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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遗嘱

2017-02-28陈国炯

含笑花 2017年1期
关键词:新昌队长老婆

陈国炯

父亲在扎了一支杜冷丁后总算安静下来,随后似乎睡得香沉沉的,父亲现在靠扎杜冷丁维系着生命。母亲用皱巴巴的手抚摸一阵父亲枯树皮一样的脸,然后走出病房,对我说:估计你爸就是这几天的人了。我听了母亲的话,心里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塞在我心里,眼泪倏忽间爬上了脸,虽然知道父亲这病是无力回天的绝症,但我幻想着只要不离开医院,医院会用上各种药物来拯救父亲的,说不准会像小说中描写的一样,出现一个奇迹,父亲就不会死了。只要父亲不咽下最后一口气,即使父亲每天躲在病床上,我们的日子还是会过得安心,因为父亲是我们头顶的一片天,也是我们身后的一棵大树,父亲不死,天不会塌下来,我们仍可以在大树下乘凉。现在母亲告诉我父亲这几天就会死,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母亲的话似一颗炸弹,轰得我晕头转向。

母亲看起来比我平静多了,每天守候在父亲的病床前,像守候着父亲睡午觉一样随意,又趁父亲熟睡时默默地整理着父亲终老时的一些物件。这些终老物件是母親几天前从家里带来的,母亲说如果不早作准备,万一父亲哪一天要咽气了,根本来不及回家去拿,后备无患,母亲时不时都会捣鼓一阵父亲的归老物,整理着整理着母亲浑浊的泪水会在她已有沟沟坑坑的脸上流过。

母亲再次检查父亲的归老衣时,还是发现了自己的一个疏忽。母亲发现少了一双藏青色的袜子,据说老死的人不能穿其它颜色的袜子,只能穿藏青色的,至于为什么,母亲也说不清楚,只是说老辈人是这么一辈辈地传下来的,这是老规矩。因为这个老规矩,害得父亲临终时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让母亲在余年中时时懊悔不已。

父亲临死前,有过回光返照。他那浑浊的双眼忽然有了神色,本来似无筋骨般瘫软在床上的手忽然在床头摸摸索索地摸了好一阵,最后摸出了一个略为破损的小小的瓷鸟,这个瓷鸟是几天前母亲从家里带来的,印象中我小时候佩挂过这个瓷鸟,但我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挂这个瓷鸟的,时隔几十年后父亲怎么会想起这个破玩意儿,我略存疑虑。父亲用蜡黄的眼珠无力地注视着小瓷鸟,似乎想说什么,但父亲没有说成,忽然满头虚汗,整个人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尽管我们有着深厚的父子亲情,我还是被父亲盯得毛骨悚然,加上在父亲之前没有过生死离别的经历,我爷爷奶奶死时我不在场,待我见到爷爷奶奶的遗容时已在殡仪馆,因此,当时我并不知道父亲即将离我而去,将奔赴另一个世界,我以为是父亲身子又开始痛了,父亲患的是胃癌,到后来经常要发痛,我凑近父亲的耳朵问,“爸,又痛了?”照理说这个时候是不会发作的,因为杜冷丁刚刚注射完。父亲没有回答痛还是不痛,双眼仍倔强地盯着我,把那小瓷鸟移至我眼前,但他根本没有举给我看的力气了,父亲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似乎又不愿说,我理解父亲的意思,小声地对父亲说,爸,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让父亲说,不是要父亲说遗嘱之类最后诀别的话,尽管母亲对我唠叨着说,估计你父亲过不了今晚明早,但我不相信,也许是父子情深,不愿父亲离去的原故,对遗嘱等与死有关的话语我是很忌讳的。因此我一直认为父亲现在还不会死,至少今天明天不会死。父亲是继续盯了我很长时间后,似乎作了艰难的抉择一般,用蚊弱般低微的声音说出了一句令我费解的话:新昌。

我听了父亲的话很是惊讶,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来继续父亲的话题,我又不得不轻声讶然而疑惑地问父亲说:新昌?父亲看到我的一脸惊讶,不以为怪,父亲蜡黄的眼眶内有泪珠流出来,混合着一脸的汗水,决堤般往下淌,然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重复说,新昌……新昌……但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父亲的灵魂已飘逸地向西方极乐世界而去,最后的那声“新昌”,父亲是用尽了毕生的精力喊出口的,叫我在若干年后的今天仍然萦绕耳畔,挥之不去。当时我就放声恸哭,父亲是我最至爱的人,也是我最敬仰的人,失去父亲,我撕心裂肺,丧失理智地嚎啕大哭。

