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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树的桃子

2017-03-01肖和平

雨花 2017年1期
关键词:胡家桃树桃子

肖和平

这是江南的一角,闻名遐迩的飞机村。全村七十多户人家都住在近千米长、三十米宽、七米多高的长堤上。村头村尾以及村中向两侧伸展的横堤无一不像飞机。就这样,飞机村因地形酷似飞机而得名。

这架“巨型飞机”头高尾低,一直向南。它停歇在南方的沃野上,大有随时向更南的地方飞去之势。

机头与机身之间被一条不长也不宽的马路断开。远观或者俯看这条马路,它只不过是飞机上的一道银环。

银环南边,紧依银环的机头上住的是姓胡的人家,银环北边,紧靠银环的机身上住的是姓廖的人家。故事就发生在姓胡的人家里。

胡家的房屋旁边是胡家的猪屋,猪屋边上当然有个粪池。紧靠粪池是胡家的桃树。这桃树吃饱了猪粪长势喜人。只几年时间就长得比猪屋还高。

这棵桃树从小长到大全是胡祈星的功劳。就像胡祈星从小长到大全是他母亲的功劳一样。胡祈星读小学时,看到有同学吃桃子,也想吃桃子。得知同学是从家里带来的,便摇晃着聪明的脑袋突发奇想:“要是自家有棵桃树该多好啊!”于是懂事的祈星就从向阳村舅伯家里搞来一棵桃树苗栽到了自家的粪池旁。栽树苗时,祈星恨不能看着树苗一天长大。树苗栽好了,本来树蔸上已经施过肥了,他看着丽日下迎风摇摆的小树苗喜欢得不得了。他又在树蔸上狠狠地堆了满满的一瓢尿素,还笑着向妈妈邀赏,还拉着妈妈的手等待妈妈的奖赏。妈妈又好笑又好气,抽出手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连忙把树苗从粪池左边移栽到了粪池右边,这才把桃树苗从死亡线上救了出来。妈妈笑着打他时,手举得重,落得轻。妈妈的手掌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他的头上,正如轻轻地抚摸。抚摸是妈妈的动作习惯,妈妈往往干活干累了,就歇下来像怀孕时摸一摸自己光溜的肚子一样摸一摸祈星漂亮的脑袋。难怪邻居张嫂总是说:“这样的妈妈舍得打自己的孩子吗?”妈妈的拍打反而让祈星感到舒服。祈星哈哈大笑,还大声说:“不痛,不痛,一点儿也不痛。”妈妈这才假装拉长脸,抡起拳头说:“不痛,不痛你再敢糊涂看我揍扁你。”

其实,祈星从来没有真正挨过妈妈的揍。妈妈抡起拳头时的样子,他很快就忘记了。妈妈和蔼的笑容,抚摸般的轻拍,一直温暖在他的心里,令他回味无穷。

桃树在成长,祈星就像细心的妈妈对待他一样地对待桃树,他经常给桃树浇水,除去它周围的杂草。年复一年地盼着它长大,盼着它开花结果,盼着它长出硕大的桃子好在人前炫耀。听舅伯说这是一棵好得不得了的水蜜桃树苗,心里那个甜呀,甜得连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桃树长得真不赖,胡祈星常常做梦都在侍弄桃树,做梦都在吃桃子,做梦都在笑。

一天,妈妈抚摸着桃树,感慨地对祈星说:“你看啊!你看啊……”那一刻,妈妈的脸上洋溢着深爱的表情,仿佛抚摸的是迅速成长的祈星。祈星望着妈妈惊喜的笑脸,觉得那笑脸比金质奖章还要灿烂。

胡祈星高中毕业后在家务农。早出晚归的田间劳动,生活单调乏味。打开后门,映入眼帘的桃树就是他唯一的欣慰。

那时,桃树长得和他一般壮实,已是枝繁叶茂。

春天,满树的桃花艳丽极了,像是一片红云,风翻一树火,热闹极了。绿叶也不示弱,多得出奇的叶子不停地疯长,极尽衬托之情,浓绿欲滴。面对此情此景,胡祈星总是赞不绝口,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红配绿,看不足。”难怪他看到女孩上穿红下着绿从他家门前经过,他就不由自主地说一句“红配绿,看不足”了。

夏天,胡祈星打开后门,又揭开了新的一页画面。只见满树的桃子大得出奇,挨挨挤挤,压弯了枝头。有的桃子被挤落下来皮球般地從大堤上滚落到大堤下,这些被迫掉下来的桃子,还没长熟,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及嘴馋的妇女,从地上捡起来,在衣裤上擦了几下就往嘴里送。也难怪,这是飞机村唯一的桃树,也是当时少有的桃子。谁不想吃几口呢?

因为这棵桃树在飞机村人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也就自然成了飞机村的标志物。往往遇到行人问路:“到张家宅往哪里走?”或者问:“到沈家新屋从哪里去?”村人告诉他:“就从胡家巷的大桃树旁经过,再走过几家就到了。”其实行人要经过的是胡家与廖家之间的巷子,而从来就没有人说是廖家巷,只说是胡家巷。因为胡家有棵大桃树,廖家没有大桃树。没有大桃树的廖家倒是有一棵大柳树。似乎那棵大柳树很少有人提及它,它总是惭愧地低垂看头。

这棵大桃树的桃子还没有成熟的时候,胡祈星就放出风来:“我家的桃子,只给一个人吃,别人不能轻易摘。”这话最初是对他的姐姐胡茵茵说的,他说出这话,是让他的姐姐起到看守保护作用,主要是不让那些顽皮的孩子往树上爬。

