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龟蒙“宋家微咏”臆说
——兼及“宋玉《微咏赋》”的疑惑
2017-03-01何新文宋小芹
何新文,宋小芹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陆龟蒙“宋家微咏”臆说
——兼及“宋玉《微咏赋》”的疑惑
何新文,宋小芹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宋元之际陈仁子《文选补遗》始载所谓“宋玉《微咏赋》”以来,古今学界便有“宋玉作《微咏赋》”和“宋王微作《咏赋》”两种意见之争。明清之时更有人援引唐陆龟蒙“宋家微咏若遗音”诗句以证宋玉确有《微咏赋》,当今宋玉研究界亦有附会者。考察该赋的形式、内容以及宋玉和王微的时代背景、各自经历与思想创作等,可以得出如下结论:(1)所谓《微咏赋》既不用宋玉赋常有的“君臣问对”形式,又“文不对题”地赋“咏”而非“微咏”,且颇多汉魏以后的玄言佛语,当不是宋玉之赋;(2)陆龟蒙“宋家微咏”是泛指“宋玉微辞”而非专指“微咏赋”,《笠泽丛书》“宋玉有微咏赋”的注文非作者“自注”不能证明陆氏见过宋玉《微咏赋》;(3)南朝宋王微的坎坷经历及其博识才华、玄佛兴趣与“尚悲”文学观念,颇与此赋内容及忧悲主旨吻合,故其有作《咏赋》的可能。
《文选补遗·赋》;宋玉;微咏赋;王微;咏赋
“何事荆台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宋玉精妙绝伦的辞赋才华,千百年来,从不间断地被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欣赏传诵;同时,不可否认的是,关于宋玉作品真伪的争议也如影随形,似乎成了一个没完没了的话题。而“宋玉是否作《微咏赋》”就是宋元明清以来新出的“宋玉话题”之一。面对此一话题,虽然前贤今彦或钩深索隐,或推演猜测,著论纷纭,成绩不菲,但至今仍然是见仁见智,各执一端,莫衷一是。有鉴于此,我们受古今学者的启发和鼓舞,在研习与“宋玉是否作《微咏赋》”相关的史实和文献之时,以尽可能客观的态度切入,注重分析旧传《微咏赋》的形式及内容,联系楚宋玉和宋王微所处时代背景考察各自行事经历及其思想、创作情况,发现无论是已有“宋玉作《微咏赋》”的结论,还是陆龟蒙“宋家微咏”是指“宋玉《微咏赋》”的说法,均缺乏令人信服的理由和根据。于是,不揣谫陋撰成此文,在参酌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提出一点新的认识和看法,以就教于学界同仁。
一、问题的提出:明清以来关于“宋玉微咏赋”的不同意见
自宋元之际陈仁子(字同甫)所编《文选补遗》卷三十一“赋”类始载“《微咏赋》”并在题下署名作者为“宋玉”[1]496,再经明代刘节编《广文选》、明无名氏所辑《宋玉集》等均收录此赋,所谓“宋玉作微咏赋”的问题,便相继进入古今学术界的视野,并且形成了相互独立的不同意见。
(一)一种意见认为所谓“宋玉《微咏赋》”当是“宋王微《咏赋》”
先是明代学者杨慎,接着是胡应麟、张燮、陈耀文,还有清初吴景旭等,相继否认陈仁子、刘节之说,认为是他们考辨不精,误将南朝“宋王微《咏赋》”当成“宋玉《微咏赋》”。如杨慎《升庵集》卷四十七批评刘节《广文选》“乃误‘王’为‘玉’,而题云《微咏赋》,下书‘宋玉’之名。不知王微乃南宋人”[2]297。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一》承杨慎之说云:“陈氏《文选补遗》,乃有《微咏赋》一篇,题宋玉撰。……细考乃知宋王微所作《咏赋》,……陈氏不熟其人,遂以意加点作‘玉’,而以‘微’字下属于‘咏’,谓为宋玉所撰,可笑也。”[3]246~247
在此基础上,清康熙时陈元龙奉敕编纂并由康熙皇帝“御制”作《序》的《历代赋汇》,在正集“文学类”正式载录此赋为“宋王微《咏赋》”[4]258;至乾隆时官修《四库全书》,纪昀等撰《〈文选补遗〉提要》进一步指出陈仁子将“宋王微《咏赋》讹为宋玉《微咏赋》”[5]1704。至此,《文选补遗》所录“宋玉《微咏赋》”乃是宋王微《咏赋》之误,几成定论。至道光年间,赋论家林联桂《见星庐赋话》,论赋篇之“警策”,尚引“宋王微《咏赋》”例句以证曰:“如宋王微《咏赋》中段云:‘于时也,深衷美绪,孤响端音,属素排满,吐致施英。嘈肆怀以鸿畅,惨辍意而相迎。冯幽图以藉怨,咀高华而寄声。体闲慆而都靡,心游任而姝明。濯陵奇而焘志,舒容绮以昭情。’”[6]7~8
