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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2017-03-01张悦红

雨花 2017年1期
关键词:小路老师

张悦红

1

绿漆涂抹的独扇木门开了,闪出来一条半米宽的门缝,门缝里,夹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女人没纹眉,眉毛略淡,薄薄的眼皮包裹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珠;鼻翼小巧、光滑;没涂口红,不厚不薄的嘴唇横在略尖的下巴上方。尽管是在接近傍晚的楼道里,光线不怎么明亮,仍能看出她的皮肤和白皙无缘,虽然没有色斑,但微黑。黑里透黄。或者说是黄里透黑。脸型偏长,饱满突出的额头上,长着一颗水润润的肉色痣,像极了中国大陆的一位知名女演员。女人没留刘海,黑油油的直发全部集中在后脑勺上,束成一个长长的马尾辫,微黄的发梢从腋下探出头来。陆小路的眼睛在这张朴素的脸上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没看出她哪两根汗毛之间写着小三两个字。

看见门口这么多人,惊恐迅速爬满女人的脸,新老师费了好大劲才敲开的半米宽的门缝,忽地小了一半。女人用钢刷子似的目光把门外的五个女人上上下下刷了一遍,鼻子里慢慢呼出一股气,身子也松弛了。门缝又恢复到能容下她身子的半米左右的宽度。

我说那谁,你家的狗,能不能不养?这么大的狗,小孩子过去过来的,害怕。还有,那狗身上的腥气,满楼道都能闻见……面对陌生,一向嘴巴伶俐的新老师,一下子拘谨起来,尽管脸上带着笑,但那笑,硬得捏也捏不动,下级回答上级的盘问似的,一个短句一个短句地朝外吐。

我养狗怎么啦?谁规定我不能养狗?我养个狗你们也管?欺负人!我就养!不待新老师说完,女人眉头上涌出一个疙瘩,她内心的连环炮,瞬间被点燃了。她咆哮着,声音尖厉凄惨,仿佛有人要剥夺她的性命。

新老师脸上的笑容被女人咆哮得无影无踪,惊慌失措地朝后趔了趔,回头看看她的同伴。她的同伴们看看她,又互相看看,也和她一样不知所措,不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该朝哪个方向导演。

你刚搬来不知道,这楼房不比平房。如果是平房,你在自家院里养,也碍不着谁。这楼房,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上去下来的,你得考虑别人的感受。新老师不愧为五人的领袖,很快适应了突变,不仅有话可说,而且说得语重心长,比刚才还流利。

什么楼房平房的?这狗,我就养!就养!女人不善说理,但她明白自己的方向,朝着自己的方向,可着嗓子吼,一点儿也不买新老师语重心长的账,吼得脸都红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油盐不浸……新老师的脸也红了,再也语重心长不起来,她也放开嗓门,和女人对吼起来。一场团体的劝说活动,演变成两个人的争吵。陆小路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着女人张张嘴巴,又合上,谁也不愿意把头伸到鸟窝底下让鸟屎拉在自己身上。一个个厌恶地白那女人一眼,推推新老师说,走走走!

“哐!”陆小路等人还没转过身去,那扇绿漆涂抹的木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和刚才屋里传出的雄浑高昂的狗叫声一样,震得窗棂子上的玻璃哗啦啦地响,震得大家的心脏一阵狂跳。陆小路随着四人朝楼上走,上了两个台阶,才意识到走反了,掉过头来,看也不看那绿门一眼,快速朝楼下去。

2

卫生间的窗户是开向楼道的,暗,进来后需先開灯,才能干活。在钨丝发出的浓重昏黄的光线的照射下,陆小路用洗脸盆从自来水管里接了些凉水,放在一个小木凳上,又提起旁边的烧水壶,朝里兑热水,另外一只手,伸进水里试温度。水温适合了,放下烧水壶,低下已经披散开头发的头,弯腰,把头发浸进水里。陆小路的头发多而长,浸水里后,满满一盆水都成黑的了。陆小路的身子接着朝下弯,把头倒栽进水里,让头发完全湿透,同时,伸出双手,准备朝头发上撩水。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传来。陆小路一惊,侧楞起耳朵,判断声音的来源。少顷,迅速把头发从水里捞出来,胡乱挤挤水,两手托着,朝前探着身子,从卫生间出来,小跑着,到厨房去。水沥沥拉拉滴了一路,滴湿了裤角和拖鞋,陆小路不去管它。来到厨房的后窗户跟前,陆小路把遮住脸的头发撩向一边,朝外看。陆小路住一单元二楼,窗户开向楼后面的路,楼下的人从外面来,能看见,往外走,也能看见。可是,陆小路家的窗户前横着一张宽半米左右的条桌,上面放着煤气灶和切菜板,陆小路隔着条桌,只看见楼角那张长着肉色痣的脸,看不见她身体的全貌。陆小路用一只手攥住滴水的头发,另外一只手扒住窗台,把横在条桌上方的身子,皮筋似的抻长,再抻长。那个穿着银白色风衣、黑色打底裤的身子,终于全部呈现在陆小路的视野里了。