胡茵茵很快就把弟弟的话传出去了。乡亲们听了这话,不是当作笑话来传说,而是作为佳话来传颂的。还有人说:“祈星这孩子终于有了心上人了!他的妈知道了再也不会着急了。”那么祈星的心上人究竟是谁呢?有人说是孙姑娘,有人说是李姑娘,有人说是王姑娘,但又都不像。这在乡亲们的心中还是个猜不透的谜。猜不透没关系,好事别从忙中急,留着慢慢猜吧。

插秧的、割麦的、锄草的、上学的、种菜的、买菜的,没有不经过胡家巷的,没有不经过桃树旁的。看着累累的桃子,看着硕大的桃子,看着慢慢变红了的桃子,看着就在头上摇动的桃子,看着满树爱死人的桃子,只要一举手就能摘到,但谁也没有伸出手去。因为飞机村的人都会想到一句话:“桃子只给一个人吃。”当然,村民们都会盼望祈星的意中人来吃,也会乐意看着这个人吃。

一棵壮实苍郁的大桃树,青枝吐翠,绿叶扶疏,垂挂着亮闪闪的大桃子,这是村民们天天欣赏的一张画,没有谁去碰一下。难道说村民们就这么害怕胡祈星吗?不,不是怕他,而是爱他,就像爱自己的亲人一般地热爱他;基至敬他,就像古代族人敬自己的首领一样地崇敬他。这在朴实的村民们心中多了一种全新的情感。

是什么原因令全村人都这样敬爱胡祈星呢?

事情还得从胡祈星的妈妈黄幺娥说起。

黄幺娥四十九岁生下女儿茵茵后,还想生一个儿子,盼星星一样的在她年满五十岁的时候,才生下了一个宝贝儿子,就叫祈星。祈星五岁那年,父亲死于车祸。就在第二年,祈星自私的舅伯为了讨好一个小有名气的商人,就逼迫黄幺娥改嫁。黄幺娥听了这话,一头撞在桌案上,血流如注,宁死不屈。乡亲们听说祈星的舅伯逼迫黄幺娥嫁给一个商人,都丢下手中的农活,纷纷跑上门来,愤怒地指责:“你要黄伯改嫁简直是胡闹!”“你要黄伯走人你还是人吗?”“黄伯走了祈星怎么办?”“黄伯走了茵茵怎么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是不是?”“你的心里就只有钱是不是?”“是金钱重要还是亲人重要?”“说!”“说!”“说!”这就是飞机村的人,飞机村的人就是这样。飞机村的人最讲义气,爱憎分明是他们最突出的品质,好起来连裤子都脱下来给他穿,生起气来是连谁都不认的。祈星的舅伯无可奈何地走了。但黄幺娥还是担心害怕改嫁,担心害怕改嫁后,别人轻视祈星。她发誓“永不再走第二家”。于是她既当爹又当妈,硬是靠勤劳的双手撑起了这个家。她对孩子们格外好,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也不让孩子们缺衣少食。

黄幺娥多年来操心操劳,还不到六十岁时,头发就白了不少。但她在村里人缘极好,总是笑容满面,说话得体,尊老爱幼,乐于助人,邻里交往,从不失和。

村民们都非常尊敬她,亲切地称呼她黄伯。即使比她年长的老人也顺着后辈们的口气无不亲切地称呼她黄伯。也爱怜她的宝贝儿子胡祈星。

胡祈星走出校门,初次步入社会,在人生路上艰难前行时,是他的母亲像一缕光,引导着他,并给了他阳光般的温暖。

母亲的低调为人,母亲的精心做事,母亲的勤劳善良深深地扎根在胡祈星的心中。

用飞机村人的话来说:“祈星这孩子非常像他的母亲。”是的,不仅漂亮的脸嘴,强壮的身躯像,走路的姿态,灵巧的动作像,而且菩萨般仁慈的心也像。他完全像他母亲那样总是逢人开口笑,勤劳话语少,从不惹事生非。热爱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热爱村庄的每一个村民是他一贯的精神品质。

清早,星星还眨着惺忪的睡眼,许多人还在床上打呼噜,祈星就推着一辆庞大的清洁车,拿着一个巨大的扫帚挨家门前打扫卫生。清晨寂静,日子久了,谁家的呼噜声最响,谁家的男人或谁家的女人还在床上说梦话,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看到老远有人提着垃圾袋,向他匆匆赶来,他就连忙放下扫帚,飞奔过去,边路边说:“慢点,别急,您就放在那里,我去拿。”

有个慈祥的老太太看了说:“看,祈星这孩子,他自己跑得比刘翔还快,还要别人‘慢点,别急。”

看到老得东倒西歪的老人,杵着拐杖蹒跚在路上,他就像扶着自己的祖父祖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扶送到目的地。

看到老太婆拎着一桶衣被,艰难地走在路上?,他就立马替老太婆送到河边,并帮助老太婆清洗完了又拎回来。

看到有谁的车子陷到路上的低洼处起不来或遇到高坡上不了,他就主动帮助推一把。

一天凌晨,一个青年妇女拉着一板车菜,要去趁早赶集卖掉。要上坡了,妇女卷起了衣袖,准备使出浑身力气,当她吃力地把车拉到半坡时,忽然一下轻松起来了。车子很快就上了高坡。她回头一看,笑了起来,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我老公呢。”祈星也笑了笑说:“我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呀。”

学校有个老师生病了,一时找不到专业教师,学生不能耽误啊。祈星就自告奋勇地当起了临时教师。他有知识有爱心,相信自己能胜任。

果然,他一来到学校,学生满心的喜欢。既喜欢他的人,又喜欢他的课。只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他就和学生建立起了深厚的师生情。

对于成绩好的学生,他热情鼓励,意气恳恳。

对于成绩差的学生,他耐心辅导,循循善诱。

对于上学迟到的学生,他用糖果激励他们早早起床,积极到校。

对于残疾的学生,他用自己宽阔的肩背把他背到学校。每遇雨天,地上泥泞路滑,祈星也是背着较小的学生上学。他把背学生上学当作一种生活的乐趣。就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祈星有力的肩背不知背过多少哭着喊着笑着的孩子。孩子哭喊他就哄,孩子欢笑他快乐。他总是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弟妹。