母亲拿了袜子赶回来时人还没有到病房门口就听到了我的痛哭声,母亲知道父亲已经走了,母亲打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静,就哇的一声哭开了,随之人也瘫倒在地上。待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的双眼肿得像灯笼,我的双眼像猪尿泡。平静了一番后,母亲问我,你爸走时说了啥?我说,啥也没说,嘴里叫着 “新昌,新昌”母亲听了心里一咯噔,几乎是不相信地惊叫,“新昌?!”。我点点头表示没有错,不用说母亲对父亲的临终遗言感到十分不满意,我也一样。我以为父亲会有什么话要吩咐我,比如说关于母亲,关于存款,虽然我知道家里没有存款,关于房子,关于我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什么有可能作为遗言的方方面面都能想到,就是不敢相信父亲的遗嘱是“新昌”。因为上海黄浦区上有条新昌路,我以为父亲与这条叫新昌的街道有什么关系,我母亲听了我的猜测后毅然否定,并明确告诉我,不是新昌路,是浙江省下面的那个新昌县。听了母亲的话,我愣怔了,父亲怎么会牵挂起远在浙东的那个小县城新昌呢。母亲怎么知道父亲说的是浙江的那个新昌县,而不是那条新昌路,也着实让我摸不清头脑。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就有时间静下心来想一些父亲的事,也对父亲临终时再三提及新昌感到困惑,父亲为什么把新昌作为临终遗言,上海虽然是个移民城市,大多从江浙移居而来,但从我的了解中,祖父并不是浙江人,是从江苏镇江移居上海的,祖父到上海后进了一家纺织厂做学徒,后来就在上海成家立业。而父亲读过高中,但半途辍学,后来进了上海铁锅厂做工人,有一段时间做过供销员,因此无需考虑祖籍新昌的推测了,但不管怎么说,父亲临终念念不忘新昌,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因此我上网查了新昌,搜集到了新昌的一些资料。

我把有关新昌的资料搜集了好几页,到公司后叫办公室的朋友帮我打印出来,带在身边,一有空隙就拿出来看看,看过来看过去看得同事们一片片诧然,担心我走火入魔。回到家里我有时一边吃饭一边看那新昌的资料,可就是看不出有什么与父亲有关联的文字。

时间一长,妻子开始骂我是神经病了,说是整天关注新昌,比关心老婆孩子还要热心,老婆还说爸在咽最后一口气时告诉你的话,音贝会有多少,再加上爸少了颗门牙,讲话漏风,你想想看就明白了,你能保证一定听清爸说了什么吗?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爸当初说的不是“新疆”、“清爽”等等,非要说是“新昌”,或者是爸当初难受,他告诉你说他“心胀”,还有或者说,谁原先借了爸的钱,现在又向爸借了钱,或者是爸向人家又借了钱,爸告诉你是“新债”呢。我被老婆的假设搞得啼笑皆非,也挺佩服老婆超人的想像力。甚至有过动摇,相信妻子说的是对的,父亲最后说的不是新昌,而是“心想”或是“心胀”或者“新债”。但我明明听清了是“新昌”。我怎么也无法去认同老婆的非凡猜想。

看到我痴痴地研究着有关新昌的资料,和从各种渠道收集有关新昌的任何消息都会沉迷难醒时,母亲有些心疼了,几次走近我,用那温暖慈祥的语气问我,又在看新昌,你爸真的告诉你是新昌?我点点头,又想母亲怎会对新昌欲言又止,问起话来语无伦次,这也许是对父亲的最后遗言怀有疑虑?有好几次我下班回家,看到母亲手捧着我放在家里的那叠关于新昌的资料在发呆,我想大概母亲也在想念父亲了,像我一样,我一旦想念父亲时,就会捧起那叠新昌的资料,耳畔萦绕着父亲蚊丝般微弱地叫喊着“新昌”的声音。

我有了要去一趟新昌的想法。

上海离新昌不远,打听了一下,大约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其实早几年曾经有过去新昌的机会,那次是公司组织去的,说是新昌的大佛寺很有名,天姥山被李白的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炒得十分热乎,十九峰又在拍摄《射雕英雄传》,上海有很多人专挑去新昌游玩,我当初是作为优秀员工代表去的,但出发前的晚上工段长通知我,要我牺牲一下,说是当班的那名员工突发疾病,住院了,要我去顶班,我虽然老大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谁叫我是优秀员工呢,再说我们几个同事间一旦家里有什么事,自由调班的事也经常发生,只是这次是公费出去旅游,意义不一样,但工段长说,下次有机会时再补给我,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没有拒绝顶班的理由。因此我就这样失去了一次去新昌的机会,后来听到回来的人说新昌的风景如何如何的美,小吃如何如何的有特色,我的脸色铁青,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印,拳头握得咯咯响,就差向旅游归来的人脸上砸过去了。但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因为公司的业绩一直上不去,即使评上了先进,却再也没有了出去旅游的机会了。一个普通操作工不像白领那样有充裕的时间可游山玩水,而是机器一开人就得守着,再说了,多出一只产品就多拿一分钱,一对儿子要上学,各种费用要比其他人家翻倍,接着父亲查出了胃癌,虽说医药费能报销,但营养得跟上,费用不可小视,老婆也是小职员一个,收入微薄,几年前老房子脱手换了套大的,按揭每月得缴。虽说去一趟新昌只不过花去几千元钱,但能不花就不花,花出一笔钱对我们这个小户人家的开销而言,可是举足轻重,何况是花钱去玩,一点也划算不来,因此能不出去就尽量不出去了。

