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而丰盈的空
2017-03-01于燕青
于燕青
1
先是门球场空了。空荡荡的门球场已是杂草丛生,那是另一番的热闹,白色的龙葵草花,黄色的磨盘草花,粉色的紫色的火炭母花,还有好些叫不出名的植物在场子四围自由地生长着,预示着大地的勃勃生机。曾几何时,干休所偌大的门球场里盛满了打门球的老头老太们。欢笑声、争吵声犹在耳畔,他们小跑着,这里、那里地抡着门球棒。有时为着一个球,争得脸红脖子粗。这些门球场上的老顽童曾是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军人,他们中有抗日战争的、有解放战争的。老人们玩起游戏来也是这般地认真,人生就好像是画一个圆圈,从原点出发又回归到原点,回到了天真的童年时代。
也有不打球的时候,不打球的时候多半是把门球场作了舞场,那时老太们便是主角。她们像少女般叽叽喳喳,把个门球场闹成欢腾的海洋。待音乐奏起,她们便整齐有序地排列开,随了音乐疯狂地扭动腰肢,有的姿势很让人发笑,往那里路过便抿了嘴。他们是在准备交谊舞的汇演,一老太对一老头说:“我们还要化妆呢!”老头不住地点着头说:“好好好,你们要化妆,你们还要穿得漂亮些呦。”那老头比老太们还兴奋。那时老太和老头的眼神里都有了些电光火花。看得我很惊诧。原本以为,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就不再有激情了,不再有男女相悦之情了。看来我错了,原来这样的两性之悦是可以维持到很老的。何况,这是些经历过激情燃烧岁月的人。这些老太们大多是老干部的配偶,也有女军人,本身就经历过战火的洗礼。有几个依然有姿色的老太很是吸引我的眼光,她们像是花期很长的花。其实那时老头老太们还不太老,也就五六十岁吧。那时,他们刚搬进干休所里。转眼就过了二十多年,那些昨日的热闹被植物覆盖了。植物的生命力很旺盛,被锄过几次,又春风再生,这是可羡慕的,人的青春一旦逝去就永久地失去了。听父亲说,干休所原来有五个门球队,轮番比赛,而这些年下来,老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世。还活着的老人们也都更老了,他们已经打不动球了。现在一个门球队也没有了。这些植物就趁机占领了这块地,就好像是植物们吞噬了老人们。最热衷门球的L叔也早就躺到医院里了,尽管他还惦念着门球,可即使康复了再也打不动球了。他可是在战场上与日本鬼子拼过刺刀的。当年,他是那么地孔武有力。
和母亲一块散步的那帮老人也在锐减,像一棵正在经历秋冬的大树,繁茂的树冠不时地剥落一点,剥落一点,就已经快要空了。我想起叶芝的诗:“……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他们的枝叶,他们的花朵更多地抖落在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剥离的过程,减负的过程,就如同父亲当年行军打仗一样,一路走着就有人扔东西,沿途一件件地将身外之物丢弃。前些年,父亲因为结石切除了胆囊,也就是说,最后这身内之物也被他丢弃了。父亲住院,母亲也跟去照顾。一段时间后母亲再回干休所,发现留在干休所里的老人比住在医院里的少。这些年,我回干休所常能听到某某老头走了,某某老太走了这样的话题。过道的那面黑板墙上常有白色粉笔写的讣告,黑底白字,触目惊心。心想又一个老人永远地走了,干休所里又多了一份空。有时那黑板上的门牌号与我父母家的相近,真就冷不丁地把我吓出一身汗。据说100多个老干部只剩下30来个了。还在不停地减少。卫生所的那面墙上记录了所有老干部的名字,有的已经不在了,可卫生所的工作人员依然没有将之涂去,也许他们觉得不忍心,怕他们的亲属见了会有人走茶凉的悲伤。可是人走了名字还在,同样会给亲属带来悲伤,这是没有办法的。
一次我问母亲,那个走路像风一样快的老太哪去了?母亲知道我问的是谁,就说她早就坐到轮椅上了,是那种一步都不能离开轮椅的人了。她的孩子没回来就没人推她出来遛。想当年她走路风快,又喜欢穿宽大的花裙子,像一只美丽的大鸟飞来飞去。很久以后我才见了她一面,她坐在轮椅上被孩子推着。见了我,她高兴地招呼,不住地向我诉苦,说她腿瘫之后的种种不便。我多少能理解她这样飞来飞去的大鸟忽然被剪了翅膀,受了限制的苦楚。