对于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孩子吃零食,而又囊中羞澀的学生,他就给他们买来好吃的。

对于那些笔和本子用完了,急得哇哇哭的学生,他就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枚一元的硬币,摆上两三枚在学生的课桌上。着急的学生看着闪闪发光的硬币,破涕为笑。祈星的口袋里又少了几枚硬币,心里却多了几丝欣慰。

听说祈星要走了,孩子们都急起来了,把祈星围得水泄不通。像鸟巢被剿那般叽叽喳喳,“星哥哥、星哥哥,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啦?”“星哥哥,我们做梦都和你在一起呢!”“星哥哥,你就留下来继续教我们吧……”

祈星走时,孩子们追着赶着,赶了很远的路。

祈星没能留下来,但泪水流下来了。从不轻易流泪的祈星,这次却刷刷地流了一路的泪,无声的痛苦扭歪了他的脸。

有人说:“祈星,你的书教得这样好,孩子们又喜欢你,你不用干别的,干脆教书好了。”?

祈星说:“只要村里人喜欢,我不管做什么都一样。”

看,有这么好的人,在当今社会,简直是雷锋再世。他有一个人之常情的小小心愿,为了心上人,要求别人不轻易摘他的桃子,谁又认为他小气呢?谁又忍心去动他的桃子呢?谁又不能满足他的心愿呢?

祈星已满二十七岁,是大龄青年了,好多和他同年的人,孩子都抱到手里了,这么好的青年人为什么还没成家呢?

他的母亲是这么说的:“祈星这孩子呀,既会读书,又会教书,又会做人,又会做事,就是不会交女朋友。”

其实黄伯这番话绝对了一点,说祈星会读书,会教书,会做人,会做事,这些都是事实,说祈星不会交女朋友,不一定是事实。

祈星对母亲非常孝顺。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百依百顺。但他也有个人的感情世界,他心中的小九九是不愿意向母亲言说的。就连“桃子只给一个人吃”这句话,不是万不得已也是不会说出来的。

“桃子只给一个人吃。”这话当然传到了母亲的耳里,母亲听了这话有几分高兴,也有几分担心。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真。心中祈盼着能吃上桃子的人迅速地浮现在眼前,就像当年祈盼祈星出生一样。

黄伯思量着祈星的话,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喜滋滋地跑到邻居家里,把祈星的话悄悄地说给张嫂听,让张嫂也分享她的快乐。张嫂一听,果然乐得合不拢嘴。“黄伯哎!祈星这么帅气,这么聪明,这么能干,这么善良的后生,哪有说不到姑娘的呢?”我做梦都在吃他的喜糖喝他的喜酒呢!张嫂的孙女丽丽也说:“我们村里的人都说祈星哥哥帅气得就像电影里的明星一样。”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黄伯,她看着黄伯一展往日愁眉锁眼之态换上了一副振奋快乐的容颜,也跟着高兴起来。

说曹操曹操到。祈星正好理头回来,整个人显得精神饱满,双目有神,容光焕发,就像他母亲一样的银盘大脸阳光灿烂。祈星路过张嫂家时,丽丽的话他听到了,听说他像明星,他一个箭步蹿进屋来截住话头:“哪是我像明星呢?看,好好看看,分明是明星像我啊!”话音刚落,屋子里四个人全都乐得仰面大笑,笑声掀动屋瓦,经久不息。特别是黄伯,这是多年来黄伯最畅快的笑声了。

祈星刚刚离开张嫂家,黄伯随即紧跟其后。黄伯的辛酸苦楚、艰难往事,张嫂心里最清楚。黄伯为儿女的事操碎了心,她离开张嫂家时,张嫂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看着她陈旧的衣服,看着她多起来的白发,看着她弓下去的腰身,抹了几把从眼角溢出的泪水。

“桃子只给一个人吃。”在乡亲们看来,这是祈星的爱情名言,多么纯洁而又朴实的爱情名言啊!但还是不知道他深爱的是谁。

祈星说出这句话的根据是什么呢?

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胡祈星兴高采烈地拿着他自制的小蜜蜂风筝到村外去放飞,在离向阳村不远的地方,遇到了他初中的同学苏云英。在初中时,他们的关系就很好。读高中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是他们书信往来频繁,长期电话不断,互诉衷肠,互相安慰,时空没有隔开他们相思的心。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

苏云英的家就在向阳村。她的父亲是向阳村的村长,她是村花,人美心亦善。

那天,苏云英也在放风筝,她放飞的红蝴蝶非常漂亮,她长得比红蝴蝶更加漂亮,漂亮得令胡祈星心旌摇曳。

他们已多次在一块放风筝了,有时小蜜蜂和红蝴蝶还象征性地缠到了一块。祈星就巧妙地说:“你看你看,蝶恋蜂。”云英就是喜欢祈星说这样的话,她高兴得笑弯了腰。她一高兴就用纤细的小手在祈星硕大的屁股上亲切地拍了两下,还用漂亮的红唇在祈星英俊的脸上使劲地吻了一口。

那次,他们慢慢地走,慢慢地聊,聊理想,聊工作,聊读书,聊生活。正聊得开心,聊得起劲,聊得火热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棵桃树旁。苏云英忽然眼球一亮,心里一阵惊喜。

“啊!这里还有一棵桃树,好漂亮的桃花呀!”

“这样的桃树我家也有。”

“真的?”

“真的!”

“什么时候到你家赏桃花去,好不好?”

“好!”

“什么时候到你家吃桃子去,好不好?”

“好!”

“一辈子吃你的桃子好不好?”

