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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个小妖精

2017-03-04黄文婧

江南 2017年1期
关键词:苏州

对话时间:2016年10月

对话人及对话整理:黄文婧

一、童年梦想是一颗大白兔奶糖

黄文婧:范老师好,很荣幸能采访到您,与您交流。第一个话题,可以谈谈您的出生地吗?

范小青:我的父亲母亲是在1949年从江苏的苏北南通地区到苏南工作的,我的出生地是上海松江,我出生的时候,那个地方还属于江苏,是江苏的松江地区,后来这个行政区域一拆为二,一部分划入上海,一个部分留在江苏,合并到江苏的苏州地区,我父母的工作就到了江苏的苏州地区,我们全家就从松江搬到了苏州,那一年,我三岁。虽然并不复杂,但在后来的许多年中,却也弄出一些尴尬的事情,记得前些年有一本作家词典之类的书,那上面我和我哥范小天的籍贯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苏州,一个是南通,人家还以为我们兄妹俩中有一个是领养的呢。主要是我们自己许多年来填了许多表,不知道到底应该填出生地,还是成长地,还是祖宗地,所以几乎每次都不一样,一会儿填苏州,因为自己觉得自己是苏州人。一会填上海,好像是要冒充上海人似的。一会儿又填南通,大概觉得不能数典忘祖。现在好了,分了出生地和籍贯,就清楚了,出生地上海松江,籍贯江苏南通。但是人家又奇怪了,你明明是苏州人么,怎么和苏州什么关系也没有呢?和苏州当然有关系的,一个人三岁开始就呆在一个地方,能和那地方没关系吗?

黄文婧:可以谈谈您的父母吗?

范小青:我的父亲母亲都已离开了我们,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永远的回忆。我母亲的家庭曾经是南通一个比较大的家族,但是到我外公那时候,家境已经衰落,为了补贴家用,把院子大门旁一个朝北的小厢房出租给了一个从南通乡下来城里工作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有个远亲,那远亲就是我父亲。我父亲那时候十八九岁,作为一个租户的远方亲戚,他跨进了我外公家的院子。那时候我外公是不以为然的,我母亲是女师的高材生,是我外公的小公主,所以我外公坐在堂屋中间高高的红木太师椅上,指桑骂槐地说我父亲。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母亲脸上已经绽开了爱情的欢笑。父亲站在我外公家的门槛上,尽量地踮起脚跟,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父亲大概觉得他的个子不够高,身材不够魁梧,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抿嘴笑了,我看到母亲的脸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在母亲后半辈子的人生中,苦难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笑容很少出现在她脸上,她常年身患重病。再往前回想,在母亲前半辈子的生命中,也没有多少快活,但是我记得母亲的笑是那么的纯真美好,尤其当母亲说起往事,母亲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女孩,她曾经沧海饱经风霜,她笑的时候总是带一点害羞,她有一个不太深的酒窝。

黄文婧:童年时代,您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范小青:童年的我是一个非常木讷的孩子,据家里大人说,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我是不允许人家看我的,一看就哭,非得等我躲在角里偷偷地把客人的脸看熟了,才可以被人看。木讷的孩子一般没人宠爱,但是我有,那就是我的外婆。外婆出奇地疼爱我,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向我大舅舅要几个零花钱,说,我要给小青的。那时候我在外面上大学,根本就没能给外婆送终,这个事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心,时间过了快四十年,那种痛感仍没有减弱。我时常在梦中见到她。我小的时候,父亲忙着上班,母亲常年生病,外婆就替我家掌握家务家事,也就是说,至少食物的大权在外婆手里。用我哥哥的话说,我可是赚大便宜了,有了好吃的东西,外婆总是偷偷地塞给我。为了防范我哥哥知道,外婆还发明了暗号,比如鸡蛋就叫“滚滚儿”,我在外面玩的时候,外婆会喊,小青,回来,有滚滚儿。我一听暗号,撒腿跑回家。后来终于被我哥哥识破。我童年最大的梦想,那时候的梦想就是吃呀。一九六七年的春节,年三十这天,邻居家家户户忙过年,我们家却已经揭不开锅了,更不要说我们盼望了一年的柿饼花生糖,母亲身边一分钱也没有了。我早已记不清当时的心情是很伤心还是无所谓。可是到了年三十下午,奇迹发生了,邮递员送来一张汇款单,我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汇来五元钱,汇款附言上写着:给孩子們过年。母亲赶在邮局关门前取出了钱,交到欣喜若狂的哥哥和我的手里,我们像箭一般地冲出去。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华灯初上,记得我和哥哥赶到了苏州宫巷的一家糖果店。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我童年最大的梦想,也许就是一颗大白兔糖哦,真不好意思,真没有出息,那么馋。