渐渐地,许多房子也被空出来了。有相邻的两家,一家剩下老头,一家剩下老太。老头老太黄昏恋了,两家就合为一家,两套房合为一套大房。后来两个老人也都走了,大房子也空下来了。想一想,确实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已经有好久不见了。他们不是长期卧床就是走了。“走了”,是这个老年国度里频繁出现的词,且越来越频繁,简直是加速度,让活着的人有些凄惶。这些无神论者,因对生命的敬畏也是不肯直接说出那个“死”字,用“走了”这个已经关涉灵魂的词。虽然死亡有很多种叫法,升天了、千古了、上路了、去土州了、去黄土县了、驾鹤西去了、仙游了……但都不严肃。那多半是自觉离死亡还远的人调侃的轻松的话,而这里的老人只说“走了”一词。他们神情严肃地说,不到他们的年龄不会知道这个词的分量。“走了”是一张人生底牌。“走了”也是一个主动词,含有对死神的轻蔑,有阿Q精神胜利法。毕竟许多人曾在战场上九死一生。
我的大舅也走了,母亲在世上唯一的娘家人走了。母亲这边的,她这辈的亲人里,除了她都走了。母亲是被她的家族空出來的一个人。大阅兵后,母亲总说,要是你大舅还活着,也能享受抗战老兵的待遇了。大舅是参加过抗战的国民党老兵。大舅走了几天后母亲才告诉我的。我知道这噩耗的时候大舅已经火化。母亲平静地说出她最亲近的人的死,而我比母亲更平静。我什么都没说,我能说什么呢?在母亲的眼里我一定是个绝情的人吧。我的大舅更是要这样认为吧,因为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大舅了。这些年我甚至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我曾经要自费去沈阳玩,也是想去看他。母亲说他住在很偏的地方,不好找。我这样的路盲也就不敢去了。这些年我的腿一直不太好,如果我给大舅打电话我说什么呢?我还能给予大舅什么呢?说我腿受伤不能去看他?只能平添担忧。我知道母亲每星期都要给他电话,我也就感到安慰了,也就不需要我了。于是我就沉默了。
大舅一直住着简陋的房子。每当想到这个,我就渴望有钱,就在心里做发财梦,心想如果我有了钱一定为大舅换套大点的房。我小时候大舅最爱我,就是他不爱我我也会爱他,因为他是世上最爱我的人——我姥姥的儿子。可是我的经济一直停留在“如果”的状态。现在梦也不用做了,大舅去了不需要房子的地方了。
2
这个周日我回家看父母,一进干休所大院,就见他们坐在离大门口不远的老树下。我赶紧把带来的一本文学杂志摊开给他们看,我只是想让他们看看封二上登了我的照片,想让他们高兴。在我这个年纪本该有大名的,却仍是无名之辈。对于耄耋老人就要像对待得了绝症的人一样,怎样高兴怎样来。可是我的心愿总是落空。他们不像以前那样了。那时,我有微小的成就他们都引以自豪。现在,我看不见这样的表情了。他们的脸上只有漠然。我也许该知足了,他们都是奔九十的人了,没有痴呆就是好的。我也不需要太悲伤,毕竟他们的眼目疲倦了。不一会儿,又一个老人来了,拄着拐棍蹒跚而来。据说九十多了。我母亲夸他恢复得真好。原来他中风过。他很吃力地说着话,头不时地摇晃着,好像不受身体控制。我需要很注意才能听懂他的话。他说不太喜欢跟老家人通电话了。他说他所认识的同辈人都走了。自古有“人生七十游伴稀”之说,何况他九十多了。他也是被空出的一个人,被家乡那帮小伙伴空出来的一个人。我的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在他进入干休所之前,原驻军地那一拨干部转业的转业,调离的调离,五湖四海来,又散去五湖四海。父亲是最后一個把大家都送走了的人。如今,干休所里同一个驻军地来的老干部,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把他们都送走了。又一个老太被她儿子用轮椅推出来了,老太感叹早年家里贫困没东西吃,现在生活好了,她却得了糖尿病。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只能用眼睛看看鼻子闻闻。
