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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文化治理:托尼·本尼特文化研究理论范式的转型

2017-02-27

关键词:葛兰西尼特福柯

李 艳 丰

走向文化治理:托尼·本尼特文化研究理论范式的转型

李 艳 丰

托尼·本尼特(也译作托尼·贝内特)是英国当代文化研究的重要理论家,其早期的文化理论基本延续了英国文化研究的传统。在接触到葛兰西、福柯的理论以及澳大利亚的文化现实后,本尼特将治理纳入文化研究之中,形成了文化治理的理论与实践范式。本尼特批判文本形而上学的研究,将文化与权力结合起来,强调审美与文化治理的关系,突出知识、话语在文化治理中的作用。本尼特在反思文化治理理论的同时,从博物馆的政治、文化政策、文化改革、批评理论的介入性、阅读构型等方面对文化治理实践展开深入思考,强化了文化治理的实践性与实用性。

托尼·本尼特 文化研究 文化治理 范式 转型

托尼·本尼特是英国当代文化研究的重要理论家,他的文化理论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强调文化研究的实践向度与实用功能,文化研究不应停留于传统的文化批判层面,而应该转向文化治理、文化政策、文化改革等具体文化问题,将文化研究的理论话语转化为具体的文化行动。本尼特早期受卢卡奇、阿多诺、阿尔都塞等人影响,其文化研究不可避免地带有康德主义、现代性批判理论、结构主义的理论痕迹。同时,本尼特又受英国经验主义传统影响,使得他对文化研究的过度理论化保有一份警惕。在《形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中,本尼特试图通过辩证综合的研究,打破结构主义与形式主义的文本形而上学,将文化与文学研究导向历史化与社会化的经验主义场域。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本尼特受伯明翰学派文化研究的影响,开始关注葛兰西,并与霍尔等人共同推动了文化研究的“葛兰西转向”。20世纪90年代,受福柯影响,本尼特对葛兰西那种注重文化与意识形态宏观性分析与研究的理论路径产生怀疑。在《文学之外》中,本尼特开始强调葛兰西与福柯的理论融合,力图从葛兰西与福柯开辟的道路上继续发展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本尼特认为,葛兰西与福柯的理论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深入剖析了政治与文化权力的微观结构。福柯强调话语运作对权力的生产与播撒,葛兰西强调文化与意识形态问题;福柯强调把社会技术看成社会管理目标大众的行为功能,进而导致对身体/灵魂的关注,葛兰西则强调意识形态在组织文化、道德和知识分子对人民的领导地位方面所发挥的作用。“福柯的理论并没有对马克思主义进行纯粹抽象的批判,而是实质性和具体地质疑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提供了对传统马克思主义对于资本主义发展相联系的权力关系结构变化的论述的较为成熟的替代选择。”“葛兰西的理论也成了出发点,因为,已经证明,它成了当代马克思主义思想最为开放和适应性最强的传统之一。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研究来说,这一点尤为真实,在文化研究中,由于解构主义和话语理论的当代发展而扩展的短语‘重新思考葛兰西’,已经导致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基础性假定达到和超越了它们的极限。”*[英]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第265页,强东红等译,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沿着葛兰西与福柯开辟的理论路径,本尼特从英国文化研究过于注重文本研究的理论传统转向文化政策、文化治理、知识分子的具体文化实践等方面的研究,这种研究带有明显的实用主义文化政治的特征。本文结合本尼特对葛兰西与福柯理论的理解,反思本尼特的文化治理理论及其文化美学的实用政治内涵。