黄文婧:您曾经跟随父亲下放农村,能说说那一段的生活经历吗?

范小青:在我们下乡之前,对乡下、对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完全一无所知,只知道那地方叫作桃源。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孤陋寡闻,真是什么也不懂,我既不能理解父母亲从干部一下子变成农民的心情,也不知道乡下和城里有些什么差别,只是听到父母亲在说,怎么弄到桃源去了呢。父母亲的忧愁,他们对于前途的担心,完全是正常的,他们对于命运在突然间的大起大落,也完全有理由抱怨,而我却没抱怨,也不担心,我觉得很快活。对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突然要到另一个天地去,我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充满了种种幻想,我似乎没有怎么留恋我的同学老师,还有我的邻居等等,也许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得应该记住什么,另外的一个原因,就是我在当时的生活环境中过得并不开心,家庭所受的冲击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创伤,本来就不大说话的我,更加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更加口笨舌拙,泥塑木雕般的不讨老师和同学的喜欢。于是,在一个大雪天,一艘小木船,载着我,驶向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那是1969年年底,我们全家从苏州下放到农村,是江苏最南边离浙江很近的地方,半农半桑的地区。刚到农村的时候,全家都是蒙的,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眼前的日子该怎么过,全家就都学着农民的样子,每天下地干活。过了好一段时间,父母亲才想起了我和哥哥还应该继续上学,这才恢复了我们兄妹俩的学生生活。那时候农村初中很少,几个大队合办一所初中,叫片中,我们去的那所新贤中学不在我们本大队,要走很远的路。到第二年,我哥哥初中毕业,到公社去上农高中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每天光着脚,行走在农村的路上。初中毕业后,我又到另一个镇上的高中去上学,是住校的,但是每次回家的路更远了,要先走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路,到另一个乡镇,从那里再坐轮船到上学的地方。路途的艰辛和危险,时时伴随着我,也让我母亲提心吊胆。后来以这段经历为原型,我写过好几篇小说,今后可能还会再写。总之,我的这段农村生活,农村的许多记忆,都成为我后来写作的基因和基础。即便不是写农村题材的作品,这种基因,在我的作品中,也是一直存在的。

黄文婧:您是哪一年从农村回到苏州的?回到苏州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范小青:这里还得说细一点,我和一般的知青不一样,和一般的下放干部子女也不同,因为我父母亲在1973年初上调到了县城工作,我就跟着转入了县高中继续读书,到1794高中毕业,我又一个人插队了,算是二次下乡,但这回是正式的知青了。我没再回当年全家下放的地方,而是到了一个离县城较近的地方。在农村表现很好,入了党,还是铁姑娘队的,什么活都干,因为那时候已经喜欢写写弄弄,公社和县里曾经几次借调我去帮助搞文字工作,当然也是想照顾我,让我少吃点苦头,但是有一次,我偷偷地溜回了乡下,我想继续干农活,现在也搞不清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心情是很矛盾的。翻出当年的日记看看,好像都是假的。我在1977年参加高考,考入江苏师院中文系,现在叫苏州大学。上大学了,也就从农村出来了,回到了苏州。第一份工作,是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在文艺理论教研室,我的导师非常器重我,一心想培养我成为一名文学理论方面的人才,可惜当时我已经心有所属:写作。我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发表了小说处女作,从此一心想当作家,再也没有丢掉过这个想法。