现在不一样了,父亲最后的遗言让我难以释怀,父亲为什么念念不忘新昌,这是我自父亲去世后最大的纠结,新昌与父亲到底有什么瓜葛,我几次问了母亲,母亲也支支吾吾说不清,道不明,那次我还大胆地问母亲,父亲会不会有情人在新昌,母亲听了瞪大眼晴就差没有伸出九阴白骨掌,并义正辞严地警告我以后不许侮辱我父亲,说我父亲绝对是个正人君子,洁身自好无人能比的,他不可能做这种事,我看到母亲为捍卫父亲的形象露出了吃人般的模样,我再也不敢胡思乱想,但不管怎么说,新昌成了牵挂,成了一个谜。

我是个普通的职工,请假不易,经济拮据,要真的想顺顺利利地去一趟新昌还真的不是那么简单,更主要的是在一天天的深思熟虑后,我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即使我到了新昌,我该做些什么呢,难不成让我站在新昌的大街小巷大声呼喊,我父亲临死时提到了新昌,我就来看看新昌?想得多了头都有些胀了,但心里还在呼唤新昌,有时半夜里做梦时也在叫喊着新昌,因为这没有少挨老婆的骂,神经病也几乎成了老婆骂我的代名词。但自从我想到了到新昌我又能怎么样的问题后,我似卸下牛轭一样轻松了,只是想念父亲时才会拿出有关新昌的那叠资料翻一翻,但不管怎么说,无意中听到人家在谈论新昌或看到有关新昌的信息时总会有一种亲切和好奇,也会萌发着什么时候去新昌看看的想法,但与父亲刚去世时比,就少了一种迫切,因此,去新昌看看只是一种淡淡的期待。

最终决定去新昌是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的国庆长假,那时新昌已在我的大脑储存中被慢慢地搬移着位置,最终被塞在隐蔽的角落里,几乎已被遗忘,生活和思想都已回归到原先的轨迹,每天准时上班下班,必要时服从领导安排加加班,下班后帮老婆洗菜做饭,吃了饭收拾碗筷拖洗地面,把老婆的短裤洗干净,老婆美容时帮老婆贴黄瓜片丝瓜条,老婆躺下时为老婆来个全身按摩,按摩得她发出丝丝像唱戏似的舒爽声,心情好时还得与老婆一起做几百个俯卧撑,最后就把累得腰酸背痛的身躯往床上一瘫,“呼——呼——”地打着呼噜,快乐地跟随李白梦游天姥山去了。生活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过,虽不是锦衣玉食,但也过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有许多意外是在你不经意中发生的,那天母亲在小区的公园里与一帮老年朋友聊天,聊着聊着母亲忽然想到好几天没有做红烧肉了。我老婆最喜欢吃红烧肉,如果四五天吃不上红烧肉,就好像有馋虫在爬一般难受,然后会向我母亲撒娇,“妈,我又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因为伙食是我母亲掌管的,我母亲对我老婆好得像掌上明珠,见到过的人没有一个说她们是婆媳,都认为她们是母女俩,也因此常常把我当成了倒插门的女婿,背地里我还时常埋怨我老婆不但迷了我还迷了我母亲,我老婆有些不服气地说,那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用得着把老妈迷倒。母亲想到没有红烧肉我老婆会吃不下饭时,做红烧肉成了母亲的大事,做红烧肉是要有相当长的一段微火焖煮的,肉又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最好是五花肉。因此,母亲急着要去买肉,迟了会买不到五花肉,也就做不成红烧肉了。当时母亲站起来的速度有点快,母亲一站起来人晃了晃,紧接着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把在场的老年朋友吓了一大跳,也幸亏有他们,打了120,再七手八脚地救治着,才让母亲没有一瘫离世。

我们急匆匆地赶到医院,母亲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呼吸困难,医生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然后严肃地告诉我们,要我们有最坏的打算,估计想要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大,我已泪流满面,我老婆更是呜呜地哭泣不止,虽然我们不甘心母亲如此死去,但也不得不考虑医生的话,作最后的打算,为母亲准备后事。

奇迹是在母亲昏迷一个星期后出现的,那天母亲突然醒过来,还咿咿呀呀地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但母亲所讲的我们一句也没有听清楚,母亲讲话好像鸟鸣,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符。虽然母亲不会动不会说话,但见到母亲奇迹般地醒来,我们已经感到莫大的欣慰,我们深深地感谢上苍,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父亲,我们再也不想再失去母亲,即使长年躺在床上,让我们服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都没有怨言,我们只希望母亲用那双慈祥的尚能转动的双眼每天看我们一眼,我们就知足了,就会感到我们这个家是温暖完整的家。因此,我老婆很坚定地对我说,一定要把母亲治好,我也没有放弃对母亲的治疗,天天祈盼着母亲能康复,至少是能讲话,能坐在輪椅上让我们推着她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沐浴阳光。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医生要我们回家调养,说人已无大碍,这病要一下子痊愈也难,留在这里只是烧钱和浪费精力。我们就把母亲接回家,母亲擦背拉屎撒尿都是妻子一个人顶着,连吭一声的怨言也没有,这时更显出像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母女。

