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心畬山水与笔墨传统
2017-03-02王恺中
王恺中
柏林艺术大学美术学硕士
中国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
溥心畬山水与笔墨传统
王恺中
柏林艺术大学美术学硕士
中国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
研究溥心畬先生大部分传世山水作品中,可以发现其笔墨以北宗山水画法见长,但溥氏习画之初则是先学南宗,要探询其笔墨取法,则可从其善于描绘的横幅的山水长卷中看到,溥氏的山水画中特别善于运用斧劈加上披麻皴来表现山石结构,而远景的层岩丛树、笔致连绵的山石晕染,则有温润之山水意趣。此笔墨表现特别多见其中晚期作品中,乃至晚年渡台后,至台湾东部纵谷一代风景名胜旅游的创作,皆可以发现到这一笔墨特点。
溥心畬 江南春引首10cm×40cm 本幅9.5cm×115cm 题跋9.5cm×87cm 纸本成交价:724.50万元人民币北京匡时2016年十年春季拍卖会
台湾山脉多密林枞树,而且山势绵延,景致幽深。所以在描绘的同时,则更加着重于墨韵、墨点的表现,更多地运用了与早期不长用的长短“披麻皴”。此一笔墨特点,可以发现,溥氏以北宗山水画法见长的同时,在习画初,他先取法董源,以连绵的笔墨、大小相间的墨点,来表现江南山水意趣,以及李成刚骨、挺拔的用笔,以表现北方山水的雄浑。以下对于溥氏习画之初,取法的董源、李成二家,来探讨溥氏对于传统笔墨的融会贯通,以及从南北不同地域的自然山水所影响中,窥探画家所呈现出的笔墨特点。
溥心畬 临宋十家30cm×18cm 纸本《中国名画家全集·溥心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山水画发展至宋代,山水画家注重从自然山水中,师法造化。郭熙提出:“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劳,莫大于饱游饫看。”1因每个人不同的笔墨表现,对应到所描绘的自然山水,就出现了“淡墨烟岚”“水墨苍劲”“青绿巧整”等多种画法。2而从传世的作品中可发现,生活在不同地理环境中,每位画家所想表达出的笔墨意趣。北方山水的地形地貌特质,外表刚健俊俏,内质则雄浑古朴,外刚而内柔;而南方的山水,外表妩媚秀丽,实则朴素而具温柔敦厚之意,外柔而内刚。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自然山水,北方的山水也并不缺少妖媚秀丽的风光景致,南方的水并同样也具备刚强俊俏之美,可谓大自然的造化,千奇百态,是无所不包的。因此,谈文人山水时,我们不难发现关于南北山水的人文品德,这种深刻的人文内涵在李成和董源的山水画中,已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和表达。后世评董源、李成、范宽的山水画,乃是“超尘绝世者”3,董源画法被誉为“水墨类王维”、“设色如李思训”。4但据所传世作品中,如《潇湘图》《龙宿郊民图》,笔墨都是偏“水墨烟岚”,所以其创作注重水墨表现。
米芾《画史》载:“董源平淡天真多,唐无此品,在毕宏上,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岚色郁苍,枝干挺劲,咸有生意。溪桥渔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5如此也点出董氏擅长画秀美的江南山水。《梦溪笔谈》:“江南中主时,有北苑使董源善画,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其后建业僧巨然祖述源法,皆臻妙理。大体源及巨然画笔皆易远观,其用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集然,幽情远思,如睹异境。” 在笔墨表现上,董源以质朴的正锋线条来表现江南山色的连绵之势,运用长短相间的披麻皴更容易描绘出江南苍苍茫茫、温润且浑厚的气象,其用笔所谓“正锋”应可理解为“中锋用笔”,沈括评其“不为奇峭之笔”,已点出其用笔特点,表明董源的正锋山水最为代表,成就最高。清代恽南田评董源用笔:“北苑正锋,能使山势欲动,青天中风雨变化。气韵藏于笔墨,笔墨都成气韵 。”对董源的用笔有诸多的评价。
董源的作品中,对于树叶画法,纯用墨点,沈括评论:“近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其多用墨点,大小浑点相间,参杂干笔,破笔融会,描绘出山林草木茂盛葱郁及山石土坡、浅滩的地形特色。董源之画能够独立于世正因为他表达了江南山水特有的情趣。他擅长的描绘方式,同样也反映了其智慧和眼光,意趣高古。董巨此一画法成为“南派正传”6,影响了元明清一代画坛,无不对其推崇备至。米芾也评他“近世神品,格高无与比也”。
五代 董源《潇湘图卷》全卷50cm×141cm 绢本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北宋 李成《晴峦萧寺图》111.8cm×56cm 绢本美国纳尔逊美术馆藏