我买来父母先前爱吃的东西,往往得到的是一句让人遗憾的话:“哎!现在已经不爱吃了。”或是“吃不动了!”母亲对她过去爱吃的东西都没了胃口,曾经那么爱吃的香水梨、糯玉米、核桃,现在都不爱吃了,一样一样地从她的食谱里减掉,不再贪恋现世的美味。这让我不知所措,我除了能借助物质来表达我的爱,还能做什么?我不能阻止他们衰老的脚步,衰老就是一点一点地空出一个人的胃,把欲望也空出来。死亡也是一点一点地把人架空,好似要预备轻装离去。我一直以为所谓女人,就是身体比男人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东西。母亲作为女人的部分已经被疾病掏空了,先是子宫,再是乳房,她从完整的女人到不完整到零碎也不剩下。母亲的眼睛一直很好,忽然就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好像被什么遮住了。母亲的眼睛也只剩一只了,母亲用一只眼睛看看我们这几个幸存的亲人,已经够用了。母亲没有看见大舅已经很多年了。早年,大舅还常来我们这里住住,现在年纪大了,母亲担心路上有个什么好歹,就没再接他来住。但母亲借助现代通讯工具,还是能常常听到他的声音。母亲每星期都给大舅打一个电话,这个习惯雷打不动地坚持了好多年。大舅是家里的老大,母亲最小。于是大舅总说母亲是家里的“小不点”,每当这时,我总是要把母亲想象成小孩儿的样子,可我从没见过母亲的孩提时代,连照片也没有。而母亲的老,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突出,这让我的想象很吃力,好像她一出生就老了。就如同我无法推想一个小孩老了的模样。但母亲的声音帮助了我,母亲在电话里总是“哥呀—哥呀—”地拖着长腔,声音也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还真有点像小女孩。母亲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与我们说话。我总在想,人活到这个年纪还有个哥哥撒撒娇就是幸福的。大舅走了,这世上再没有我的大舅了,死神把大舅留给我母亲的声音也带走了。父亲走了,母亲走了,姐姐走了,哥哥也走了,一个人活到这个时候该是怎样的忧伤。我想安慰母亲,可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是那么地无能为力。
我家三个孩子里数我对大舅最有感情。我小时候被寄养在山东老家,大舅在沈阳,他常回家看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姥姥。大舅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其实他从来就没有对谁发过脾气。一个因为国民党军人的身份,“文革”中被批斗得很惨的人似乎是不配发脾气的,大舅似乎只配点头哈腰。
大舅写得一手好字,在军队里当过师长文书,并且得到师长女儿垂青。在逃往台湾的时候,大舅的一只脚已经搭上了船,因为思念母亲,他又把那只脚缩回来了。从此,他的人生就一直在退缩,卑微地走完了他后面的人生道路。这有点像作家赖妙宽《父王》里的主人公杨二福,杨二福本来也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他那天已经跟着红军走了,忽然想到他的菜筐还撩在河沟沿,就转身去取了托人带给母亲,不料他就此赶不上队伍了。大舅来福建的时候,我们全家去酒楼吃饭,服务员递上热腾腾的手巾,大舅起立躬身,不迭声地说:“谢谢谢谢!”搞得服务员也不知所措。我们笑他也责怪他。他于是更加不知所措了。下次他就不再这样,很谨慎地克服了他习惯性的点头哈腰。他说,不能给我们丢脸。大舅也有骨头硬的时候,那年他去韩国他父亲那里,也就是我从未谋面的姥爷。那时姥爷在韩国经商,做到他们那个区的中华商会会长。姥爷有个小老婆,小老婆生不出孩子,想让大舅留下来做她的儿子,她为他做新衣,为他买东西,想让他叫她一声妈。大舅就是不肯。姥爷便发脾气骂了大舅。大舅一气之下就跑回山东老家。大舅无论是软弱的时候还是骨头硬的时候做出的抉择都和富贵无缘,他无缘成为韩国富商,无缘成为军官和师长的乘龙快婿。他似乎就是注定的穷命,因为大舅太爱生养他的母亲了。
大舅年轻时是那么地帅,因为皮肤黑,就有了“黑美”的雅号。那年他穿着国民党军装在沈阳大街上走过,被一个资本家的女儿一眼相中,后来真的嫁给了我大舅,成了我的舅妈。这又为他“文革”一劫添了砝码。舅妈曾说起过他们的相遇,那天阳光在大舅的脸上流过,她看到了一种美,一种君临一切的男性之美。可是现在,死亡君临了一切。