黄文婧:20岁前后,您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范小青:最难忘的是在农村干活,夏天抢收抢种的时候,每天早晨三点起床,摸着黑拔秧苗,一邊打瞌睡一边做,有时候甚至能把水蛇和秧苗扎到一起也不知道,到天亮后,整个上午插秧,下午和晚上,在打谷场脱粒,一直干到深夜。每天早晨,睡梦之中,队长的哨子就在我窗口拼命吹,我的感觉好像队长就是在喊我一个人似的。其实当然不是,他只是在一排排的农舍间来来回回地吹。可当时我好委屈,心里好怨,我想,我好歹是个知青,你怎么不照顾我一点,非要每天把我那么早拉起来?但是怨归怨,起来还是起来的。因为我是一个人独自插队,没有知青点,吃饭问题只能自己解决,平时不太忙的时候还好,有时间自己做饭,双抢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了,蚊虫又多得要命。我一回来冲个澡,就立刻躲进蚊帐里。我的房东老奶奶,每天晚上从蚊帐外塞一碗面条进来,然后立刻夹紧蚊帐,怕蚊子进来咬我,然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她手伸进来,把空碗拿走,再夹紧蚊帐,我已经睡着了。她从来没有收过我的伙食费,老太太当时大约六十来岁,和儿子媳妇一起住,在家里是没有地位的,但她给我的那一碗面条,帮助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炎热而又劳累的夏日。

二、写作是生活的必须过程

黄文婧:什么机缘让您走上了写作之路?

范小青:我觉得最主要的可能有两个方面,阅读和人生经历。我年幼的时候,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小孩子基本上不读书,甚至也不知道要读书。到进入少年、青年时期,有点想读书了,也有点精神的饥渴感了,却发现无书可读。一直到上了大学,在大学的图书馆里,一下子接触到简直是浩瀚如海的世界名著,那真是如获至宝,如饥似渴。记得在那一段时间里,每天晚上早早地到食堂吃过饭,立刻赶到阅览室占座位,看书,一口气至少读了几十部、上百部甚至更多的文学作品。这种大量的阅读,给我后来从事的文学创作事业奠定了扎实而又良好的基础,甚至可以这么说,没有大学四年的阅读,我也许会写作,但也许不会一直写下去,因为没有足够的能量来支持、支撑我的信念,正是那许许多多文学名著,成为我不断行走在文学大道上的重要的动力。另一方面,我的少年时代的经历,应该是我写小说的另一个重要的动力。我在13、14岁的时候,一夜之间,从一个城市的孩子变成了农村的孩子,全家都成了农民。那个年龄,正是一个人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刚刚开始形成的时候,从城市的封闭的小街小巷石库门里,一下子抛到了荒野广阔的天地中,立刻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渺小和无知,一下子知道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大的土地、贫困、艰辛,还有那么多和我们不一样的人,还有那么多的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有那么大的差别。正是这种差别和差异,启发了我的思考。当然,那时还根本谈不上是思考,只是懵懵懂懂的想法,让我萌动了写小说的念头。

黄文婧:您的小说处女作名字叫《夜归》,可以说说这部作品发表前后的故事吗?

范小青:我从农村进入大学,生活向我展开了迷人的微笑,我脚下是一条铺满鲜花的路,但是我却感受到压抑,感觉到呼吸的不舒畅,窒息。我们那一届学生,是全国改革招考后的第一届学生,来源很广,下过乡插过队的,做过好多年工人的,当过兵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也有的同学,孩子已经上了中学,自己倒又回头坐到了课堂里。人的思想,人的行为,都还固守着许多年来一贯的传统,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记得我曾给学校的一个文学刊物写过一篇小说,那是我最早的小说,这篇小说就叫《解放》。结果却被关心我的班主任训了一顿,你干吗要写那样的东西?1978年前后的大学校园,许许多多的目光锁住了我们的翅膀,其中,包括我们自己的目光。那时候的我,思想情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觉得在现实生活中无法痛痛快快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写作的愿望产生了,写作《夜归》的愿望产生了。《夜归》写的是一个在农村插队并且和农村青年结了婚的女大学生,在农民丈夫因公牺牲以后,自己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有一个各方面条件很好的男同学爱上了她,四周立即涌起了风云。现在看起来,以这样的初衷写小说,实在是太简单太肤浅,但无论简单还是肤浅,却是我在生活中曾经有过的一份真实的感受,也许浅,也许轻,但却不假,所以在时隔三十多年以后,我仍然愿意说出来。现在回头去读,也许觉得拙劣,但却是十分珍贵的。我曾经为我从前的幼稚的作品感到难为情,但是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珍惜它们,我挚爱它们,我不再会为它们的平庸、拙劣和幼稚而惭愧。

黄文婧:《夜归》的发表给您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影响?

