定更加困难,估计得把撒尿那地方揪拔起来才能扎住——一定比勒住小鸡鸡更疼。表姨得多勇敢呀。结着扎还笑得满脸开花。表姨和干部走过去了,好闻的雪花膏味飘进屋子里。娘吸吸鼻子,瞅眼爹,嘟囔说,咋着都能浪出花来,给城里人当个骡子后娘就浪成这个样儿,要是当了正宫娘娘还不得浪翻天。爹冲上去就扇了娘一巴掌。娘躺地上嚎哭不止,招惹得看热闹的把门框都挤歪歪了。但爹和娘谁也不跟他们解释为啥打架。超五也不说。那个年代,不像现在,那时男女关系是最丢人的事。这之后不久,他们一家就离开了那间小店。用娘的话说,到处残留着狐狸精的骚腥味儿,一天都待不下去。

黄超五长大结婚生子后,尤其是被秀红因为鸡毛蒜皮吵得头疼的时候,他就会时常想起当侦查员的情景,心里会莫名地涌起一种和爹谈谈的冲动。谈什么呢?他不知道。何况,这是不能谈的,那等于打爹的脸。厌倦了母亲的嘟囔时,他甚至想如果把母亲换成表姨,爹的生活会是啥样的?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爹眼睛两头向下弯,下眼皮撮起来往上顶的笑容。那笑容随着表姨离开后,就消失了,一直到黄越超出生才重新出现。仿佛,爹在这个世间准备了两套笑容,一套只给表姨和黄越超,其他的人用另一套来应付。

没有熟客的时候,黄老五就在前台那里坐着,听着顾客叽叽喳喳混杂在一起的话。他伸着耳朵,跟在一锅杂粮粥里挑豇豆一样,目的明确地寻着,捡着——和某某某相關的词。时间一分一秒地挪完了一天又一天,黄老五不但没听到点儿啥,还惊讶地发现,店里的客人比以往少了!这个发现被发现的时候,黄老五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脊背上却刺挠挠地出了汗。这肯定跟某某某有关!黄老五在膝盖上摸索着掌心里的汗,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个判断,他不由得想起那个顾客的话——当官的怎么能和百姓没有关系呢?有关系。有关系。黄老五在心里给顾客点着头。他的郁闷瞬间黏稠起来,气喘得更粗更跌撞,更像牛,像累得要死的牛。他觉得胸膛里用来喘气的那根管子跟厨房里的下水管差不多了,上面粘了太多的油腻和脏污,不通畅了,快堵死了。得通通才行。黄老五坐下,起来,起来坐下地折腾。吸进肚子里的那口凉气,顶得他肠子乱汩涌。他到厕所蹲了十分钟,也没通开。从厕所出来,就看见了可能帮他通通的人——李俊,老乡,当年那事的见证人。

李俊带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都一脸的悲苦和木然。黄老五迎上去说,他李叔,你可是有阵子没来了。李俊说,风头上,都尽量窝家里,要不是亲戚来看病,真不能出来嘚瑟。黄老五问,还是老规矩?李俊说,行,我吃过了,把他们招待好就行。黄老五干咳了下嗓子说,那,我让超五炒,咱俩说几句话咋样?李俊问,有事?黄老五点着头说,有事有事。说着就安排李俊的亲戚们坐下,拉着李俊坐到收款台后面。

李俊问,啥事?别是我办不了的。

黄老五说,就是听了句闲话想跟你打听打听。黄老五等一个领着孩子的老妇人从台前走过后,看看四下,低声说,前几天,晚上,一个顾客说某某某被逮了,你听到这方面的消息了吗?

李俊舒出一口气说,哪能没听到,现在一大帮人都吓得咬着指头过日子呢,这么大的萝卜被拔出来,还不知道得带出多少泥来!听说家里搜出两个亿的现金,光情妇就养了五十多个。家里还搜出了粉碎机。传说先是用粉碎机把钱打碎了往厕所里冲,堵了厕所。又天天开着油烟机,点火烧,剩下这些。李俊竖起两个指头在黄老五眼前晃了晃。黄老五原本一直用厚墩墩的眼皮兜着的眼白露了出来,一口倒吸的凉气吱吱地钻进肚子,跟饿极了的蛇一样,对着黄老五的五脏下水一顿一顿地进行吞噬。黄老五捧了肚子,落下眼皮,勉强给李俊倒了杯茶说,你先喝着,我去下厕所。

黄老五刚蹲到便坑上,那条蛇就带着嗤嗤的声音一钻而出,偶尔伴随着砰砰的动静,跟炸了鞭似的。他长叹一口气跟他心里的某某某说——是不了解情况的人糟蹋你的吧?听着就不像真事,哪有舍得烧钱的?还粉碎了钱往下水道里冲!那是钱,又不是垃圾。不信,不信,反正我不信,说得太邪乎了。传得神乎其神的那话咋说?对,传奇,也就是个传奇吧。还有那情妇,五十多个,就更传奇了,老天爷也不信呀,那么多,不得弄混喽?那葫芦瓢的能按得住?神仙也应付不过来呀!再说了,那情妇不得是对眼的,合心坎的?一个半个倒是可能的,世界这么大,谁能没有个对眼的合心坎的?黄老五想起了那个谁,想起了那段瞅着女人就觉得心里亮堂肚肠子都想撒欢的日子。那悄默声地用祖祖辈辈的颜面和名声、用老婆的眼泪和儿子的幸福、捂死了的情分。是呀,只是个情分,就送她走的那天晚上,在她村头上,抱着她的肩膀子,鼻子蹭着她头发呆了眨眼的工夫。心怦怦的,恨不得立马天塌地陷,一块死了,却又怕路过的人看见,惶惶乱乱、潦潦草草地抱了抱的情分。黄老五知道,情分和情妇,离着老远。情妇得是办了真事的,能经常抱怀里的。

黄老五从厕所里出来,再三问李俊,你说这事能真吗?

李俊说,八九不离十,现在苍蝇都大得跟牛似的,何况这么大的老虎。前边揪出来的,哪个不上亿?!

黄老五用油烟熏了近三十年的小香肠一样的手指搓搓脸问,他那年来我店里吃鸡的时候,应该还没干那些事吧?

李俊嘿嘿一笑说,那谁知道。说完,瞅瞅他的那帮亲戚,想起这么多年来不管他带多少人来吃饭,黄老五最多收个成本钱,觉得刚刚那话太应付他,又更正说,这才几年,六年?七年?那么多的事集中到几年里干也不可能吧,肯定是就那么一路干上来的。

就那么一路干上来的。黄老五咂巴着这句话,发现刚才那通泄,只通开了肚子的下半截,上半截往上依然堵着。他张开嘴长喘口气说,他怎么能这样呀,你说,他放着那么大的官,那么受人尊敬的差事,他咋就不好好干呢,弄那么多钱干啥呀,又花不了。那,那女人,弄一个半个的对对眼,合合心,不就够了么,弄那么多干啥呀?他弄那么多,得撒多少谎,得生多少愧呀?

李俊有滋有味地瞅着黄老五,在心里讥笑他——不知道了吧?弄不明白了吧?把你放那个位置上,估计你也得那么干,说不定比他还厉害。他在心里把自己和他认识的人一一往那个位置上放,掂量着谁能例外。谁能例外?