女人左手提着一只大号塑料方便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蔬菜零食样的东西,右手扶着一辆黑色轿车开着的门,对她左边脚底下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和—爸—爸—再—见。

那辆黑色轿车,车身和车玻璃上,蒙着一层白茫茫的尘土。陆小路对车牌不熟悉,不知道这车是什么牌子的,但她能看出来,这车,普通,价钱也高不到哪里去。轿车的车头靠近了楼房的后墙,陆小路左右摆摆头,也无法看见车里男人的模样,连大体轮廓也不能。

小男孩抬头看看轿车,不吱声,撅起屁股继续扒拉地上的树叶。女人笑笑,足声足气地对车里的人说,回去吧!然后,“砰”的一声推上车门。片刻过后,那辆黑色轿车,缓缓离去。女人盯着轿车离去的方向,很满足,不,应该说很幸福。那四处流窜的幸福,从头发梢上汗毛眼里,眼睛里,鼻孔里,甚至从那颗肉色痣上,朝外辐射,辐射成两个硕大明亮的光环,刺得陆小路撑在窗台上的胳膊一软,身子一晃,煤气灶上的炒锅炒勺哗啦啦响成一片。

妈!你干什么呀?在书桌前看书的陆畅闻声扭过头来,看见陆小路摆出的高难度造型,不解地问。

没……没什么。陆小路笑笑,不敢看陆畅,调整好身子,赶紧拾起从煤气灶上歪倒到条桌上的炒锅炒勺。

头上的水顺着脖子滑到身上,浸湿了大半个上衣,衣服粘在身上,凉凉的,涩涩的,不舒服。陆小路揭起胸前的上衣,放下,衣服马上又粘在身上,又凉凉的涩涩的了。陆小路走回卫生间,慢腾腾地把头发重新浸到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水进了眼里,赶紧闭上,使劲挤,挤出一汪水来。

3

暮春午后的阳光又明又凉,把公园里的地面照得黑一片白一片。陆小路坐在一棵枝叶不太茂盛的红叶李树下的石凳上,身子在暗暗的树荫里,脚却伸向明亮的阳光下。身边的男人递过来一只剥好的香蕉,递到陆小路嘴边,陆小路摇摇头。男人缩回手自己咬了一口,嚼着,嘴里发出满意的嗯嗯声,又把香蕉递过来。陆小路咬了一口,又香又甜,扭头瞟瞟男人,身子不由地朝他靠靠,男人顺势把陆小路揽在怀里。

突然,头顶上传来一阵咯咯吱吱的声音,把陆小路惊醒了,她翻了一个身,想把咯吱声翻到脑后,重新回到梦中。这咯吱声好不识相,仍响。好不容易停止了,又一阵扑扑通通的声音钻进耳朵里。陆小路完全清醒了,竖起耳朵,很容易就判断出声音的来源,是楼上,并且,和那狗有关。刚才应该是它在抓挠地板,这回,是想挣脱脖子里的缰绳,围着拴住自己的固定物,拧过来拧过去地朝后挣。挣不脱,还不甘心放弃,吱吱地叫。

这得闹到什么时候?陆小路赶紧把耳朵朝陆畅的卧室递过去。陆畅上高三了,学习紧,晚上十二点才睡觉,早晨五点就起床,每天就这么几个小时的睡眠时间,陆小路可不希望有什么影响他。这样闹下去,还不得把他吵醒?陆小路摸出衣裤,穿上,想去楼上说一声。刚走到门口、正换鞋,陆畅说话了,妈,干什么去?陆畅醒了。陆小路说,她家的狗,老闹。我去说一声。陆畅说,算了,黑天半夜的,邻居们都睡了。你去敲门,人家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白天再去吧。陆小路右脚一半鞋里一半鞋外犹豫着。要不等等看,如果老闹,就去找。陆小路换回拖鞋,去了一趟卫生间,重又回到卧室,那怪异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

陆小路躺下后,脑海里闪过傍晚透过后窗户看见的那张幸福的脸,片刻过后,那张脸消失了,换成了梦中吃香蕉的自己。给自己递香蕉的男人是谁呢?陆小路眨巴眨巴眼睛使劲地想,想不起来。再想,还是梦中模糊的模样。翻了个身,伸手摸摸空落落的床,摸不到边。又翻了个身。一米五的床真宽啊,两个滚都打不到头。陆小路闭上眼,可两张眼皮像抹了油,滑溜溜的,怎么挤也粘不到一块去。