(二)另一种意见坚持“宋玉《微咏赋》”为可信不误
在陈仁子、刘节之后,明钱希言、清俞樾等人,更援引唐陆龟蒙《自遣诗》“宋家微咏若遗音”的诗句为据,力辩“宋玉有《微咏赋》”。如明钱希言《戏瑕》卷一谓:“宋王微《咏赋》,而《广文选》误‘王’为‘玉’,题作《微咏赋》,下书‘宋玉’之名。……乃唐陆龟蒙撰《自遣诗》载《笠泽丛书》者,其一首云‘月澹花间夜已深,宋家微咏有遗音。重思万古无人赏,露湿清香独满襟。’据此,则天随子博学人也,不应托之声诗乃尔,岂亦读误本而云然耶?”[7]1~2钱氏此说的意思虽模棱两可,但《四库全书总目·〈戏瑕〉提要》却认为其“引陆龟蒙诗证宋玉真有《微咏赋》”等,亦“差可资参考”[5]1089。
钱希言之后,俞樾《茶香室四钞》称明清之际周婴《卮林》曾以陆龟蒙“宋家微咏若遗音”为据断言“此赋实三闾弟子作矣,赋盖出于《宋玉集》中,鲁望当及见之,不应有误”①按:笔者核查《四库全书》本周婴《卮林》,并未见有陆龟蒙“宋家微咏”诗句及相关内容,不知是此本《卮林》有脱文,抑或是俞樾所据有误?,并附会说:“检案头所有《笠泽丛书》,雍正间依元至元本重刻者,此诗有注云‘宋玉有《微咏赋》’。则陈《选》正不误也。”[2]299
(三)当今宋玉研究学界则两种意见并存
当代宋玉研究学界,对于宋玉辞赋及其作品真伪的研究探讨,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但在“宋玉《微咏赋》”的问题上,仍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意见。如台湾师范大学教授高秋凤《宋玉作品真伪考》[8]135、信阳师范学院教授金权荣《宋玉〈微咏赋〉真伪辩》[8]192,认为“宋玉《微咏赋》”应该是南朝宋王微所撰《咏赋》;与此同时,以陆龟蒙“宋家微咏”为新的依据而坚持“宋玉作《微咏赋》”的说法仍然流行。
笔者以为:从现知文献来看,所谓“宋玉《微咏赋》”,自汉人《楚辞章句》、梁萧统《文选》,到唐宋间所编《古文苑》等载录有宋玉辞赋作品的诗文总集以及相关类书都不见记载。直至宋玉之后一千五百多年的南宋之时,才有《文选补遗》首次载录,而编者又没有交代此赋的出处来源,这一现象本身就值得怀疑。
若再考察一下陈仁子(字同甫,具体生卒年不详)及其现存《牧莱脞语》、《文选补遗》等著述,还会找到一些他可能会误录的原因。如陈氏所著《牧莱脞语》,四库馆臣“别集类存目”之《牧莱脞语提要》谓其“殊为猥滥”,“殆好为大言者耳”[5]1543。至于《文选补遗》之所以讹误很多,也事出有因。据其好友庐陵赵文《原序》称,此书初成时,陈仁子本人因“疑所藏未备、选未尽”而“犹未欲出其书”,后因赵文极力鼓动,劝其“举尔所知而已矣,何必博之求哉”,才“慨然出是书刻之”[1]3。如此“举所知而已”乃至“未备、未尽”而匆匆刻印,再加上个人闻见及学力的局限,该书存在失考失当或遗漏错讹也就势在难免了。例如,汉初赋家贾谊,《汉书·艺文志》著录其赋七篇,所存亦有《吊屈原赋》、《鵩鸟赋》等数篇,而《文选补遗》仅收其《旱云赋》,并在题下注曰“贾谊赋七篇,今止有此”,显然与事实不符。故《四库全书总目·〈文选补遗〉提要》既不满陈仁子“排斥萧统甚至”,又批评此书“以彼概此,非通方之论”,而“引佛经‘横陈’之说以注《讽赋》,则庞杂已甚;荆轲《易水歌》与《文选》重出,亦为不检”,“至于宋王微《咏赋》,讹为宋玉《微咏赋》,则姓名、时代并讹”[5]1703。
因此,围绕“赋是《微咏赋》还是《咏赋》”、“作者是宋玉还是王微”的问题,我们不仅有理由怀疑《文选补遗》有误,还应该特别关注两个焦点:一是所谓“《微咏赋》”的内容主题,一是陆龟蒙“宋家微咏”诗句的真实含义。
二、分析赋篇内容:所谓“宋玉《微咏赋》”难以征信
陈仁子编《文选补遗》卷三十一载所谓“宋玉《微咏赋》”,其赋曰:
蔓驰年之骚思,黮徂夜之悁忧。念怳惘以沦忽,心震憺而劳流。坐生悲其何悆,徒空咏以自惆。于咏之为情也,怅望兮若分江,皛素厓翔。伤兮滥行,云再清离。浩宕弘以广度,纷收息而淹仪。既御声以跼制,又系韵而发羁。