唉!黄老五又叹出口气。李俊就着这个唉字,突然意识到黄老五的话里既没有幸灾乐祸也不是真好奇,倒有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味儿。李俊宽解他说,看你操的那闲心,把自己弄得跟人家爹似的,炒好你的鸡就行了。再说了,把苍蝇老虎打干净了,不是个好事么。黄老五点点头说,我知道是好事,我也知道自己操的是闲心,可这心里就觉得不是个味儿,就是生他的气,他要不兴师动众地来吃我的鸡,我认得他是谁呀?他干吗非要来吃我的鸡呀!最后这句话,黄老五说得又抱怨又委屈。

真就兴师动众。

还惊心动魄。

七年前的那天早晨,黄老五早早地就被梦里那头猛虎追醒了。荒野里,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突地窜向他,黄老五没命地往前跑,边跑边回头,见那老虎四周竟然还跟着许许多多的骡马牛羊鸡狗鹅鸭,它们追随着老虎一起跑。黄老五心想,那么多可吃的你不吃,非追着我干啥?!跑着跑着,终于看见了自家的门,黄老五心里一阵狂喜,窜进去返身把门死死地拴住,正想松口气的瞬间,却见那老虎仍坐在他家堂屋的饭桌边,瞅着他,心满意足地用舌头舔着嘴唇。黄老五想起堂屋的床上有他不足两岁的小孙子……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不是在家里,也没有老虎,四处是桌椅板凳,实实在在坐在店里的小床上,外面已是人来车往的喧闹。黄老五起身草草地洗了把脸,闷坐着一遍遍想梦里的情景。挨到早饭的点,就从店的后门出来,走了五十米到租住的楼房里。超五一家三口还在睡着。超五娘看他进来,瞅瞅墙上的钟表说,咋不多睡会儿?黄老五说,夜里做了个噩梦吓醒了,黄越超还好吧?超五娘一听就知道那梦跟孙子有关,也知道小孩子是不能夸的,就说,正撅着小腚睡得踏实呢。黄老五知道这是很好的意思,就放了心。匆匆吃了早饭,要去店里开始一天的准备工作。超五娘嘱咐他——面对太阳,在地上画个十字,站上面说日出东来日落西,今晚这梦真稀奇,梦好了是只宝,梦不好化摊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弥陀佛。说三遍。黄老五答应着出了门,又扭身回去叮嘱她,今天你让秀红看孩子,你去店里,秀红看孩子,手脚灵活,别让他娘俩下楼,跟秀红说,瞪眼瞅着,别大意了。超五娘点着头,安慰他说,放心吧,梦都是反的。

每天早晨,黄老五进门的声音基本上就是黄越超的起床铃,此时他已穿戴整齐,跑出门来让爷爷抱。黄老五抱起孙子,顿觉天地间阴霾散尽,心里一片锃亮。当黄越超在他腮帮子上留下一团奶臭味的哈喇子时,黄老五乐得上眼皮立马两头下弯,下眼皮紧撮着顶上去,一来一去的两股力挤成了比缝更细的丝儿。黄越超扒着他的眼皮问,爷爷,你眼珠子挤不挤得慌呀?

哈哈哈,挤得慌,挤得慌。

那你就别挤了呀。黄越超把他上眼皮给翻开,咯咯地乐。

好好好,爷爷不挤了,不挤了。

放下小孙子,黄老五擦擦乐出来的眼淚,走到太阳底下,捡块小石头在地上画了个十字,按照超五娘的叮嘱,踩上去,念叨了三遍。

黄老五在黄越超的问题里,美滋滋地过了半天,转悠到货架子后面的时候,还禁不住瞅眼秀红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镜子,看着自己的小眼珠子替黄越超询问——你们挤不挤得慌呀?呵呵地笑两声,再使劲眨眨眼——嘿,还真有点挤得慌呢。

当李俊带着两个小警察出现在黄老五的面前时,黄老五正听着京剧《大保国》里杨波给龙国太的一段奏本——臣不奏前三皇后代五帝,奏的是大明朝一段华夷……他的长柄勺子随着板眼翻了几下锅,起——锅——了,一个了字还没抽出丝来,就卡在了嘴边。他愣愣地看着三个警察。

警察,他见过,在大街上,在他的餐桌旁,但没见过在灶台旁的。联想到他的那个梦,他知道祸从天而降了。李俊跟两个年轻的警察说,带上他的勺子和锅。黄老五说,等我把鸡盛出来,给客人端过去。李俊说,连鸡一块端走。黄老五的汗下来了,他问,我犯了啥事?李俊拿出惯用的腔调说,犯啥事你自己知道,走,跟我们走一趟。

李俊当时得到的命令是,把黄老五炒鸡店的厨师连锅带勺,二十分钟内送到分局。不要问原因,只保证完成任务。

是!保证完成任务!

李俊从上次把任务玩砸了,被从分局贬到派出所后,就一直盼着分局有新任务下来,好给自己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那不堪回首的上次,本是个露脸争光的机会。分局长后来拍着桌子骂他:你他妈的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烂泥扶不上墙!

他理解局长的愤怒,知道局长骂得对,局长骂得有爱心,最重要的是局长骂得恨铁不成钢。今年春节去局长家时,局长曾许诺只要他肯努力,一定会给他进步的机会。他李俊,多么需要进步呀,他浮来山老家的那祖林,就指望他的进步冒冒青烟,一大家子人多么需要他的进步来光宗耀祖、撑腰杆子呀;他李俊多么需要进步,在那些早已进步发达的同学朋友面前挽回点颜面呀;他李俊的老婆多么需要他的进步给他一个减免家务的理由呀……

两个月前,那个进步的机会来了——到这个城里来视察的国家领导人突然提出要去社区卫生院了解民情。市里上上下下一阵乱而有序的忙碌后,扮演病人的,大夫护士的,路边店主的,顾客的,街上行人的,环卫工人的,等等,都一一安排井然。因为李俊的爷爷是个乡村郎中,小时候跟着爷爷耳濡目染,积攒了一些医学知识,尤其是偏方——煮鸡蛋趁热蘸红糖治拉肚子,大蒜冰糖水治咳嗽之类的,不少。平日里,被同事们戏称为赤脚医生。所以,艰巨的任务到来时,分局长亲自点名让他担任最显眼的那个大夫,以便防备领导询问时,能回答得比较内行。

表演总得有道具。

道具还得是不容易引发询问不容易出差错的。

大家想来想去,统一意见——就拿个体温表吧。同事老刘他妈充当病号。

当国家领导人在各级领导人的陪同下走到李俊的科室门口时,他以公安战士所特有的沉着冷静对老刘他妈说,阿姨,时间到了,请把体温表给我。阿姨从腋窝下把体温表拿了出来。他举起体温表时,几乎和国家领导人对了脸。这无上光荣的时刻呀!可以炫耀可以传说好几代的光荣降临了!国家领导人和颜悦色地问,大夫,老人家体温不高吧?李俊说,报告领导,不高,七十三度五。国家领导人的脸上浮上了一层意义不明的笑,看眼他的桌牌说,哦,副主任医师。所有的脸都阴森起来。有几双眼,瞬间长出刃来。尤其是由分局长扮演的卫生院院长的眼,已成了双管猎枪,突突地发射子弹。在这谁也不知该如何接话的瞬间,真正久经沙场沉着冷静的刘妈妈把双手伸向了国家领导人,用既惊又喜的语气说,这,这不是做梦吧?!我这辈子竟然能亲眼见到您!有了您亲自的关怀,我们这些老疙瘩头保准身体都能棒棒的!越活越旺相!在掌声笑声和灯光闪烁中,那几双长刃的和发射子弹的眼,慢吞吞地转移了方向,用热恋的眼神凝望着国家领导人的笑脸。

时间紧任务重,李俊不敢有半点懈怠,亲自驾车投入新的任务。不知道原因,李俊有点为难,一不能干凈利落地踹倒上铐子,二不能和颜悦色地进行解释,只能说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趟走得哇——

后来,黄老五多次用这一句起头儿,打算把他的这段经历用京剧唱出来。胆战心惊,心惊胆战呐啊啊啊——花脸,高腔,扬上去。每次都在这里卡了壳,他倒也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来编词造曲,就像他在老家镇上的小饭馆里琢磨炒鸡——该搁点啥进去才好吃,最终琢磨得成了功。做事,跟种子生根发芽一样,成熟了,才能落地生根。他黄老五用一盆炒鸡在这个城市里站稳了脚,解决了一家子的生存。同样,他也需要一样东西让他荣归故里,告老还乡。钱,不够档次,或者说他的钱不够锦衣还乡的档次。刚出来的头几年,他算是有钱的,但没几年的工夫,老家那些搞水泥预制的,弄苗圃的,开服装加工厂的,开超市的,当村干部的,就都比他有钱了。

这一趟走得哇——

黄老五这样起着头儿的时候,他找见了自己荣归故里告老还乡的独一无二的锦衣。在那到如今还延续着冬天老头儿小孩们蹲墙根晒太阳,从古至今扯一场,夏天老头儿小孩们摇着蒲扇聚成堆说说唱唱的村庄,即将成为老头儿的黄老五知道,他的小曲必将像他的炒鸡一样受人待见,他的宝贝孙子黄越超必将因此而骄傲,而敬佩他。那,那个谁,她,说不定也能偶尔走到他家村头上,能偶尔恰巧地听见呢。听说她嫁的那个干部实际上的级别还比不上个七品芝麻官,就一个局里的小科员,虽然把她哥哥家的三个孩子给弄成了城市人,但估计他一辈子连见也没见过某某某这个级别的。听说,这两年她又回了娘家——伺候死男人后,那四个孩子就再也没登过她的门,她落了个孤苦一人。她要是去听,他一定撒开嗓子唱。他要让她听见自己的辉煌。他要让她为当年在他窗子底下,用嫁了个不及七品芝麻官的男人产生的荣光,来欺压他曾经炽烈的爱恋,抵偿。