3
大舅走了,我的母亲更寂寞了。谁也不能替代母亲心里的忧伤。那一刻,我记下了母亲的心痛。她的心痛,是那种暗自神伤的,看上去很平静。说破了,那是一种无可奈何,一种有思想准备的心痛。是的,我的母亲早有思想准备,这可从家里的那只鸟那条鱼身上得到验证。家里养了两只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用一个鸟笼装着挂在院子里,它们上窜下跳很活跃。屋里的桌上还养了一缸小鱼,也是色彩斑斓的,用母亲的话说就是“金翅金鳞”。后来鸟死去一只,剩下的一只孤零零的,不再是活泼的了,常常把一个姿势保持很久,有时勾着头不知是真寝还是假寐,叫声也显得凄凉。再后来,鱼也死得只剩下一条,悄没声息地游着。父亲说它们太孤独了,父亲几次说要再买些鸟买些鱼来给它们做伴。母亲对父亲的这种怜悯很不以为然。她理直气壮地说,人到时还得孤独呢,何况鸟和鱼。母亲的话不无道理,夫妻两人总要先走一人。大院里的老N头像鸟一样忽然去世。生前夫妻也是碰碰磕磕,我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吵架,老N头的老伴嗓门很高气力很足。现在老N头蔫了,老太婆也蔫了,像我家那只孤独的鸟,不再有动静。母亲对人生的结局有了心理准备,恐惧就少了。我想不出,母亲对死亡的坦荡是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一个人常常地想到自己离死亡近了,那是与死亡短兵相接的交战。我从未替母亲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因为我不敢想这个问题,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哪怕停留一分钟,不敢把那巨大的痛苦提前支取。
母亲对于生更恐惧些。在她一只眼睛忽然看不见的那一刻,是她自己跑到医院。她没有告诉我和我小弟。用“跑”来形容我的母亲实在残忍,她有一条腿不能打弯。那年骑车摔坏了,手术失败后那条腿就残废了,那时她还只有40来岁,她是那样地不甘,总是在梦里飞跑。梦醒一次她就得从梦中跳伞一次,从梦跳到现实里,没有一次是成功着陆的,因为她每一次都清醒地看到自己残废了的腿。这些年干休所的老太太们一个接一个地拄起了拐杖,而母亲早已习惯了这个姿势。只是前些天,她的那条好腿也坏了,唯一支持她身体的那条腿坏了,现在还要加上一只眼睛。我想她一定非常恐慌,一定是大难临头的感觉。她对生的恐惧是源于她怕拖累了我们这些子女,她从来没有养儿防老的概念,她只想为她的孩子付出。大难临头的感觉都是来自于劫难的开初,久了也就习惯了。母亲在医院打了近一个月的吊针,真到两手被针头扎烂,乌黑青肿,再也找不到血管了,任凭针技再高超的护士也无计可施,才作罢。
看尽了死亡,死亡就不那么令人害怕了。太过频繁出現的东西容易让人习以为常,死亡已经变成了一件寻常如一日三餐的事。于是父母开始在饭桌上谈论身后的事。母亲已经开始准备身后事了,她怪父亲改变了注意。她攒了钱要为自己和父亲买一处墓地,生命的纪念仪式是可以理解的,史铁生曾喊出“复杂的必要”。这是他在寻不到母亲当年下葬的地方时的感慨。如今,承载生命纪念仪式的那些土地,早已被“走了”的人共同养肥了,寸土寸金了,使得这个纪念仪式有点奢侈有点无奈。父亲确实变卦了,他说,我死了就烧了,骨灰就随便埋在院子里的树根下得了,不要建什么墓。完全的极简主义腔调。后来还真有了树葬,而且在国内一些殡葬业人士看来,树葬是众多环保葬的方式中首选的一种。父亲是个无神论者,但晚年也开始祭祖宗。父亲改变主意是不想让后人每年为他为扫墓而奔忙。这些年他听说清明扫墓时路上人太挤,就记住了这事。我原以为他是不大为别人着想的,以为他不像母亲那样体谅我们,看来我错了。我的依据是他住院并不反对我们给他送点饭去。而母亲是坚决反对,她顿顿都吃医院的饭。
