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自然
——游观美学视域下的《楚辞》自然审美意识探微
2017-02-28孙玉茜
孙玉茜
(西安交通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人文学院,西安 710049)
【文学艺术研究】
诗性自然
——游观美学视域下的《楚辞》自然审美意识探微
孙玉茜
(西安交通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人文学院,西安 710049)
游观自然是人类审美生活的重要内容。《楚辞》中的自然不仅是楚地生活环境的再现,更作为诗人主体精神的象征而存在。一则,《楚辞》对山水景致的细腻描画显示了诗人对自然之美的感知能力;二则,《楚辞》中的比德自然已由《诗经》中随意、零散的表现渐渐整合为完整的比德系统;三则,《楚辞》中的自然具有鲜明的主体色彩,展现着诗人游走自然的诗意情怀;四则,《楚辞》中的“游观”不仅是外向的、现实的,还包含着心灵的“流观”,具有超越意义。正是由于上述原因,《楚辞》中的外部世界突破了客观形状的局限,焕发着与主体心灵契合的美和诗意,从而完成了由《诗经》中的“生活自然”向楚骚“诗性自然”的美丽转身。
诗性自然;游观美学;《楚辞》;自然审美意识
古人对自然的认知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如果说《诗经》中的自然更多地表现出先民对近身生活环境的朴素感知,“有物色而无景色”[1],那么《楚辞》中的自然则生发出较浓郁的主体色彩和诗性情怀。《楚辞》晚于《诗经》二三百年,景物描摹更加细腻、开阔,富有表现力,更重要的是《楚辞》中的自然已经超越了客观形状的局限,向着携带丰富主体情绪的诗性自然转变。
一、审美地认知自然
先秦时代,人们还处于对自然界由认知走向审美愉悦的懵懂阶段,尚未形成审美自觉。但是相对于《诗经》,《楚辞》在观望自然时,却显然蕴含着更丰富的审美意趣。从二者所记载的植物物种来看,《诗经》中所提到的大多属于农作物、经济作物及药用作物,如稻、黍、禾、菽、漆、卷耳等,而《楚辞》中则记载了大量的具有审美价值的观赏性植物,如菊、兰、芙蓉、杜衡、松、柏、辛夷等[2]。虽然这与楚地丰饶的地理环境和巫风习俗的存留有关,但也为人们审美地认知自然提供了客观的物质基础,使《楚辞》中展现出了对自然之美更丰富、更细致的情感体验。植物物种实用性的渐趋淡化,观赏性的日益明朗体现出了人们游观自然由致用走向审美的变化。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3]494,道出了《楚辞》与自然世界的密切联系。据统计《楚辞》中动植物种共222种,植物类104种,动物类118种[4]。除此之外,《楚辞》对外部世界的认知还涵盖着天文地理、园林建筑等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丰富而广泛的自然景致和社会物象是《楚辞》艺术的一大特色,在《楚辞》的诗意天地中,草木丰卓、鱼跃龙腾,星云闪耀、人神交集,展示着诗人主体的自然审美情怀。与《诗经》相比,《楚辞》对于自然的审美认识已有了明显的进步。在《诗经》时代,人们的认知水平决定了对自然的观赏只能微观地、局部地进行,因而《诗经》对自然物的记录是简笔式的:“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3]493,人们对自然物的欣赏和喜爱显现在只言片语的勾画中。《楚辞》对自然物的刻画显然要细腻、丰润得多。如《橘颂》,不仅层层勾画出橘树根、叶、花、枝、果的外部形态,而且写出了橘树美丽的色彩和浓郁的香气。清人洪亮吉评曰:“‘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只四语而枝、叶、蒂、干、花、实、形状、采色并出。后人从何处着笔耶?”[5]再如《悲回风》:“惮涌湍之磕磕兮,听波声之汹汹。纷容容之无经兮,罔芒芒之无纪。轧洋洋之无从兮,驰委移之焉止。漂翻翻其上下兮,翼遥遥其左右。汜潏潏其前后兮,伴张驰之信期。”文中使用了一连串的重叠词,对江水声势形貌的描绘已经达到了相当细致的程度,汉赋铺张扬厉之风于此处已初现端倪。对于《楚辞》述物之功,刘勰评曰:“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3]493鲁迅亦言《楚辞》“较之《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6]语言的层叠、绚丽和繁复正是自然欣赏能力提高的外在而具体表现。