就是在从店里去分局的车上,李俊和黄老五拉开了友谊的序幕。先是李俊被那锅鸡的香味引诱得唾沫一口接一口地咽,瞅准一块无骨的肉块捏起来塞嘴里。那真叫一个好吃呀,最重要的是他尝到了家乡的味道。李俊不由得想问问黄老五这鸡里都放了些啥。黄老五哆嗦着说,报告警察,俺放的没一丁点儿违法犯罪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油盐酱醋,花椒肉桂八角和糖,真是没有违法的!李俊笑着说,看你五大三粗地哆嗦个啥?黄老五说,俺紧张,被你们弄来肯定没好事,还把一锅鸡也弄来,俺真没乱放东西在里边,谁中了毒也不会跟俺有关系。李俊摸下嘴角问,你老家哪里的?莒县浮来山的。

莒县浮来山的。李俊心想,怪不得尝到了家乡的味呢,看样子也不像是犯大事的,没必要吓唬他,就平展了眉头说,咱们是老乡呢。

老乡?!你也是浮来山的?

嗯,我浮来山大果街的。

哦!真是老乡,真是老乡,我心里踏实多了。黄老五在膝盖上擦擦手掌,眼巴巴讨好地看着李俊。李俊受不了这眼光的叮咬,就说,你给我交个底儿,犯啥事了?

真没。黄老五说着扭头瞅眼另外俩警察,低声说,除了前些日子因为要拆迁,小区里的业主们拉着我上访,虽然我不是这城市人,毕竟我也在这干了二十多年,挪了窝,老顾客就没了,考虑到这点,我就跟着去了一趟。

闹事了吗?

没,绝对没,就打个横幅,悄默声地站市委门口来着。

那应该跟今天这事没关系,放心吧,不用紧张。李俊拍了拍黄老五的膝盖。这一拍,在黄老五心里,犹如悬崖边往后一拽,眼见的不再是无底深渊了。

到了分局,黄老五和李俊都看见已经有七八个锅勺和厨师在会议室里了。黄老五的心停止了晃悠,他确信今天这事跟违法犯罪没大关系了。他琢磨着要赶紧给店里打个电话,让他们放心。自己没有手机,就得找人借。找警察借?有点放肆。找其他厨师借?也不知谁有。就试探着说,也不知道哪里有电话,想跟家里说一声。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话说,你来得晚,没听见,人家公安说了,要有组织有纪律,不能打电话,回到家也不能说今天这事。话毕,有人来招呼说上车走。李俊把黄老五拉到旁边说,打听清楚了,是请你们炒菜的,放心吧。黄老五呵呵一笑,长舒一口气。那舒舒坦坦的一口长气,足够抵达到他店里了。他端起自己的锅。李俊看看其他厨师的空锅,接过去,跟几个同事说,黄老五炒鸡,我那片区的,真是好滋味,我特地要了一锅请兄弟们尝尝,以后谁想吃,找我去。

牲畜也跟人一样啊。这是黄老五被拉到五星级大酒店菲尔特,在那宽阔、明亮、铮亮、一个灰点子也看不见的巨大厨房里,看见几十只整整齐齐地伸着脖子并着腿的白条鸡时,在心里发出的感叹。他曾杀过几万只鸡,也都是煺光它们,但从未这样为它们摆出整齐优美的姿势。

牲畜也跟人一样啊,虽都逃不过一个死,却死得如此不同。他想起二三十年来死在他手里的鸡,无一例外地都是在他狭窄逼仄杂乱肮脏的小厨房里,被杀,被按到大铝盆里过滚水煺毛,被开膛,被扔到案板上,剁碎,被他的锅勺翻炒,被盛到普普通通的瓷盆里,送到那些普普通通的桌子上。他瞅瞅那整整齐齐挂放的厨具,再摸摸光洁冰凉的案板,看看那带着精美图案的盘碗,吸吸鼻子,竟然没有丝毫厨房的味道。黄老五觉得不管是人还是畜生的死,真是不同。一只鸡死在五星级酒店和死在他黄老五炒鸡店是有绝对不同的。像人,死在穷乡僻壤的小黑屋里和死在繁华富足的城市别墅里,完全不一样。

让黄老五振奋的是,他这样的一个人,一辈子没进过五星级酒店的人,竟然也被请到五星级酒店的厨房里执掌“帅印”。是呀,谁说厨师不是帅,空中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凡是能入嘴的,都听厨师调度。官封至武乡侯执掌帅印——在一个灶前,他不由得晃起了身子,小声地唱着,在脑子里比划颠锅翻炒的动作。

那位师傅,那位师傅,对,说你呢,没穿工作服不能进入操作间!

黄老五被请进了更衣室。好家伙,原来不止他们这一车的八个人,乌泱泱,好几十。有人招呼大家安静,说请市府办公室马主任讲话。黄老五循着声看去,竟然是常在电视里见的人,他仔细地端详着,心里想等回去给超五和他娘好好讲讲。马主任说,今天把大家请来,是因为有极尊贵的客人来到我们市里,他喜欢吃你们当中一位炒的鸡。因为时间紧,怕到时现去请你们耽误事,所以呢,就把大家请来了,请大家耐心等候。在此呢,也请即将被选中的那位师傅,发挥出高超的技藝,把你炒鸡的本领通通使出来,让我们尊贵的客人满意。尊贵的客人满意,就是我们的父母官满意,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吧?

懂懂懂。

让这么多人来,就炒一个鸡,伺候一个人呀?

就用一个人呀?那弄这么多人来不是瞎耽误工夫么!

谁有意见谁出来讲!有极其严厉的声音喝斥。说话的人都立马闭了嘴低了头。

今天,你们在场的每一位,都是在为我市的发展建设做贡献!我市的发展建设,不仅是市委市府的责任,也是每一个市民的责任,也是每一个在这个城市里求生之人的责任。是我们的责任,就应该无怨无悔,任劳任怨!还是那句话,谁有意见,谁出来讲!

谁也不敢出去讲。不但不敢讲,黄老五还发现大家不自觉地排了队形,一排排,整整齐齐,伸着脖儿,并着腿,像案板上的那些鸡。黄老五左右一瞅,大约地算了算数,将近五十个。

有人拿了一套崭新耀眼的白色厨师服过来,挂到他们对面的镜子边。他们瞅着那套衣服,目测着它是否合体。毕竟,他们从未穿过这么洁白耀眼高贵的衣服,从未进入过五星级的厨房,从未给极尊贵的客人炒过菜。他们在心里猜测着极尊贵能极到什么程度。如果,如果,是顶级的,那他们就是当过御厨的人!哪怕不是那么顶级的,只要是常在电视里报纸上露脸的,那也是种光荣,最起码能用来吹吹牛么!哼,不让讲,都让干了,还不让讲?!不让公开讲,不让大声讲,那就私下里讲,偷偷讲。反正,这好不容易见识了的场面,破天荒得来的荣光,不能烂肚子里。再说了,这么多人,讲了,他们也弄不清楚是谁讲的。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就提出来,好提前解决。

估计,啊,我估计啊,那滋味能被极尊贵的客人喜欢,在料上肯定有自己拿手的配方。这顺手的锅和勺子倒是带来了,可那料没带来啊。黄老五瞅瞅那说话的人,心里一万个赞同和佩服。刚刚,一顿喝斥,黄老五的脑子被吓得想不起这重要的事了。

这么兴师动众地被弄了来,要是炒不出那极尊贵的人喜欢的味儿,影响了这个城市的发展建设,会不会被弄进局子里去?黄老五的手掌心又开始汗津津。

哈,这你们放心,这是五星级酒店,而且,我们提前为这次接待做了充分的准备,所有的材料,一应俱全。要不这样,你们分批进去看看,如果发现自己需要的东西没有,赶紧报告。有人给他们发了一次性的天蓝色头套鞋套和口罩,排好队往厨房里走。有人嗤嗤乐着说,打扮得跟做手术的大夫似的。