青涂郁兮春采香,秋色阴兮白露商。讙鸟翾兮山光开,长霞流布兮林气哀。于时也,深衷美绪,孤响端音,属素排满,吐致施英。嘈肆怀以鸿畅,惨辍意而相迎。冯幽图以藉怨,咀高华而寄声。体闲慆而都靡,心游任而姝明。濯陵奇而焘志,舒容绮以昭情。占风立候,睨天发晖,精虑方荡,中置忘归。慨矣挫叹,默焉析机。钟石廛畹,琴瑟林帷。重浏怆以徐吟,若变宫而下徵。首廉丽以轻荣,终温爱而调理。历贞璇以弘观,留雅恨其谁止。
尔乃承芳遗则,度律闻《韶》。回白云以金讃,戾秋月而玉寥。临洪流以浩汗,履薄冰而心憔。恻君子之严秀,镜淑人之灵昭。日月会兮争骛,朝夕见兮玄涂。楹华兮开表,穸坛兮横芜。龙义驿兮终不昭,松延荫兮意沉虚。欢阳台兮迅飞路,闭阴椁兮空长居。去矣,回复参咤,荣身四修。匪聊乱而剽越,空含喎而动神。
乱曰:简情撰至,振玄和兮。神宫妙意,赏山波兮。敻兮积轩,非徒歌兮,致命遂志,宝中阿兮。这是一篇不算规整的抒情骈赋,全篇四百字左右,但语言艰涩,不少词语句子含意难明。若依其情感内容,似大致可划分为三个层次①刘刚先生将《微咏赋》区分为开篇、中段与尾声共三部分,并对其思想内容有精辟的概括分析。参见刘刚《宋玉〈微咏赋〉辨识》,载所著《宋玉辞赋考》,辽海出版社2011年版,第107页。:开篇言作赋缘由,流年似水、忧悲常伴,唯有空“咏”徒叹自惆;中段铺叙借“春采”、“秋色”的自然美景与“钟石”、“琴瑟”的美妙音乐排解忧愁;后段及“乱曰”,抒发生命无常、忧愁难解的无奈。赋篇的主题是咏叹年华易逝、生命浮浅、忧愁难解的人生情绪。
这是古代诗文辞赋中常有的主题,尤其是在“人性觉醒”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尤其如此。因此,若要证明这篇赋是楚国赋家宋玉所作的“微咏赋”,的确存在不少难以圆说的问题。
(一)篇题“微咏赋”与赋的内容及宋玉其他赋篇的写法不符
现存署名宋玉的《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作品,不仅大都是以楚襄王(或“楚王”)与宋玉的主客问答开篇,而且赋题也往往与赋篇所描写的内容相一致,赋题即赋篇所铺写的主要对象。例如:
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风赋》)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高唐赋》)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玉寝,果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神女赋》)
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辞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楚襄王与唐勒、景差、宋玉游于阳云之台。王曰:“能为寡人大言者上座。”王因唏曰:“操是太阿剥一世,流血冲天,车不可以厉……(《大言赋》)
楚襄王既登阳云之台,令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赋》,赋毕而宋玉受赏。王曰:“……能大而不小,能高而不下,非兼通也……贤人有能为《小言赋》者,赐之云梦之田。”(《小言赋》)
宋玉与登徒子偕受钓于渊,止而并见于楚襄王。登徒子曰:“夫玄渊,天下之善钓者也,愿王观焉。”王曰:“其善奈何?”登徒子对曰……(《钓赋》)
上述7篇署名宋玉赋开篇的写法,皆所谓“述客主以首引”,而且赋题也往往与赋篇所描写的内容主旨相一致。但所谓《微咏赋》,不仅不是宋玉赋常用的“君臣问对”形式,并且开头“徒空咏以自惆”、“于咏之为情也”数句,点题的是“咏”而非“微咏”,通篇赋文以“咏”为表达重心,但有“咏”而无“微”,更不见“微”字或“微咏”字样及其内容。这种“文不对题”的情况,不仅是宋玉赋中所未见,也不符合赋体的一般写法。
显然,“宋玉《微咏赋》”既与宋玉赋韵散相间、主客问对的惯常形式不同,从内容而论此赋的题目也当是“咏赋”而非“微咏赋”。所以,清康熙时陈元龙奉敕编纂的赋总集《御制历代赋汇》载录此赋,即直接改题为“《咏赋》”,并将作者由“宋玉”更名为“王微”。
(二)所谓《微咏赋》颇有玄言佛语等不当出自秦汉前人宋玉之手
