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本色 西山逸士
2017-03-02梅墨生
梅墨生
学者
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
国家一级美术师
文人本色 西山逸士
梅墨生
学者
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
国家一级美术师
1896年在清王朝风雨飘摇中诞生的溥心畬,是恭亲王奕䜣的孙子,是地道的“旧王孙”。但他的人生行迹却当得起文人本色,过的是“西山逸士”般的生活。“義皇上人”一印,的然心迹之剖露。
对于溥心畬及其艺事,笔者是从不太喜欢到十分推崇,有个渐渐转变的过程。
在近现代的书画名家中,文人不少,有文化修养的尤多,而其中堪当文人学者之雅的,溥心畬亦其一,其名之“儒”字,恰贴切之。溥心畬的儒雅是骨子里的。
其《自传》云:“余从七岁学作五言诗,十岁作七言诗,十一岁始作论文。”所延家师乃是内阁中书欧阳镜溪。除了私塾式的家教,他所受的一时文气熏陶,也非今人可以想见。“是时,北京有文社,请耆德之士为社长,京师子弟,每月课余时,将所作课诗、课文及大小楷字,送社中请社长批改,佳者给以笔墨之类为奖。余亦参加此文社,得奖以为荣。”(《自传》)相比今人之沉湎网络、急功近利、书店纸媒纷纷关张,溥氏值清末民初时代,就文化教育之风气言,不能不说是差别如霄壤。我们不必诅咒金钱,谁也离不开它,但是举世都是金钱拜物教,则世俗浊气,渗透世道人心则不待言矣。如果说溥氏生长于帝王贵胄之家天生就带有富贵气,一点不奇怪,可偏偏这位“旧王孙”并不仅能钟鸣鼎食,而是有操有守、有怀有抱、有气有节的,不但勤苦而为饱学之士,而且清高孤介能为“西山逸士”,就不容易了。首先是谢绝仕途,一味学问文章,过的洒然出尘的隐逸文人生活。
令人望风怀想的“民国范儿”还有一种文武双修的派。溥心畬著述不少,如《群经通义》(四卷)、《四书经义集证》(十三卷)、《寒玉堂文集》(二卷)、《寒玉堂诗集》(一卷)、《尔雅释义经证》(四卷)、《经训类篇》(八卷)、《六书辨证》(一卷)、《上房山书》(一卷)、《寒玉堂论书》(一卷)、《寒玉堂论画》(一卷)等等。从上述并不完全的书目,我们已经可以看出溥儒治学不仅专长于经学,而且博及音韵、文字、训诂、方志,更别说书、画、诗文了,以至据说一次有人称他是“书画家”时,他非常不高兴,正色云:“我是经学家!”
何以溥氏十分在意于此?盖缘于传统学问一切以“经学”为本,此儒学之根本,此外任何学问均应由此发源。这是“国学”的本色当行,不管你是古文今文经学派。溥氏著述所及集中于经学,他之所以为此发脾气,是不愿被人轻视而已。在传统观念中“道成而上,艺成而下”,仅仅以艺术立身总有几分不够高雅之感。这在今世,恐怕很难被人理解了。诗、书、画、戏剧之外,溥心畬还长于拳术,他所习练的太极拳为李瑞东式,是所谓的“府内派”——杨氏太极的王府内传派,这自然与他的身世相关了。不仅如此,他“暇时,则驰马郊外”,“绝尘而驰,以为奇,有骑兵数人,合噪而促之,环郊数里,终不能及,盖骑兵之马,不及余马良也”——这些追逐他坐骑的禁卫军马队不得不望其尘而兴叹。可见,溥氏之身法马术非比寻常,他是真正的文武双修,不止于一介寒儒文士。而今之所谓文人、画家则声色犬马、烟酒网络而已,早无风雅可言了。
溥心畬 松雪笔意28.5cm×65cm 绢本 1955年成交价:253.00万元人民币中国嘉德2016年秋季拍卖会
民国文人的操行气节,于溥氏的经历也得窥见一斑。拒绝出任伪满洲国亲王之位,且于十四年后说自己如出任满洲国王,则是“给血腥的统治者充当了遮羞布”,可谓不失大节,在民族立场上并不糊涂。也正因此,其道德文章也便不是空口说说,而能落在实处,使得满族人内部也不得另眼相看,佩服他的立身之道。而后来国共两党对他特殊身份的青睐,让他仍然选择了“片云随客去,孤月挂帆行”(溥诗句)的入世而出世的人生道路。渡海至台的十五年间,他也是谢绝了国民党请他担任考试院考试委员的美意,真正做起了闲云野鹤式的文人。所以,以治学、作画、吟诗、教书为职业的溥儒,不折不扣地体现出了一种“儒士”“名士”风度。坐帐春风,化育桃李,可以说,溥心畬做足了“儒派”。
溥心畬的心,纯而洁,干而净。他曾常年居住在京西郊的戒台寺,隐居读书的生活,晨钟暮鼓的环境,加上西山一带清静幽雅的景色,相当程度上陶冶了这位“旧王孙”的性灵,终其一生,他以一介学人文人的气派处世,迂执之中不乏清高和认真。据说当年“国母”宋美龄欲拜门下,溥氏不变通,一样让这位“第一夫人”行跪拜大礼,于是“第一夫人”只好转拜黄君璧了。此桩事情,足见溥心畬其人之迂而可爱。通过他那干净清秀的画面,不难透视到一颗不与世俗同流的心。而在那雅韵欲流又荒寒淡逸的画面气息之中,我们不也同样能领略一种人间萧瑟的狷介心性的寂寞失意吗?