真是应有尽有。

绝大部分人在一次性鞋套的窸窸窣窣声里,确定了自己的配料无缺。不但无缺,还开了眼,长了见识。

黄老五看着那琳琅满目的佐料,有很多是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但他知道他缺。缺他娘做的酱和他自己熬制的五和水。娘那酱,别人做不出来,村里那么多人没一个能做出娘的味儿来。同样的材料竟出不了同样的味儿。也是奇怪。黄老五曾经让老婆专门跟娘学,毕竟老太太总有老得动不了的那一天。但就是不行。上嘴一尝就知道有差别。那酱,是在立冬的时候,把当年的麦子黄豆豌豆芝麻炒到焦黄,上磨磨成粉,加上烧开的井水做成窝头,用新稻草垫着,一层层地放在瓦缸里,缸口用泥巴封死,放在炕头上,蒙上被子,暖一冬。等到开春,把缸打开,抽出里面隔层的稻草,用刚发新芽的花椒和香椿枝子烧水,滚热浇上,搅匀,然后每天中午头,晒两个小时的太阳,边晒边搅。起码晒一个月,才能成为娘的酱。这儿,别说是五星级,就是七星八星十星,它也不可能有啊。再说,自己那用花椒八角香椿桂皮艾草熬成的五和水,那也是秘方啊,说出来不都叫人家学去了么。黄老五第一次觉得形势严峻,毕竟大家都是行家,一说,就会破。

就在黄老五纠结不已的时候,就听有人报告说,缺料,自己家配的老汤,秘方,这里没有。

办公室主任问,这种情况有几个?举手看看。

黄老五赶紧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来。十三个。主任数了数,转身出去打电话。不一会儿回来说,请示了领导,我们首先得保证客人的安全和健康,大家就用现有的材料现熬制。现在就可以去。有工作人员吆喝着问,有几个人进厨房?有人抱了一摞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衣服进来。有九个穿了衣服。剩下黄老五和另外的三个。黄老五看他们都不是一个车来的,知道不是一个区的,心里踏实了点。

马主任亲自询问他们有什么困难。前面那个提出问题的人说,我得用自己的老汤。主任皱了眉头说,老汤都是什么成分?赶紧熬去!那人说,我不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熬,再说一时半刻也熬不成。马主任的两条眉毛拧到一块说,你是不是故意找别扭呀?!你不想想你是在和谁说话吗?!不想想叫你来是干啥的吗?!重要性都给你们讲了,咋这么不懂事呢!那人辩解说,不是找别扭,我总不能做了这一次饭,丢了饭碗吧。马主任冷笑一下说,你以为你的饭碗想不丢就不丢?信不信我现在只要打一个电话,你的店就永远开不了门?!那人愣怔了一下,喘喘气,说信信信。

信就赶紧去!马主任已厌烦得不再看他的脸。

那人到底是有胆量的,他说,我回去把我家的老汤拿来不就得了。

马主任说,刚刚讲了,外面的料一律不能用。

那人说,你们要是不放心我,怕我加害领导,那这样行吧,你们派人去我店里取。我,啊,是突然被抓来的,而且也没往店里打过电话,店里也不知道我来干啥,就是我有害人的心,也没有机会往料里加东西呀。

黄老五看马主任脸上颜色渐缓,就鼓起勇气说,我平日里炒鸡,最主要的料,是俺老家酿的一种,嗯,嗯,跟酱差不多的一种东西,那极尊贵的客人既然吃过,那就得用同样的料,对吧?

马主任抿着嘴瞅瞅他,又瞅瞅另外的两个人问,你俩呢?

那俩也说都是自己提前熬好的料,炒的时候,挖一勺子进去,现熬,来不及。

马主任盯着他们四个,咬着牙,指点着说——老实交代,你们那配料里有没有加违法违禁的东西?一滴香呀、大烟壳啥的?

没没没,绝对没。四个人急忙摆着手表态。

马主任说,你们明白撒谎的后果吗?!

精瘦的那个问,啥后果?

马主任冷笑着说,啥后果?自己想,使劲想。

马主任转身出去,過了一会儿,回来说,请示过了,派人去你们店里取,你们现在把店名和地址写下来。我可告诉你们,取的料,我们要备案,进行检验。要是里面有对客人身体健康不利的成分,我们将依法进行查办。

让我们来,耽误了店里的生意有补助吗?

做梦,照你那么想,那不还得有惊吓费和停业损失费?

八成顾客都以为咱犯事了,说不定以后不愿到店里了呢,要这样,就损失大了。

家里还不知乱成啥样了呢,毕竟是被公安带走的。为啥不让打电话呢?

肯定是怕家属店员嘴巴大,吆喝得满世界都知道。

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马主任从窗子里看着各公安分局的车疾驰而去,长长地舒口气。他拿着手机,不时地瞅一眼,生怕在嘈杂里错过了市长的命令。好几个小时了,他忙得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他转过身,盯着刚刚说话的几个人,大声地清嗓子。他们立马闭了嘴,瞅着脚尖。

马主任看着自己费尽心思弄来的一群人,在心里叱问他们——容易吗?!你们以为很容易是吧?还这事那事的不好好配合。大半天了,我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前天,知道大领导要来,我就开始拿招待方案。住还好说,吃就难安排了。每次接待,都是市长亲自抓。好在,市长和大领导的秘书关系不错,能提前给透透信,把领导的爱好传达一星半点。你们这些个只管自己个人那点小利益的人,哪里能理解一个菜、一顿饭的重要性。还,不就炒一个菜么。它是一个菜么?!是简单的一个菜么?!我拿了三套招待方案,市长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我们都清楚,这方案只在得不到秘书帮助的情况下进行使用。也就是说,出不了彩。大领导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识过?想在他嘴上出花儿出彩儿,太难了。这几天,我亲自到三套方案里的酒店去试吃了一下,和他们的大厨商量了具体的菜单出来。今天下午一点,市长接到秘书短信说——老板午餐时提到,二十年前在你们城市的一家小菜馆里吃过的鸡,味道不错。市长和我才确定了接待方案——就餐地点确定在菲尔特,把小店的厨师弄来弄那个鸡。你们知道这个城市里有多少家跟鸡相关的小店么?二十年前的小店它还开着吗?它还是小店吗?那厨师还活着吗?还是厨师吗?那鸡到底是炒鸡炖鸡熏鸡蒸鸡烤鸡烧鸡腌鸡焖鸡还是别的鸡?这都是问题。你们可能会说了,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么。能问吗?!能随便问吗?!别说大领导,就是大领导的秘书也不是随便问的。你们光看市长风光了,看见过他为难么?就说这事吧,整个中午连午觉都不敢睡,眼瞅着手机,等消息。就等来炒鸡两个字,用了将近两小时。市长什么时候跟别人低三下四过?光拜托就一次用好几个。有了炒鸡这两字,我得找工商局查二十年前注册开张的饭店吧,得了解当年那些饭店是不是鸡做得有特色吧?好不容易,又等来几个字——说是家炒鸡店。这才把几百家缩小到几十家。好在,公检法和市政府是一家,走街串巷找人这事他们最在行。就现在,你们闲得掐指头玩,市长还在紧张地拜托呢,得一个拜托接一个拜托地请人家秘书想方设法帮助进一步缩小范围,找出到底是你们谁家的鸡来。也好赶紧解散你们。别觉得你们辛苦,你们坐在五星级酒店的空调房里辛苦啥?楼底下,各公安分局的人不比你们更辛苦?——这么冷的天,在车里待着命呢。

到饭点了,黄老五听见厨房里响起了熟悉的动静。只是那些动静比他自己弄出来的要斯文些,丰富些。他大都单打独奏,最多儿子在边上给配配音。人家五星级的,是整个戏班子,有操琴的敲鼓的弹琵琶的打锣的蹭咣咣镲的,乒乒乓乓,锵锵哐哐,吱吱哑哑,嗨嗨吆吆,一台戏。一台秋天里的戏,热热闹闹,而又风声萧萧。黄老五第一次侧耳听厨房的动静,竟然就有了入戏的激情和冲动。他站起来问,能不能去厨房看看?

静候!静候!马主任的跟班立马制止了他。马主任看看外面的天,再看看手机跟他的跟班说,你打一下我手机。跟班按下键,马主任的手机立马就“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地唱起来。他确定地说,嗯,没问题,怎么还没信儿?!话音刚落,手机又挑上了担,他一下站起身——黄老五炒鸡?!好好好!马上让他开始!

听见自己名字的时候,黄老五全身一阵僵硬接着一阵酥软。软得脑子都快化了,眼珠子也黏了,粘在对面墙上的那套洁白耀眼高贵的衣服上,两脚拔不起来。

黄老五炒鸡店的厨师,谁是?!

我我我!