4

妈,锅开了!一个小女孩在厨房门口的位置喊。

你关上电源!女人好像在卧室里。

我不知道哪个是。小女孩说。

最右边那个!女人说。

我不敢!小女孩說。

使劲摁那个键,没事的,六月!女人鼓励着女孩。

屋里传来“滴”的一个声响后,六月说,哦,关上了。

陆小路把靠近门口的头撤回来,站直身子,举右手对着那扇绿门,“啪啪啪”敲几下。陆小路的手还在空中擎着,一个清脆的“磕巴”声后,门开了,闪出来一条三四十公分宽的门缝。六月把自己夹在门缝里,怯生生地望陆小路。除了皮肤一样黑黄,六月的脸上,没遗传下多少女人的样子。如果说女人长得算好看,小六月,就很一般般了,特别是包裹她眼珠的那两坨肉,就像糊在脸上的两坨发面,厚。她留着齐耳短发,但那头发,干粘了,有两绺,支奓起来,碰着了绿漆涂抹的木门。

乖,你妈呢?陆小路微微弯下腰问。

妈,有人!六月“砰”地关上门。回屋去了。门口一片安静。

这栋楼房已经有些年岁了,充当墙皮的白色涂料,有的已经剥落,露出大块大块的灰墙和白墙,没剥落的,被岁月侵蚀成黄色,黑色。在绿门的门框和斑斑驳驳的墙角之间,挂着几片蜘蛛网。

“啪啪啪”,陆小路又举起手,对着绿门敲几下。

“汪汪汪”,门没开,狗叫起来,雄浑高昂,震得窗棂子上的玻璃哗啦啦地响。狗叫过后,那扇绿门开了。趁着女人没把门缝完全堵严的当儿,陆小路快速朝屋里瞟。在远离屋门的那个卧室门口,铺着一个编织袋缝制的包袱,包袱上,堆着用透明的塑料包装袋包裹的花花绿绿的胸罩、裤头、袜子等。女人好像刚从胸罩裤头袜子堆里钻出来,头顶上的头发,毛毛地奓起来一层,有两绺从右鬓角耷拉下来。见是陆小路,满脸的惊慌,朝陆小路身后看看。也许发现陆小路是单独一人,长长地吐一口气,身子也松下来。女人不说话,把藏在门后面的左手抽出来,先用右手掸掸粘在左袖子上的尘土,再用左手掸掸粘在右袖子上的尘土,接着,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摁在一起,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粘在一起,揉搓起来。揉搓着,掸掉搓出来的污物。

你家的狗,昨天晚上都十二点半了,还闹腾……陆小路瞥一眼女人脸上的那颗肉色痣,再也憋不住了,开门见山,直接发泄。

来这里刚几天,它还不熟悉,不在窝里睡,老扒门,要进卧室,我打了它几下。女人满脸的歉意,解释着。

既然也影响你,干脆别养它得了!陆小路很想这样说,想起那天女人和新老师的争吵,没说出来,改口说,那么晚了你还打它,你不睡,别人还睡不?

我……我……女人嘴唇蠕动着,没说出话来,把目光从陆小路脸上挪开,转移到空中的某处。

我家孩子上高三了,学习很紧张,每天晚上都熬到十二点,早晨五点就起床。一天就睡那么几个小时……陆小路从陆畅的作息说起,说到高三孩子的辛苦,说到住楼房的弊端,说到邻居相处之道,句句话里充盈着对那女人的不满。女人任由陆小路数落,不说话,连个姿势也不换,眼睛仍旧盯着空中的某处,塑像似的。不过,这一点儿也没给陆小路带来胜利的优越,相反,她觉得很不安。人家唱戏的,还讲究一唱一和,她一个人这样自说自话,好没意思。还不就是专门跑上一层楼来,和眼前的绿门说话来了?陆小路说着说着,没了激情和节奏,声音低下来,像满锅的糊糊,找不到豆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汪——汪——汪——又一阵雄浑高昂的狗叫声,从女人身后传来。陆小路看见门缝里闪过一道白,接着,一只硕大的狗头,从女人腰际挤出来。这是一只普通的笨狗,头上以白毛为主,间有黄毛,肩高大约七十公分。它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对着陆小路。

哟!陆小路的心脏像被鬼手捏了一把,疼,抚住胸口,朝后撤,脚步凌乱了。同时,向女人投去求救的一瞥。可是,她没得到应有的同情,女人吆喝顽皮的孩子似的,对那狗吆喝一声,没打它,也没骂它,甚至,还充满爱怜地笑着摸了一下它的狗头。