《微咏赋》末尾有“四修”一词,高秋凤教授等认为出自佛经《俱舍论》的“明四修”,并指出“如为先秦作品,则不可能出现佛家语”[8]194。
考《俱舍论》全称《阿毗达磨俱舍论》,为印僧世亲(约380—约480)著。现知《俱舍论》较早的传译本,是王微卒后百余年的陈代译经僧真谛(499—569)所译①译经僧真谛(499—569)于梁大同元年(546)抵中国南海,548年入建业(南京)谒梁武帝,大约于陈天嘉四年(563)在广州制旨寺译成《俱舍论》。今存《全陈文》卷十八“释氏”类,载有梁慧恺(518—568)《阿毗达磨俱舍释论序》;又《先唐文》载《谢世亲书》,中有“览所制《阿毗达磨俱舍论》”之句。。但所谓“四修”(恭敬修、无余修、无间修、长时修)的理论,是由东晋慧远大师(334—416)创立的净土宗所立,而南朝宋代诗人谢灵运《登石室饭僧诗》已有“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的诗句;又谢灵运《山居赋》及其自“注”多次写到“三世”(过去、现在、未来)、“三明”(宿命明、天眼明、漏尽明)、“四真谛”(苦、集、灭、道)、“五眼”(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六通”(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等佛家术语。谢灵运(385—433)与王微(415—453)同时而年长,故此赋若为王微所作,赋中“四修”为佛家语,或有可能。
除“四修”一词之外,《微咏赋》中尚有“朝夕见兮玄涂”、“简情撰至振玄和”、“神宫妙意赏山波”三句中的“玄涂(塗)”、“玄和”、“山波”等词语,亦不见于先秦两汉文献,而出于晋宋以后的“释氏”、“仙道”之文,例如:
玄和吐清气,挺兹命世童。(支遁《善思菩萨赞》)[9]1725
虽生死弥纶,玄涂长远,要自驱策。(释道恒《释驳论并序》)[9]1796
山波振青涯,八风扇玄烟。(杨羲《四月十四日紫微夫人作》)[10]1106
以上这些释语玄言,不可能出自宋玉,而应该是东汉魏晋六朝以来佛教传入、玄道流行时期的产物。
再如此赋的“占风立候”一句,亦非宋玉之时用语。所谓“占风立候”,意为观察风向变化以确立节候或预测天气和吉凶灾异。此类词语只出现于汉晋以后,如《后汉书·郎顗传》记载,郎顗之父郎宗“学《京氏易》,善风角,星算六日七分,能望气占候吉凶”,唐李贤注曰“风角谓候四方四隅之风,以占吉凶”[11]1053。又如,王充《论衡·谴告篇》曰“夫变异自有占候,阴阳物气自有始终”,葛洪《抱朴子·杂应》曰“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占风气,布筹算”,《隋书·经籍志》著录《对敌占风》一卷,唐徐坚辑《初学记》卷一“风第六”引葛洪《神仙传》曰“关令尹喜占风,逆知当有神人来过,乃扫道见老子”[12]30,如此等等。
此外,还有一些特别的用语如“驰年”,也不是古代文士常用的。此赋首句“蔓驰年之骚思”,吴广平教授语译为“怅恨似水的流年”[13]511,笔者也以为“驰年”即是“流年”,是指驰流不止的时光、易逝如水的年华。但是,“流年”一词常用,“驰年”一词除本赋之外,我们搜索《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却发现只有鲍照的一诗一赋用之:
佩流叹于驰年,缨华思于奔月。(《全宋文》卷四六:鲍照《观漏赋》)[14]2688
华志分驰年,韶颜惨惊节。(《全宋诗》卷八:鲍照《发后渚诗》)[10]1293
这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但这三个“驰年”的作者却指向了一个共同的时代——南朝刘宋,而不是宋玉所处的楚国时期。这不能不启迪着我们作进一步的思考。
三、陆龟蒙“宋家微咏”:是泛指“宋玉微辞”而非专指“微咏赋”
虽然,古今学界对于文献真伪的考据,本有所谓“孤证不立”的当行原则,但晚唐诗人陆龟蒙《自遣诗》的“宋家微咏”及其旧注之语,仍然成为古今学者论辩宋玉是否作《微咏赋》的重要依据之一。如清初吴景旭《历代诗话》认为“笃学精思”的陆龟蒙云“宋家微咏”,是“直误信《文选补遗》与《广文选》等书耳”[2]298;俞樾则称明周婴《卮林》以“宋家微咏”为据断言《微咏赋》“盖出于《宋玉集》中,鲁望当及见之”(《茶香室四钞》)。