好,你留下,其他人都散了,楼下有送你们来的车,大家再坐原车返回。今天的事,大家注意保密,不要出去乱说,乱说的,后果自负!

几十双眼珠子羡慕嫉妒恨地看向黄老五。黄老五觉得犹如被兜头倒了一筐蚂蚁,万蚁齐爬。浑身又黏又痒。一抬胳膊,毛衣领子里就冲出来腋窝的汗臭味。

你,愣着干吗?!赶紧准备进厨房!

是是是!黄老五答应着,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是偏襟。一时找不见扣眼。一个娇娇小小的女孩子跑过来帮他。他怕自己的气味熏着她,更加慌乱地出汗——自己来,自己来。

终于穿上了。女孩又帮他把崭新的百褶帽扣到头上。

就要上场了。黄老五深吸口气,挺了挺胸膛,两手相互攥了攥,指关节欢快地嘎嘣着。女孩子问,您练过武术吗?

没没没。黄老五笑笑说,习惯动作,习惯动作,活动活动。

那鼓瑟笙箫铙钹锣镲早已奏响,那些配角已热好场。这被选中的人就要登台喽!就要指挥那千军万马!就要展示他操练了几十年的武艺!就要执掌帅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抬脚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谁——鬓间斜插一朵韭菜花,满脸堆着桃花的她。他在心里跟她说,你想不到我黄老五也有今天吧,想不到我一个农民也能给极尊贵的人炒鸡吧?你竟然撇了我,黄花闺女去结扎给个小干部家当后妈!他咬了咬牙,闭紧嘴巴,略微摇了摇头,把她摇到一边去。在接近于秋天丰收的热闹和被油烟机抽起的嗖嗖旋绕的风声中,黄老五坚定地走向了那些伸着脖子并着双腿、全身赤裸、一毛不存、整齐优美地排列着的白条鸡们。他逐个捏了捏它们的大腿,感觉了一下肉质的软硬,扒拉着它们的小脚丫,猜测了它们的年龄。他看着它们脖子上的刀口,在心里跟那个操刀的说,笨吧,你。他选中了一只不足两岁的,提起来,在习惯性地往案板上扔的时候,收回来,轻轻地放上去,拿起一把铮亮的放射着雪光的德国进口砍刀。就在他即将落刀的瞬间,电影里、京戏里最常见的一幕发生了——刀下留人哇哇哇哇……

走!走!黄师傅,快!快!快!黄老五擎着刀看见厨房门口的马主任在急切地朝他招手。

怎么了?!他扔了刀,跑过去。

快,去你店里!大领导去你店里了!马主任边说边就拨打电话,命令人把车开到楼门口。

我得给人家脱下衣服来。

先穿着,来不及了,快,快快!

有人帮忙拿起了黄老五的外套,有人跑去打开了走廊门。

锅锅锅!勺勺勺!有人提了出来。

料,料!从他店里拿来的料!有人跑到厨房抱出了两个圆墩墩的玻璃瓶子。有人拿着黄老五炒鸡店里的塑料打包袋赶过来装瓶子。黄老五看了一眼,直在心里埋怨超五——咋不找个干净一点的袋子呢?

黄老五被人前呼后拥地弄上车,马主任命令他——赶紧说,怎么走?

我哪知道,我不知道啊,這地儿没来过呀。

你店在什么路多少号?标志性建筑有啥?司机问。

新华西路北头,民工服务大楼斜对面的胡同道里。

车猛地动起来,一车人整齐划一地往后再往前晃了晃。

令人极端讨厌的晚高峰呀!那些只知道一家人吃饱万事拉倒的人,你们干吗偏偏这时候来捣乱呢?!不知道有领导要上路吗?!不知道有重要任务要执行吗?!

司机见缝插针地在各车道间钻挤。

有近路吗?我们得赶在他们前面!马主任用手机敲着手掌心,突然又急匆匆地按电话号码——牛局长吗?大领导要去你地盘上的黄老五炒鸡店,你带人先去。

有单间吗?马主任转头问黄老五。黄老五说,没没没,一共八张桌子。

那里没有单间,你立马去安排,要绝对保证领导就餐的环境洁净、安全!

看着久不动的车,黄老五也按捺不住了——比乌龟爬还慢!要不我提着锅,先步行着走?要不我给店里打个电话,让我儿子骑电动三轮车来接我?

马主任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膀,跟自己的两个手下和司机说,你们看看,嗯,看看人家黄师傅这觉悟。然后很真诚地对黄老五说,我代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代表全市人民向你表示感谢!我陪你走!他对手下说,你们到了以后,先给我电话,我根据情况再安排。

黄老五说,谁也不用谢!他把勺子往后腰上一别,提起他的锅和料瓶子,下了车,大步向前。从听见那极尊贵的客人去了他的店那刻起,他觉得这仅仅是他和他之间的关系了。他,把他的炒鸡记了二十年!他都尊贵到极尊贵了,还记得他的炒鸡!还想着来吃他的炒鸡!还要撇开这兴师动众的一大群,单为去吃他的炒鸡!这跟别人还有关系吗?!没有了!这仅仅是一个食客对厨师的肯定!比肯定还厉害的肯定!一个厨师,不,连厨师都算不上,一个厨子,用马主任的话说一个求生存的人,还能有什么比得过这样的奖赏?!黄老五心里热热的,眼珠子热热的,喉头胀胀的。像一个为知音而跋山涉水赴约的侠客,在滚滚车流中,在万丈喧嚣中,在浓浓的暮色中,大步向前。

马主任赶上来说,黄师傅,我帮你提着料。

黄老五说,不用。他在心里跟马主任说,你跟搭着干啥?!

马主任拦住一个骑摩托车的、看似民工模样的人,再三声明有急事,甚至掏出了五十块钱,那人才颇为怀疑地答应送他们一程。两个人挤在摩托车上,尽管黄老五使劲吸着肚子,马主任的一小半屁股还是露到后面的钢架上。三个人极度亲密地挤在一起,朝着黄老五炒鸡店飞奔而去。

十一

进了店,黄老五就看见警察李俊和另两个小警察,穿着便衣在点菜。黄老五挤下眼,以为眼花。李俊走过来小声说,你不要紧张,尽管把你的鸡炒好,这店里都是我们的人,点啥菜你都不用着急,先把领导的菜做好。黄老五扫眼各张桌子上的人,竟然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也有,叽叽喳喳地说笑着的小年轻最多,还有一个和黄越超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娃娃。黄老五琢磨着——这公安里的人真全乎。西北角落,最僻静的那两张桌子空着,他儿媳和老伴正在使劲地擦桌子,眼神却都热辣辣地投射过来,仿佛他进了局子,劫后余生归来似的。黄老五郑重地朝她们点了点头。

厨房里,超五正忙活着,看见爹进来,二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竟然哽咽了,红了眼圈说,一直到人家来拿料才知道真相,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黄老五脱了外套,嘿嘿一乐说,真相?你知道的那也叫真相?真相得你爹闲工夫里慢慢给你讲。赶紧把那只一年半的红公鸡,西边笼子里那只,拿来杀了。超五瞅眼父亲身上白得人眼晕的衣服,领命而去。

黄老五准备着配菜,马主任打着电话走进来——请领导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我寸步不离地盯着呢。有事情我再汇报。挂了电话跟黄老五说,客人快到了,一定注意把每个环节都做好,争取炒出二十年前的老味道来!嗯,应该既有二十年前的老味道,又有所超越。黄老五在心里白了他一眼。马主任又看了看他的案板问,生熟是分开的吧?怎么感觉不够卫生呀,你这能确保领导吃了不闹肚子吗?!没有新的刀板?黄老五说,没有,我不能保证,但二十多年来也没有听说有谁吃了我的菜闹肚子的。

马主任皱着眉头妥协说,好好好,就先这样吧,赶紧进入状态。

黄老五按开了他的戏盒子。小戏盒。这戏盒子和二十年前可大不一样了。那时候,用录音机听磁带,磁带不舍得买,拿了空白的到房东老王家录,所以里面除了戏曲还有老王小孙子玩具掉地上的声音,哭声,笑声,有窗子外面的动静,有他或者老王的咳嗽声。后来听CD。最近,超五给他买了个插上个U盘就能听一天的。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马主任瞅瞅黄老五的小戏盒子,在心里鄙夷他——真是无知者无畏呀,分不清轻重缓急,什么时候了,还不好好干活,竟听上戏了!你真以为那就一客人?!你知道他要是吃不好,吃不高兴,有多少人要受连累吗?!有多少事要泡汤吗?!

