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小小说四题
2017-02-28崔立
崔立
相亲的男人
是对门的邻居张阿姨给我介绍的。相亲的男人,叫李缺。感觉缺是个好名,缺什么补什么嘛,透彻!
这约定的见面时间,倒有些坎坷。阿姨说,这李缺,是个大忙人,恐怕要你约。我说,好吧。
我第一次打电话。
李缺说,明晚?不行不行,我有饭局。
我第二次打电话。
李缺说,明天下午?不行不行,我有应酬。
直到第三次,李缺很勉强地说,行吧行吧,就明天中午,你知道我很忙的……
李缺很忙,忙到不停地在电话里和我说忙忙忙,我很有耐心地听他说忙忙忙,这么一个大忙人能给予这么多时间跟我说话,我还能不感恩戴德吗?
咖啡吧里,约定是下午2点。在我喝完两杯咖啡,我给自己一个承诺,若是到3点,这个叫李缺的男人还没来,那我就不等他了。他忙,不怪他。
事实上,在3点还差2分钟,我已经准备站起来。一个年轻男人到了我面前,瞅了我一眼,说,你是苏舒?我说,是,李缺?年轻男人说,是。李缺在我對面坐了下来。
李缺说,实在太忙了。我是紧赶慢赶赶来的。
我说,理解。
李缺点了咖啡,也没管我点没点咖啡,女服务生站在旁边,李缺一直盯着她的胸牌在看,直定定地毫不客气地在看。看得坐在他对面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直至服务员走开了。
李缺说,要不,你先说。
我张了张口,刚想说。
李缺说,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盯着人家服务员在看吗?
我把准备说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我说,为什么?
李缺说,她让我想起了我在美国时的女朋友,她俩长得有几分像。我那个女朋友,也是在餐厅做服务员。但其实,我和她在一起,是因为我可以不花钱就上她那餐厅吃饭,你知道,美国的物价是很高的。我们还住在了一起,也是为了省钱。那房租是她付的。我们在一起好几年。但我其实并不喜欢她。甚至于,我还瞧不起她,她就是个餐厅服务员。她怎么可以是个餐厅服务员呢?餐厅服务员那样一个低贱的职业怎么配得上我呢?
我听得诧异,忘了该说什么了。
李缺说,其实,我并不差钱,我家里有三套房。都在市中心。每套都是一百多平米。事实上,在前几个月,我是有四套房。可我妈说,你整天开个奥迪,奥迪有什么好开呢,太落价了,你该买辆宝马。于是,我听从了我妈的话。你知道的,我有时候现金不多,有些都去固定投资了。我就卖掉了一套房,换了一辆宝马车。我觉得挺好,有时房子多也麻烦,老是要收房租。我觉得麻烦。实在太麻烦了!
我呃了一声,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李缺说,对,说了我这么多,说说你吧。
我刚想启口。
李缺说,对,说你吧,长得,还算漂亮,身高可以,身材呢也马马虎虎。但你最大的缺陷,是已经30岁了。30岁的女人就像菜市场堆着的隔夜菜——不新鲜了,还有,你在上海没有房。你的工作呢?还有收入?
终于轮到我说话了,我说,我在国企上班,一个月一万多……
李缺又说,对,国企,一万多,太一般太一般,这点钱在大上海,像我吃几顿饭就没了。还有,我帮你分析啊,像你这样的条件,顶多就是找个四十岁左右的离婚男人,对,带了小孩的也可以考虑……
我脑子里忽然有点热,我怕自己太过冲动。我挥了挥手,朝女服务员,小姐,买单吧。
女服务员来了。
李缺说,你要走了吗?怎么可以让你买单呢?我来我来——李缺说着话,稳稳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
我结了账,走了出去。
李缺说,等等,等等我。
李缺跟着也出来了。
我想起什么,说,我记得,上次阿姨说,你在哪里上班?
李缺说,哦,我现在不上班了,你知道的,我要找的工作,年薪没百万是不会去的……
李缺像是喉咙有些痒,微低下头,嘴一张,一口痰像长了翅膀般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我惊呆了。李缺却很自然。
我们不是一路的。我向左走,他向右走。他的眼神东张西望着,忘了去看脚下,一片草丛间的一块香蕉皮。
我刚想喊他提醒他,李缺已经踩到了,生生地摔了一个倒栽葱!骂骂咧咧地,在那里喊疼!