一、什么是文化治理:从葛兰西、福柯到托尼·本尼特

文化治理作为一个极具现代性意味的理论范畴,最早产生于西方资本主义的政治文化语境,它标志着文化开始进入意识形态的生产与治理领地,体现出政治权力运作范式的革新。在谈文化治理之前,首先需要弄清楚何为治理。所谓治理,强调的是与统治权完全不同的一种权力模式。全球治理委员会曾对治理作了如下界定:治理是各种公共的或私人的个人和机构管理其共同事务的诸多方式的总和。它是使互相冲突的或不同的利益得以调和并且采取联合行动的持续过程。这既包括有权迫使人们服从正式制度和规则,也包括人们同意或以为符合其利益的各种非正式的制度安排。可见治理强调的是民主社会权力的协商式结构,而非权力的单向度运作。文化治理是治理理论的一种,其主要意思是对文化的治理,以及运用文化进行治理。如何理解文化治理?首先,文化治理传达出一种新的文化与政治理念,即民主政治与共同文化的理论构想。在传统君主制的专制主义与极权主义统治下不存在文化治理,只有文化管理或意识形态管控。极权主义不存在文化治理所需要的自主性空间,也就是相对自治的市民文化领域。文化治理强调的是通过文化实践达成权力的协商与联合,进而形成广义的政治意志,最终构建和谐的文化秩序。可见,文化治理不是单纯意识形态的机械传输。其次,文化治理的主体发生了变化。文化治理主体不再只是政府机关以及纯粹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而是包含市民社会的各种文化机构,以及作为文化实践者的公民个体。文化治理的主体由政府主导的一元论模式转向不同的行动者共同参与的多元互动模式。再次,文化治理不再仅仅表现为政府在文化政策与文化制度层面的顶层设计与单向度的文化管理,而是变成了政府主导,社会文化机构、经济与文化资本、文化媒介、文化教育、公民的文化实践等共同形成的文化运行模式。在这个复杂的文化运行模式中,文化治理体现为对不同文化权力的平衡。当然,其中也必然形成主导文化、剩余文化与新生文化之间的博弈与冲突。通过对文化治理概念的简单分析可以看出,文化治理理论是在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与福柯的微观权力学、治理术等基础上形成的。本尼特的文化治理理论,正是在综合葛兰西与福柯理论的基础上形成的带有后马克思主义症候的文化政治理论。

葛兰西对本尼特文化治理理论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首先是文化的政治化。在葛兰西那里,文化不再是康德意义上的自律性审美文化,也不像英国早期的利维斯、罗斯金、阿诺德等人所说的高雅文化,而是与政治权力要素融合在一起的意义世界。安德森说,葛兰西“把文化领域上层建筑的自治和功效当做一个政治问题,并联系到和社会秩序存亡之间的关系,对这个问题作理论性阐明”*[英]佩里·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第99页,高铦、文贯中、魏章玲译,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在葛兰西那里,文化具有了政治的价值和功能。“文化在其各个不同的阶段上把或多或少的个人联合成为人数众多的阶层,在他们之间存在着比较密切的联系,有着不同程度上的相互了解等等。”