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马主任接起电话,打手势让黄老五关戏盒子。进来坐下了?好好好,是引到西北角那桌子上了,脸朝里坐的对吧?好好好,把好门口,闲杂人员一律不得靠近,哎,让你那人别傻呵呵地站那儿,往拐角那里站站。马主任撩着厨房的小窗子上的布帘观察着外面。黄老五看他挂了电话,又把戏盒子按开。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马主任愁着眉头说,黄师傅,咱能不能专心炒菜,别听这玩意儿?

超五说,俺爹二十多年了,一直听着戏炒菜,他习惯了,不听,料放不准。

那换一首,换一首。

超五走过来随意地按了按按钮。

曹贼把话错来讲,祢衡言来听端详,鼓打一通天地响,鼓打二通国安康,鼓打三通灭奸党,鼓打四通振朝纲,鼓发一阵连声响, 管教你狗奸贼死无有下场——

怎么都是這玩意儿?就没点喜庆的?!

超五赶紧又往下按按,眼瞅着马主任,陪着小心问,空城计行吗?

空城计?

超五听马主任的语气依然不满意,他犹豫着掏出了手机——里面有他新下载的《游龙戏凤》。爹当年和表姨唱的那个调调,他俩脸上的那个神情,一直在他脑子里陪着他长。小的时候,奇怪爹为啥再也不唱这个戏了。现在到爹当年的年纪了,明了了,却按捺不住地想知道那个调调里有啥,能唱得让人脸开花。他锲而不舍地在网上搜来搜去,听来听去,最终断定了它。要不听《游龙戏凤》?超五征求着马主任的意见,眼却盯着他爹。黄老五一怔。马主任说,爱啥啥吧。

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哪里有家?凤姐不必细盘问,为军的家是在那天底下……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好人家歹人家,不该鬓间斜插海棠花,扭扭捏捏实可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那隐藏在心底三十年的戏曲,那让心肠乱汩涌的激情,一起回归了,苏醒了。黄老五不由得做了个肩膀后展的动作。他舞着他的长柄勺,在凤姐的俏皮调笑里,为极尊贵的客人,为他心里那个知音炒出了一锅饱含着情感的琥珀色的鸡。他一直记得她的叮嘱——出锅再放芫荽,在鸡上面颤颤悠悠,跟花似的,好看。以往,他都是抓起芫荽,一撒而就。这次,他拣出成朵的碧绿的,逐朵逐朵地给它斜插上。一朵有一朵的风流。黄老五看着这盆尽得风流的鸡,知道它是他炒鸡史上的顶尖之作了。这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同样的事干千万遍,却只有一次成尖。这个尖,原来是要有恰巧的天时恰巧的地利恰巧的心恰巧的情,一起来削,才削得出。

十二

黄老五叹气的原因其实没能捂盖几天,李俊带人来吃鸡的第三天,某某某被逮就成为家喻户晓的新闻。这天夜里,睡前,秀红一再催促超五——把你的爪机关了!超五两耳不闻,依然津津有味地瞅。

爪机,是黄越超一周前给手机下的定义。因为秀红非常不满——黄超五,你只要有点闲空就捧着手机,王八瞅绿豆,我看你能瞅出个啥来!手机里有啥好的,能好过了老婆孩子和生意?手机让你变得连狗不如,狗就是眯困着,只要听见动静还叫两嗓子呢,你连招呼客人都不顾了。黄越超在不厌其烦地上问啥叫王八瞅绿豆时,挨到了爸妈的双重“屁呲”,心里不由愤愤。他根据妈妈的话,进行读解、推演——王八是动物,狗也是动物,动物的手不叫手,叫爪,那手机不就叫爪机了么!他被自己的发现激动了——爸,以后你的手机就叫爪机!秀红一听乐了,马上就爪机爪机地叫得欢。黄超五知道他手机掉的这个档次是无法提升起来了,只能在黄越超哀求着——爸,把你的爪机借我玩一会儿时,呵斥他——把你狗爪拿开。

当超五在爪机里瞅见了那个人的名字和照片时,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屏住了气息。他略一思索,就潦草地穿了衣服,不顾秀红的反对,往店里去。他不知道这样的消息会不会让爹的气叹得更郁闷,但毕竟是个父子间能交谈的话题。时间是晚了点,可只有这样晚的深夜才属于他们。

店里,集结了一天的饭菜味已基本散尽,沉积已久的气息在寒冷里像沉睡的鬼魂存在着。黄老五的烟醒着,正从他的口鼻里滚滚而出,冲人。来咋?黄老五问。

黄超五在他的对面拉把椅子坐下,拿出他的手机给爹。黄老五说,我眼花。

黄超五说,这上面说某某某被逮了!惊得我不行。

黄老五叹口气,没有惊。黄超五圪蹴着眉头问,你早知道?!

黄老五再叹口气说,好几天了。

黄超五明白了爹叹气的原因。他又放松又失望地叹口气,想找出一句宽解爹的话——嗯,那个,嗯,爹,他是他,咱是咱。

知道。黄老五的鼻孔里窜出两条直溜溜的烟雾。

别再想这事了,毕竟他是他,咱是咱,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么。

超五最后这句话让黄老五恼怒起来。你懂啥?!你懂啥?!赶紧回去睡覺!

超五边往外走边说,不是怕你难过么,你再难过也改变不了事实,你要把自己折腾出点症候来,合算吗?

什么合算不合算,你懂啥?!

超五被轰了出来,回到家,发现娘坐沙发上等他。超五说,我找出我爹闹症候的原因了,来店里吃鸡的那个大干部被逮捕了,我爹心里不痛快。

超五娘欢欣地说,哎呀,还以为啥了不起的事呢!你爹可真出息,人家被逮管他屁事呀?那人看着挺面善的,怎么就被逮了呢?

网上传说贪污了两个亿,还养了好几十个情人。

超五娘被这两个数字惊呆了,尤其是后面的数字。似有似无的一个,就能要了女人的命,好几十!!他老婆过的是啥样的日子呀?可怜吧,可怜吧你,好几十!!!女人家就对这事最敏感,能觉察不到吗?你就那么憋屈着呀?咋着连个冤也不喊呀?……超五娘在清冷的夜里,怜悯着那个她终身都不可能相识的女人。在这个可怜女人的映衬下,趴在她心底的那只苍蝇彻底死了,她几乎是怀着侥幸而感恩的心情疼惜起那个往她心里塞了苍蝇的男人:超五啊,厨房里你和秀红多干点,多让你爹歇歇,实在不行,哪天咱们停两天业,领你爹出去散散心,啊。

黄老五赶走了儿子,熄了灯,灭了烟,躺在小行军床上瞅着黑暗里某某某曾坐过的那张桌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说说你,你都有能力当上这么大的官了,搁古代那都是三品大员了,咋就不好好的,名垂青史是个多好的事呀……看看秦桧,死了千年还被人吐着唾沫呢……要是绝户了还好说,要是留下了子孙后代,你让他们那脸往哪里搁呀……你咋着做事就不思量思量呀,你到底做了啥,让人家都想操你家祖宗?!你知道我听了这话心里多堵得慌吧?你真就一路那么干上来的?!这是谁让你一路那么干上来的啊?这不是坑你么?那个小故事难道你没听过?说一个小孩爬到树上往树底下乘凉的人头上撒尿,那人没打他也没骂他,还拿了一个铜板奖励他。小孩得了甜头继续干。一天,来了个不吃亏的,他把小孩哄下来,踩着一条腿,拽着另一条腿,劈成了两半。给你好处的不见得就是恩人呀,这你能不懂吗?……这么多年,我们全家都以你吃过我炒的鸡为骄傲,那么些人来,专门要坐你坐过的桌子,当彩头呀……话虽说,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可哪有那么简单,一箱子冰棍有时还免不了相互粘着点冰碴碴,噗啦不掉呢……

十三

这个故事,黄老五原以为在去年夏天就彻底地完善了。他不知道还有今年今天的转折后续。更不知道,这转折后续除了让自己郁闷压气以外,还会有另一番的人生途径在等着他。一条岔路,让人无法言说,羞于吟唱。