母亲出事一年多时间后,那天母亲终于能吐出单音字。这把我们高兴坏了,老婆高兴得抱着母亲的身子泪流满面,接下来对母亲的照料更是无微不至,几个月后母亲终于能把话说清了,虽然不流畅,听起来也吃力,但我们都能听得明明白白了,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内容。随后母亲还能慢慢地下地走动,开始时由妻子或者是我给母亲做拐杖,母亲像小孩子学步一样倚着我们慢慢地学走步,经过一段时间后我给母亲买来一根木头拐杖,母亲依赖着拐杖的支撑,慢慢地能单独行动了,正因为这场突然的变故,重新激起我对新昌的热情,准备踏上去新昌的征程。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刷完牙,洗完脸,准备找几个哥们玩玩扑克牌,母亲叫住了我,用不那么顺畅的语言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儿啊……你不是……我……亲生的……”,我听了母亲的话,连忙伸手去摸母亲的额头,我认为母亲在发高烧讲胡话。但母亲很执拗地说,你是你爸从新昌抱来的。我确信母亲讲的不是胡话后似遭雷击,愣怔着像个木头人,连妻子也像遭到电击一般,傻傻地说不出话来。

母亲告诉了我们一个被父亲和母亲藏掖了几十年的秘密。

父亲与母亲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开始时父母自己没在意,连爷爷奶奶也不在意,但时间一长,大家的话就多起来。首先是奶奶,乘大家坐在一起吃饭时对我父母说,你们得加把劲了,你们不急,我可急着抱大胖孙子呢。母亲听了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感到有点羞赧,父亲却不一样,他毕竟从小在大上海长大,工作后经过努力拼搏,一步步地走过来,成了人人羡慕的供销员,在计划经济时代供销员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因此我父亲走南闯北也能说会道,他就对我奶奶说,妈,你急什么啊,我们要生产优质产品呢,优品产品就不能马虎了事的。一直沉默着的爷爷对我父亲的油腔滑调很是不满,硬邦邦地蹦出一句,等你生出来让我看看再说。爷爷随口说出的一句不满的话竟成了咒语。

这样又过了一年多,母亲的肚皮仍像一块贫瘠的根本未经开垦的荒地,一点变化都没有。这下,奶奶有些沉不住气了,她阴着脸几乎是命令一般对我父母说,你们生不出孩子就不会去医院检查检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这时父亲和母亲也急了,自己不是没努力过,而是一直在努力着的,怎么会怀不上孩子呢?正在父亲与母亲商量着什么时候去医院时,奶奶已联系了一家医院,那里有一位医生是奶奶的远房亲戚。找了个星期天,父亲与母亲各自怀惴心事坐上公共电车去了那家医院。

奶奶的那位亲戚在医院里有一定的地位,所以父母俩找到他后,他一个电话打下去,父亲与母亲的检查就一路绿灯。最后检查的结果令爷爷奶奶和父母亲大吃一惊,母亲不怀孕的原因不是母亲造成,而是由于父亲的精子是死精。医生开了药让他吃着试试看,但医生明确地告诉奶奶,希望不是很大。从此,家里每天充溢着中药味。吃了很长时间的药,一点效果也没有,母亲的肚皮仍然没有丝毫动静。我父亲对我母亲是真诚相爱的,就劝我母亲改嫁,在我父亲那个时代作 出这样的决定是要有很大勇气的,我母亲瞪着牛眼似的大眼睛说啥也不同意,也绝不允许父亲以后再说这些类似的话。

这时的爷爷显得最为焦虑,因为爷爷无兄无弟,父亲又是独苗,在爷爷的脑海中,父亲不会生育就是断种绝代,这可是大逆不道,今后死了到阴曹地府也没有脸面见祖宗啊。爷爷整天唉声叹气,奶奶心里也一样烦躁,但相比爷爷,奶奶要沉稳得多,也多了一些心机。奶奶一边继续为我父亲煎药,一边时常带着母亲出入一些公共场所,连到菜市场买菜,到商场买日用品也带着母亲,有时拉着母亲去逛外滩,甚至去舞厅看人家跳舞,放到以前,这些场所奶奶是不允许母亲去的,尤其是舞厅,奶奶很反感的,但现在奶奶热衷于去,有时奶奶会以上趟洗手间或者其他什么理由故意与母亲走岔了,有时奶奶暗示母亲不要太循规蹈矩,母亲这时才清楚奶奶这些反常举动的目的。但母亲比奶奶还传统,尽管奶奶怂恿母亲出轨,也的确有一些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来与母亲套近乎,目的也很明显,但母亲没有接受,母亲有自己的道德原则,她不能做对不起父亲的事。奶奶知道母亲墨守成规无法开化,心里既是高兴,又是无奈。

最终奶奶提出抱养一个。奶奶的这个提议没有一个人反对,而且很快形成了一个共同决议,要抱一个男孩,要到上海以外的地方抱养,抱养后绝对不能有丝毫牵联。

那年夏天,父亲出差到浙江东部一个叫新昌的地方采购白泥。白泥,学名高岭土矿,父亲他们厂里铸铁锅时需用一层白泥作填料,用白泥作填料生产出的铁锅面光滑有亮光,卖相好,因此白泥成为父亲他们厂必不可少的材料,只是用量不是很大。