嗐,你忙吧,我走了。陆小路逃也似的转身就走。朝楼下走。一步迈下两个台阶。如果不是紧紧抓住了楼梯栏杆,绝对会从台阶上滚下去。事后陆小路想,她应该感谢那狗,是它,直接把事情推到了结果。站在那里自说自话,比被笨狗吼一顿难过多了。

5

上班去?陆小路刚从库房里推出电动车,听见新老师喊。

上班去。你也上班去?陆小路笑笑。

嗯。对了,那天听见你去找那女的了,是不是那狗又影响你了?新老师也刚推出电动车,瞥一眼前面的楼体,压低声音说。

是呀!你不知道,夜里扑通扑通的,闹得睡不着,把我家畅畅都吵醒了。陆小路把屁股搁在车座上,也压低声音说。

就该找她去!在楼上养狗,狗骚气熏得难受,没有一点儿公德!新老师气势汹汹地说,好像影响了睡觉的不是陆小路,而是她。

就是啊!我花这么多钱来这里租房子,就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如果晚上睡不好,花钱是一回事,影响了升学,可是一辈子的大事。陆小路的气也来了。

还不就是个小三,怕她干什么?不劳而获!寄生虫!不要脸!那男人很少来,有时候来了,怕人看见,连车也不敢下,直接走!新老师的火气仍在升腾。

那男人养这么多人,怎么这么有钱?干什么的?陆小路跟着问。

谁知道呢!新老师摇摇头。

别人还好,你住她楼下,那狗蹦来跳去的,你受影响最大。以后她什么时候影响了你,你就什么时候去找她,无论白天黑夜,别怕她!咱联合起来,把她撵出去完事。你在哪里上班呀?新老师突然转移话题问。

兴达瓶盖厂。陆小路把屁股搁在电动车上,拧开了电门。

那天在楼道里碰上你,就拉你一起去了。人多力量大,你不会怪我冒失吧?对了,老是你你的称呼,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新老师也拧开电门,跟上来。

我呀,姓陆。陆小路启动电车,慢慢行走。

陆姐,整天见你一个人过来过去的,怎么没见过孩子爸?新老师在陆小路后面喊。

呵……呵……陆小路脸上现出些礼貌性的笑,不说话。

你也让他来尽点儿义务呀,别觉得伺候孩子就该是女人干的……

我时间到了,先走了,有空了再玩儿。陆小路朝后扭扭头,加大電门。电动车“嗖”的一声,跑出很远。

6

祝老师推开楼道最靠边的那扇门,屋里跳出来一片白亮亮的光。祝老师看着陆小路对着敞开的屋门,手心朝上伸出了右手掌。

祝老师个头矮,不足一米六。2开平方根后是1.414,学生都偷偷地叫他根二。祝老师不仅个矮,还长有一张娃娃脸,那张脸,不仅白,而且红,白里透红。祝老师白里透红的娃娃脸上,整天挂着微笑。陆畅说,笑容一离开祝老师,我们都提心吊胆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和刚才用白板隔成许多空间的办公室相比,这个办公室更接近陆小路上学时的老师办公室,两张木桌对在一起,桌面上堆着些纸张和书本。两张条桌中间的夹缝处,朝左朝右各摆着一台电脑。祝老师说,刚才的那个是老师办公室,这是教导处。这里人少,说话方便。

祝老师拉开靠近自己的那张椅子,坐下,也让陆小路坐在靠近她的那张椅子上。陆小路连忙摇摇头,这是老师们坐的地方,她哪能随便坐呢,坚持站着,面对祝老师。

祝老师问,陆畅这两天没和你说什么吗?

说什么?没有啊!陆小路摇摇头。他是不是不好好学习,惹你生气了?陆小路赶紧加上一句。

没有没有,陆畅这么懂事,才不惹老师生气呢。是这么回事,学校准备办个辅导班,请高校的老师来讲课,给尖子生们辅导一下优秀课程,过一段时间好参加竞赛。需要交辅导费。陆畅呢,没交。祝老师笑容满满地说。

多少钱?自从接到电话,陆小路的心脏一直高悬着,听见祝老师说是辅导费的事,而不是陆畅犯了错误,才安定下来。

一科1500。祝老师说。

1500?陆小路又问。

陆畅的数学和物理成绩,在班里是顶尖的,在学校里也是前几名,我打算让他上这两科的辅导班。祝老师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慢吞吞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朝外蹦。