*[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2—33页,葆煦译,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这些思想对本尼特的文化治理理论产生了较大影响。其次是葛兰西对权力的微观分析。葛兰西的霸权理论表达了一种新的权力观,即权力辐射、弥散在整个经济、政治与文化结构之中。权力具有历史性与生成性,权力总是处于不断地建构与解构的动态过程中,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在霸权逻辑中形成的是协商式关系。斯蒂夫·琼斯说:“葛兰西否认权力是个可以一劳永逸地得到的概念。相反,他将其设想为一个发展中的过程,即使在某个统治阶级或集团不再能产生赞同的时刻也是有效的。”*[英]斯蒂夫·琼斯:《导读葛兰西》,第5页,相明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葛兰西对权力的看法使本尼特认识到,将文化研究完全限定在宏观的意识形态批判领域,难以真正厘清权力运行的逻辑,必须深入微观的文化现实,如博物馆、画廊、音乐厅以及文本阅读等文化行动之中。再次是葛兰西文化与政治理论中的祛阶级化路径,为本尼特提供了激进民主的文化政治想象与实践资源。葛兰西虽然没有放弃阶级革命的理论,但他的霸权、集体意识等思想,其实是用共同文化与平等的世界观等理论解构了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还原论。葛兰西说:“历史的行为只能由‘集体的人’来完成,要达成一种‘文化—社会’的统一,必须以此为前提:具有异质的目的的、多种多样的分散的意志,在平等的共同的世界观的基础上,怀着同一个目的而焊接在一起。”*[意]安东民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409页,曹雷雨、姜丽、张跃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拉克劳与墨菲认为,“集体意志”表现出葛兰西强烈的去阶级化的民主意识,“对于葛兰西来说,政治主体严格地说不是阶级,而是合成的‘集体意志’。领导权阶级所连接的意识形态要素没有必然的阶级属性”*[阿根廷]拉克劳、[比]墨菲:《无须认错的后马克思主义》,见周凡主编《后马克思主义:批判与辩护》,第126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版。。本尼特看到了葛兰西文化政治理论的反历史决定论与阶级还原论的理论指向。循着葛兰西开辟的理论路径,本尼特用文化治理理论修正了左翼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政治,并同拉克劳、墨菲等人的激进民主思想保持了一致。最后,葛兰西不再强调知识分子抽象化的道德与美学身份,而是打破了自由人文主义关于知识分子的虚幻镜像,充分关注知识分子在具体文化实践中的启智性功能。葛兰西的知识分子理论启发了本尼特,在本尼特那里,知识分子不再是哈贝马斯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也不是萨义德的“向权力说真话”、站在权力对立面的知识分子,而是参与到具体文化实践过程中并促成实际政治行动的实践性知识分子。