范小青:当时我还是在校学生,发表了作品,而且发在《上海文学》上,引起同学和老师的关注。发表作品时编辑在文章后面标明了作者为在校大学生,所以甚至其他高校的学生也都关注了,还有好多热情的来信,真是备受鼓舞。如果说在这之前,已经开始爱好写作,也有了作家梦,但却是不太坚实的、朦朦胧胧的,从发表《夜归》那时候起,作家梦就开始清晰和坚定起来。

黄文婧: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品应该是《裤裆巷风流记》吧?可以说说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动机、创作过程和出版前后的故事吗?

范小青:1985年5月,我成为了一名专业作家。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到附近的居委会去体验生活,跟着居委会干部一起,看他们怎么工作。有一回碰上全国私房普查的工作,正是暑假里,居委会请了一些大学生参加普查,我就和他们一起,在苏州的一个叫作百花洲的地段,挨家挨户做私房丈量工作,了解到当时的居民住房条件有多差,深深被震动。过了些时候,我又在苏州的报纸上看到一条小的消息:苏州钮家巷3号潘世恩状元府里的纱帽厅修复了,居委会在那里办了书场,每天下午对外开放。第二天我就去看了,果然那一个大厅修理得崭新的,正在唱评弹,听客喝着茶,饶有兴致。我去看,是因为不懂什么叫纱帽厅,什么是状元府,才去的。虽然我从小在苏州长大,苏州的古城里这样的故居旧宅很多很多,但是从前的我们,哪里去考虑什么历史和文化呢。我自己曾经住过的干将路103号,也就是一处典型的苏州老宅,两院三进。我们在里边吃喝拉撒,前院晒被子,后院跳牛皮筋,煤炉里整天升腾着世俗生活的烟火气,将雕梁画栋薰了又薰。不知道是不是名人故居,现在已经没有了。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很多年都未曾忘记的,就是当年住在名人故居中的“七十二家房客”,他们将状元府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填满了当代的世俗生活。数百年前,这里边只住一家人家。数百年后,这里边住了几十户人家。我当时就这么想,这么感叹。这想法,这感叹,实在只是一个简单浅显的道理而已,却是至今也未曾忘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就从那儿开始酝酿了。我从小在苏州长大,我所了解的苏州人,他们是很韧的。苏州人不会一夜之间富起来,苏州也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天堂。苏州人的精神和物质是一天一天地富起来的,苏州人一天一天地把苏州建成人间天堂。苏州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渗透了时代的新鲜血液,苏州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感受着变革的猛烈激荡。苏州人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细碎的、烦琐的、杂乱的日常生活,始终紧系在全社会的总命脉上。在我的第一部长篇里,他们拥挤到我的笔下,我无法抗拒,于是我就试着把他们平淡的却又是充满活力的生活写了出来。

黄文婧:其后,您又陆续出版了《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等等长篇小说。您的小说大都有着巨大的时间跨度,人物大都先后经历了几个时代。但是却有评论家认为,您的作品在叙事上不够宏大,您认同这个观点吗?

