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与种子的爱情(外一篇)
2017-02-28杨军
杨军
农历三月,这个乡村一成不变的季节。随着犁铧剪切着果盘一样的大地,故乡,渐渐在农事的扉页丰满起来。
最先嗅到泥香的,是弥散在乡间的麻雀。仿佛是一种预感的召唤,它们一夜之间从未知的远方聚集到亟待收割的麦田里,瘦小的身影轻轻摇晃着湛蓝且透明的天空。像一片片秋后的落叶,次第缀结在麦秸和新翻开的红土上,用贪婪的抢食诉说着它们对这块土地的依恋和深情。
借助三月的指引,春天的韵脚开始闪亮在泥土和种子之间。被昨夜的露水滋润的叶芽,在微风送来的春的讯息里慢慢拔节。叫天子,金铃子,蚂蚱,蛐蛐,争先恐后地从青青的草丛中跳起欢快的舞蹈。这是滇西三月的早春,搀和着鸟儿虫儿们的歌声,在一场万物欢庆的宴会中,布谷鸟一路按节气飞来,在打开一本怀古的历书的同时,最先打开了一扇属于春天的门。
布谷鸟的到来让滇西三月忙碌起来。一把闪光的犁铧经过父亲结痂的大手,最终镶嵌到祖传的木犁上。这个时候,父亲的眼神永远充满了幸福。当黎明来临,闷骚的夜蝉,不安分的蚂蚱,失眠的蛐蛐,连同父亲悸动的内心,就会一起从寂寥的梦境中醒来。在露水的抚摸下,日渐苍老的父亲和他心爱的犁,就会穿过秋茅,踏着青霜,和早晨最初的一缕阳光一起,准点抵达散发着泥香的大地。
像熟悉自己的亲人一样,父亲熟悉闪光的犁铧割碎土地的“沙沙”声,他苍老的牛歌驱赶着气喘吁吁的老牛,踉跄的脚步就如一支乡间舞蹈,迎风而歌,踏步起舞。在散乱的舞步后,母亲追随着深深的延伸不止的犁沟,把围兜里的豆粒,玉米粒、高粱粒统统撒向泥土深处。她的十指纤细而温柔,生怕捏疼了任何一粒种子。她的动作宛若一首有节有律的民歌,随着犁铧的深浅跌宕起伏,从不放过哪怕一块坚硬的土块。在母亲看来,泥土深处的犁沟就是一道生命的轨迹,它能接纳所有的生命,孕育泥巴和种子的爱情,也能创造任何一个关于民间和大地的传奇。
在滇西乡村,没有人否认,父亲永远是农事最好的讲述者。当每一个收割的季节过后,播种成了他急切完成的一件大事。祖传的土地就横亘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一块块月亮田像弯弯的月牙,星罗棋布的散落在大地这块棋盘上。在所有的父老乡亲中,勤劳的父亲总是第一个抵达春天的田畦,他弯腰捡拾着上一个季节遗留的瓜秧藤蔓,唯恐它们牵绊了老牛前进的步伐。有时候他也会抽着辛辣的草烟,用苍老的眼神含情脉脉地抚摸脚下的泥巴,仿佛想从中打探一点关于下一个季节收获的讯息。
播种季节的到来,让母亲常常忙得不可开交。进入三月,布谷鸟一声一声啼血的叫唤往往让她整夜整夜睡不好。在我的滇西老家,人们忌讳在睡梦中听到布谷鸟的叫唤,因为不小心听到了那闯入梦境的布谷声,将预示着来年的收成不好。所以母亲永远是第一个在东方熹微时醒来,然后从正房的楼上找到去年羁押下的种子。她要在父亲开始犁地之前,按时把种子撒出去。
土地永远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在播种的间隙,偶尔有早起偷嘴的鸟啊雀啊肆无忌惮地从她眼皮底下抢走一粒或几粒种子,母亲脸上总会浮起善意的笑,她嘘嘘地驱赶着那些可爱的生灵,心里却充盈着浓浓的喜悦。当一切结束后,天色大亮,她会静坐在地角的某个角落,看晨光一点一点在乡村的上空亮起来,看父亲朦胧的身影慢慢在她的眼神中清晰。
母亲是泥土与种子的红娘,是她用母性的温情,牵起了我对童年乡村的记忆。当每一个春天来临,在无数个乡间的清晨黄昏,她孱弱的身影融汇在滇西的薄雾里,最后消散在泥土的清香之中。那是让人一想起就倍感温馨的乡间岁月,就连一只蚂蚁也会对母亲的指尖表示出不舍的依恋,它们怀念母亲播种后留在指尖的种子扑鼻的芬芳。
从这个早晨开始,母亲和父亲亲手播种了泥土和种子的爱情,他们在含蓄而专注的付出中完成了滇西乡村最简单而神圣的仪式。
倾 听蛙鼓