这个故事,被黄老五多次讲述。讲给老婆儿子听,讲给顾客听,讲给同乡听,讲给孙子听。一次比一次翔实、完整。这当然得归功于李俊。

故事在那个夜晚被结束,被讲述时,只有黄老五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三天后,当李俊带着一帮子朋友来的时候,这个故事里就有了警察李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这让黄老五惊讶的同时,也让黄老五惊喜——这毕竟是他黄老五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最光宗耀祖的事,自然越是繁复曲折越好。再后来,李俊又带来了市府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甚至是市长的。再再后来,是大老板秘书的,也是唯一用文字呈现给黄老五的——李俊的一个同学因为曾经听李俊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几次接待上级领导的趣闻,包括吃鸡这事。他在境外的书店里竟然看到了高度相似的吃鸡情节,就用手机拍了发给李俊。李俊一看,百分百写的是黄老五炒鸡,于是在一次被免单的时候,像知己好友那样让黄老五戴花镜的眼瞅自己的手机,并在手机黑屏或字迹缩小的时候,帮他点亮和放大。

那书是秘书用第一人称写的。李俊不知道那人为啥放着好好的大老板秘书不当,跑到境外去出书,自毁前程。但他却也佩服那人的坦率。那人写道:几年下来,我已经把他们的心理摸透了。表面上看,他们都跟你称兄道弟,恭敬友爱,事实上你只是他们膜拜权力时点燃的那炷香,靠你燃烧的烟雾传达他们的心愿,靠观察你烟雾的形态观察上司情绪的阴晴和需求。这样说是太好听太文雅了些,是给我自己面子。通俗点说,我就是他们眼里的一条狗,一条看门狗。他们为了能更好更顺利地靠近大老板,不得不给你好脸色看,哄骗你两句甚或扔给你一两块骨头。当我看透了,明了了,我就有了变着法子逗玩的兴趣。这很好玩,也很有效果。你只要稍稍透出一点对他们心思的风,他们就变成你的狗,围着你转,围着你嗅。这年头,到庙里烧炷头香都是几万甚至几十万的价格,也只是许个愿,求个缥缈的神灵护佑而已。我这炷香,那可是实打实的……有一年冬天,我陪大老板到一所大学里参加校庆,当他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出会堂下台阶的时候,听见一个女孩子在高嗓门地打电话,说放假后要请对方去吃新华西路胡同里的黄老五炒鸡。大老板定睛看了看那女孩。我立马明白这当中有玄机。辞别那一群校领导后,我就试探大老板的心思。果真,他说他一听那女孩的口音就知道她说的黄老五炒鸡是自己二十年前吃过的,真是好滋味,没想到二十年了,它还在原地方。我立马说,这事我来安排。……

黄老五看完,恍然而愤慨地感叹说,有文化有本领的人真有操弄人的办法,我要是见了他,非说说他不可!他想操弄谁就操弄谁,这可以,可不能连带着操弄俺们小老百姓呀!我那天吓得差点儿犯了心脏病。你说,我要是那天两眼一瞪两拳一攥,挺挺了,肯定也是个白死,对吧?

李俊听黄老五这话里扯上了自己,就有了三分不高兴,他拿回手机阴了脸说,你这话说得有点得了便宜卖乖啊,被操弄自有被操弄的好处,你黄老五怎么出的名?你这店里的生意从那开始兴隆了多少呀!

黄老五转转小眼珠子,侥幸地挠着头:当然,当然,我一想起那一大帮子被干操弄了的厨师用白眼珠子挖我的样儿,就想笑,嘿嘿嘿。

当然,李俊每次都只是和黄老五说一部分,一小部分。它们是李俊手里的另一种钞票,补贴黄老五给他免单或只收成本价时的人情亏欠。他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支付着,喂养着。是的,黄老五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群微小的贪婪饥饿的小兽。

曾经,李俊试图想明白那群小獸是什么——它们没有爪牙,不咬噬也不妨碍别人,却总蹭着别人的荫凉无目的地悄然生长。他想到了苔藓。想到苔藓的时候,李俊怜悯起黄老五来,鄙夷起黄老五来。苔藓一样渺小的人,苔藓一样的欲望,最没出息最没必要的一种寄生。他下决心给黄老五讲讲人生,讲讲从肉体到精神都摒除寄生的人生。一天夜里,在黄老五殷勤的招待下,喝光了四瓶啤酒的时候,他招手把黄老五叫到跟前,可就在开口的瞬间,他打算讲给黄老五的人生道理被含在嘴里的啤酒淹死了——他偶尔朝向窗外的一瞥,瞥见了曾经拍着桌子骂他娘的局长的儿子,骑着山地车朝他看来。他知道那只是局长儿子无意识的一瞥。可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做好了有意识地奉迎,他甚至已经迅速地习惯地挤出了半个谄媚的笑。待那小子的一瞥瞥完,待黄老五用讨好的眼神看着他时,李俊对他的怜悯和鄙夷都粘在自己身上,他只费力地应付地问了黄老五一个问题:除了那事,你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是啥?黄老五的脑子里又蹦出了那个谁,鬓间斜插韭菜花的样子。黄老五咂吧下嘴说,生孙子,算吧?李俊说,就说你自己。黄老五说,我自己有啥说的。李俊敲着桌子小声说,不偷不抢不坑不骗不奸不坏,当了个问心无愧的人,就算。黄老五笑着问他,真算?李俊打了个酒嗝,翻了翻眼珠子,想起这个定义在局长眼里在朋友同事同学眼里在父老乡亲的眼里在他小学老师眼里大学老师眼里在老婆丈人丈母的眼里都不算,在自己眼里好像也不算,他含混地回答黄老五说,谁知道呢。

李俊这个定义在回到家的三分钟里就彻底地被否定和自我否定了。他进家门的时候,他的老婆和孩子都正用羡慕的眼神看着电视里出国访问的领导和夫人,被异国人民用盛大的载歌载舞场面接待着。孩子听见他进门,指着电视画面朝他喊:爸,你快看,牛吧?!老婆说,儿子好好努力,等你将来也出息成人家那样,妈妈这辈子就没白活!哎,你爸是指望不上了。李俊觉得应该给老婆孩子讲讲那个没能给黄老五讲出来的道理。他说,儿子,别听你妈的,你只要过得快乐过得问心无愧就好,扫大街也不见得低人一等。

胡扯!老婆史无前例地严厉起来:扫大街,明明就是低人好几等的事,只有那些想糊弄别人去扫大街的人才这样说!只有那些没能力干别的,只能扫大街的人才这样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你自己已经废了,还打算把儿子废了么?!

爸骗人!儿子朝他翻来白眼。

好几天没拖地了!老婆用后脑勺指挥他。他拿起拖把,一下一下地把那番搓揉着黄老五的兴致和得意挤出来的道理,划拉灭了。

十四

黄老五历经六七年精心创作的京剧《传奇》,在黄越超今年的暑假里顺利完成、完善。最终借用了《大保国》杨波劝龙国太的那段唱腔。首次演出就得到了观众的高度认可,喝彩声自始至终不停歇。演唱完毕后,还被热情的观众一再恳求返台,唱了一遍又一遍,开演了一场又一场。每一场,都在厨房那被油烟熏染得几近黑色的大吊扇的嗡嗡伴奏下,在他的经纪人兼报幕员兼观众兼录像师兼琴师兼鼓师兼导演兼道具兼记者的黄越超的张罗下,开演、收场。偶尔的,也会有超五娘和超五媳妇出现,但她们都是偶尔瞅两眼。

黄越超披着秀红的丝巾,攥着一根黄瓜,首先登台报幕——各位尊敬的领导亲爱的观众朋友们,下面由著名京剧演员黄老五为大家表演京剧《传奇》,大家鼓掌欢迎!