“好!”胡祈星的脸一下羞红了,小声地回答。

“一辈子做你的老婆好不好?”在没有人迹,只有桃树相伴下,苏云英一声比一声大。

“好!”胡祈星的脸更红了,声音更小了。

“你怎么不大声回答?”

“好!”胡祈星声音变大了,眼泪却流出来了,这是喜泪。

“拉钩!”

“拉钩!”

云英大大方方,祈星含情脉脉。两个小拇指钩在一起使劲地拉了一下。这是多么有纪念价值的时刻!这是多么有历史意义的一钩啊!这深情的一钩,超出从前所有,胜过人间无数!拉钩前,他们还是同学关系,拉钩后,他们就成了情人关系了。天空中,鲜艳的太阳为他们披红挂彩;旷野里,明媚的桃树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苏云英深情款款地望了望胡祈星的泪眼,心满意足地回家了。她离开了桃树,离开了桃花,可爱情的花儿在她心中充盈地怒放。

胡祈星的脸上带着笑容,带着苏云英留下的口红惬意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逢人就亲切地问好,嘴上像吃了蜜一样的甜,心里美滋滋的,像花喜鹊造了窝,脚下像踩着一朵幸福的云。一路上,他健步如飞,轻轻松松,痛痛快快,飘飘欲仙,甚至感觉不到他高大魁梧的身躯的存在;一路上,她不断地回味云英的笑声和自己脸上被深情一吻的甜美感受,还有屁股也被亲切拍了两下的滋润感觉;一路上,风筝倒是被他收在手里,他却成了被放飞的风筝,愉快地飞到了家。

天气热得早,桃子熟得快。天气正热的时候,也是桃子正熟的时候,也是人们在室外乘凉的时候。夕阳还高高地挂在树梢,村里就炊烟袅袅,乡亲们早早地吃了晚饭,每人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摇扇打扇地集中到了胡家的桃树下乘凉,人们不是冲胡家的桃子来的,而是胡家的人缘好,都愿意去唠唠嗑儿,谈谈心儿,凑凑热闹。当然也有集中在廖家的柳树下的,在柳树下的人不多,在桃树下的人不少。

桃树活力四射,给胡家增添了喜乐,给村庄注入了生气。

三五之夜,月亮露出了圆圆的笑脸,晚风轻拂,桃影斑驳,可爱极了。桃树下充满了欢声笑语,纯朴的乡亲们经过了一天的劳累,桃树下正是他们说说笑笑,消除疲劳的好地方。人们激动地走在桃树下,笑在桃树下,乐在桃树下,醉在桃树下,闹在桃树下。那晚正好祈星还没有公开的女朋友苏云英也在这里,只有胡茵茵知道他们的关系。苏云英心情很好,她专心地听着,觉得听飞机村的人聊天真是开心,真有意思。他们无所不谈,谈童年的趣事,少年的心事,青年的婚事,中年的幸事,老年的乐事;谈社会的大事,村庄的好事,家庭的喜事。当然还有一些可资轻松一笑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他们谈着谈着,话题自然落到了祈星的身上。

戴眼镜的长老沈伯伯说:“其他的别说了,祈星这孩子应该说一门亲事就好。”

黄伯坐在人群的中间,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一听到这句话就立刻来了劲,就连忙念起了她常念的经,念起了她常念的滚瓜烂熟的经:“祈星这孩子呀,既会读书,又会教书,又会做人,又会做事,就是不会交女朋友。”这几句话,黄伯百说不厌,乡亲们百听不烦。每次听了都依然亲切,只是有点遗憾。

胡茵茵生怕苏云英听了不好意思,连忙责怪她的母亲说:“妈妈,您又在胡说一些什么呀。”黃伯不知道哪里说错了,只是咧着嘴笑了笑。乖巧的苏云英恰到好处地安慰黄伯说:“黄伯,您别急,祈星这么优秀还怕说不到女孩子吗?”大伙一听都乐了,都异口同声地笑着说:“就是嘛,就是嘛,祈星这么优秀还怕说不到女孩子吗?”这异口同声像是在大合唱,这“合唱”大多是女孩子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的清晰,是那样的嘹亮,是那样的悦耳,又是那样的激动人心。黄伯最喜欢这声音,这次该轮到花喜鹊到黄伯的心里造窝了,该轮到黄伯的双脚踩着幸福的云了。

欢声笑语停歇下来了。桃树上皓月当空,桃树下人影幢幢。黄伯意犹未尽,满脸兴奋。茵茵依然活跃,手舞足蹈。祈星一会儿端凳,一会儿沏茶,一会儿装烟。他这样忙,还要不时地观看树下的动静。还要细听树枝间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树影一点一点地移动。

树枝上终于发出了“嗖嗖”的声音,祈星寻声望去,只见—双纤纤素手在树冠中抓捞,在枝叶筛下的月光中闪动。“嗖嗖,嗖嗖,嗖嗖嗖”,好家伙,有人在摘桃子了。大伙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近来常往胡家跑的苏云英。这时,有人睁大眼睛惊奇的看着她;有人欲言又止;有人笑了起来。这没有憋住的笑声,就像一花引来万花开,大伙都跟着笑了起来,笑得比水蜜桃还要甜。苏云英感到莫名其妙,心想:“桃子熟了,该是吃它的时候了,吃它几个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吃桃子的人终于出现了。要笑就放声大笑吧。黄伯笑得合不拢嘴,茵茵笑得非常甜美,祈星笑得十分好看。乡亲们皆大欢喜,无一不替胡家高兴。

紧接着,祈星和云英碰了碰头,咬了咬耳朵。只见两个人匆匆忙忙,很快摘了一水桶桃子。他们两人又把满满一水桶桃子全都分发给了在座的乡亲们,就像发喜糖一样。

这祈星真有意思,他几乎和所有的人都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他的桃子岂止是一个人吃呢?

凡是村上来到胡家做客的或是来玩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包括能吃桃子的小孩子,谁没吃过胡家的桃子呢?