与《诗经》景物描写的片段性相比较,《楚辞》还呈现出对自然景物较为集中的、全观性的描述能力。如《涉江》中对流放地溆浦的环境描写:“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诗中以幽深晦暗的树林、出没其间猿狖、高峻的山脉、浓重的云雾、雨雪纷纷的天气这些散落的意象合构出一个浓墨重彩的全景画面,为诗中主人公提供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活动背景。更为精彩的是宋玉《九辩》中对“秋”的描写。从天空到流水,从飞鸟鸣虫到霜打百草,从草木摇落到秋气萧瑟,作者综合了视觉、听觉、感觉等多种感官体验,写出了“秋”的立体和丰盈。对比《诗经》中的秋色描写,如“秋日凄凄,百卉具腓”[7]《小雅·四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7]《秦风·蒹葭》、“萚兮萚兮,风其吹女”[7]《郑风·萚兮》等,《楚辞》对于自然景观整体性、层次性的把握能力显然精进得多。钱钟书云:“《楚辞》始解以数物合布局面,类画家所谓结构、位置者,更上一关,由状物而写景”[1]。由“物”而“景”的变化,喻示着主体对自然由认知向审美的提升。
二、系统地比德自然
“比德自然”是对自然物固有属性的类人化赋予,也是人们借助自然对人类品格的彰显以及对个体情志的抒发。刘勰《文心雕龙》云:“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3]394无论是“附理”还是“起情”,比德自然的本质都在于建立起人与自然普遍而深刻的联系,它反映着古人自然审美意识的萌发和人类主体道德意识的初建。“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3]394,人们在认知自然的过程中也在加深着对人类自身道德情感的发现。
《诗经》时期,用以比德的自然物大多孤立地出现在诗篇中,彼此之间毫无关联。如“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7]《周南·螽斯》,以螽斯喻意子孙众多;“桃之夭夭,灼灼其华”[7]《周南·桃夭》,用桃花形容出嫁女子之美;“相鼠有皮,人而无仪”[7]《鄘风·相鼠》,借老鼠讽刺在位者少廉寡耻。这些诗篇莫不是一诗一物。《小雅·鹤鸣》虽通篇皆比,用“鹤”“鱼”“檀树”“石头”等众多意象来比喻贤者,但这些意象只是单纯地排列在诗中,彼此之间并无本质上的同一性或相似性,诗歌意境未免略显单薄。还有一些自然物的意义蕴含则较为丰富,如《诗经》中的河水意象,既可以形容女子的仪态大方“如山如河,委委佗佗”[7]《鄘风·君子偕老》,又可以比拟军队的士气强大“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7]《大雅·常武》,还常常用于诉说情感“扬之水,不流束楚”[7]《郑风·扬之水》,“毖彼泉水,亦流于淇”[7]《邶风·泉水》。但其缺憾同样在于这些象征意义之间的关系是疏离的,因而难以形成一种宏阔的境界与整体气象。
《楚辞》发展了《诗经》的比德传统,它将《诗经》中孤立零散的自然物象密集化、系统化,并构建出一个完整的体系,即如王逸言:“《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8]3在《楚辞》的比德系统中,忠奸、善恶、君臣等的比对是有归类的,即自然物与人的道德品格、身份地位有了固定的类属关系,这无疑是对《诗经》流于自发的比德意识的有力推进。以品类繁多的香草为例,诗人将草木气味、形态的香美与人内在修养的善美对应起来,构成了丰富而又具有一定关联性的象征意义,如: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王逸注:“言己修身清洁,乃取江离、辟芷,以为衣被;纫索秋兰,以为佩饰;博采众善,以自约束也。”[8]5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茞。”洪补曰:“椒与菌桂,木类也;蕙茞,草类也,以言贤无小大,皆在所用。”[8]8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王逸注:“屈原言己执忠信之行,以事于君,其志不合,犹入池涉水而求薜荔,登山缘木而采芙蓉,固不可得也。”[8]61
《楚辞》中香草的意象既被用来比拟诗人自身的高洁品格和对美好道德的修炼与追求,又象征着国家的贤良之才,还用以抒发贤良不遇的幽怨情绪。意象集中丰富、相互关联地多层面展现在《楚辞》中,使原本孤立的客体被有机地整合在一起,与诗人的内修渴求、美政理想及其不得志的忧愤之情相融合。《楚辞》较为完备的比德系统,既有助于主体审美情志的阐发,也使得自然物因携带着主体情感而显得形象突出。