我终是没憋住,很畅快地笑出声。
舍 弃
陈怡是个作家。
小小说作家。
我编过陈怡的小小说,但我不认识陈怡这个人。只觉得她的文写得不错,我就安排在头版刊发。
老欧策划了一个笔会,说,老崔,你一起来玩玩串个门吧。
我说,好。
我从上海坐着飞机到了四川。
老欧接我到宾馆时,已经是晚上了,老欧拿了我的身份证帮我到前台登记入住,我拖着行李箱在沙发前站下。
我刚想着要坐下。
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到了我眼前,女人朝我微笑着,说,你是崔老师吗?
我说,我是老崔,你是?我的心莫名地跳得有些快。一碰到漂亮女人,我真的有些难以控制自己。
漂亮女人说,我是陈怡啊,你编过我的小小说的,你还记得吗?
陈怡?我一拍脑袋,还真想起来了,那篇文的印象我还是很深的,我说,对,对,我想起来了,你那个小小说,写得很精彩,所以我特意给安排到了头版……
陈怡的脸微微一红,说,崔老师,谢谢你,你太过奖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个美好的开始。
哪怕是我从四川回到了上海,我还是忘记不了陈怡。
有事没事的时候,我给陈怡打电话,我说,陈怡,你最近有写新的小小说吗?发给我吧。
陈怡说,最近太忙,我写得不多哦。
我说,那你赶紧写吧。
陈怡说,好,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催促的力量。以前陈怡一年也难得有几个小小说出来,现在被我隔三差五的一个电话,陈怡一周就能写出一个小小说来,而且,写得都很不错。
陈怡的小小说,更多关注的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
比如她有一篇写留守儿童,过完年,孩子的父母去大城市打工,留下孩子和老迈的爷爷一起生活。父母说,到快过年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孩子等啊等,等到过年,父母没回来。父母来电话说,等明年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定回来。孩子一等就是五年,父母还是没回来……
比如她写一个农村的盲人孩子,孩子虽然被送进了学校,但因为看不见东西,很苦恼。老师发现了。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一起来玩摸东西吧。一群视力正常的孩子陪盲人孩子一起玩,最后,盲人孩子赢了。老师说,不管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其实每个人各有所长。盲人孩子留下了满足而幸福的泪……
……
我在电话里使劲夸陈怡,我说,陈怡,你的小小说写得很棒哦。
我说,陈怡,你为什么专注于写那些底层的孩子们呢。
我说,陈怡,你要是能再写出十几二十篇来,我给你开个专栏。
陈怡的口气中也带着欢欣,说,崔老师,谢谢你,真的是太感谢你了。
有一天,我给陈怡打电话,我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我说,陈怡,你知道吗?你老公能娶到你,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放弃一切,我只愿意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啊。
我说,陈怡,从你的小小说中,我能看出来,你是一个善良,并且极富爱心的女人,其实我也是一个很有爱心的男人。所以我喜欢你的小小说,还有你小小说中那些底层的人物。
我说,陈怡,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陈怡半天没吭声。
陈怡挂掉了电话。
我愣了半天,握着电话好久没有放下。
我有好几个星期没陈怡的消息,没收到她的小小说,她的专栏不能开了,没收到她的任何消息,我像是生命中缺少了什么。
再收到陈怡的消息,来自她发来的微信。
一个晚上,我的手机震了一下。陈怡发来了她的照片,她黑了,也瘦了,身后,除了几个又黑又瘦的农村孩子,还有就是那种山区的破烂的泥坯房。
陈怡还发来了一段文字:我离婚了。我要去乡下教那些没人愿意教的孩子,他不愿意,所以我们就离婚了。我来自这里,所以我选择回到这里。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女老师,还缺一个男老师,你愿意来吗?