白泥矿属于非金属矿,那时国家不管这类矿,由生产队自管自采自销,开采方式十分笨拙,不像现在有推土机挖土机,轰隆隆一下把座小山推平了,那时全是用人工开采。生产队里的男劳动力用铁搭、两齿从半山腰中的矿藏中将白泥开掘下来,另一批强壮的男劳力用畚箕挑或者用羊角车拉,大家吭哧吭哧地把白泥送到像晒谷场一样平平整整的大晒场上,因为那些白泥大的像脸盆,小的像拳头,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所以,一大群老的小的和妇女坐在小板凳上或者蹲在地上,用泥水匠的砖刀或者家里用旧的菜刀,把大块的白泥斩细,斩得与乒乓球差不多大,然后像晒谷一样把这些差不多大小的白泥摊在晒场上晒,待晒干了,白泥就变得像羊脂玉一样洁白,然后用早已准备好的络麻编织袋或者草袋子一袋袋装好,码在屋内,等待父亲他们上门拉货。父亲这时会拆开几个袋子用手抓过白泥,用力捏捏,用砖块或石头把白泥砸碎,估测白泥的干燥度及纯白度,来定白泥质量的好坏,然后定价。这时陪父亲看货的生产队长对父亲毕恭毕敬,把一包自己舍不得抽的一角二分钱的大红鹰香烟不停地递给父亲,他自己却掏出自制的发黑的土烟丝,焖在老烟盅里,然后拿出一根火柴梗在火柴壳上嚓嚓地划几下,划燃后先幫我父亲点上,用余下的火再点他自己的老烟盅。

父亲是个心慈的人,他知道这些白泥开采者虽然汗流浃背累得腰酸背痛,但因为白泥价格太低,用量又不大,所以辛辛苦苦能挣的钱不多,即使有钱也是归集体的,他们不拿工资,只能记工分,一天十分八分不等,这位生产队长也一样,除了比其他社员多花一些心血外,没有比社员多得什么好处,父亲同情这些社员,也敬佩这位队长,为此父亲总是把他们的白泥价格定为最高档次的。那位姓凌的生产队长感激得一连声地说着谢谢,几乎是点头哈腰。因此,快近中午时硬是拉着我父亲去他家吃中饭。

凌队长的家就在那个白泥矿的山脚下,三间小瓦房,有些陈旧,墙壁上的石灰斑斑驳驳,脱落了很多。凌队长对父亲说,我们乡下穷,盖不起新的房子,只要能养家糊口已经是很不错了,一边向老婆介绍,这是我们的贵客,大上海来的朱科长。我父亲向凌队长的老婆笑笑,说,嫂子,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凌队长的老婆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那过早衰老的脸笑得像一朵花,谦恭地说,说哪话呢,朱科长能来我们家,是我们的福气。说完抓过一只大木桶往地上一放,把儿子放到桶内,又抓过一块几乎掉渣的破布条,擦着木凳,生怕凳子上的灰尘沾到我父亲的衣裤。

凌队长的老婆接着烧水,泡茶,茶叶是自己炒制的,成色并不怎么好,但在当时实属难得。泡好茶后,凌队长的老婆擦着双手眼睛看着凌队长显出一副窘态,凌队长知道自己老婆心里想的,就对他老婆说,朱科长是大地方来的贵客,不稀罕吃米饭,中午就吃锅拉头吧。锅拉头是新昌的小吃,用面粉做的,凌队长老婆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挎着一个竹篮出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凌队长的老婆回来了,篮子内多了几个新鲜的茄子,一大把新鲜的蛇豆,看样子都还没有成熟,为了招待父亲就提前采摘来了,父亲还看到凌队长的老婆从篮子底下拿出了一个小脸盆,里面是面粉,从凌队长老婆遮遮掩掩的样子看,这面粉是从人家那里借来的。

凌队长的老婆洗好菜和好面后,凌队长主动地坐在了灶堂前,生起火,凌队长的老婆炒好茄子,又炒蛇豆,然后用饭铲挑起一团稀稀的面筋,只听得锅里发出“吱”的一声响,随着那双粗糙皲裂的手握着饭铲在锅内团团一转,一张薄薄的酥脆的锅拉头被热情地送到我父亲面前。凌队长忙站起身从柜子里拿过小半瓶自己酿制的番薯烧酒,倒在碗里让我父亲喝,父亲说,孩子们还没放学,等孩子们回来一起吃吧,可凌队长夫妻俩说啥也不肯,我父亲只好一个人先吃喝起来。