一时间,摘桃子的趣事已成为飞机村的美谈。

一时间,人们云集在桃树下像在开宴会。

一时间,全村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有些还跑来向胡家贺喜。

沈伯伯喜盈盈地赶到胡家,把脑袋凑到祈星面前,盯着眼睛看他,还把眼镜摘下了又戴上,戴上了又摘下。这是沈伯伯惊喜的表情。他还在祈星的肩上揍了一拳,笑着说:“祈星啦,看你不说话,你还鬼得很呢!”祈星抿着嘴笑。

邻居张嫂刚刚做完饭,围裙都来不及脱下,就匆匆忙忙地跑来向黄伯道喜:“恭喜!恭喜!我早就说过,祈星这么优秀怎么就说不上姑娘呢?”

“看啊!看啊!看张嫂这样子,就像是来为祈星办喜酒的。”黄伯乐不可支,“快,茵茵,快拿烟沈伯伯喝,快端茶张嫂抽。”

“妈,您怎么在说话呀?”茵茵在一旁娇嗔地提醒。

一个幸福的中午,云英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衣服,提着一个精致的红竹篓,竹篓里装了二十个鸭蛋。她呼吸着树林里的新鲜空气,高兴地划着快步,春风般荡到了飞机村,她要来看黄伯。她知道胡家只有鸡没有鸭,这鸭蛋她自己也舍不得吃,是她特意积攒起来的。

云英赶到胡家时,胡家人刚刚吃完中饭。全家人异口同声地问她:

“吃过中饭了吗?”

“吃过了。”

“吃桃子。”祈星连忙说:“我们来摘桃子。”这个“我们”显然包括了云英。大方的云英也没有客套,她已是把自己当作胡家的媳妇了。

于是一个男人、三个女人全都动起手来,搬桌子,搬凳子,共同搭台子。黄伯又麻利地把云英的红竹篓里的鸭蛋空出来,用它来装桃子。

桃树低枝上的桃子已经摘得差不多了,这次主要是摘高枝上的桃子,所以要用桌凳搭台。

桃树下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把凳子,凳子上又放了一把凳子。这桌凳一摆放就像玩杂技一般。

黄伯、茵茵、云英,三个女人一人一方,有的扶桌子,有的扶凳子。祈星穿着一套红色的运动服,样子很精干。只见一袭红衣一闪,祈星像猴子上树一般敏捷地上去了。

“小心啦,祈星。”“注意呀,祈星。”“慢点,祈星。”……三个女人都殷殷地叮嘱着,声声地呼唤着,提心吊胆地抓紧桌凳,目不转睛地看着祈星。她们都屏住呼吸,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一袭红衣一闪,祈星下来了。她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头都舒展开来。桌凳移动了位置,她们同样稳稳地扶住桌凳,红衣迅速一闪,祈星又登上去了,她们又屏住呼吸,眉头又拧成疙瘩,祈星的手伸向哪里,她们的目光就游向哪里。红衣又一闪,祈星又下来了,她们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眉头又舒展开来。

看到祈星累得满头大汗,云英连忙洗了一条毛巾,“给,祈星,把汗擦一擦。”祈星说:“不要,不要。我来帮你洗桃子。”

云英可能没有吃中饭,她一接过桃子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黄伯、茵茵也陪着她吃。云英吃桃子的样子真好看,祈星欣慰地看着她像是欣赏一个有趣的镜头。云英把桃子嚼得脆响,祈星开心地笑了。

“这是什么桃子呀?”云英边吃边问。

“这是龙泉水蜜桃。”祈星边笑边答。

“难怪这么好吃的。”

“好吃你就多吃些吧!”

“好!”

“以后常来吃啊!”

“好!”

“一定要来呀!”

“好!”

云英提着满满一竹篓龙泉水蜜桃,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新媳妇三天回娘家一般。这次该轮到花喜鹊到云英的心里造窝了,该轮到云英的双脚踩着幸福的云了。云英姑娘手里感觉到沉甸甸的,身子却感觉到轻飘飘的,就这样轻轻地飘到了家。

“云英姑娘又来吃桃子了!”这春天般的喜讯很快传遍了飞机村。

胡家已成了飞机村人关注的焦点。

祈星、云英已成了飞机村人关心的重点。

胡家的事情已成了飞机村的事情。

云英姑娘来吃过桃子,飞机村人都感到高兴,由衷地高兴。

然而从那以后,苏云英好久不来吃桃子了。胡家人盼望着,盼望著;乡亲们盼望着,盼望着。云英姑娘怎么不来吃桃子呢?正当飞机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急切盼望的时候,却是一个不祥的消息从向阳村传来,说是云英姑娘和她父亲吵了嘴,一气之下割伤手腕躺到新市医院里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呢?乡亲们谁都心急如焚。正在忙家务的黄伯总是拿错东西。祈星焦急万分地赶到了新市医院。

医院里,祈星看到云英左手腕缠着厚厚的纱布,眼睛肿得如桃子一般。云英哽咽着对着有情人伤心地哭诉:“对——对不起,祈星;对——对不起,祈星。我——我自私的父亲,知道我到你家后,把我许给了棋盘镇那个侯镇长的儿子侯三元。”

“你看我这个样子了,我——我狠心的父亲还赶到医院里来说狠话。”他说,“你如果不答应侯镇长的儿子,再往胡家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祈星!我知道我父亲的残忍。要是真的腿被打断了,我怎么能去见你呢?我——我对不起你,祈星!我没法再吃你的桃子了!”

“祈星哭着说:“不要说对不起了,云英,我知道你内心的痛苦,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往后,我们——我们不要忘记对方就行。”

云英听说“不要忘记对方就行”,心里受到了安慰似的,她说:“祈星哎!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要再吃你的桃子!一定要做你的妻子!一定要生下你的孩子!”