福柯的治理理论直接催生了本尼特的文化治理理论与实践范式。福柯认为,治理表征的是与传统封建统治性权力完全不同的权力运行模式,统治的对象主要是领土,而治理的对象是人或人口。统治以权力的规训和压制为主,治理以权力的自由对抗与协商为基础。“‘治理’并不只涉及政治结构或国家管理,它也表明个体或集体的行为可能被引导的方式——孩子的治理、灵魂的治理、共同体的治理、家庭的治理和病人的治理。它覆盖的不仅是政治或经济屈从的合法构成形式,它还包括行为模式,这行为模式或多或少地被构思和考量,目的就是仿照他人的可能行为。在这个意义上,治理是对他人行为的可能性进行组织。”*[法]米歇尔·福柯:《主体和权力》,见汪民安主编:《福柯读本》,第29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在一个既定社会中,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治理的特定情景和形式多种多样,它们彼此叠加、交叉、限定,有时候彼此消除,有时候彼此强化。”“人们在此用‘治理’这个词的特定意义,就可以宣称,权力关系逐渐地被治理化了。也即是说,以国家机构的形式,或者说,在国家机构的支撑下,权力关系被理性化和中心化了,被精心地制定了。”*[法]米歇尔·福柯著,汪民安编:《自我技术:福柯文选Ⅲ》,第13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在福柯那里,治理表现出与传统统治权力完全不同的权力结构与权力运行模式。治理的权力模式源自牧领权力的观念和组织形式,并在历史化的发展过程中,不断被各种知识、话语、文化制度、组织形式等发展成为广义的政治支配性权力结构。福柯在《必须保卫社会》中谈到了这种新的权力结构模式:“如果说,在19世纪,权力占有了生命,如果说,在19世纪,权力至少承担了生命的责任,那么也就是说通过惩戒技术和调节技术两方面的双重游戏,它终于覆盖了从有机体到生物学,从肉体到人口的全部。”*[法]米歇尔·福柯:《必须保卫社会》,第238页,钱瀚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在《自我技术》中,福柯说:“这种支配他人的技术与支配自我的技术之间的接触,我称之为治理术。”“它的最早雏形无疑是牧师权力,经过基督教的过度后转化为国家理性和自由主义,最终形成了现代社会的权力结构。”*[法]米歇尔·福柯著,汪民安编:《自我技术:福柯文选Ⅲ》编者前言,第23页。从治理与权力运行模式的关系来看,治理表现的不过是西方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国家治理与市民文化意识形态的微观化结构形态。治理不仅仅表现为现代国家层面的权力运作,而是成为一种广义的权力关系模式。福柯把理想的治理更多地归结为个人主体性的建构,认为个体的修身影响着整个治理结构的形成与功效。“如果我们把权力和政治权力的问题放在有关治理的比较一般的问题中来审视,如果我们把治理理解为可变动的和可逆的权力关系的战略场域,那么我认为对这种治理概念的反思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是无法绕过根据修身关系来界定的主体要素的。”*[法]米歇尔·福柯:《主体解释学》,第266—267页,余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如何治理自我?福柯谈到自我技术的问题:“自我技术,也就是说,无疑是存在于一切文明中的对个体进行建议或规定的一系列措施,为的是按照某些目的、通过自我控制或自我认知的关系,去确定个体的身份、保持这种身份或改变这种身份。”*[法]米歇尔·福柯著,汪民安编:《自我技术:福柯文选Ⅲ》,第13页。治理并不仅仅体现在国家权力的运行层面,而是广泛辐射到社会生活的微观世界之中。国家理性以自由主义的治理技术针对整个人口实施治理,市民社会展开各种文化与政治的集体性治理,个体运用自我技术展开主体性的治理。福柯更加强调微观世界的权力运作,认为治理是一种深入人的灵魂深处的文化实践。福柯说:“为了把个人造就成国家的一个重要因素,在国家理性总体框架之内,需要施行、运用和发展哪类政治技术和治理技术?大多数情况下,当人们在分析我们社会中的国家的作用时,他们要么聚焦于体制——军队、文职、科层制等等——和体制的统治者,要么就是去分析为了确保国家存在的正当性和合法性而发展起来的理论或意识形态。相反,我所寻找的是技术和实践。”*[法]米歇尔·福柯:《个体的政治技术》,见汪民安主编:《福柯读本》,第273页。蜂王统治蜂巢并不需要刺,好的统治需要的不是剑和血,而是知识和实践。福柯的治理理论,探讨的正是现代国家理性如何实现权力运作的政治和文化实践。