3000?陆小路的声音猛地高上来,她刚刚落地的心脏,又悬空了。

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从农村来城里上学,还租了房子。陆畅没交钱,我也没问他,直接给你打了电话。大人总比孩子考虑得长远。你想想,给孩子交学费,你只是目前困难,凭陆畅的学习成绩,肯定是能获奖的。如果获了奖,自主招生时就能加20到30分。就说20分吧,那得压下多少人……

一只硕大的飞蛾忽闪着翅膀围着白炽灯转。翅膀碰着了灯座,“啪啪”地响。飞走了。又飞来了。对着灯棍的最明亮处,“啪”的一声撞去。

7

“哧哧哧”,声音从厨房门口的位置响起,走到客厅中间,停下来。接着,是粗糙的吱吱声,在客厅中间响起,很短的一段距离,好像木质板凳在移动。干什么呢?陆小路模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凌晨一点二十。

陆小陆起床后,蹑手蹑脚地来到陆畅卧室门口,贴近卧室门听了听,陆畅呼吸均匀,陆小路又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陆小路去了一趟卫生间。在卫生间里,不小心踢到了洗脚用的塑料盆。盆里有水,摩擦着地面,发出厚重的哧哧声,和刚才楼上传来的哧哧声差不多。陆小路把盆里的水倒掉,用脚踢了一下,虽然也发出“哧哧”声,但很轻,是“哧啦”摩擦地表的声音,传不到地板下面来。

从厨房门口,推着盛了水的塑料盆,然后把小板凳放在水盆旁边,干什么?应该是洗脚。这么晚了才洗脚?陆小路站在马桶旁,对刚才的声音进行推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客厅拉扯到厨房,陆小路把耳朵递过去,楼上传来炒勺在锅里蹦跳的声音。这么晚了还做饭?给孩子做?孩子那么小,这么晚了还没吃饭?不会。给她自己,更不会。肯定另有其人。这人半夜来了,她起床来给他端水洗脚,生火做饭,然后……陆小路想起那辆落了尘土的黑色轿车!身上滚过一个冷颤,又一个燥热。

陆小路悻悻地躺回床上,耳朵突然长长了很多,竖起来,直直地刺透天花板,刺上三楼。女人从厨房里出来,来到客厅。客厅里一阵扑通声。又一阵扑通声,是狗在撒欢,欢迎外人的到来。今天的狗好像吃了兴奋剂,它蹦跳得那么有力。接着,像受惊的牛犊子,一路狂奔到卧室,又从卧室,奔回客厅,奔到厨房门口。掉过头,又奔回卧室。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在厨房门口它掉头时,陆小路仿佛看见两只狗爪,死死地抠住地板,恨不能把地板抠透,抠烂,否则,会摔倒,摔得四分五裂血肉迸溅。陆小路真担心这栋年迈的楼房会因此也四分五裂血肉迸溅。

以后她什么时候影响了你,你就什么时候去找她,无论白天黑夜,别怕她!咱联合起来,把她撵走完事。陆小路想起新老师的话,爬出被窝,几下子抻上衣裤,趿拉着拖鞋,出门了。

在声控灯的照耀下,陆小路一边上楼一边抬头朝上看,拐过楼梯,看见三楼的窗棂子上透出白亮的光。陆小路蹑手蹑脚地踏上三楼的平台,慢慢走,侧楞起头,让耳朵靠近那扇绿漆涂抹的木门。屋里有低低的人声,女声,男声。男的说,狗都想我了。女的说,你快洗脚吧,洗完了好吃饭。要不,一边泡脚一边吃饭?男的说,不慌,有一整夜的时间哩!女的说,什么一整夜的时间?五点半就得走吧?男的没回答,只说,不慌,不慌,你放心,今天一定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陆小路的下身鼓胀胀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紧紧的。一个眩晕袭过来,又一个眩晕袭过来。谁家晚归的轿车从外面驶来,发出嗡嗡的响声,越来越大。“哐当”,轧响了盖在下水道上的水泥板。陆小路打了一个激灵,眨巴眨巴眼,抬起手,对着那扇木门,“啪啪啪”敲过去。

哎,你家的狗,怎么老跳?陆小路边敲边喊。

我……我……女人惊惊慌慌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能不能把它关起来?关好它!这大半夜的,还让人睡不?陆小路提高声音喊。

屋里静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女声,男声,狗。

你养狗自己享乐,却骚扰别人,算什么呀?这楼可是大家的,你生活也得让别人活下去!陆小路越说越来气。

回到家后,客厅里的灯开了,陆畅屋里的灯,也开了,陆畅坐在被窝里,抬头盯着天花板。

楼顶上,厚重的扑通声到处乱窜,估计是人在把狗朝窝里撵,狗不去、人在和它对峙,带水的塑料盆在地板上轻轻移动,轻轻移动,还是重了,发出哧哧的声音,小板凳在客厅里挪动,人碰掉了玻璃球或者硬币,在地板上蹦跳,滚动……