祈星说:“好!拉钩!”

两只手紧紧地拉到了一起,两颗头也碰到了一块。就这样,他们长久地拉着钩,深情地拉着钩,难舍难分,直拉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们悲哀的样子,拉钩的情形,泣诉的声音,笃深的感情,凄楚的目光,悱恻的语言,深深地感动了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们。

“多么可怜的青年人啊!多么可悲的有情人啊!他们今生无缘相依,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来世了!唉!”有人深表同情,发自肺腑地感叹。

云英忧伤地躺在医院里,她心里的伤比手上的伤更重。

祈星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回到了家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一到家就躺到床上。那晚,他整整哭了一夜。

住在隔壁房间里的黄伯,听到儿子的哭声,心如刀绞。她时刻注意隔壁房间里的动静,坐立不安地熬到了天亮。那晚,她随着儿子的哭声流了一整夜的泪。

事情的变化太突然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差点让祈星精神崩溃。

第二天,黄伯清楚地知道,儿子是吃不下任何东西的,只是小心翼翼地安慰儿子,十分谨慎地问了一下情况,她要精心地呵护儿子心灵的伤口,又怕一不小心弄痛了他。又不便多问。祈星也只是简单地把云英受伤的情况说了个大概。祈星不愿意多说,只是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他的痛苦不愿意让人分担。

第三天,祈星就到田里去,一如既往地劳动,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拼命地做事,做事,他要用这种方式减轻心中的忧伤。

乡亲们遇到他,和他说说话,感情方面的事情当然避而不谈,只是小心地问问他吃没吃饭,吃些什么菜之类的,生怕伤及了他敏感的心。

飞机村有个木讷的青年,叫胡木生,很有意思,他三天不说两句话,却想和祈星说说话,说点什么呢?他歪着脑袋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祈——祈星,祈——祈星。”他欲言又止,又止欲言的样子和脸上流露的极为丰富的表情,把祈星惹笑了。这是几天来祈星唯一的笑。

话分两头,现在该说说苏云英的事情了。

苏云英从医院回到家后,她的父亲对她严加监控。她因再也无法见到祈星而忧心忡忡,魂不守舍。她的母亲是基本上不管事的,母亲深知管也不起作用。她的爱情婚姻,只好由她凶狠的父亲做主了。她的父亲一手遮天,在村里是一村之主,在家里是一家之主。只有他放火,不容人点灯。

云英的父亲,对她软硬兼施,诡计多多。她出院前对她来硬的,出院后又对她来软的。

“你嫁给侯家有什么不好的呀,又是同村,又知根知底,回娘家又方便。”

侯三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侯三元没有他的父亲强势,懦弱无能。说话像含了一口热萝卜,口齿不清。做事慢慢吞吞,走路生怕踩死了蚂蚁,总是掉在别人的后面。他只有尾在他镇长父亲的屁股后面时才跑得欢快。此外,他同谁行走谁就一定会等得不耐烦。他还喜欢东看看西瞧瞧,好像在寻找什么。生产队长怕他误了庄稼,只给少量的地他种。他除了种少量的地之外,就去打鱼摸虾,打黄鼠狼。正所谓“蛇有蛇路,壁有壁路”。侯三元做其他的不行,就只打黄鼠狼行。他经常到荒郊野外,田边地头,坟边墓旁,坡坡岭岭,沟沟洼洼,东游西荡,东看西嗅,看何处有黄鼠狼洞。他一看就知道哪是进洞,哪是出洞。嗅哪里有黄鼠狼气味。他一嗅就知道黄鼠狼往哪里跑了。

向阳村的人都称呼他三猴子,有轻视的意思。

三猴子的腿有些瘸,是在上坡下岭奋不顾身地追赶黄鼠狼时摔瘸的。腿一瘸,走路就歪东倒西,这就更像瘸腿猴子了。时间一久,一条腿粗,一条腿细,一只脚大,一只脚小,一只脚穿41号,一只脚穿39号。这只猴子就多了一个外号,“阴阳脚。”

三猴子也怪不得人家轻视他。一天,他忐忑不安地去办户口簿。面对“职业”一栏,不知写什么才好,他想请求别人帮忙,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怕别人说他“没文化,真可怕”。于是东张西望,目光游移不定,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如实地写下了“打黄鼠狼”。围观的人们看到了,笑得前俯后仰,差点笑掉了大牙。“哈哈哈哈,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世界上竟然还有‘打黄鼠狼一职。”

三猴子和胡祈星没法比。

苏云英怎么愿意嫁给这样一只猴子呢?

三猴子总是找种种借口纠缠云英姑娘。云英挣脱一只猴子不难,但难挣脱的是她父亲无形的大手。当然先是三猴子的镇长父亲无形的大手牢牢地掌握云英的村长父亲,父亲又死死地控制住云英。云英艰于呼吸,寸步难行。生活就是这样,其中无形的东西比有形的东西更厉害,更残酷,更无情!

无情的侯镇长那双可恶的毒手生生地拆散了一对青年人美好的爱情,还对祈星虎视眈眈,还不让祈星到向阳村去走亲访友,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是云英那沒有文化而又唯利是图的村长父亲,老是对云英唠叨:“你嫁给侯三元有什么不好的?人家侯三元又是镇长的儿子,又是民兵排长,又会打鱼摸虾,还会打黄鼠狼。有什么不好的?”云英的父亲每次这样说着,云英每次含泪埋怨:“好个鬼。害得我连头都抬不起来,还说好。”

此前,好心的村民们还担心三猴子说不到姑娘,看在他当镇长的父亲面子上,推荐他当民兵排长。给他一点做人的面子,好让他随便找一个姑娘做做伴,打黄鼠狼不再孤单。

用村民的话说,当排长高低也是个官,部队里的排长还是四个口袋呢。

但谁也没料到的是这三猴子一当上排长,就猴子戴搭帽——假充人形了,就趾高气扬了,就要吃天鹅肉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民兵排长,要带兵训练。民兵要摸打滚爬,要按口令操练队形。