问题是,陆龟蒙所云“宋家微咏”就是指宋玉《微咏赋》并且证明他真的见过宋玉《微咏赋》么?笔者以为,周婴、俞樾等人的此一认识,颇有望文生义、令人疑惑之处。下面试作分析。
(一)陆龟蒙诗常用“咏”及包含“咏”字的合成词却无一专指具体篇章
《说文解字》言部云:“詠,歌也,从言永声。詠,或从口。”[15]53詠,有歌、吟、诵的意思,也有代指“诗词、诗文、辞赋、歌咏、歌吟、吟诵”之意,如李白《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不有佳詠,何伸雅怀”中的“佳詠”,就是指“好的诗篇”。“微咏”,是在“咏”字前置一个起形容、修饰作用的“微”字,而“微”字是“精微、微妙、幽微、微小”诸意。“微咏”,也就是“微吟”及“精微、微妙、幽微的歌咏、言辞、诗词、辞赋”等。
唐代诗人在诗歌中运用“吟”、“咏”之类词语,十分普遍。我们搜索篇幅为900卷的《全唐诗》,就有567卷有“咏”字,可见所占比例之高。而陆龟蒙又很可能是运用“咏”字最多者之一,《全唐诗》录陆龟蒙诗十四卷,诗中用“咏”字多达73处,其中以“咏”字为诗题的组诗就有《和袭美木兰后池三咏》、《奉和袭美公斋四咏》、《添酒中六咏》、《乐府杂咏六首》、《樵人十咏》、《奉和袭美酒中十咏》、《奉和袭美茶具十咏》等7组、49个记录。陆氏除运用单纯词“咏”字外,尚有包含“咏”字的合成词,如:
仰咏:仰咏尧舜言,俯遵周孔辙。
朗咏:清晨整冠坐,朗咏三百言;初寒朗咏裴回立,欲谢玄关早晚开。
闲咏:洛生闲咏正抽毫,忽傍旌旗著战袍;谁欠白绡笼解散,洛生闲咏两三声。
啸咏:耕耘闲之资,啸咏性最便。
此外,也用了十多处与“咏”字近义的“吟”字或合成词。例如用单纯词“吟”字的:“不是对君吟复醉,更将何事送年华”(《奉和夏初袭美见访题小斋次韵》);“诗怀白阁僧吟苦,俸买青田鹤价偏”(《送浙东德师侍御罢府西归》)。还有几例,是用“吟”字合成词的,如:
独吟:独行独坐亦独酌,独玩独吟还独悲。
自吟:溪籁自吟朱鹭曲,沙云还作白鸥媒。
吴吟:风前莫怪携诗稿,本是吴吟荡桨郎。
空吟:清晨自削灵香柹,独夜空吟碧落书。
闲吟:远梦只留丹井畔,闲吟多在酒旗前;闲吟料得三更尽,始把孤灯背竹窗。
通过以上的检索,可知陆龟蒙写诗用“咏”字可谓是情有独钟。他不仅常在诗中用“咏”字,尤其喜用“三咏”、“四咏”、“六咏”、“十咏”之类的数字合成词为诗题,其中“十咏”诗题竟然重复用了三次。虽然个中原因尚不得而知,但从这些“咏”字及“仰咏”、“朗咏”、“闲咏”、“啸咏”这些合成词的运用,包括“吟”字以及“独吟、自吟、闲吟、空吟”之类合成词的运用,我们却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陆龟蒙喜用“咏”(或“吟”)指称自己或他人的诗篇和写诗吟诗的活动;而所谓“仰咏、朗咏、闲咏、啸咏”(以及“独吟、自吟、闲吟、空吟”),则是前置一个起修饰作用的形容词来描述“咏”(吟)的态度、方法或声音状况。这是陆龟蒙习见、惯常的表达,并没有用来专指某一具体篇名。以此推论,其“宋家微咏”也不会例外。
(二)陆龟蒙诗中仅有的两个“微咏”均非专指所谓《微咏赋》
搜索《全唐诗》,得知陆龟蒙是唯一运用过“微咏”合成词的诗人。陆诗中,一共出现过两处有“微咏”的诗句:一是《自遣诗》中的“宋家微咏若遗音”,一是《村夜二篇》里的“咽咽兴微咏”。
先看《自遣诗三十首》之第十九首:
月淡花闲夜已深,宋家微咏若遗音。重思万古无人赏,露湿清香独满襟。[16]628
据组诗前《序》文,这三十首七言绝句为诗人在“震泽别业”所作,是用来持其情性、自我排遣的作品。总题“自遣”,而每首各自成篇,“绝各有意”。这第十九首诗,大意是说:
在一个月淡花眠的夜晚,一轮秋月悬于夜空,月亮的清辉飘散在静谧的花叶之间,风清月白,万籁俱静。唯有满腹忧思的诗人在月光下的庭院里徘徊,观赏着清冷的夜色,百无聊赖。他忽然想起了宋玉的辞赋,想起这位楚国才子那些深幽隐约的“微辞”,还有宋玉笔下那位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却依然孤寂的绝代佳人。此女“登墙三年”而“至今未许”,该有多么失落!然而,自古知音难觅,失职不平、廓落无友,无人赏识的命运,又何止这“东家之子”?“万古”之后的今日,诗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陆龟蒙抚今追昔,曾经多次感叹过“自古有遗贤”、“幽忧废长剑”,“长叹人间发易华,暗将心事许烟霞”。此时此刻,自负才华的他而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境遇,与千载之上“失职不平”的宋玉及其“东家之子”孤寂不遇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浮想联翩,难以排遣的情思接踵而至,不知不觉之间,清香萦溢、露湿衣襟……
若如上述,则这首《自遣诗》诗里的“宋家微咏”,是泛指宋玉微讽婉谏的辞赋作品。当然,它可以包含《登徒子好色赋》中“东家之子”登墙三年而宋玉“未许”的故事,也可以包含《九辩》里面“靓杪秋之遥夜、心缭悷而有哀”的意境,而不是作为专有名称特指一篇有无未定的“微咏赋”。只有这样理解,才能使整首诗的意境完整而连贯,而且与诗人所表达的无人赏识的孤独感贴合。反之,若将“宋家微咏”牵强附会地解释为具体的所谓《微咏赋》,不仅诗的意境不能浑然圆融,而且前后句意显得突兀费解。
又因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及《古文苑》所载其《讽赋》中,多有“微辞”之语(共有5处“口多微辞”、1处“以微辞相感动”),再加上《史记》说宋玉之徒“莫敢直谏”,刘勰《文心雕龙·谐隐》谓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等的影响,古代文人常有“宋玉微辞”之说。如唐李商隐《有感》诗谓“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宋晁补之《宋玉》词“楚人宋玉多微词,出游白马黄金羁”之类。陆龟蒙此处的“宋家微咏”,也似可与“宋玉微辞”同义。再如清初遗民词人屈大均《湘春月夜》词曰:“恨宋玉、托微辞讽谏,风华寂寞,谁与知音?”[17]5662词人感叹宋玉将内心的隐曲托于“微辞”,而仍然摆脱不了寂寞和孤独,纵然辞采华茂仍然知音难觅。这与陆龟蒙“宋家微咏有遗音”、“重思万古无人赏”所抒发的孤独无赏之感,其实颇为相类。
因此,我们大可推论陆龟蒙《自遣诗》中的“宋家微咏”,既解释为“宋玉辞赋”,也可以解读为“宋玉微辞”,而不是特指所谓的“微咏赋”。如此解释,陆诗中的另一个“微咏”也可迎刃而解。
现在,我们再来看《村夜二篇》中的第一篇:
江上冬日短,裴回草堂暝。鸿当绝塞来,客向孤村病。
绵绵起归念,咽咽兴微咏。菊径月方高,橘斋霜已并。[18]260
此诗共40句,以上是开头八句。很显然,这里的“微咏”与“微咏赋”无关。陆龟蒙生平后期,不愿出仕,而避居甫里乡间。此诗写诗人因对于乡居的思念,而兴发起创作诗歌咏吟村夜的情怀。如果说,《自遣诗》中的“宋家微咏”是指“宋玉辞赋”或“宋玉微辞”,那么,这里的“微咏”就是指陆龟蒙自己的诗篇,只不过陆龟蒙不会像李白“不有佳詠、何伸雅怀”的诗句那样自称“佳詠”,而是含蓄自谦地说是“咽咽兴微咏”:“绵绵不断地涌起归乡的意愿,呜咽低徊地哀咏着我微不足道的诗篇”。要不,两处“微咏”,一专指古人已有赋篇的题目,一泛指陆龟蒙自作诗篇,则颇不合情理。
归纳陆龟蒙诗运用“咏”(“吟”)或“微咏”及“闲咏、啸咏、闲吟、空吟”等词语,可知全是用以泛称自己或他人的诗篇和写诗、吟诗的活动,描述“咏”吟诗篇时的态度、方法或声音状况,而不专指某一具体篇名,无一例外。行文至此,我们似乎也可以用两句诗来总结陆龟蒙诗运用“咏”(吟)或“微咏”之类词语的情形:“无关宋玉微咏赋,鲁望‘吟’‘咏’总入诗”。
(三)所谓“宋玉有《微咏赋》”的“旧注”并非陆龟蒙“自注”
检阅《文渊阁四库全书》别集类《笠泽丛书》本陆龟蒙《自遣诗》第十九首,诗中的确有小字注云“宋玉有微咏赋”,这也是俞樾等学者认定“宋家微咏”为宋玉《微咏赋》的重要依据。但是,据我们的初步考察,“陆龟蒙自注宋玉有微咏赋”一说,并不能成立。
查《四库全书》集部所收《笠泽丛书》本中的多处注解,并不能确定为陆龟蒙自注,例如:
《自遣诗》二十二:水国君王又姓萧,风情由是冠南(或作前)朝。
《自遣诗》二十四:无多药圃近南荣,今有新(注:一作春)苗次第生。