《楚辞》还将《诗经》中自然对主体情志的无意识触发转变成了主体自觉的、有意识的追求。在《诗经》中,自然与人类情感和品格的联系尚处于比较朦胧的状态,唤起人们内在情感的就是眼前、身边之物。如《关雎》抒发的是诗中主人公看到河边关关唱和的小鸟自然而引发男女婚爱之情。再如《氓》对桑树的描写:“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桑树是农耕社会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植物,正是由于日日所见,桑叶由盛而枯的变化也才会触人情怀,被用于暗示诗中女子年华老去、美丽不再的被弃境遇。《楚辞》则不只是受自然界的山水草木触发而幻化出的绚丽诗篇,而是诗人自觉地、有选择地将内心的丰富情感与郁郁之志托于万物百草的吟唱。如《离骚》,诗人将自己内在的美质借香草来体现,“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抽思》则将自己孤独被弃的情绪寄放于一只美丽的小鸟身上,“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哀郢》中,诗人又通过鸟、狐来传递对故土至死不渝深情,“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橘颂》中的橘树更是诗人独具匠心的选择。王逸曰:“屈原自比志节如橘”,橘树“根深坚固,终不可徙”[8]151的自然属性成为诗人恪守忠信,“专一己志”的绝佳注脚。《楚辞》中大多数自然界中的动植物形象都是创作主体为抒发情志而有意识选用的。正是由于选择的自觉性及合目的性,《楚辞》中用于比兴的自然物象也才不囿于视线之内,困于近身之境,而是由现实走进传说与历史,由人间转向鬼神与仙境,从而开辟出了更为广阔的比德空间,同时也使《楚辞》自身洋溢着与《诗经》朴素的生活色彩完全不同的浪漫情怀。
以比德的方式观照自然,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审美客体相对于主体的依附地位,但我们也必须承认,人们对自身的美好品质的发现和赞美通过对自然的观瞻来实现,这也意味着人们具有了一定的认识并感受自然之美的能力。《楚辞》系统比德观的确立,既是对《诗经》比德意识的传承和深化,也反映出人与自然关系的进一步亲和化。
三、激情地观望自然
《诗经》在对自然的观瞻中更多地寄予着儒家的道德理性,“缺乏对个体心灵和情感状态的具体丰富的描绘”[9]383。《楚辞》则不然,《楚辞》中的自然映射着创作主体强烈而细密的情思。顾彬在比较《诗经》和《楚辞》的差别时就曾指出:“《诗经》中缺少的是什么?是激情!所以《诗经》中的景物看上去总还是景物自己,而激情恰恰是《楚辞》的首要标志。作者是从自己的激情、自己的情感世界出发观察自然的。”[10]陈望衡也指出:“屈骚中的抒情犹如火山爆发,雷电轰鸣,江潮澎湃,具有掀天揭地之势。”[11]315的确,《楚辞》把《诗经》中初露端倪的“情物”意识大大地深化了,自然景物与创作主体内在情感的紧密交织、纠缠,使得《楚辞》中的自然具有了更加鲜明的主体色彩。“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2],对“物”主观性的再现体现了创作主体从自我情感视域感触自然的能力。人和自然关系中情感因素的日益丰腴和深化,反映了古人对自然的认知已然触及审美的本质情感。黑格尔说过:“艺术理想的本质就在于这样使外在的事物还原到具有心灵性的事物,因而使外在的现象符合心灵,成为心灵的表现。”[13]阿米尔也曾指出:“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14]70《楚辞》的诸多诗篇就是透过对自然的描述表现诗人具有高度爱国热忱、理想高远,却又困囿于黑暗现实的孤独而敏锐的心灵。
《楚辞》观望自然的激情首先来源于作者浓烈的眷国恋家之情。《橘颂》托物寄情,是诗人家国情结的审美写照:“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如同“深固难徙”的橘树,屈原对楚国的眷恋与痴爱也是根深蒂固的。《招魂》“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8]194,表现出诗人家国意识由肉体而灵魂的进一步深化。在《招魂》中,诗人假托巫阳呼唤亡魂,力陈四方环境之险恶“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与此相对,则尽述楚国之美好,景美、物美、人美、酒美、食美,与四方之恶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借对魂魄的召唤,表达出自己从肉体到灵魂的强烈归属意愿。此外,诗人在《离骚》中也诉说了自己情系故土的不舍与执着。即使在凤飞龙腾、歌舞纵情的美妙仙境,作者依然不能忘却故乡,“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其次,《楚辞》中的自然渗透着作者报国无门的怨愤、孤寂之情。清人林云铭对《九章》的写作顺序曾做过如下分析[15]:《惜诵》作于被怀王见疏却未曾流放之时,《思美人》《抽思》“乃进言得罪后怀王置之于外”,《涉江》以下六篇“方是顷襄放之江南所作”。《涉江》抒写初放时的哀伤,《橘颂》是既到江南后的借物自拟,此后诸篇情绪渐趋黯然,至《怀沙》“则绝命之词,以不得于当身,而俟之来世为期”。上述推论虽有待考证,但至少可以说明诗人在创作《九章》的过程中,其人生的境遇是相当晦暗的。这也使得作者在描绘自然时不自觉地带有了浓重的伤感情绪。