蛙鼓,顾名思义。夏秋之交,蛙鼓在经过了一年的蛰伏和历练后,终于在一片潮湿的、漫溢着湿润的氛围中开始欢鸣。一声声,如浪如波,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声势浩大中又透出一份精慎细腻,且不烦耳,让人听了心旷神怡。那种源于生命,发自内心的美妙音乐,一如天籁,一丝一丝叩击着耳膜,撞击着生命的动感。
故乡在滇西,那里气候温和,水量充沛,是蛙鼓栖身的理想之地。在美丽的故乡,我是枕着蛙鼓声长大的。那曼妙动听的蛙鼓,在我听来,如一首清雅高亢的诗,又如一曲遒劲有力的生命进行曲,时时洗涮着心灵的尘埃,伴和着生命的清唱。
蛙鼓唱起来的时候是激越壮观的。日落西山,当最后一抹红云隐退时,蛙鼓终于沿着清风流动的方向,沿着水草间的缝隙,在草芽拔节、花苞绽放的瞬间来了。开始是一两声,接着是蛙声一片。在乡间的一角,借着空气和微风这无声的翅膀,蛙鼓透着细瓷的质感清清脆脆的传过来,只闻蛙声,不见蛙影,让人可以随意想象蛙的模样。
在乡村的黄昏,张开耳膜,最先听到的一定是这像镰刀放倒麦子一样的放倒夜色的蛙鸣。蛙鼓来时,一如淅淅沥沥的雨声,循序渐进,坚韧激越,恍然间,已是气势磅礴却又整齐有序的一片。屏息静听,又宛如一曲来自城市的金属管弦合奏,如此清丽,如此跌宕起伏,如此雄浑壮观;这时,暮风也微微的、柔柔的,夹杂着泥香吹来了,伴着蛙鼓声拂过人的发梢眉间、眼角耳际……你就会觉得你其实是一只唱颂生命赞歌的蛙,一缕风,一缕被乡音乡情揉化了的魂。
我常常被那些熟悉亲切的来自蛙鼓的乡音所感动。在灰蒙蒙的城市高楼中,许多陌生面孔的话语和负重的心绪常常将我折磨得憔悴不堪。唯有那欢悦的、了无愁绪的蛙鼓声,飘荡着,拥挤着,声声入耳,从遥远且熟悉的乡间向我的梦境中传来。那一声一声刻进心灵深处的亲切乡音,用它高亢的鼓点快慢有致地抚慰着我的内心世界,愈合我的忧伤,熨贴我的困乏,让我跟随着这生命律动的声音,在灵魂深处与一生走不出的故乡临近。
蛙鼓这东西是有灵性的。它此起彼伏,前呼后应,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在短短的瞬间便唤醒天空,唤醒大地,唤醒庄稼,唤醒花草……在蛙鼓的合唱声中醒来,耳畔飘拂着大自然幻化出来的美妙灵息。这丝丝缕缕的天籁之音,宛如行云流水,又仿佛我故乡土地上父老乡亲脱手而出的种子,撒到哪里,长到哪里。无时无刻不在我的灵魂深处流淌着生命的韵律。
在温暖的乡间,蛙鼓唱的时间长了,累了,随着一声清亮而感染力极强的蛙鸣,更多的蛙鼓便会四声三声,以至两声一声,慢慢的越来越稀薄,瞬间便了无声息,那流动的韵脚也随之化为弥散的音符,在大地和天空之间洇染溶化开去。这时只有人的内心还在强烈的跳跃,在脉搏震颤的节律中感悟那从自然时空中迸涌而出的,富有生命穿透力的鼓点。
蛙鼓这东西又是极富诗意极富含蓄的。不是么?看到一片落叶,听到一声蝉鸣,你或许会想到一首意境深远的诗,一段难忘难了的情。而倾听蛙鼓,你会感到这之中不仅有诗、有情,还有画;有寓意深邃的哲理,也有耐人寻味的意韵。这是对生命的本质感悟。它夹杂着泥巴味、青草味、乡土味的歌唱,是乡村一切聲音里最美妙的一种。的确,没有蛙鼓的乡村,又怎么称得上是完美的乡村呢?
蛙鼓最让人受用的不是它的鼓噪,而是它鼓噪中渗透了哲理意味和活力的那种不屈不挠展示其生命力和生命态度的精神。蛙鼓给人的永远是一种坚定的无畏的生命韧性,一种激昂的奋发向上的斗志和豪情。蛙鼓所昭示的,永远是一种伟大的生命力的存在。
我曾经痴痴地聆听过蛙鼓,对那种执着的生命表白方式产生了一份浓厚的情结,以至不愿走出那浓郁的氛围。但我终究走出了。我想我是明白蛙鼓的意味的。对我来说,蛙鼓蕴含着简洁、生动的生命过程。在内心需要清洗的时候,在平淡、诗意的生活中偶尔睁开眼睛,张开耳朵,倾听一下蛙鼓,那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