一般而言,作者自注不可能出现“一作”、“一本作”或“或作”这样的语词,而出现这种注解,只能说明陆龟蒙的《笠泽丛书》在后来传抄或刊刻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同的本子,已经有了个别文字上的不同,所以后人为之作注时参照原本而作了“一本作草”、“一作春”之类的注脚。
又,上引《文渊阁四库全书》别集类《笠泽丛书》为“清内府藏本”元末至元五年(1339)陆德原重刻本①《四库全书总目·〈笠泽丛书〉提要》云:“此本为元季龟蒙裔孙(陆)德原重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00页)万曼著《唐集叙录·甫里先生文集》载陆德原《题记》云《笠泽丛书》“虽版刻于宋元符间,然而芜没久矣”,而《四库全书》所采用“清内府藏本”即元末至元五年(1339)陆德原刻本。;俞樾所见有“宋玉有微咏赋”注文者也是清雍正年间依元末至元陆德原本重刻。这说明元末陆德原重刻本《笠泽丛书》已有“宋玉有微咏赋”之类的小字注,而陆德原本人因“《笠泽丛书》虽版刻于宋元符间”却“芜没久矣”,故而在重刻之时加入注释也未可知。
综上所述,我们虽然暂时不能考定这条注文出自何时何人之手,但不是陆龟蒙“自注”则可以肯定。故此,这条注文不能证明陆龟蒙见过“宋玉《微咏赋》”或收录有《微咏赋》的古本《宋玉集》。
四、结语:“宋玉《微咏赋》”很可能是宋王微《咏赋》
总结以上的考察分析,我们可以明确所谓《微咏赋》并非宋玉所作这一基本认识。因为,从《文选补遗》所载“宋玉《微咏赋》”的内容及篇中使用玄言佛语和其他秦汉以后词语等情形来看,此赋不可能出自楚人宋玉之手;而且,该赋开篇点题及正文铺写的对象是“咏”而不是“微咏”,故原赋篇题当是“咏赋”而非“微咏赋”;陆龟蒙诗中的“宋家微咏”是泛指“宋玉辞赋”或“宋玉微辞”而不是专指“微咏赋”,《笠泽丛书》“宋玉有微咏赋”的注文亦非陆氏“自注”,这两点都不能作为唐人见过宋玉《微咏赋》的证据。
那么,《文选补遗》所载“宋玉《微咏赋》”是否就是“宋王微《咏赋》”呢?我们的看法是,这种可能性很大。姑且进一步概述如下:
首先,晋宋之际王微的生平经历及其多方面的学识才华与《微咏赋》的内容相吻合。王微(415—453)是东晋末年安帝义熙至南朝宋初元嘉年间知名诗人和画家。《宋书·王微传》记载,王微“少好学,无不通览,善属文,能书画,兼解音律、医方、阴阳术数”[20]1664。王微学识渊博、多才多艺,和著名画家宗炳(375—443)并称“宗、王”,是当时山水画士中“有作品、有理论、有代表性的人物”,所撰《叙画》与宗炳《画山水序》为古代“山水画论的开端”[19]37。又善诗工文,《隋书·经籍志》著录其《宋秘书监王微集》十卷,《文选》及《玉台新咏》选录有其五言《杂诗》,钟嵘《诗品》列其诗入“中品”,并在评江淹诗歌时说“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谢脁”。可见王微在晋宋齐梁诗坛颇有成就和影响。但王微自幼体弱多病,常自忧命不得长。他曾在《与从弟僧绰书》中说“自揆疾疹重侵,难复支振,民生安乐之事,心死久矣”,又自“年十二岁病虚”开始,“好服上药,始信摄养有征”,“尤信《本草》,欲其必行,是以躬亲”,至于春秋令节,辄自将两三门生入草采药。乃至世人言其“希仙好异,矫慕不羁”,又“性知画缋,亦兼山水之爱”(《报何偃书》)。还在《以书告弟僧谦灵》中,“忆往年散发,极目流涕,又恒虑羸病,岂图奄忽,先归冥冥”。而这种种情形,都可在这篇《微咏赋》中得到印证。
正因为如此,明中叶学者张燮(字绍和)《七十二家集·宋大夫集》附录《纠谬》篇,确认此赋乃“王微所为《咏赋》也”,“而赋多俳语,必非周秦以上人,其出王微笔无疑耳”。并且还从王微的生平行事和此赋内容语句的分析入手,论证此赋为其“病困自遣之辞”:
按《宋书》,王微字景玄。弟僧谦遇疾,微躬自处治,僧谦既已不救,微深自咎。发疾不治,裁书告灵,后四旬而终。今阅篇中有“楹华”、“开表”、“闭阴椁兮空长居”及“致命遂志宝中阿兮”等语,想亦病困自遣之辞。[2]297
张燮依据《宋书》本传史料和王微所撰书信,概叙其弟僧谦遇疾不治、王微深为自咎的生平行事,对照赋篇“穸坛横芜”、“阴椁长居”等内容语句,推断此赋为王微“病困自遣之辞”,很有新意和说服力。