黄老五穿着被汗腌渍成浅黄的白色跨栏背心,蓝色的运动大裤衩,围着围裙,头绑着黄越超的红领巾,左手拿铲右手拿勺,腆着大肚子,哆嗦着小奶子,比比划划地出场亮相。他根据黄越超的指导和笑声,在某个节点上夸张着,重复着,嘚瑟着,为让他的宝贝孙子一乐再乐。这世间的万般动静,再也抵不过孙子的嘎嘎笑声。

且不说前三皇后代五帝,说的是特色社会主义时期的一段传奇。黄老五炒鸡在含烟市,(爷爷,你得表演炒!好,炒,我炒!)新华西路胡同里创业实在是不易,(嘎嘎嘎嘎,爷爷再动动肚子,嘎嘎嘎嘎,爷爷你动肚子的时候你的小奶子也跟着动呢!)起早贪黑,昼夜不息,不欺不诈,不蒙不骗,二十年,用一把勺子好不容易立住了根基。(立住了,爷爷,别晃悠,全部都别晃悠,别笑,一笑,爷爷全身的肉就晃悠!好好好,爷爷不笑,爷爷不晃悠!)忽一日,公安至,连人带锅逮了去,只吓得宾客失色买卖稀,只吓得老婆哭来孩儿啼,只吓得浑身筛糠汗淋漓,(爷爷晃悠,使劲晃悠!抹上点水当汗!)只吓得晕头转向找不着门儿,(爷爷转三个圈,撞墙,嘎嘎嘎嘎。)只吓得两条腿儿不成对儿,只吓得脚找鞋来鞋找脚,(爷爷,鞋,鞋不对,掉鞋!)就这样,被架上警车拉去了公安局。本以为是那窦娥重下生,本以为大牢里度残生。(好像得哭鼻子吧,哭,哭,爷爷!好好好,哭,爷爷哭。)却原来,却原来是,省长大人他想吃二十年前吃过的鸡。(大官,爷爷,大官都挺着肚子,挺肚子。)市政府的领导着了急,公安干警齐上阵,翻遍了含烟市寻那炒鸡的人……黄老五不负众望,炒出了一盆,风流无比,送与那知音的人(爷爷,你忘了比划端盆子了!)……

几遍下来,黄老五已经表演娴熟,不但完全达到黄越超的要求,还有所发挥,比如转悠的过程中把锅碗瓢盆敲出点意外的动静,案板上有白条鸡的时候,也顺手拎起来悠荡两下。黄越超举着他爸新买的爪机,给黄老五配乐——嘚嘚嘚里个嘚……表演完毕,观众的人数就增加了,爷孙俩一起瞅着爪机看,一起乐。

只剩下黄老五一人的时候,他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盆琥珀色的斜插芫荽的鸡。

当年,当时,黄老五小心翼翼地端起它想呈献给“知音”时,马主任说,绝对不行,让别人送。黄老五说,为啥?马主任说,厨师亲自上菜,这会节外生枝。黄老五说,节啥外呀,生啥枝呀?!我每天都这么干,我不但上菜,我还看着他们吃,问他们满不满意。马主任让超五去上菜,并叮嘱超五不要多言。马主任拍拍黄老五的肩膀说,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黄老五在心里回敬他:哼,你的使命早就完成了。他脱下身上那耀眼的厨师服,想去瞟一眼——他总得知道自己这么用心这么周折炒出的鸡吃到客人嘴里,是个啥反应吧?一眼就够。马主任扯住他说,哎哎,干啥去?黄老五说,我瞟一眼去。马主任阴了脸厉声说,瞟啥?!赶紧炒你的菜!黄老五的心屈辱地突突两下:我又不是你儿!他又不是你爹!管得着吗!但马主任斥责那个厨师的话钻了出来:信不信我一个电话你的店就永远开不了门?!——黄老五张张嘴又缓缓地闭上,郁闷地拿起自己的旧围裙系上,关了《游龙戏凤》,哐哐地炒菜。马主任在请示市长,要不要弄市民认出省长的场面,可以在网上和报纸上登——省长亲自带头发扬艰苦朴素作风,来我市视察工作到小店就餐之类的报道。马主任挂了电话,又打电话给牛局长让他到厨房一趟。马主任吩咐牛局长:选两个年轻漂亮点的,女的,上去跟领导搭讪,合影。别乱发网上,发不发,等我电话。牛局长频频点头。马主任又叮嘱说,选会来事的,有眼力劲的,让她们嘴甜点儿。黄老五恍然大悟:原来很多事都是演出来的呀!他轻轻地翻着锅,试图听见前台上的戏如何进行。

当演员散去,黄老五一再问有机会在前台的老婆儿子和儿媳:那人吃鸡的时候是个啥表情?超五娘说,管他啥表情,以后别再弄这狗一阵猫一阵的事吓唬人,就谢天谢地了。秀红说,我就吓得没敢往那边看。黄老五把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到超五这里:好好想想,他啥表情?满意吗?超五说,我倒是瞅了几眼,没看出满不满意来,好像一直阴着个脸。黄老五心里一凉,犟嘴说,阴着个脸?不可能,那可是我炒得最好的一盆,他还不满意?!除非他吃好东西吃牙恍了。超五安慰他说,我没注意看,也有可能人家那脸就那个样儿,当大官的哪有喜形于色的。黄老五遗憾地说,哎,要是我自己看,就能看出来,就看鸡入口时那一刹刹的表情就知道了。

十五

超五娘心里的苍蝇死了后,越想越心满意足。越心满意足就越心疼黄老五。她抱怨儿子:连个宽心的话都不会说。她把黄越超叫到跟前:你爷爷那头老犟驴可是最疼你,他犟犟得都好几天了,我们都没法子,你想个法子逗逗他。黄越超转转眼珠子,学着电视里上场比武人的样子晃了晃脖子,欣然领命:这还不好办吗?我保证爷爷不但不跟犟驴一样,还保证他乐成这样。他扒着自己的眼皮,模仿着爷爷笑时的模样。黄越超想起爷爷最乐的事就是暑假里看他自己演唱的京剧。

黄越超跟他爸说,我爷夏天唱戏的录像还呆在你爪机里吗?

在。

借我爪机用用,我有正事。黄越超拿了超五的手机就朝他同学牛腾飞家跑去。牛腾飞是他们班里的电脑大王。两个孩子一通鼓捣之后,黄老五的《传奇》就从儿子的爪机到了腾讯视频里。

等客人散去,黄越超把黄老五和爸爸妈妈奶奶集合到吧台前坐好,他神秘地趴在电脑上捯饬了一番,然后把显示屏扭向他们——黄越超身披丝巾嗲声嗲气登台报完幕,紧接着,黄老五头绑红领巾,身穿大裤衩,手挥铲子和长柄勺,腆着大肚子,哆嗦着小奶子,比比划划地出场演唱《传奇》:且不说前三皇后代五帝,说的是特色社会主义时期的一段传奇,黄老五炒鸡在含烟市,(爷爷,你得表演炒!好,炒,我炒!)新华西路胡同里创业实在是不易,(嘎嘎嘎嘎,爷爷再动动肚子,嘎嘎嘎嘎,爷爷你动肚子的时候小奶子也跟着动呢!)起早贪黑,昼夜不息,不欺不诈,不蒙不骗,二十年,用一把勺子好不容易立住了根基…….

一家人都笑扑塌了。

黄老五的笑声最响,扬上去,扬上去,呛得跌下來,再扬上去,像只努力飞越墙头的大白鹅。黄越超走过去,坐到他的大腿上,趴耳朵上说,爷,牛腾飞他爸说,你就是一流的笑星,不比赵本山差。他爸还说你不用难过,因为你是给省长炒的鸡,具体给哪个省长炒根本不重要。我想来,不管那个当大官的爷爷被逮多少回,也不该影响爷爷唱歌,你唱的是炒鸡炒得好,又不是唱那爷爷好。就是爸的爪机丢了,电脑网坏了,传奇还在爷爷的脑子里,要是爷老糊涂了,我还替你想着,替你唱来。你快跟以前一样吧,求你了,爷。黄老五摸着孙子的头长舒一口气说,爷爷活了六十多年还没我孙子透彻呢,听孙子的,跟以前一样。

的确,重要的是给省长炒的鸡,具体是谁不重要。省长这个职位,才是极尊贵极高贵的,某某某,只是在上面坐了坐的人,罢了。黄老五肚子以上的那部分拥堵被这句话彻底疏通了。戏盒子又打开了。

顾客竟比以往论倍地多了起来。他们来吃炒鸡的主要目的是亲眼看看那个会唱京剧《传奇》的厨师。超五娘不失时机地喜滋滋地教育秀红和超五:这就叫家和万事兴!偶尔的,推却不过顾客盛情的黄老五,也会演唱现场版的《传奇》,特别是有女顾客的眉眼神韵里带几分那个谁的样子时,他就会撒开嗓子可劲地唱,唱得韵味悠长,唱得得意洋洋。

收入多起来。

这天深夜,超五娘数着钞票跟黄老五说,想不到你这《传奇》跟老母鸡似的,还能下蛋。黄老五得意而故作高深地说,只要用心,啥都能成老母鸡。老两口谁也没有想到,《传奇》这只可爱的老母鸡,不止能下蛋,还能拉又臭又黏的屎——一个涉嫌谣言惑众的罪名,正等着他。

次日一早,李俊领着两个警察敲开了黄老五炒鸡店的门。

他李叔?!这么大早的,啥事?

跟我们走一趟。

好好好,带上锅勺吧?这回是哪个大官想吃鸡?

呵呵,你还是等着人家给你送烧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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