8

哎呦喲,我说陆陆,你这是怎么啦?彭彭抱着一纸箱子瓶盖,从陆小路所待的车间经过,看见陆小路,把箱子放在地上,一惊一乍地说。

什么怎么啦?陆小路不解地把自己上下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干脆从压盖机旁边站起来,拍打着自己没过膝盖的围裙问。陆小路拧好一个瓶盖需要两道工序,首先把两个零件用手拧在一起,然后再用机子压。拧好两个瓶盖给一分钱。厂里的工人多是像她一样从农村来的,为了多挣钱,她们吃住都在厂里,除去吃饭睡觉,手里没离开过瓶盖,毎天的工作时间都在十五小时以上。陆小路没有。她要伺候陆畅的一天三顿饭,陆畅下晚自习后,她还要给他加夜餐,没那么多时间。干活少,挣钱当然也少,一个月一千来块钱。彭彭叫彭云,是陆小路的工友,她们厂里,时兴把姓重叠起来叫人。

两天不见,怎么瘦这么多?精神也不大好。彭彭干脆把头伸到陆小路脸上打量。

哎呦,你说这个呀?你不知道,我家楼上搬来一个女的,养着一只大狗,那狗也不拣个时候,想什么时候蹦就什么时候蹦,想什么时候跳就什么时候跳。我呢,睡觉有个毛病,吵醒之后,再也睡不着了。最近这两天,我的头一挨着枕头,耳朵就直绷绷地听楼上的动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不当家。陆小路皱起眉头说。

这是吓怕了。去找她呀?彭彭瞪大眼睛说。

嗐,找过多回了,不改。陆小路双手一拍,拍得“啪”的一声响。

多大岁数?彭彭问。

三十岁左右吧。陆小路知道彭彭问的是那女的,眼睛朝左下方瞟,衡量出一个数字来。

这么年轻的女的养这么大的狗?是小三吧?彭彭的后一句话声音提高了一大截。

对对对,你怎么这么聪明?陆小路的声音也高起来。

你不知道,我那栋楼上也住过一个,那男人的媳妇时常来打来骂,还朝门上糊屎。后来,那女的养了条大狗,那媳妇再来,就汪汪叫,朝身上扑。吓得不怎么来了。彭彭说。

你……不知道,那男的,常常深更半夜地……陆小路左右看看,靠近彭彭,说话声降低了。

你们俩,嘀咕什么呢?是不是陆陆又说你楼上那女的事了?别说啦,人家精着哪,不用干活,有吃有喝,还有男人陪。苏苏推着一小车纸箱子从两人身边经过,看见她俩,搭话说。

对了,陆陆,前天和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苏苏又说。

我……陆小路把脸转向苏苏,支支吾吾地。

你不会又不见吧?老不见你什么时候能找到男人?苏苏离开推车,走向陆小路和彭彭。

怎么,想吃鲤鱼了?陆陆你也真是的,早该找个了。一个劲儿为孩子着想,什么时候是个头?现在有畅畅在你跟前,你觉不出什么,等他上大学走了,你一个人,切,多冷清啊!一个人过了十来年了吧?彭彭的第一句话是说苏苏的。

……陆小路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去年给你介绍的姓杨的那个,那么好的条件,你不愿意。现在,人家找了个年轻的,三十多岁,听说,媳妇又怀孕了。苏苏说。

别老说过去的事。这回介绍的是哪里的?条件怎么样?彭彭阻止着苏苏。

这男的也不错,原来在什么单位上班,后来下岗了。下岗后在东环城路那里开着一个门市,卖润滑油、轴承之类的,有些积蓄。即使没有积蓄,那么大个门市,还不值几个钱?媳妇死了,两个孩子,闺女结婚了,儿子上高中……苏苏和彭彭脸对脸说起来,说得嘴角冒白沫。

9

国土资源税务局的楼真高啊,陆小路数过了,11层。楼体的正面也不是常见的水泥沙子瓷砖等做的,全是玻璃,蓝色的玻璃,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大海一样,光闪闪地波动。国土资源税务局的院子真干净,别说是碎纸片垃圾袋了,连落叶也少见。通往办公楼的甬道两旁,站着两排垂柳,尽管已经到了深秋,柳叶还是那么精神,碧绿碧绿的,在空中抖擞。柳树的这个品质就是优秀,每年一开春,就早早地发芽,不到寒风凛冽的深冬,它是不会落叶的,怪不得近些年大量用作了绿化树。垂柳两边,是两块方方正正的草坪,也翠绿翠绿的,用小石牙子围着。

能在这种地方工作生活,该是多么幸福!可惜自己高考连考三年,始终没能迈进大学的门槛。令人倍感欣慰的是,儿子陆畅学习一直很好,出不了几年,绝对能有个好前途,绝对会像从蓝色的大楼里走来的那男人一样,西服穿得笔直挺阔,步子迈得稳健有力,神态自信、安详。

那男人怎么这么面熟?陆小路皱起眉头,顺着横在国土资源税务局大门口的自动门,低下头,来回地走,仔细地回忆。对,和梦里递香蕉的男人,神似。陆小路猛地抬起头来,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男人看。不知道哪个女人这么有福气,拥有这样的男人,她的人生,该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吧?