我父亲吃完第一个,又抓了一个准备包蛇豆时,一个脸蛋被泥灰染成了大花脸的只有五六岁大的男孩,跑进来叫嚷道,妈,中饭可以吃了吗。凌队长的老婆说,快了,你先出去玩一会吧,等会儿妈去叫你。但小男孩没有离开,双眼盯着我父亲手中的锅拉头,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父亲见到这样儿,连忙说,来,小朋友先吃一个,我父亲要把手中的锅拉头递给小男孩,这时凌队长站起来说啥也不肯,并用不怎么友善的目光瞪了下小男孩,小男孩低下头再也不敢看我父亲和父亲手中的锅拉头了。这时凌家的几个孩子络络绎绎地回来了,一见到桌上的锅拉头高兴得像过年,但凌队长的老婆盛了一碗碗锅里的稀薄的玉米糊,分别端给孩子们,孩子们见到玉米糊一个个把脸拉得老长,小嘴里嘀咕着“又是玉米糊?”。我父亲马上捧过一碗放在灶台上的玉米糊,说,嫂子,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给我一碗呢,然后把锅拉头分给孩子们,而我父亲大口大口地喝起玉米糊来,喝得有滋有味。凌队长他们见父亲这样体贴人,很感动,也觉得过意不去。

这时坐在木桶内的孩子哭个不停。放学回家的几个大孩子一起哄着小弟弟,见小弟弟仍然不停止哭叫,就抱起来说,妈,小弟肚子饿了,要吃奶了。凌队长的老婆连忙接过来,走出去坐到门槛上,给孩子哺乳,但孩子只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开始大哭,而且越哭越厉害。

父亲见孩子哭得凶,问凌队长是不是孩子生病了。凌队长一脸苦相,说,不是病,是老婆没有奶,饿的。这时凌队长的老婆叫大孩子盛了一点玉米糊,用嘴吹冷,强行往孩子嘴里塞。

凌队长看看跟前的一大帮孩子,听着老婆手里的孩子的哭声,心里很沉。凌队长告诉我父亲,他有五个孩子全是男孩,大的两个已在读书,手里的只有五个多月,本来是不想要的,想去打掉,可后来想想不管怎样也是条命,不忍心,就生下来了,但他们这地方十年有九年干旱,农作物也长不出好的,每年是粮食歉收,过不了半年,早已把第二年的粮食都吃光了。只好挑着箩筐四处去借,但大家都缺粮,借来的很少,有点吃的,自己舍不得吃,留着给孩子们吃,这样他老婆就没有奶了,因此孩子吮吸不出奶就不停地哭。

凌队长哽咽着说,这般让孩子们受苦,还不如当初不生下来,但现在晚了,我们夫妻俩常嘀咕着要不有好的人家干脆送人算了,但现在到处是饥荒,有谁会要孩子呢,再说要找户好的人家也不容易啊。我父亲听了,很是高兴,他问凌队长,你们真的愿意送人?凌队长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世上有几个父母愿把自己的骨肉送人,但现在上面四个儿子日子都难过了,如果真有好的人家要,也说不准对孩子来说是一种福分。我父亲见凌队长夫妻是真心想送,就说,我正想抱养一个孩子。父亲把自已没有生育,要抱养一个的事说给了凌队长夫妻俩。

父亲回到上海没多久,我父亲母亲和奶奶爷爷四个人一起来到新昌,再次来到了凌队长家,我奶奶见到那小子,喜欢得不得了。最后,奶奶给凌队长家留下一百五十元钱,三十斤全国粮票,在当时这个数目可是个天文数,因为那时的工资也不过三十元一个月。凌队长家当初说啥也不肯收,是奶奶用尽了心机,说通了凌队长夫妻才收下的。

母亲讲完这段隐藏了几十年,本来准备带到阴曹地府去的秘密后,从床头边拿出那个已有缺损的陶瓷小鸟,母亲说,我们把你抱来时,你那生母哭得死去活来,我们走出好远了,她还追上来,那时我们慌了,以为她要把你抱回去了,只见她把这个挂在你的脖子上,在你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亲出了一片红印,然后是满脸泪水地望着我们离开了那个小山村。母亲默默地把那小瓷鸟递给我,然后是自言自语地说,那个时候不把你送掉又能怎样呢,有哪个父母真的愿意把自己的儿女送给人家,你也不要埋怨他们了。我看得出母亲此时也是一脸忧虑,好似我会马上从她身边飞走一样。过了一会儿母亲问我,你不会怪他们吧。我摇摇头。母亲停顿了好一会儿,接着说,当初我们答应等你长大了让你去新昌看你的生身父母的,但我们又怕你找到亲生父母后会离我们而去,所以你爷爷奶奶说什么也不肯让我们告诉你。但这是一块心病,你父親觉得太对不起你的生身父母,一直自责着。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把新昌作为遗嘱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小瓷鸟,像是一个来自远古的出土文物,既陌生又亲切。我完全理解爷爷奶奶的良苦用心,也理解父亲内心的纠结,更明白父亲临终前的坦诚。新昌一个曾让我猜度,在父亲去世后曾几度让我梦中邂逅的地方,原来与我这个几百里外的人有着如此的牵绊,在我这个普普通通的人身上演绎着如此幽怨的故事。

我是坐着汽车到新昌的,因为新昌还没通火车,我到新昌时已接近傍晚,车站在开发区,我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眼见的是山,前是山转过身还是山,我以为是在城边的原因,我就坐上一辆公交车,具体要到哪里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的目的地是城里,我想城里应该空旷一些吧,但想不到进城后更显狭窄,新昌城是坐落在盘桓不绝的山岔处,两山夹峙之中,一条不怎么宽的江依山绕城东西向而过,在城的下风处有一突兀的名叫鼓山的小山护卫着,新昌城四周的山势像一个雄性十足的男人,而新昌城就筑在人的小腹上,世代繁衍不绝。