本尼特最初受英国文化研究中“葛兰西转向”的影响,与威廉斯、霍尔等人的文化研究路径一致。后受福柯影响,特别是在接触到澳大利亚的文化现实之后,本尼特的文化理论与实践范式发生了较大转变,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对文化定义作了修正。本尼特说:“文化研究在给文化下定义时指出了与狭义的审美意义相对的威廉斯的广义文化定义的丰富人类学意义,不过,文化研究至少误解了一些它的研究领域的有机层面。”本尼特认为,威廉斯未能将文化治理、文化政策等问题纳入文化话语之中,其关于文化的定义仍然是不完整的。本尼特从福柯的理论出发,重新思考了文化问题:“我想提出,如果把文化看作一系列历史特定的制度下形成的治理关系,目标是转变广大人口的思想行为,这部分地是通过审美智性文化的形式、技术和规则的社会体系实现的,文化就会更加让人信服地构想。”*⑤⑥ [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163,214,19页,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在文化与社会之中融入治理,使文化问题变得复杂,因为治理意味着运用文化符号对整个社会和人口展开技术性管理,这最终将文化研究导向文化实用主义。“在文化和社会交往之间插入治理性意味着我们不得不以新的方式考虑这两者之间关系的发展史。”⑤文化变成了通过文化机构的运转,运用特定知识和技术分类、整理、展览和分配文化资源和其他文化实践材料,转换和组织成作用于社会个体的行为方式。二是由葛兰西转向福柯。本尼特前期一直是葛兰西主义的坚定拥护者,他认为葛兰西的霸权理论有助于分析民主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与权力问题。“葛兰西的领导权概念提供了一个理论框架,阶级斗争在其中通过一种非简约论的方式被理论化。这种非简约论的方式能够给文化和意识形态力量所发挥的作用以应有的重视,也能够对不具有阶级性的行动者所发挥的作用给予应有的重视,这种行动者服从于下面这种观点的限制,即只有在生产关系中发挥主要作用的阶级才能在组织一个统治集团或者协调对这样一个集团的斗争中发挥领导作用。”⑥在接触到澳大利亚文化之后,本尼特开始转向福柯。他认为,通过组织一个民族大众进行反对权力集团的反霸权斗争,这个民族大众能把社会底层的利益和价值与一个阶级所代表的基本利益和价值联系起来,这样一个规划无法与澳大利亚的历史产生任何联系。澳大利亚这种在联邦政治体系中权力更为分散的分布状况使得葛兰西所提出的以政府为中心的权力集团概念似乎永远都不可能产生。本尼特发现,福柯对治理的分析暗合了他对澳大利亚文化的理解,即在澳大利亚的文化语境中,文化霸权的阶级模式转变成为文化治理的非阶级模式,对文化的这种理解使本尼特最终走向后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政治。三是从审美现代性的文化批判转向审美治理。本尼特批判那种将审美与社会历史完全区隔开来的审美形而上学,认为所谓的艺术自律或审美自治,不过是一种审美意识形态的文化幻象。本尼特认为审美应该成为文化教育的一部分,成为塑造主体的文化规划。在《分裂的惯习》一文中,本尼特认为,布尔迪厄对康德非功利性美学思想的继承,使其在论述文化区隔问题时陷入了一种二元对立的逻辑之中,即在布尔迪厄那里,非功利性的审美判断与功利性的物质必需之间形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对艺术与审美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追求成为对功利主义的物质世界的审美反抗,这种对审美非功利性的象征性运用,在某种层面上忽略了文化艺术的审美治理功能。“布尔迪厄忽视了这些看法,这种忽视意味着他无视过去是,现在依旧是形成那些公共文化机构修辞和活动内的张力的东西,它们使在19世纪形成的,这些公共文化机构包括艺廊、图书馆、音乐厅,它们既作为各种活动的经常性场所,同时热心于充当致力于艺术范围拓展的市民管理机构。”*[英]托尼·本尼特作,付德根、王琨涵译:《分裂的惯习(Habitus Clivé):皮埃尔·布尔迪厄著作中的美学与政治》,载《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09年第2期。本尼特解构了审美自治与他治之间的文化区隔,并将其辩证统一起来。四是本尼特对知识分子问题的重新思考。本尼特认为,传统的知识分子理论倾向于将知识分子视为权力的对立面,知识分子被抽象成为公共空间的正义、良知与美学的化身。这种对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塑造不过是一种理性主义的幻象,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是行动与实践的知识分子,是具体参与权力运作并以文化实践谋划权力的行动者。本尼特吸取了葛兰西关于知识分子的理论,将知识分子区分为批判的知识分子与实践的知识分子,批判的知识分子做的是学术型工作,实践的知识分子做的是管理型工作,但这两种知识分子不能决然分开,而是彼此结合在一起。总之,本尼特立足具体的文化实践,对葛兰西、福柯与英国文化研究的理论进行了创造性发展,形成了丰富、复杂的文化治理理论。