范小青:我没有什么理论基础,也不太清楚到底该怎么理解“宏大叙事”,加之认识生活和切入生活我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点,所以我的作品确实难以和宏大叙事联系起来。但是如果說不是宏大叙事就不会有深邃的主题,我一般不这么认为,因为与“宏大叙事”相对应的“个体生活体验”,其实决不仅仅单纯是个人的体验,它一定是具有历史的时代的社会的背景的,一定是诸多因素的结晶,同样能够呈现出深刻的主题。我的写作风格就是从小处出发,小人物,平常事件,因为生活常态是这样的,奇特的事件和大人物,在生活中属于少数,我们平时经历的,绝大部分是“小”的和“平常”的。这只是个人写作习惯和喜好,不应该算是缺点,只是因为我还没能把“以小见大”“举重若轻”做得更好。这是我需要继续努力的。宏大叙事的作品也好,个体生活体验的作品也好,关键是作品能不能把握住生命的本质,能不能打动人,能不能给人启迪。

黄文婧:从《裤裆巷风流记》开始,到您最近刚刚出手的长篇小说《桂香街》,目前您已出版了近二十部长篇小说了吧?写长篇小说其实也是个体力活儿,是什么力量让您如此高产?

范小青:我自己写了十九部长篇小说,另外有一部是电视剧本改编成的小说,是和他人合作的,就算是十九部半吧。这个数量也算是比较多的了,并不是自己贪多,只是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为什么呢?说不清,我只能反过来问自己,不写又为什么呢?似乎写就是目的,过程就是目的,写已经成为生活的必需的过程。前几年我曾经统计过我写的短篇小说,那个数字很有意思,二百五十篇,当然现在又多了一点。当时我就想,我真的有点二百五,写了那么多短篇,干什么呢?我回答不出自己的问题,也是反过来问自己,不写又干什么呢。关键是自己太喜欢写作,没有办法,别人说你写太多了,多了不容易写好,多了就会滥和烂,我听是听了,反省也反省了,但还是停不下来,还在写,包括现在。

黄文婧:很多评论家读过您的最新长篇小说《桂香街》之后,说您的这部作品对您之前的作品来说是个超越。您自己怎么评价这部新作?您认为《桂香街》超越了您此前的作品了吗?如果是的话,具体超越在什么地方?

范小青:《桂香街》这部小说在写作手法上,与我近些年的作品相比,有了一些新的变化。我又回到纯粹的现实主义去了,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大地,就是生活,就是活生生的工作在社会最基层的居委会干部和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平民百姓,所以,这部小说的写作上,我注重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我尽可能用艺术的形式把居委会干部这个群体的感人形象呈现给读者。

黄文婧:我读过《桂香街》之后的感受是,您把目光放得很低,聚焦了最贴近身边生活的领域,社区。社区如今确实是个社会的热点,各类人的生活命运在此交集。聚焦社区这一人生“舞台”,您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范小青:2015年春节后不久,我从不同的渠道,陆陆续续地看到了一个名字:许巧珍。许巧珍是常州市吊桥路东头村社区党委书记,一位85岁的居委会干部,名副其实的“最美小巷总理”,在社区居委会这个岗位上,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从查出病症到离开人世的半年时间里,许巧珍真正住院的时间不到一个月,在生命的最后的日子里,她仍然在居委会工作,仍然在为居民服务,仍然惦记着居民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乐,就在大年初一,躺在病床上的她,还用手机“遥控”安排了春节期间居委会的工作。给许巧珍送行的那一天,来了那么多的居民,那么多白发苍苍的老人给许巧珍鞠躬,那么多人眼中饱含热泪。居委会干部,一个多么亲切而又温馨的名称。我不由得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刚刚当上专业作家时,曾经到苏州的居委会深入生活的情形,回忆和现实交织成一张大网,笼罩着我的思绪,牵引着我的情感,鼓动了我内心的激情,最大程度地调动了我的写作积极性。此念一起,我立刻赶往常州,深入了解许巧珍的先进事迹外,我又分别与另外数十位老中青三代居委会干部面对面地接触、了解。所到之处,所见所闻,无不令我感动、震撼。社区居委会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基层最微小的细胞,又是与广大百姓群众联系最密切的,它算不上是政府的部门,只是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但却承担了无数的政府的延伸工作,维系着百姓对政府的信任,牵涉着百姓的信心和民心。居委会就像是一个兜底的筐,有一种兜底的功能,这里盛满了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居委会能不能把人的筐底兜住,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和和谐。而居委会干部本身,待遇差,收入低,担子重,责任大,但是他们无怨无悔。我感觉我无法拒绝,将这一群人写出来。

黄文婧:您笔下的人物,大多是温婉善良的,几乎没有大恶之人。这是您对社会的美好愿望,还是和您的性格和成长环境有关?