男人把右手插进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打。一阵门德尔松的钢琴曲——婚礼进行曲在陆小路手里响起。陆小路吓了一跳,低头看看手机屏幕,来人在给自己打电话,他就是石科长。

石科长整理整理西服前襟,一步一个台阶,缓缓地朝下走。走到由一排大叶黄杨球组成的绿化带前停下来,和陆小路之间,隔着一片树荫。

你是楼下的房客?石科长满脸的严谨。

对。陆小路原本打算和人家说句冒昧打扰的话,可是,看看石科长笔挺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嘴唇翕动几下,说不出来。

那房客怎么了?石科长的表情仍旧那么硬,硬得插针的缝隙都没有。

哦,是这样石科长,你不知道吧,那女的是被人包养的,怕人家上门揍她,养着一条齐腰高的大狗。那狗也不拣个时候,想什么时候蹦就什么时候蹦,想什么时候跳就什么时候跳。我家孩子上高三了,学习很紧张,每天晚上十二点才睡觉,早晨五点就起床,毎天就这么点儿睡觉时间,真不舍得影响他。还有,我呢,睡觉有个毛病,醒了之后,老长时间睡不着。她刚来的那些天,我还能勉强睡一会儿,最近这些天,干脆不睡了,头一挨着枕头,家里外头的事,可着劲儿朝脑子里钻。想过来想过去的,比不睡时还清醒。医生给我开了七叶安神片,健脑补肾丸,安神补脑液,吃了一大堆,也没大效果……

你去和她说说呀。石科长的脸皮松动了,给陆小路出主意说。

说了,不知道说过多少回!我一和她说,她就骂骂咧咧摔摔打打,比原来动静还大,吵得更睡不着。陆小路说完嘬了一下牙花子,满面愁容。

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注意点儿?石科长说着就往口袋里摸。

你不知道石科长,不光是那狗,那男的常常深更半夜的……他一来,我的耳朵就离不开她家了。我的耳朵原来不怎么好使,可是,现在,连他们做那事也能听得清清清楚楚……陆小路极力压抑着自己,终究没压抑住,还是把这话说出来了。说出来后又觉得不妥。

……石科长吸了一口气。

我不能听见她动静,一听见她动静就心烦,她上楼我心烦,下楼我心烦,和人说话我也烦。不光烦她,看见和她说话的人也烦,恶恶心心干干哕哕的。你把她撵走吧石科长!我真受不了了!陆小路眉头皱得紧紧的,语气里充满了哀求。

撵走?怎么个撵法?人家可是交了一年的房租……石科长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刚才的硬度了。

刚才横在陆小路和石科长之间的那片树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陆小路身上来了,午后的燥热,没了,还凉森森的。

10

蓝色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锅架上的陶瓷药锅,药锅里发出“嗞儿嗞儿”的响声。陆小路掀开盖了一半的锅盖,用垫在锅盖下面的那双筷子,在药锅里搅拌。屋里充盈着浓重的中药味。陆小路不讨厌中药味,可是,怕喝药汤。中药和白酒差不多,闻起来香,喝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中药苦,白酒辣。不喝,又没办法。那个头顶秃得比睑还光滑的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中医和陆小路说,你熬上一大碗,多喝点,这样子才治病。不然,比你前几天吃的中成药,剂量大不到哪里去。

陆小路搅拌了几下,重又把锅盖盖好,透过后窗户,朝外看,六月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身上背着红书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在靠近小区院墙的那堆碎砖头上坐下,低头摆弄着什么。陆小路看看墙上的时钟,接近六点了,也就是说,六月放学已经一个半钟头了,还没進家。刚才,陆小路听见楼上“咚咚咚”地敲门,一阵又一阵,一阵比一阵响,一阵比一阵猛。门始终没开。后来,门口一阵向下的脚步声后,六月就蔫头耷拉脑地出现了。来到这堆碎砖头上,坐下,掏出书本,用膝盖当桌子,写作业。陆小路看着她,一阵心酸,张张嘴,想把她叫到自己家里来。想起她母亲的行为,看看眼前冒着热气的药锅,放弃了。陆小路再次朝窗外看时,她已经不在视野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现在,又回来了。