二、从文化研究到文化治理:本尼特文化治理的理论特征

本尼特文化治理的理论特征,首先表现在对结构主义、英国文化研究过于注重文化文本分析的理论反拨上。本尼特批判“文本形而上学”的研究,所谓“文本形而上学”,意在将文化研究局限在文本世界,认为文本就是一个封闭自足的话语世界,对文本进行非历史化的理解,将文本的意义定格为永恒的话语存在。本尼特指出,传统的文化研究是一种普遍性话语,“这种话语至少在原则上,就它们想象地面对的读者群而言,如同在它们努力包纳的问题的领域之中一样,是总体化的”*[英]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第207页。。他以萨义德的《世界、文本与批评》和詹姆逊的《政治无意识》为例,指出这些批判理论往往从某个乌托邦的普遍性假设出发,构建一种批判话语模式,向“想象的敌人开火”,虽然他们表面上反抗现实,想通过转变“主体意识的解释程序”来改造社会,但他们的影响是有限的,因为他们所针对的现实仍然是在文本之中,而不是文本之外的那个活生生的现实,就连他们的读者也只是抽象的读者,即世界之中的和假定的反对世界的个体意识的集合体。在本尼特看来,引入治理的命题就是要将文化研究导向社会现实,从文本形而上学走向社会化文本的研究。“我们应当关注社会文本,即,使文本作为多种不同意义的来源的历史地变化着的文本有机结构方式,它取决于文本在社会关系中采取立场的方式;在不同时期,它以不同的方式建构,这取决于整个环境,它包括负载于其上的话语模式和体制模式,也取决于观众对文本的使用、阐释和理解的各种能动方式。”*[英]托尼·贝内特作,黄望译:《英国文化研究的另一种范式——托尼·贝内特学术自述》,载《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本尼特不再将文化视为政治的对立面,一个被浪漫主义美学与文化批判理论神圣化的自治领地,而是认为文化本身就是与社会历史紧密粘合,与审美和人文实践交相辉映的整体性结构存在。“文化总是一种在场,并且是第一位的,存在于经济、社会和政治实践中,还从内部建构它们。”*④ [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204,50页。就此而言,本尼特的文化治理理论具有明显的实用主义特征。

本尼特文化治理理论的第二个特征是,将文化与权力结合起来。“从文化研究之总的发展历程来看,最好的方式是把它视为一个讨论文化与权力关系的跨学科的理论交换场所。”*③ [英]托尼·本尼特作,黄望译:《英国文化研究的另一种范式——托尼·本尼特学术自述》,载《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4期。在思考权力问题时,本尼特并没有循着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路径,将权力问题限定在阶级政治的框架之内,而是对权力在文化世界的运作进行了更为深入地分析。本尼特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主要从阶级出发来反思文化与权力问题,从普遍性与总体性的层面来理解文化与权力的关系。这种源自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还原论、历史一元论思想,经过卢卡奇,到葛兰西、威廉斯、霍尔,再到拉克劳、墨菲等后马克思主义者那里,表现为逐步式微的历史过程。本尼特认为,阶级权力的运行并非如传统马克思主义所认为的那样,是简约化的、历史决定论的、本质主义的,而是表现为复杂的博弈性、融合性与辩证性。阶级之间的文化冲突以及权力表征,不是单纯的权力压制,而是在如葛兰西所谓的“均势妥协”的状态中发展、生成与变异的。这也就意味着,没有一劳永逸的文化惯习和权力结构,阶级性的政治、文化与审美趣味都是在历史化的过程中不断获得解构与建构。另外,文化分析并不局限于阶级政治,而是转向多元、弥散的权力结构。本尼特对阅读政治、审美治理、文化政策等问题的研究,反映出他的这种民主、多元、差异的文化政治学思想。本尼特的文化治理理论,更多地受到福柯的微观权力理论的影响。他认为,“福柯的研究还意味着一种比葛兰西方法更物质化、更机构化的处理文化的方式。在葛兰西的方法中,赢得认同的斗争大都围绕对政治领域中各观点的认同,这固然十分重要,但要理解特定文化机构如何运作,比如博物馆、艺术馆等机构,葛兰西的方法并未像福柯那样提供强有力的工具来理解这些机构的运作。”③正是在综合葛兰西与福柯理论的基础上,本尼特转向了文化治理研究。