溥心畬家藏之丰富,或非常人可想象,据说光是用来收藏的库房就有五大间房。闻名于世的东晋陆机《平复帖》、颜真卿《自书告身帖》、怀素《苦笋帖》以及唐人摹写的王羲之《游目帖》、米芾多种书札等均为恭王府旧藏。这种得天独厚的家庭环境当然也是玉成溥氏绘画的一个客观条件。他的见识,当然也就与众不同。眼力既高,视野既宽,理解自深,此亦不言而喻之理。由于他的天赋高、用功之勤、涉猎之广,以至于他在艺术的戏剧、音律、诗词、书法、绘画、武术、骑射等方面都展示了过人的才气,而就绘画一端,则也是山水、人物、花鸟、鞍马、走兽无不多能,工笔写意水墨丹青无不兼擅,正是“博学于文”——学在经史辞章,旁及绘事,点染皆成妙趣。
溥心畬 双鸽58cm×34.5cm 纸本 1956年成交价:586.50万元人民币北京匡时2013秋季拍卖会
溥心畬的绘画学综南北宗,法追宋元明,院体文人画派一一取鉴,能繁能简,诚属20世纪数得上的几位高手之一。其作品形式尺幅多样,巨作小品均擅,而笔者以为是尤长于长卷和册页这两种形式,而且是愈小愈精。我以为传统派画家愈能心性收敛的,愈是小品精妙。人性不善张扬之故。说溥氏画有古意,也与此有关。比之时下画界之好作巨幅而空洞无物,徒增炫然之感,溥心畬、黄宾虹、陈子庄等一类画家无不是“发潜德之幽光”型——不喜也不善张扬,而艺品隽永含蓄,精小而耐看。
溥氏寓居西山时期始习画,时年已三十左右,不算早,但他临摹古迹,十分用功,加之天资、环境,特别是自身多年的古典文化积淀,终成“南张北溥”之声誉。在我看来,溥、张(大千)才艺同样多能兼擅,伯仲难分,而若言品格,则以溥为上。张是职业画家,溥是文人兼画家,的里不同,且溥氏之狷介不俗则与张氏之善于交际又自有异,品境气息清浊不在一个层次。
长亭更短亭。长处即短处。
溥心畬正犯了“水至清则无鱼”的常言之忌,他的画也不免于清雅有余,浑厚不足,秀润可人,苍茫或欠。这是其心性使然吧。
总而言之,溥画之长有:
一是清逸之气,当世不多。
二是敷色之润雅,同行多逊色。
三是用笔如书写,干净利索,笔迹分明,书画同源一脉。
四是面貌风格多样,艺涉多方。
五是山水有意境,人物多意趣,花鸟多意态,美不胜收。
有此五端,溥儒可千秋中独张一帜矣。
溥心畬 戏风筝134.5cm×34.5cm 纸本《遗民之怀——溥心畬艺术特展》台湾历史博物馆2015年版 第146页“遗民之怀——溥心畬艺术特展”(台湾历史博物馆2015年)展览作品
溥心畬 家传气养七言联74cm×12cm×2 纸本私人藏
溥心畬 孤舟老屋七言联69cm×12.5cm×2 纸本私人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