六月从碎砖头上站起来,一边双手朝上提提裤子,一边大跑着来到离碎砖头不远的一堆树枝旁,歪斜着身子摘下后背上的红书包,朝支奓起来的树枝上挂。书包沉,树枝细,树枝朝下一弯,书包掉地上了。六月弯腰拾起书包后,发现书包带断了一根,用手捋捋那根断了的书包带,把它缠在没断的那根上面,重又朝树枝上挂。这回,挂住了。

身上没有了负担,六月麻利地站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这根树枝一头在地上,另一头搭在其他树枝上,有一截离开地面四五十公分高。六月支奓开双臂,沿着树枝走到离地面最高处,站稳了,身子朝下蹲,树枝弹上去,她也跟着弹上去。树枝落下来后,她又朝下蹲,树枝弹上去,她也跟着弹上去。

一阵婚礼进行曲把陆小路从六月身上拉回来,陆小路走到客厅,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是四楼的新老师打来的。

快快快小路,我知道了!新老师火烧屁股似的,惊惊乍乍地说。

知道什么了?陆小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那男人的媳妇啊!新老师的声音还是那么高。

真的啊?陆小路的兴奋被新老师的一句话点燃起来,高声说。

你现在马上到步行街东头的美丽不打烊来,卖女装的,我在这里等你。你来了,咱马上就行动!新老师变成了指挥官。

我的药刚熬好还没喝,等我喝了,马上就去。陆小路也变成了保证完成任务的战士,临上战场前的激动兴奋拱得她放下电话后,在原地呆愣着,忘记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石科长不愿意撵走那女人,陆小路就去找新老师,和她商量。新老师想了想说,我有个办法,就是狠了点儿。陆小路说,什么办法?快说。不狠,咱撵不走她呀!她不走,咱整个楼上都不安生。我,老这样睡不着,还不得疯啊!

新老师微微笑了笑说,把她住在这里的消息捅给那男人的媳妇或者孩子,他们来闹几回,她就会乖乖地离开。

陆小路俩眼瞪得圆溜溜的,听了新老师的话,双手一拍说,好!可是,到哪里去找那男人的媳妇孩子呢?新老师说,我有个亲戚,是卖衣服的,这女的是小三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我好像记得她说过,那男人家是城西的。等我有空了,找她仔细问问。

陆小路用手摸摸药碗,热,不能喝。陆小路端起药碗,放在嘴边,一股浓重的药味直冲鼻子,还不能喝。

窗外,灰白的暮色已经充盈了天上地下,六月已经不再颤树枝了。她半蹲在一辆黑色轿车跟前,拦腰抱住她困得站不起来的弟弟。弟弟太沉,抱不住,她干脆把弟弟放在地上,无奈地看着。

六月,你妈还没回来?车上有个男人问。

没有。六月抬头看看眼前那辆蒙了一层尘土的黑色轿车。

你妈呀,第一天摆地摊就上瘾了,我让她早点来,她嘴上应着,肯定没行动,不然,不至于现在还没到。男人说。

爸爸,你把弟弟送上楼去再走吧?六月说。

那黑轿车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好一会儿,车门打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左腿一瘸一瘸地走下来,走向小男孩。那男人的皮肤好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从脸到脖子,黑黄的底色上,泛着一层白。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服,那西服,软塌塌的,皱巴巴的,一点儿也不挺阔。和他的皮肤一样,也泛着一层白。他的那只瘸腿穿着的皮鞋,半个鞋帮踩在脚底下。他下意识地朝楼上瞟了一眼,站在二楼后窗户前的陆小路看清楚了,包裹他眼珠的那两坨肉,也和发面做成的一样厚。

他是个瘸子!他是個农民!

陆小路愣了!

一阵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响了,陆小路一边恋恋不舍地朝窗外看,一边来到客厅,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电话里,新老师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笑着说,错啦错啦!陆小路问,什么错了?新老师说,我亲戚搞错啦,那女的不是小三!她老公去年出车祸轧残了腿,瘸了,干不了重活,现在在外地给人家看大门,休息时还去工厂搬运东西,所以很少在家。为了让孩子有个好的学习环境,小女孩刚上一年级,他们也来城里租房子了。男的喜欢狗,他们就把一直养着的狗也带来了……

陆小路呆愣愣地,放下电话,又呆愣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骂了自己几句,用右手在左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又一把。

陆小路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药汤,去了卫生间,掀开马桶盖,哗啦啦倒进去。陆小路想,待会儿她要找出陆畅那个没怎么用的新书包,等再见到六月时,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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