死亡倒是越来越令我们这些后辈恐慌了。其实,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是遗忘了死这件事的,或是觉得还很遥远。那些头七、三七、五七祭的事我一概不知,我甚至没有参加过一次清明节的祭奠,我对死亡和死亡有关的事情太陌生了。这些年父母的身体衰老得厉害,父亲频繁地住院,我也越来越多地陷于一种恐慌中。父母居住的干休所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我才想起死亡离我很近了。那天我回干休所,我看到父亲在大院里坐着轮椅的侧影,正想着招呼他,定睛看,原来只是一个跟父亲长得有些像的老人。我心里一凛,满是悲与喜,喜的是我的父亲依然陪伴我于这世间,悲的是,倘若这情景出现在他那人生结局之后,我该会怎样伤心。我知道结局是铁定的,但我不去想,可我问安的电话总是显得口气不安,常常掩不住我的提心吊胆。我害怕失去他们任何一个,母亲很早就摔坏一条腿,父亲也基本是坐在轮椅上的。这是否有点自私?他们相濡相沫已快60年了。当初父亲找我母亲,我母亲家里成分不好,政审几年过不了,领导找父亲谈话说,你娶了这个女人,你的进步就要受影响。父亲说不怕,那时,他的仕途正如日中天,年纪轻轻就当了营教导员。父亲是把情感看得比自己的仕途更重。那一年他们驻军地的百姓青黄不接,找他借粮,他动用了军用粮食,为此受了处分。后来,他的仕途一直停滞不前。
4
被空出来的门球场后来索性植了草,绵软的细叶草规整划一,场子建得很漂亮,有花坛、雕塑和供人栖息的凉亭、桌椅,还有健身器械。渐渐地打不动门球的老人也无力使用健身器材了,他们依然扎堆到这里来坐着聊天,有步履蹒跚的,有坐轮椅的,于是这里就有了老情怀,如同一个圣地一样。他们在这里回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常有人说,我们那时候多单纯呀!父亲说他其实也是抗日的,那时父亲在区中队,可是父亲的简历里竟然漏了那段历史,能为父亲作证的证人也都不在了。父亲说他有点傻,怎么都没有在意这个错误,父亲又说,哎!不过也没什么,就是少了点待遇,比起那些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们,他们活下来的都是幸存者。父亲说他格外幸运了,所以也就很知足了。
自从电视剧《激情岁月》播出后,父亲就被亲朋好友们戏称为“石光荣”了,因为父亲年轻时与饰演石光荣的演员长得太像了,也有火爆性子,外貌、秉性、言谈都太像那个石光荣了。那年父母回烟台老家,亲戚搞逗就直接叫我母亲储琴。不能把父亲写出来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其实父亲早已被写进一本书里了,是一位军队作家写的,好像是《红旗飘飘》的合集,那篇题目是《四十封信》,我中学的时看过这篇文章,记不太清了,说的是823炮战,但主角不是父亲,是四十个即将退伍的老兵,他们每人给营教导员(我的父亲)写封信,要求留下来,留在战场上。父亲流着眼泪看完这些信,并一夜未眠地给他们写回信。那个时候的人多么有激情,有信仰,有牺牲精神,很让人羡慕。
前些日子,90多岁的父亲忽然大哭,吓坏了全家人。原来是弟弟在家养了条狗,父亲嫌吵,就让弟弟把狗送人。弟弟忍痛把狗送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弟弟神色黯然,说那狗在车上就一个劲地叫,并拼命抓他衣服,像是知道要把它送人。父亲当时就听得快落泪了,午觉起来忽然大哭,把全家人吓坏了。父亲说他想念那条狗,搞得全家人都跟着落泪。母亲说,你年轻时把孩子送回家都不想,怎么老了这样了……
越来越多的房子被空出来了。有的孩子不愿住在这里的,房子就这么荒废着,没人住的房子有倾颓的迹象。也有继续住在这里的老干部的后代,所以不时有年轻人在这里活动。一天,门球场又热闹起来了,几个年轻女子站在场子中央说话,身边是他们的小孩子,几个小孩子在场子里疯跑,一会儿追逐,一会儿从坐在石椅上的老人们身边绕膝而过,老人们欣慰地望着孩子们,孩子的笑声尖叫声一下子就填满了偌大的门球场,并溢出门球场,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生的气息如此热烈鲜明。我的眼前一亮,我发现有一个孩子胸前佩戴了一枚勋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勋章,孩子嬉笑着跑开不让我看,自豪地说是爷爷留给他的传家宝。
这里有一种看不见的强大的东西笼罩着,这里永远都不会被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