其次,王微生当玄佛盛行之时,且与玄佛之士交往,故赋中多有玄言佛语。王微生活的晋宋时期,玄、佛盛行,有如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所说:“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21]479王微生逢其时,自然受到影响,他不仅与僧谦、僧绰两个僧人兄弟感情深挚,而且兼解阴阳术数、服药行散,还与玄学家何偃等交往甚密、言佛谈玄。若此赋为王微所作,则其中出现玄言佛语乃至汉晋以来始用的“占风立候”、“驰年”之类词语则是情理中事。反过来,又由此可以推论此赋不大可能出现在东汉以前,更不应是宋玉的作品。
再次,此赋“忧悲惆怅”的情感主题与王微提倡“怨思抑扬、连类可悲”的文学观念相一致。王微在《与从弟僧绰书》中说:“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澹无味;文好古,贵能连类可悲,一往视之,如似多意。”还在《报何偃书》提出“兼望诸贤,共相哀体”。王微这种崇尚“怨思、悲哀”的文学主张,既体现于他“情入凄怨”[22]369、“自言悲苦多、排却不肯舍”的五言《杂诗》[10]1199,也颇与此赋所谓“蔓驰年之骚思,黮徂夜之悁忧”、“坐生悲其何悆,徒空咏以自惆”的“忧悲惆怅”的咏叹主题和感情基调相一致。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今传《文选补遗》所载“宋玉《微咏赋》”为晋宋之际王微所作《咏赋》的可能性很大,而通过对今存王微文史资料的比照,还可推测《咏赋》很可能创作于其胞弟僧谦病逝之后不久。其理由如下:其一,元嘉三十年(453)僧谦的英年早逝,王微不仅有常人所有的失亲之痛,更有常人所无的自责之恨。如《宋书》王微本传记载,僧谦遇疾,身为兄长且善医术的王微自然“躬自处治”,不料其弟却因“服药失度”而亡。为此,王微深自咎恨,以为“吾素好医术,不使弟子得全,又寻思不精,致有枉过,念此一条,特复痛酷”,乃至自己也“发病不复自治,哀痛僧谦不能已”,于是撰书以告弟僧谦之灵,并在“僧谦卒后四旬而终”[19]1670~1672。据此,可以推测王微这篇“病困自遣”、“空咏自惆”的《咏赋》,当作于元嘉三十年僧谦卒后、王微终前的四十天之内,而略晚于直抒胸臆的《以书告弟僧谦灵》一文。其二,王微所撰《以书告弟僧谦灵》之文,在称赞其弟生前“沉浮好书,聆琴闻操,讨测文典,斟酌传记”的学识才华以及“奉亲孝,事兄顺,虽僮仆无所叱咄,可谓君子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的优秀品质之外,主要的内容是回忆兄弟之间“一字之书必共咏读,一句之文无不研赏,浊酒忘愁,图籍相慰”的手足深情,责怨自己没能够救助胞弟而“痛酷烦冤、心如焚裂”的无尽悔恨,和抒发失去“阿谦”之后“谁复视我、谁复忧我”的失望伤感情绪。还有,诸如文中“吾所以穷而不忧,实赖此耳。奈何罪酷,茕然独坐。忆往年散发,极目流涕,又恒虑羸病,岂图奄忽,先归冥冥。反覆万虑,无复一期,音颜仿佛,触事历然,弟今何在?令吾悲穷”、“他日宝惜三光,割嗜好以祈年,今也唯速化耳。吾岂复支,冥冥中竟复云何”……这种种情思和文句意味,都可与王微的《咏赋》对读和印证。至于《文选补遗》为何会将“宋王微《咏赋》”误为“宋玉《微咏赋》”,为何直至明清时期才提出王微作《咏赋》的问题等,则有待于进一步的考辨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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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I222.4
A
1001-4799(2017)05-0059-08
2016-11-17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资助项目:15Y009
何新文(1953-),男,湖北通城人,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古典目录学研究;宋小芹(1993-),女,湖北松滋人,湖北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