民兵生活固然是枯燥的,民兵训练本来是累人的。民兵白天没有时间训练,只能利用一早一晚来进行。白天要从事繁重的田间劳动,早晚还要劳累筋骨。心里都很烦闷。只有三猴子喊口令才有笑声,三猴子喊口令是很好笑的。

因为他口齿不清,他把“立正”喊成“立顿”。把“稍息”喊成“臊气”。把“向右看齐”喊成“向球看齐”。把“向左看齐”喊成“向我看齐”。在操场上训练,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是开心的。三猴子明知被人耻笑,但又不得不喊。操场上喊声不绝,笑声不断,打闹不止,热闹极了。这时,三猴子就耍他当排长的威风,就说:“笑,再笑老子一枪毙了你。”民兵们笑得更放肆了,更开心了。

云英也是民兵,也在训练之列,只有云英笑得不开心,她时而把脸转向一边,时而仰起头假装看天,时而低着头十分尴尬地笑几声。云英的笑是苦笑。

名花有主了。向阳村的人都说:“名花有了个窝囊主。”云英要嫁人了。飞机村的人也都说:“一朵鲜花就要插到牛粪上了。”听了这话,祈星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什么话也不说,只顾默默地做他的事,他拼命地做事。

一天,一辆红色的轿车在一阵烦心的鞭炮声中把云英送到了侯家,苏云英嫁给了侯三元。那天,正当极少数人开心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皱起了眉头。此后,人們在侯家的房前屋后看到云英的倩影,或听到云英的声音,都不停地摇头,他们既替云英惋惜,又为祈星伤感。只有一个人说好,这人不是别人,是云英的父亲——一个糊涂村长。“好啊!好!云英嫁给侯三元就是好……”他不停地说好。

“好个屁!天鹅肉被黄鼠狼吃了还说好!”向阳村和飞机村的人都理直气壮地说,“苏云英嫁给胡祈星才叫好,才叫天仙配,才叫花好月圆,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人们不得不考虑这一残酷无情的问题,“侯镇长真是太狠心了。俗话说‘世上种不完的田和地,爱不完的美貌女。侯镇长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偏偏就要拆散人家的缘分呢?为什么硬生生地破坏人家美好的爱情呢?为什么不去找其他漂亮的姑娘呢?”

侯镇长真是太过分了。为此,有人斗胆问过侯镇长,镇长大人涨红着猴脸,对人家没有好声气。还差点搞得人家下不了台。

凡事总有不打自招。一次,人家结婚,他喝喜酒,酒喝醉了,说出了真话:“老子是棋盘镇堂堂的镇长,老子要为儿子娶全镇最漂亮的姑娘!”

因为云英姑娘不仅是向阳村公认的最漂亮的姑娘,而且是棋盘镇公认的最漂亮的姑娘。侯镇长大权在握,又一意孤行,所以云英姑娘在劫难逃,落入了魔掌。

就这样,云英深陷苦海,祈星心受重伤。可怜的黄伯望着可怜的儿子悲哀地叹息:“镇长大人为儿子娶最漂亮的姑娘,我的儿子落了空!”这老人深深地哀叹,把全村人的心都叹凉了,又把全村人的心叹怒了。

“为自己的儿子娶最漂亮的姑娘,却不顾人家的死活!”

“他的儿子长什么样,也不拉泡稀屎照一照!”

“哪有这样当镇长的,比普通村民都不如!”

“连起码的道德良心都不要了,这还叫镇长吗?”

“当官不为民谋福,不如回家去养猪!”

“这样的人哪有心为民谋福啊,只要他不破坏咱老百姓的幸福就算是好的。”

“以权谋私,强娶民女,夺人所爱,决不容忍!”

……

愤怒的海洋中,有个年轻人勇敢地走了出来,操起巨笔,在白纸上奋笔疾书,“还我青春,还我爱!还我幸福,还我情!”字字句句,饱含着悲愤,充满了激情。就连那下滑的墨汁也如串串悲泪似斑斑血迹,有力地控诉了那不近情理的行为。仗义的年轻人,在人们如炬的目光中,把这巨幅标语痛快地贴到了镇长大人的小车上。

为了抚平祈星心里的创伤,为了消除黄伯满腹的忧愁,有好心人来关心祈星的亲事。说的是向阳村有个姑娘,年龄相貌和祈星都很般配。这姑娘名叫方绣月,十五岁就开始外出打工,很少回家。黄伯对这姑娘不是很熟悉,但说起来倒是对她的母亲熟悉。黄伯和方绣月的母亲从小穿开裆裤就在一块玩,直到长大出嫁,一直玩得很好,脾气性格也合得来。心想她的孩子应该像她的母亲吧。黄伯又想到祈星已是大龄青年了,再不能拖延了,再加上自家的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好,这样想来,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对这件事,祈星没有多考虑,经受了爱情的挫折,他不愿意再去折腾,他只想到了一个事实,这件事是母亲考虑过的,难道母亲还会害我吗?就是这样,祈星也同意了。这门亲事,方家也表示同意。

他们闪电般地订了婚,结婚的日子就看好了第二年的三八妇女节。

转眼春光又一年,三八妇女节很快就到了。胡家桃花盛开,门前张灯结彩。祈星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迎来了绣月。婚宴摆到了桃树旁,全村人热热闹闹,像过大年一般,喝了喜酒,全都沉浸在喜气之中。