看了这段文字,我愣了好半天。
我能去吗?丢弃现在的一切吗?工作,还有其他?我有些迷茫,又有些彷徨,感觉不是想舍弃就能舍弃的。
老婆在我身后走来走去地拖着地,已经拖到了坐在电脑前的我的脚下。老婆说,把脚抬起来。我抬了起来。老婆说,把凳子往后移一下。我移了一下。我像木偶一样。
掉进一个坑
在建中的虹桥商务区核心区的各个工地,都在紧锣密鼓的施工中。
张大胜每天有早起的习惯,起来了就在工地上到处转,左看看,右看看,看得认真。同事老罗走过,说,大胜,看什么呢?张大胜笑笑說,罗师傅,我随便看看。老罗说,早饭吃了吗?张大胜说,吃过了。老罗点点头,走了。
午间,是休息时间。张大胜又在工地上溜达,左看看,右看看,看得认真。同事大关走过,说,大胜,看什么呢?张大胜笑笑说,关师傅,我随便看看。大关说,中午不睡一觉?张大胜说,没午睡的习惯。老罗点点头,走了。
晚上,工地上灯光点点。张大胜还在工地上溜达,左看看,右看看,看得认真。同事老刘走过,说,大胜,看什么呢?张大胜笑笑说,刘师傅,我随便看看。老刘说,不早点休息?张大胜说,太早睡不着。老刘点点头,走了。
那一个晚上,雨下得很大,还有风。刚收工回宿舍,这雨像是踩着点来的,噼里啪啦就掉落了下来。
张大胜站在宿舍门口,想要出去,又看到外面的风雨。
同宿舍的曹林劝他,大胜,这大风大雨的,我看你还是别出去了。
张大胜说,好。张大胜坐在铺位前,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了起来。张大胜说,算了,我还是出去走走吧,习惯了。
说着话,张大胜穿上了门口的雨具,穿上雨鞋,就出去了。
风雨中的工地,灯光照射下,是一片狼藉。虽然已经造了临时水泥路,但还有许多地方是泥地,这雨一下,泥地就变成了一小摊一小摊的小水潭……
工地上早已没有了旁人,张大胜一个人在雨中小心地走着,雨水随着风刮到雨衣上、雨鞋上,也刮到脸上。张大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张大胜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就跟着掉了下去。脚上,有点生疼。有几秒,张大胜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掉工地上挖的基坑里了?这基坑是被盖起来的,估计是风,把盖的东西吹走了吧?
好在,这坑不是很深。
但从坑里爬出来的张大胜,脸上、身上都是脏兮兮的泥水。像是被浸透了,惨不忍睹。脚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估计没太大问题。
风雨中站着的张大胜,四处在看,在寻找能遮盖的物件。万一别人也走过呢?
好不容易,张大胜看到了不远处一块又大又厚的木板。张大胜拖着木板要过来,是淋过雨的木板沉了,还是风雨中的张大胜使不出太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拖了过来,又盖在了坑上。
万一再被风刮走呢?张大胜赶紧再去找一些砖块,或是石块。
一辆车亮着灯开过去,车在张大胜面前停下了。司机撑着伞打开门,一个老男人站在了张大胜面前,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年轻男人,说,这么大雨,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张大胜认识老男人,是他们集团董事长。张大胜忙放下手上的小石块,擦一把脸上的雨水,说,董事长,您好,我看到这里有一个坑,风把盖着坑的板吹走了,我怕再吹走,就在上面搁几块砖头、石头。
老男人点点头,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大胜说,我叫张大胜。
老男人说,好。
老男人上车了,车子开走了。
一周后,是个爆炸性的消息,张大胜被提拔了,成为这个项目的副总经理。是董事长钦点的。
这可是连跳若干级啊。
又一天,董事长请张大胜喝酒。
董事长问,听说你平时早中晚,包括连下雨天,都要在工地上溜达一圈呢,我不明白。
张大胜说,在我小的时候,我爸养了一群羊,羊养在我们家房前屋后。我爸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转转,看看。我问我爸,为什么要看呢?这羊不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吗?我爸说,心里想着羊的事儿,就想看看了……
张大胜还说,出来时,我爸说,无论是在哪里干活,都要把那里当作自家一样看待。
说这话时,张大胜眼中亮晶晶的。董事长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尽管副总经理的工作忙,张大胜还是会早中晚在工地上走走。也能碰到老罗、大关、老刘他们,张大胜会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好啊!老罗他们会毕恭毕敬地,停下身子说,张总您好!