范小青:主要是我的性格决定的吧,还有写作的习惯,或者叫写作的风格,总是下不了狠心,下不了狠手。并不是说在我个人经历或成长过程中,没有看到过恶和恶人,但我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格,我习惯于化解“恶”,不让它在我心中郁积。但是,这对于写作,也许并不是好事情。

黄文婧:采访您之前,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您的作品在网上,读者的评价可以说是非常高。近些年,各种各样的文学奖项很多。您的这么多作品中,好像是只有《城乡简史》获得过鲁迅文学奖,我觉得这与读者们的喜爱程度是不成比例的。您是如何看待当下的文学评价以及评奖体系?

范小青:谢谢你的鼓励。对于作品的评价,我是这样看的,有评价固然很开心,很受鼓舞,写作的劲头很大。如果没有评价,没有人关注,也不会泄气,也同样有很大的劲头。写作是非常个人化的事情,评不评决定于他人,我左右不了,写不写决定于自己,别人左右不了。关于“低估”和“高估”,我想,前面的三十年,我可能会因为“低估”而有所委屈,如果确实存在低估的话。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有这种心情了,因为我的内心强大了,我自己会估量自己了。所以,即便是得不到认同,我还是会写作的,并且越写越得劲。不是人来疯,是自来疯。

黄文婧:除了写小说之外,您还曾参与了电视连续剧《费家有女》和《赤脚医生万泉和》的编剧,目前影视剧市场十分火热,在您看来小说与编剧有什么差别?

范小青:小说和编剧的区别应该有很多,但其中很关键的一个,小说是一个人的事情,编剧是许多人的事情。小说是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就算你会听取别人的意见,但最后到底怎么写还是小说家自己决定,写作者内心很自由。编剧可能做不到这样,要为市场写,为观众写,为投资方写,甚至为导演为演员写,编剧是戴着镣铐跳舞,所以我认为编剧更难做。因为我是个剧迷,所以尽管知道当编剧很辛苦,但是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再尝试尝试。

黄文婧:现在的年轻作家要想成名很难,很多人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被改编成影视作品,从而获得名声,似乎在被影视牵着鼻子走,您是如何看待这一现象的?

范小青:因为时代的多元化,文化的多元化,现在从事传统文学创作的年轻作家,他们的社会影响,确实无法和老一代的作家相比,要扩大社会影响,影视改编固然是一条路,但并不是唯一的路,也不一定是必须走的路,关键是看你自己的内心到底要什么,如果你要的只是社会影响,那就必须想办法吸引更多的眼球;如果你要的是文学的那一份独特的魅力,那一份旁人感受不到、也無法感受的写作时的精神享受和心灵愉悦,那你就不必左顾右盼,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去写作就行。

三、文学是个小妖精

黄文婧:可以谈谈您的家庭吗?

范小青:先生、儿子和我。三口之家。我先生是搞体育的,篮球运动员出身,当年和我在同一所大学。他上的体育系,高大英俊。有一次好像是全国高校的篮球比赛在我们学校进行,他作为优秀学生,要上台发言,写了发言稿,学校团委的领导让我帮他修改一下,就这样认识了,团委的老师真是做了个大媒。当时的我,十分要求进步,心想,这个人蛮优秀的。三好生,篮球又打得好,何况颜值又这么高,于是一个要求进步的我和一个好色的我,一下子融成一个人,动心了,主动给他写了一封信,就勾搭上了,开始了地下斗争和地下情,因为当时大学里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我们互相都是初恋,从初恋到婚姻,就这么过来了,中间也有曲折。比如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就分开两地了,苏南苏北,别人认为这下子要吹了,可是在我心里,从来就没有地区之分,也没有其他分别,只有爱情,哈哈。我可是开创了我们中文系女生和体育系男生谈对象的先例哦,后来我留校做老师当班主任,我班上就有女生看我的榜样,找了体育系的男生,嘿嘿。一直到现在,大半老头了,我先生还坚持每周打两次篮球,就像我爱写小说一样。我儿子可能在我的朋友同事眼中是个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的孩子,但是我和我先生现在管他叫徐老师。他没能上名牌大学,没有特别棒的工作,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年轻人,但他确实可以做我们的老师。我们碰到不懂的东西,只管问他,几乎没有他答不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掌握的知识。我们碰到解不开的烦恼,和他聊一下,瞬间就化解了,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境界。从我儿子身上,我看到80后年轻人的许多优点。当然,也有许多缺点。现在但等东风就是儿子的婚姻,但是他不着急,我急也没用。我朋友都怪我对他太放松,太没有要求。可是我心想,我对你们任何人都很放松,何况他是我儿子呢,又何况是三十而立的成年人呢,我干吗要天天唠叨让他不舒服,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别打我,我可能是个极不负责任的母亲。