如《涉江》中“冥冥的深林”“蔽日的高山”“淫雨的天气”映衬着诗人孤苦幽独的心境。再如《抽思》,王夫之释曰:“怀忧不释,长夜追思,忆往昔纳忠见逐之情,如下文所云,所谓抽绎旧事而成思也。”[16]仅从题目我们就可以感受到作者忧思难解的内心纠结。“悲秋风之动容兮”,“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在萧瑟的秋风中,一个茕茕独立、满腹愁情的诗人形象突现于读者眼前。《哀郢》则描述了诗人流亡途中的所观所感,流露出诗人看到故国由繁华走向衰落却无力回天的内心苦痛。诗人痛苦的来源是多层面的,既有对自身境遇“去故乡而就远”的感伤,对民生“离散而相失”的不安;又有对群小“谌荏弱而难持”的怨愤,对君王“好夫人之慷慨”的无奈;还有对“夏之为丘”“东门之芜”的国家命运的焦虑。情感关注的对象由己而他、由民生而国家层层递升,诗人的痛苦也因此不断深化。
四、超越地游走自然
《楚辞》“游观”自然,不仅是现实的,也是虚幻的。《楚辞》中的“游”有相当一部分“托配仙人,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8]158的“远游”。朱良志指出,屈赋中的“‘远游’反映了一种独特的人生境界,一种穿透世界的方法”,“是一种心灵的‘流观’,不滞一点,不着一相,目光如霞云流动,远览近收,此尽彼现。或者是身置想象中的,乘飞鸟、云车而遨游太虚,从远处投视大千世界”[21]。的确,《楚辞》中“游观”主体的视域由人间投向仙境,由现实转向内心,呈现出与《诗经》相异的新内容:即除了“驾言出游,以写我忧”的解忧功能外,《楚辞》中的“游”还表现出了对现实的超越和对“道”的追寻。
与《诗经》对自然现实而朴素的表现不同,《楚辞》中的自然有大量的虚幻成分,寄托着诗人在现实中无处着落的理想。《离骚》中,作者“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县圃”,王逸注曰:“神山,在昆仑之上。《淮南子》曰:昆仑县圃,维绝,乃通天。言已朝发帝舜之居,夕至县圃之上,受道圣王,而登神明之山。”[8]26洪补注:“《穆天子传》云:……先王之所谓县圃。”[8]26虚幻的仙境,是屈原远游之所至,也是屈原遗尘超物的精神托寄之处,《楚辞》中多有提及。略摘几例如下: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22]《离骚》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22]《远游》
与女沐咸池兮,晞女发兮阳之阿。[22]《少司命》
“昆仑”是中国神话中的神山,王逸注:“《河图括地象》言,昆仑在西北,其高万一千里,上有琼玉树也。”[8]43《山海经》曰:“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此山万物尽有。”[23]
“白水”,王逸注:“《淮南子》言:白水出昆仑之山,饮之不死。”[8]30
“丹丘”,王逸注:“昼夜长明也……《山海经》言有羽人国,不死之民。”[8]163洪补注曰:“羽人,飞仙也。”[8]163
“咸池”,王逸注曰:“星名,盖天池也。”[8]72又曰:“咸池,日浴处也。”[8]27
诗人游走于这样一个与圣王、神明共处的世界里,他的步履如此匆匆,从苍梧至圃县,从白水到穷石,从天津到西极,一路奔走不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诗人在仙境中要真正体验的并不是“离形去志”的遗忘,而是要寻求内心完满的道德理想。当《诗经》中的自然还在展示古人浮于生活浅层的认知与情绪时,《楚辞》中的自然已然以虚拟的面貌进入了主体深层的内心世界,张扬起美学精神的旗帜。
我们不妨步入《楚辞》的仙境来看一看。这里有一个异彩纷呈的美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诗人驾驭祥龙彩凤在空中飞驰,调遣风神、雷神随行护航,霓虹云旗滚滚涌动,五色斑斓,还有美妙的歌舞相伴……神仙的世界是何等逍遥、快活!在酣畅淋漓的想象中,诗人超越了现实的种种苦涩、痛楚和无奈,远离了世俗的纷纷扰扰,奸佞群小。“这是幻想的生命神游和灵魂漫步,但诗人坚信这种游历是‘真实’的。”[24]在这自由幻想的真实中,诗人试图超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实现道德的自我升华。这种超越是一个孤独、痛苦的灵魂无以释放的幻想,是带有道家“与天地同体”的逍遥情绪却又难以割舍儒家济世理想的不彻底的超越。它“没有一般的游仙作品所具有的欢快情调”[25],却带有难容于世又不忍远离的内心纠缠。正如梁启超所言:“若屈子一面既以其极莹彻之理性,感‘天地之无穷’;一面又以其极热烈之感情,念‘民生之长勤’,而于两者之间不得所以调和自处,固在苦闷乃不可状。”[26]屈原将理想的实现投诸神仙世界,愿“轻举而远游”,但远游的灵魂却如同在空中飘扬的风筝,始终有一根“眷国恋家”的线紧紧地系着诗人深沉而痛楚的内心。这种矛盾的挣扎深刻感染着、影响着后世的文人儒士,这也是《楚辞》的美学价值之所在。