小女人
她是个小女人。
为什么说是小女人呢?
很简单,她才21岁,却有了一周岁的女儿。她办过婚宴,有老公。但她没领结婚证。先前,是年龄小不能领,现在,她又不想领了。
从她发的微信里,我见过她老公的照片,矮矮的,胖胖的,和苗条貌美的她站在一起,很不般配。这让我想到了一个电影的名字,是的,美女与野兽。
午后的办公室,暖暖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办公桌前,坐着她,也坐着我,懒懒的,多想这一刻有杯升起缕缕轻烟的咖啡,好开始我们之间的聊天。
我说,你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呢?那时也就19岁吧,有这么着急吗?
她没吭声,半天,她悠悠然叹一口气,像是我眼前升起淡淡的忧愁,她竟似有了与她年龄不符的惆怅,她说,我想,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的。
我说,包括你老公?
她竟是一阵笑,笑得微有些苦,像一杯没加过糖的咖啡,她说,不是真心才在一起的,你不会懂得。
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心头无比诧异,若没真爱,为什么这么早结婚呢?
我的话还没说出口,领导从我们面前走过,叫了她的名字,递上一份名单,说,一个小时后有个会,你打印出这些人的席卡,放到201会议室摆好。
她点头,好。
有一段日子,她的脸上,莫名其妙地多了些笑意。常常一个人端坐在办公桌前,莫名其妙地笑。甚至有一次,她犯了一个错,被领导在责骂的时候,她的嘴角,竟然还挂着一抹笑。
这完全,是恋爱中的女人啊。
我说,你爱上你老公了?
她看我一眼,似乎在掩饰什么,说,没有啊。
我没再说什么。
那一天,在單位的楼下,她走得晚,我比她还晚一点。我到楼下的时候,看见她走近了一辆黑色的车,一个男人,很绅士的下车为她打开了门。是为了表示感谢,还是别的什么。她很亲昵的抱了他一下,他很自然地也抱了她。两个人,抱了足足有五六秒。
那个男人年轻,瘦瘦的,高高的,看背影,还有些帅。不是她老公。
她没领证,还不算真正的结婚。但办了婚宴,有了孩子,也是事实的婚姻了。当然,无论她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
后来的日子,像流水一样流来流去,她一如往常的脸上多了些笑意。我装作一无所知,很自然地和她说话,聊天,扯东扯西。
有时,我和她聊天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看她的脸,看得很出神。
她会发觉,她问我,你看什么呢?
我一脸恍然地笑,说,哦,我,我可能没休息好吧,走神了。
其实,我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她背后的故事。纸永远是包不住火的,不知道她的这事,会以怎样的一个结果告终呢。
该来的似乎总会来。
有一天,还没到下班时间。我整理着办公桌上的文件,准备走人。楼下突然爆发出一场争吵声,声音越来越大。
我和她差不多是一起下楼的。
一个男人,是我看到的接她的男人;还有一个,是她的老公。两个人争吵着就扭打在了一起。她的老公,分明不是那个男人的对手,被压在了身下。那个男人的拳头,落在了她的老公的头上、身上。这是个看起来有些悲哀的事。
她忽然就冲了上去。
她毫不犹豫地甩起手中的挎包,用力朝那个男人的头上砸去。灯光下,她的脸涨得通红,已用尽了全力。
我看呆了,她,她应是喜欢那个男人的啊。
她请了一个星期假。
一个星期后,她神采飞扬地回来了。一周前的事,仿佛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忍了一个上午,不去问她那天的事。下午,办公室没旁人,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那天……
她似乎已猜出我想说什么。
她说,姐,知道吗?我当时脑子里只想到了一点,我要帮我孩子她爸!
她笑笑,又伸出手指给我看,她无名指上闪亮的戒指。她悄声说,姐,我都想通了,所以,我领了证。以后,我要好好的。
这话,像是在对我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眼前,没有咖啡,却似有一杯加了糖升起缕缕轻烟的咖啡摆在那里。甜甜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