黄文婧:与您成长的年代相比,现在可以说是个物质至上的时代,很多人为了房子之类的物质上的东西决定是否嫁娶,或者轻而易举地离婚什么的。更有甚者,说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可以谈谈您的爱情观吗?

范小青:爱情观是有时代性的,也是有年龄因素的阶段性。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要求,人不可能不受时代的影响。而不同的年龄段,也会有不同的理解。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有物质追求,但是不太强烈。那时候物质本身很贫乏,强烈也没有用嘛,所以如果恰好爱情来了,那么一切都可以靠边,甚至可以抛掉。但是现在的社会不一样,一个以认同和追求物质为主的时代和社会,完全脱离物质的爱情,可能真是蛮危险的。我们可以从韩剧中享受这样的爱情,现实生活中,爱情与物质恐怕需要调节和平衡好。但是这种调节和平衡,往往得上了点年纪才能懂得,年轻的时候,把握不住,所以,这个时代,对谈恋爱的年轻人是个考验。

黄文婧:除了是作家之外,现在您还是江苏省作协主席,也是全国政协委员,您如何处理公共事务和写作的时间安排,以及现实和虚拟之间的关系?

范小青:每天的时间安排都不一样,可以说是花样百出的,但是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只要有时间,就会写作,或者是为写作作准备,读书,行走,思考、酝酿、构思等等。经过了三十多年的操练,写作早已经成为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似乎不再需要什么特别的安排,或者特别的在意了。如果是在从前,年轻的时候,这一天需要上班、开会,或者干些其他事情,晚上回家就会加班写作,开个半通宵也是有可能的,但现在不会了,如果白天上了班,开了会,晚上只能休息了,写不动了。就看看书,或者看看电影,追美剧韩剧等等。写作的事情就等不上班不开会不干其他事情的那些日子,早晨睡个懒觉,起来不慌不忙地享受早餐,泡茶喝,简单地做一些零碎家务,然后就写作,这是非常美好的一天。现实与虚拟的关系就是以现实为基础,充分发挥想象力。往往是从现实生活中获得了某个触动,也可以称之为灵感,然后以此为起点,开始另一种存在于人的大脑里的生活——编故事。

黄文婧:据了解,您为了准备提案,曾专门到苏州调查了农民工子弟学校。与写作相比,哪个更具有改造社会的力量?您认為文学的主要功能是什么?

范小青:一份提案的作用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如果许多人都来关心,事情就会有所改变,有所推动。比如农民工子弟学校的问题,近几年已经得到大量的改善,许多农民工的孩子已经进入了城市的学校上学,逐渐地真正融入城市。文学的主要功能,是通过艺术的形式,是让读者在阅读中想到一些问题,警醒一些问题。生活中隐藏蕴含着许许多多的道理,文学将它们提炼出来,以启迪自己和读者。

黄文婧:可以谈谈您担任江苏省作协主席的主要工作吗?

范小青:江苏文学创作的繁荣是江苏社会各界对文学的支持和江苏作家自身努力的结果,江苏作协的工作,主要是给大家创造良好氛围、建立互动平台,让作家尤其是年轻的作家,在个人孤独写作的同时,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

黄文婧:您是如何看待纯文学的边缘化?青年作家是否需要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向网络文学、青春文学、类型文学转型?纯文学作家会不会因此而成为边缘人?