新昌的街道窄,窄得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放在被称为十里洋场的上海也算不上巷,也不是弄,加上这里车多,街上有种拥堵的感觉,但从车的品牌好,楼房高也新,服务业兴,可以看出新昌的经济还是很发达的。当然我这次不是来旅游的,更没有兴趣关心新昌的发展,我是要来寻找生我的地方。这地方在哪呢?母亲提供的信息很有限,没有说哪乡哪村的,也没有生父生母的姓名,只说是父亲来买白泥,村边有一片茶园,村后有一大片李树,门前有一口不小的池塘。仅凭这点信息就来寻亲?我本来并不想来的,但母亲非要我来,说是即使找不到,看一看那地方也好,也算对你死去的父亲有个交待。为了不违拗母亲的意愿,我就独自一人来了,一站到新昌的街头,面对完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楼宇,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面孔,我后悔了,当初应该做通母亲的工作,放弃这一切毫无意义的所谓寻亲,毕竟四十多年了,还能指望什么呢?

我先走进了一家百杂店,开店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我向他要了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口水,然后问他,新昌有多少地方在开采白泥。中年男子说,没有听说有开采白泥的地方,开采黄泥的地方倒很多。我听了很扫兴。

我毫无目标地走了一段路后,走进一家卖装修材料的木业店,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听了我的意思后,摇着头说,新昌不可能有采白泥的地方,他從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地方有白泥。我听了更是失望,新昌人都不知道哪里有白泥,作为从小在上海长大的我,怎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寻找一个产白泥的村庄。

我像一只失魂落魄的狗,毫无方向的在街上游荡着,我又无助地抓住街上的人问了好几遍同样的话题,而他们一个个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最后我拦住一个开着新昌牌照的车主,见他要关车门的一霎那,我扑上去问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开采白泥的地方,我告诉他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新昌肯定有这么个地方,我父亲以前来买过白泥。那西装男人听我说完后告诉我,他也不知道,不过你可以去矿务局问一下,所有矿都归他们管的。西装男人一点拨,我似醍醐灌顶,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正在我欣喜若狂时,西装男人摇下车窗玻璃,伸出头热情地对我说,矿务局在御史巷上,打的六元钱,坐黄包车四元钱。我道了谢,感激地朝他摇摇手说再见。

接待我的是一个稍微发胖的中年妇女,我向她说明来意,她说没听说过,在我接近崩溃的失望中,中年妇女忽然说,让我查一下资料吧。然后她在一个掉了油漆的木柜子里翻腾一番,又打开电脑点击了几个键,露出一丝微笑说,知道了。中年妇女说,全县有白泥储藏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东门外小将镇,一个是在北门外的新富村,她又说,小将镇的一直没有开采,估计你要找的是新富村那个了。中年妇女又告诉我说,去新富村的车在城北大桥乘坐,班次很多,大概二三元钱车费,你去看看吧。

我坐上中巴车,见车上没有售票员,就问司机,去新富多少钱,司机憨厚地一笑说,二元伍角。司机听我是外地口音,问我说,你去新富哪个村?这下我懵了,我去新富村呀,怎么又说新富哪个村。司机似乎知道我心里想的,遂说,新富是个大村,由十五六个自然村组成,你如果不告诉我是哪个自然村,说不定你坐过头了,又要走回头路了。我听了司机的话就明白了,但我说不出要去哪个自然村,于是我说,我去有白泥矿的村。我反问,那个白泥矿在哪里知道吗?司机说怎么会不知道呢,邻近几个村的人都知道的,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白泥矿上玩的。我有些欣慰。

车在山路上转着,山不高,平塌塌的,树茂盛,但也不大,路旁的民居鳞次栉比,也可以看出比较富裕。大约穿过了六七个村庄,中巴车停了下来,司机让我下车,说是到了,然后抬手指一下前面那个光秃秃的小山包说,那就是白泥矿,你要去的村就在山脚。其实山不高,大概100米左右,我想这也叫山啊。

我先爬上了白泥矿,从那柴草丛生的情景看,这白泥矿早已荒废了,那块平整的原来用来晒白泥的场地已种了一大片桂花、杜仲、腊梅等花卉苗木,我站在废墟上想寻找父亲的影子。想像着父亲嘴里叼着烟,双手把白泥捏得吱吱响的情景。

小伙子你在转悠啥?是想买花木?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我从幽幽的联想中醒过来,看到一个一头白发的老汉朝我问话。我见机凑过去,说,大伯,我不是买花木的,我是来看看的。我给他敬上一支烟,蹲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这时山脚的那个小村豁然在目,这个村不大,才三十来户人家,房子全是白墙红瓦,有二层高的也有三层高的,又各自一个小台门,看来这小村已不是母亲描述的那个贫困落后的墙壁斑驳陆离的小山村了,尽管极目搜寻,也找不到凌队长家的那座小院。老头抽着烟很友好地说,这地方有什么看的,光秃秃山头一个。