结婚之初,祈星、绣月共同享受新婚的乐趣,两口子相敬如宾,小日子还算平静。

但不到一个月,各人的真实性情就显露出来了。祈星在劳动之余爱看看书,写写东西。还不改初衷,持之以恒地为村里干干好事。他那把巨大的扫帚几天不摸,心里就不好过。绣月在草草地做完家务之后,就去邀人打牌赌博,一打就是几天,既影响了家务,又搞坏了家风。祈星像他妈妈,性格温柔;绣月像她爸爸,性格暴躁。这一对年轻人生活在一块没有共同的兴趣,没有共同的语言,没有共同的行动,没有共同的目标。最大的不同是性格。本来是矛盾的一对,怎能奢望星月交辉,相伴永远呢?于是两口子就开始争争吵吵,日子就动荡不安了。黄伯不得不担心起来。

好心的乡亲出面调解,劝祈星宽宏大量,让一步海阔天空,何况没有让给别人。

为了家庭和睦,通情达理的祈星总是忍让,可是性格暴躁的绣月就不会考虑这些,她变本加厉,把祈星的忍让当作软弱可欺。每次争吵毫不让步,总要占上风。

黄伯开始抱怨:“绣月这姑娘脾气性格怎么不像她妈妈呢?”乡亲们也抱怨:“绣月这姑娘脾气性格怎么不像她妈妈呢?”

又有人来做绣月的工作,来人好言相劝,说了几箩筐加上几笆斗,回答却是硬撅撅的一句:“我家的事,不要别人瞎操心。”

祈星心中的忧饬,总是不愿意对人言说,不说憋在心里更加痛苦。他就这样带着内心的伤痛悄悄地流泪。

一天,只见祈星出门提着一个上好的皮包,这包还是祈星代课时提过的。说是要到新市去买衣服。从飞机村到新市隔着长江,要乘坐机帆船渡水。船到江心,有人看见他往机舱后面走去,却不见他回来。这才到机舱后面去找,却不见他的踪影。“呀!坏了,祈星不见了。”船上这时一片惊慌,一片骚动,一片忙乱。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江面,只见江面惊涛汹涌,巨浪翻腾。有人说:“祈星可能不小心,掉到江里了。”也有人说:“祈星心情不好,可能他是投江自尽的。”究竟哪一种说法正确呢?唉!这世界上说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

一船的人走上了江岸,全都回過头来望着茫茫江面,他们泪光闪闪,声声呼唤:“祈星哎!祈星哎!祈星哎……”只见江水一片浩渺,呜呜咽咽。

噩耗传到了飞机村,飞机村如晴天霹雳,村民们都非常难过。黄伯听到噩耗如五雷轰顶,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醒来时看到西边的残阳一片黑色。茵茵哭得不行。绣月也哭了一场,但她还没过十天就远走高飞了。

祈星出事后,村里不断有人去看望黄伯,看得最多的当然是邻居张嫂。张嫂眼里的黄伯一下瘦了很多,眼神失去了从前的精彩,头发少了很多,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人也变傻了很多。黄伯每天忙完家务后,就坐在一把小凳上,身子靠着门边,呆望着桃树,呆望着桃子,望着桃子由小变大,由青变红。桃子熟了,黄伯却留下了辛酸的泪水。

戴眼镜的沈伯伯看人越来越模糊,腿脚也不灵便了,但他也来看黄伯。问了黄伯的身体状况,说了一些家长里短。话锋一转,说:“我的侄子总算找到了对象。姑娘很勤快,长得也漂亮。”沈伯伯本来想报个喜讯;调节一下黄伯忧伤的心情,可是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用手掩住自己的嘴巴。黄伯显然被“漂亮”又一次深深地刺痛了,她心里一惊,长叹一声:“唉!”当然,黄伯这声哀叹,对沈伯伯也是个警示。沈伯伯心领神会,也长叹一声:“唉!”

那些日子,茵茵一闭上眼睛就梦见祈星。一天,正是朝阳冉冉升起,炊烟袅袅升腾的时候,只见祈星穿着他最爱穿的红色运动服,闪现在他早晚都要欣赏的桃树下。随着一声:“姐,来一下。”一个红色的身姿就灵巧地蹿上了桃树。一个极有磁性的声音在绿色的枝叶间荡漾:“姐,我们家你最辛苦,找个最大的桃子慰劳你。”他在枝叶间一边找,一边念:“最大的呢?最大的呢?”一阵嗖嗖的声音过后,他又故意卖一下关子说:“最大的呢?最大的躲到哪里去了?”然后把头从绿叶中探出来,笑吟吟地看着茵茵。其实最大的桃子已被他捏在手里。随着一声“接住”,一个芳香扑鼻的大红桃子掉了下来。茵茵稳稳地接住最大的水蜜桃,捧在手里,贴在胸口上,又拿到鼻子下深深地吸着它的香气,歪着脑袋喜不自禁地把玩着欣赏着,高兴得笑了起来。一笑就醒了。一醒就哭起来。茵菌就这样多次从水蜜桃的甜梦中笑醒,又多次伤心哭泣,每次笑声惊醒母亲,泪水湿透枕巾。

茵茵一进入梦幻的夜晚,就不愿醒到现实的白天,没有祈星的日子,她觉得这日子暗淡无光,毫无生气;不见祈星的身影,她觉得家境凄凉,度日度年。

已满三十岁的茵茵,早该出嫁了。但她不愿意撇下母亲不管,她不忍心给母亲留下一片孤寂。她还要操起弟弟用过的农具,种弟弟种过的地。她每天清早就出门下地劳动,下午早早地赶回家来,陪母亲说说话。每天太阳还高高地挂在树梢上,桃树旁就又多了一把小凳,又多了一个女人。又多了一个被凄艳的阳光拉长变大的身影。

读者朋友们,时过境迁,飞机村的村民顺着这架“巨型飞机”的方向全部迁到了它的南方。飞机村的长堤上早已种上了芝麻。然而,飞机村的故事在新的居民点依然传扬,村民们朴实善良正直的情怀依然不改,还有那满树的桃子依然悬挂在飞机村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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