范小青:任何社会都会有它的必然的和自然的分工,如果分工下来,当今社会的纯文学创作是在边缘地带的,那也只能如此,没有边缘,哪来的中心?在边缘其实也挺好,自在。当然,这种说法很阿Q,自我陶醉和麻痹。尽管目前我们社会、民族的鉴赏习惯和水平有待改变和提升,但从事纯文学创作的人,还是希望拥有更多的读者,怎么拥有?不是简单地从纯文学创作向网络文学、青春文学、类型文学转型,而是提供更好的纯文学文本给读者。

黄文婧:您如何评价当下的80后、90后的年轻人?

范小青:在平时的生活和工作中,可能许多人会觉得80后、90后的年轻人,是泡在蜜水里长大的独生子女,无责任心,贪玩,但是我接触到一些80后、90后的年轻人,却从他们身上看到很多好的东西,也学到很多东西。他们率性的时候,比我们率性,理智的时候,比我们理智,有自己独立的价值认同和判断。

黄文婧:现在是微信时代,年轻人的阅读都是碎片化的浅阅读,看文学巨著的越来越少,对此您是怎么看的?如果请您给年轻人推荐几本书,您会推荐什么?

范小青:长期保持阅读的习惯,让我深深感受到阅读对于我们的滋养和呵护,阅读是一种精神活动,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特殊的精神享受,读书对每一个人的心灵的滋润、知识的增长,素养的提升,都有着很大的作用,同时,阅读能够帮助我们从许多不同的角度、全方位地去认识人生,认识社会,去了解人生,探索社会,没有阅读的人生,是不完美、不完善的人生,没有阅读的社会,是不健全、不文明的社会。当然,我们也知道,提升素养是一辈子的事,是伴随终身的,既急不得,又松不得。我们不能指望读了一两本书就能改变你想改变的一切,但是只要你能坚持阅读,你的人生一定会有很大的变化。如果必须推荐书单的话,我推荐唐诗宋词。

黄文婧:除了写作,您还有什么样的兴趣爱好?

范小青:总体来说,我是喜静不喜动,爱好也不广泛,从前喜欢看电影,现在看得到的好电影实在太少,就看电视剧,追了美剧追韩剧,因为追得太快,看得到的好剧好像被我追得差不多了,上架上得又极慢,真担心以后的业余时间怎么办,考虑重新开发新爱好。

黄文婧:如果时空真的可以穿越,您最愿意穿越到什么时代?为什么?

范小青:这个问题之前经常有人会问,如果不写作,你会喜欢干什么工作?因为之前的几十年我几乎没有尝试过写作以外的工作,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但是后来我做了一段时间的行政工作,虽然是文学工作,和写作也有点关系,但毕竟不等于写作。所以现在我可以说,我还是喜欢写作愿意写作。所以,如果你能让我穿越到几个不同时代去看看,去体验一下,我也许就能回答你的问题了。

黄文婧:年龄对一个作家来说,在您看来意味着什么?生命又意味着什么?

范小青:如果说岁月是一把杀猪刀,文学就是一个小妖精,当一个人慢慢地上了年纪,才会越来越体会到,人的内心有一个小妖精常在,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生命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好严肃,好大,我只能瞎说说。我想,生命的存在,就是一天天地过日子,将每一天的日子过下去。无论好或者不好,都是生命的痕迹,都是生命的馈赠。

黄文婧:谢谢您向我们敞开心扉,聊了这么多。最后想请问您,可以剧透下您正在写作的作品的故事大意吗?对于未来的创作和生活,您有何打算?

范小青:无论是即将写的长篇还是短篇或中篇,大意正在左右摇摆,捉摸不定。今天觉得这是个很棒的东西,明天就嫌弃它了,后天又有新的想法了,不到真正感觉成熟的时候,这个大意是不可靠的,所以难以“剧透”,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肯定还是写现实的。对于未来的创作和生活,应该不会有特别大的改变,这是年龄决定的,尽管内心也想来一场说变就变的大变化,但是年龄它老人家梗在那里,它很蛮横的,就由不得自己了。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生活,写作之内和写作之外的更丰富一点、更有趣一点。

黄文婧:编剧,时政杂志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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