钱钟书先生说《楚辞》“开后世写景法门,先秦绝无仅有”[1]。《楚辞》之所以能够将《诗经》中“物色”的自然升华为“景色”的自然,正是因为在对自然的观望中充满着诗意情怀。“地经三闾草亦香”,在屈原等人的笔下,自然变得有性灵,与人的主体情怀、道德品格紧紧地系于一体,蕴含着诗人游观后丰富的情绪体验。由此,自然在审美领域中的形象日渐清晰起来。直到魏晋审美自觉时期人们“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14]215,我们都可以从《楚辞》中追寻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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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 敏]
Poetic Nature ——Study of Nature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inChuCiunder the Perspetive of Traveling Aesthetics
Sun Yu-qian
(SchoolofInternationalEducation,Xi’anJiaotongUniversity,Xi’an710049,China)
Traveling and enjoying natural beauty has occupied a larger part in people’s aesthetic life. The natural beauty inChuCi, was not only the reproduction of the living environment of the State of Chu but also the symbolization and existence of the poets’ subjective spirit. Firstly, the meticulus description of landscape reflected the poets’ perception of natural beauty. Secondly, the comparativee morality waw integrated into a complete comparative morality system from the casual and loose reproduction intheBookofSongs. Thirdly, the natural beauty inChuciwas of distinct subjective feature, reverling the potes’ poetic sentiments subjective feature, reverling the poets’ poetic sentiments in traveling and sightseeing. Fourthly, traveling and sightseeing was not only confined to their physical and realistic worlds, but aslo an embodiment of their spiritual enjoyment with transcendental significance. Due to the above-mentioned factors, the outer world inChuCibroke through the objective situations, rejuvenated the beauty and poetic flavor of their mind and body, thus, having completed the smooth transition from the life nature in theBookofSongsinto the poetic nature inLiSaoby Qu yuan.
poetic nature; traveling aesthetics;ChuCi; nature aesthetic consciousness
I222.3
A
1001-0300(2017)01-0113-06
2016-08-1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华优秀文化传统教育问题与家学研究”(10BZXO14)
孙玉茜,女,河北晋州人,西安交通大学国际教育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中国古典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