我说,我就是来看这个白泥矿的,这白泥矿好多年没开挖了吧。老头说,是啊,三十多年没有挖了。因我问到点子上了,老头就滔滔不绝地讲着白泥矿的典故趣闻,讲着讲着就讲到了我父亲与生父凌队长的事了,他说,最早来这里采购白泥的是南京一家工厂,后来南京的那家工厂嫌路太远,白泥的成分不纯,就不来拿货了。没多久,上海铁锅厂的朱科长找上门来了,拉走了我们的一车车白泥,我们才重新开始开采。老头对我说,朱科长这人很好的,人和气,又热心,没架子,常常把价格抬得高高的,我们村里人都喜欢他。老头吐出一口烟雾后,接着说,自从朱科长抱走了生产队长凌麻子的小儿子五小后就换了个科长来了,朱科长再也没有来过了。我听了老头的话,知道不用多费口舌了,我要找的就是山下的小村了,心里有些不平静起来。我从老头的话里知道自己的小名叫五小,估计我的生身父亲是个麻子。我见机问老头,那个朱科长怎么把凌队长的儿子抱走了。老头一脸无奈地说,还不是穷嘛。凌麻子一连生了五个带把的,可家里实在穷啊,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一个个哇哇地哭着要吃要喝,再不送人那小子肯定饿死的。

老头自言自语地说,凌麻子是个好人啊。我问,怎么了。老头说,那天朱科长家里来了好几个人,看到凌麻子家的情况也很难过,硬是留下了一笔钱和粮票,那可是救命钱啊,凌麻子看到村里有几户与他家一样穷的,硬是匀出一些钱和粮票给那几户乡亲了,大家硬生生地把那段苦日子度过来了。我听了心里有些难受,也为从未谋过面的生父的高尚人品而骄傲。

我回过神,问老头,他家里现在怎么样了。老头说,最近几年都好了,凌麻子的几个小子个个有出息呢,真是应了落难公子中状元的古话了。接着老头告诉我,老大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那年县里从农村招乡团委书記,就把他家老大招了去,慢慢的官越做越大,现在在市里做领导呢,老二师范毕业后在县里教书,老三自己办了一家企业,挣了很多钱,他指一下山脚的水泥路,这路就是他家老三出钱浇的。我问老四呢,老汉说,老四是个作家,在城里买了房子,专门在家里写文章,也很来钱的。

说完了,老汉叹息道,这凌麻子不会享福。老头有些惋惜地继续说,凌麻子在五小被朱科长抱走后三四年光景,就积劳而死,凌麻子老婆一个妇道人家硬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四个小子一个个拉扯大,看到四个小子个个有出息了,本来可以享享福了,想不到三年前,凌麻子的老婆从地埂上摔了个跟头,就再也没有起来,陪伴凌麻子去了。

我听了心里有些难受,尽管没有见过这些亲人,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但现在毕竟已经知道他们与我血脉相连。于是,我问老头,凌队长的坟在哪里。老头指指对面的山上说,你看,这里望去还能看到呢。我顺着老头所指的方向看去,对面的山上有一个高耸的坟墓,像一个端坐在山腰间晒太阳的老人,俯视着山下的行人和村庄。我问老头说,怎么葬在这光秃秃的山上。老头唉的一声叹息,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凌麻子死前对他老婆再三叮嘱一定要把他葬在那山上,说葬在那里,等到哪一天五小回来时他就能看得见。老头似乎很清楚内情地说,朱科长抱走五小时,答应过他们等五小长大了让五小回来看望凌麻子他们,但不知是五小夭折了还是朱科长食言了,到现在五小还没有回来过,他们老夫妻俩一个也没见着五小呢。我听了双眼的泪水止不住流淌下来。

我来到生父母的墓前,墓地是水泥浇的,墓碑是花岗岩雕刻而成,在立碑人中,儿子一栏中刻了五个名字,是竖刻的,右边的四个名字肯定是我未曾谋面的四位哥哥了,最左边的刻着凌五小,依那老头说的应该就是我的名字了,四位哥哥的名字下又刻着下一代的名字,有的一个有的二个,而我的凌五小下面是空白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有没有活在世上,我有没有子女,有几个子女。

我从包里拿出一把钢刀,在下面一下一下地刻着,刻了很长时间,那碑上多了两个名字,沪浙、向浙,这是我父亲为我两个儿子取的名字,当初我 并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取这二个名字,现在一联想,也就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了。刻完字,用手清理了一下墓前的枯叶,跪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取出母亲交给我的小瓷鸟,轻轻地抚摸着,然后放在墓碑上,鞠了躬,依依地离开墓地。

那老头突然明白了似的追上来,大声地问,喂,小伙子,你不会是凌麻子家的五小吧,我怎么看着有点像凌麻子呢。我笑了笑说,大伯,谢谢您了。

我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跳上一辆刚要开动的中巴车,车启动时,我再次隔着车窗眺望那小山包,还有那座高高蹲守在山腰上的坟墓。心想,不管怎么说,回到上海,我可以给母亲一个交代了,也能让父亲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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