五代 董源 《龙宿郊民图 》156cm×160cm 绢本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李成为唐宗室,喜游山玩水,山水画以雪景寒林称著。传世作品极少,如《小寒林图》《晴峦萧寺图》,可以窥见其画法。李成生活在北方,对北方山水地形地貌必定有着极深刻的观察体会。元代汤垕《画鉴》载李成画:“寓意于山水,凡烟云变灭,水石幽闲,平远险易之行,风雨晦明之态,莫不曲尽其妙,议者以为古今第一。” 据《宣和画谱》卷十一也有类似的记载:“凡称山水者必以成(李成)为古今第一。”7卷十又云:“至本朝李成一出,虽师法荆浩而擅出蓝之誉,数子之法,遂亦扫地无余。如范宽、郭熙、王诜之流,固已各自名家,而皆得其一体,不足以窥其奥也。” 李成师法荆、关,其画风影响了范宽、郭熙、王诜。而且李成作画,“惜墨如金”,也反映出其对用笔用墨的高度重视和讲究。8李成对于描写北方山势的雄浑,用笔挺拔,对于山势林木的描写,用笔“骨干”特别明显,表现出北方山水当以刚健、俊俏、秀润、清丽、雄浑、朴实的特质。而从范款的传世作品可以跟李成作为比对参照,其挺拔的中锋用笔,下笔如篆籀的皴法,更凸显北方山石结构的雄浑古朴气势。所以从李、范二家作品所体现的用笔用墨,可以窥见其用笔。对于骨法的讲究。宋代郭熙的《林泉高致》评李成的画,称“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郭熙记李成画山脚地面之相“浑厚阔大”,气象宏阔,真是一代大家雄浑旷达的神韵。李成擅画“寒林平远”之貌,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及山有“三远法”,为山水画构图章法的开创性的成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9如元代倪云林的画,三五枯树,一二坡石,便是平远之法的最佳典范,简淡而古雅。与倪高士比,李成之意似乎更显荒疏,即欧阳文忠公所云“萧条”之意,古木昏鸦,荒荒寂寂,时而烟林缥缈,一片平远萧疏的北方山水景致。因此,观“平远”之画意,古淡而简远,显示出李成绘画特有的文人意韵。李成作“寒林平远”,的确成为“萧条淡泊”之格的实证,寒林有萧条荒疏之意,平远则有淡泊简远之格。10
溥氏在笔墨的取法上首先受益于对于五代两宋绘画的临习,而在清代受董其昌“南北宗”的倡导,崇南抑北的影响,溥氏并不为大趋势所影响,在他对于传统的全面理解上,并因为家藏古画之便捷,所以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解,“初学四王,后之四王少含蓄,笔多偏锋,遂学董巨、刘松年、马夏,用篆籀之笔。始习南宗,后习北宗,然后始画人物、鞍马、翎毛、花竹之类”11。一般学画者多以清代“四王”为南宗正脉,而更以中锋为代表,而李、刘、马、夏的北派画法则被后学喻为多偏锋。董其昌更提出:“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吴曹当学也。”12显然溥氏有着自己的一套思路,而后人马寿华评价其:“山水规模文横山,上溯范华原、李营丘、兼习董巨,深得古人遗意。一种秀逸静穆之气,是为清高表现。”13由此能看出,溥氏在对于宋画的笔墨语言、经营位置,钻研的程度最深,在大量的山水作品中,承袭了北宋初期的巨碑式构图,并且学习李成作品中流露出刚健、俊俏的外在性格。由此推想,李成山水画的华美之姿,当以刚健、俊俏、雄浑、秀润、朴实为特点。溥氏对于上述二家山水的研究中可以窥见,他在对于画理与画法的取法追摹上,有着自己的一套见解。可以发现,溥氏是打破董其昌“南北宗”论的观点,以其独到的眼界,钻研传统绘画的用笔,进而学习董源、李成来提升自己的笔墨表现。
董源、李成二人受到南北不同地域的影响所表现出不同的山水意趣,从溥氏的传世作品中也可以看出不仅笔墨表现富于变化,擅中锋、侧锋的融会变化,更透过笔法的深入钻研,进而深刻地表现南北方自然山水景致中特有的面貌。因此,在研究溥氏山水画的笔墨表现与对传统的取法同时,也从历代画家的笔墨表现中发现了关于南北方山水的特质,这种深刻的人文内涵在溥氏对于学习李成和董源的山水画中,已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和表达。溥氏中年以前长期生活在北方,面对自然山水的观照,有很深的感悟,在中年以后,得以南游,感受江南山水的秀润和雅致,特别晚年到了台湾,面对的是较为秀美的自然山水,可说在创作中有着新的感受,于是在传统笔墨的研习之下,师传统,再师造化,并得到印证,更丰富了他日后的创作实践。
1.见郭熙《林泉高致》之《山水训》,《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第632页。
2.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61页。
3.汤垕《画鉴》,《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第678页。
4.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第325页。
5.汤垕《画鉴》,《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第691页。
6.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65页。
7.汤垕《画鉴》,《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第691页。
8.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68页。
9.见郭熙《林泉高致》之《山水训》,《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第639页。
10.林海钟《以画体道—论五代北宋四家山水之“古意”》,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第71—72页。
11.王家诚:《溥心畬传》,九歌出版社2008年版,第53—54页。
12.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 第724页。
13.见吴越《西山逸士溥心畬》,《文艺》1973年第51期,第1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