本尼特文化治理理论的第三个特征是强调审美与文化治理的关系。本尼特认为,审美经验经常被等同于治理的外在之物,一个纯粹自由的领地。事实上,自由不是治理的对立面,而是治理运作的重要机制。本尼特将审美纳入治理技术之中,明显受到福柯的影响。在福柯看来,政府的管理应趋向于引导和塑造人们的行为方式,从而生产出符合现代国家需要的公民。政府需要发展出一套知识技术、程序来实现治理的效果,让政治理性目标内化为公民的自我诉求,形成自身的主体性。福柯的生命政治与治理术强调政府治理与自我治理的双重性,这一思想启发了本尼特,他深刻地认识到美学的诞生同现代意义上的人的主体性生成及国家政治之间的内在关系。本尼特看到了审美非功利性话语的矛盾性,艺术作品一方面在学校被视为教育的工具,另一方面又被体制化为纯粹自律的存在。“正是艺术与社会的矛盾关系使得艺术自律观念被视为是审美教育计划的重要部分,如果需要实现艺术协调个体与社会的能力的话,相应的,就需要这种审美教育。”④但本尼特认为,审美自律的艺术教育不过是一种虚假的意识形态,艺术所反对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艺术所指向的审美也是超验的审美,这是现代生命美学的弊端,它造成了同具体审美文化经验实践的断裂,从而成为一种非历史化的存在。审美的非功利性应该通向功利性,康德的审美判断力“在自我之内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一个自我检查和自我改良的空间——其不均衡的分配成了划分自由治理的边界的重要手段”*[英]托尼·本尼特作,姚建彬译:《审美·治理·自由》,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本尼特研究了康德审美非功利与功利性的辩证结构;亚当斯密反思的情感道德主体是如何被纳入到国家对个人自我管理的关系之中;以及现代文化事实与新知识的诞生与审美塑造主体的技术之间的对应关系,指出政府治理是一种审美地塑造主体的技术,美学领域内的文化实践以及与感性相关的知识演变为治理理论。在《分裂的惯习》中,本尼特从审美治理的理论出发对布尔迪厄的理论展开批判。他指出,布尔迪厄通过主张审美判断的非功利性,把资产阶级趣味与显现在工人阶级必需性趣味中的利益考虑区分开来,从而掩盖了背后的阶级利益。本尼特认为,朗西埃关于美学在实践感觉的分配方面的作用的设想为人们理解这些发展的后果提供了一个有益的框架。朗西埃认为艺术的审美体制目的在于实现感觉的重新分配,直至感觉承认赋予艺术新的生命,承诺赋予个体和共同体新的生命,维护艺术的自治同时又想要使这种自治与改变生活的希望联系起来。“艺术就不再必然是标示社会职业序列中的区分的手段。作为感觉的序列被悬置起来的瞬间,艺术的自治这种体验成为原则上所有人均可以获得的自由的自我塑造的瞬间和空间。”*②③ [英]托尼·本尼特作,付德根、王琨涵译:《分裂的惯习(Habitus Clivé):皮埃尔·布尔迪厄著作中的美学与政治》,载《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09年第2期。而“布尔迪厄忽视了这些看法,这种忽视意味着我无视过去是、现在依旧是形成那些公共文化机构修辞和活动内张力的东西,它们使在19世纪形成的,这些公共文化机构包括艺廊、图书馆、音乐厅,它们既作为区分各种活动的经常性场所,同时热心于充当致力于艺术范围拓展的市民管理机构”②。本尼特引入社会性因素,将审美自治与审美他治联系起来。“审美话语的各种政府印记——连同工人阶级自我改善的传统——引导工人阶级参与正统文化机构相联系的各种高雅文化活动。”③意味着布尔迪厄强制性区分的中产阶级审美趣味与工人阶级的必须性文化趣味并不具备必然的分界。布尔迪厄所谓的“分裂的惯习”其实也说明了文化惯习在整个艺术审美体制中的不稳定性与变异性,这从另一个层面道出了审美治理在文化治理中的重要作用。

本尼特文化治理理论的第四个特征是突出话语在文化治理过程中的作用。霍尔指出:“社会和文化科学中的‘话语转向’是近年发生在我们社会的知识中最重要的方向转换之一。”*[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第6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话语转向源自结构主义,但又超越了结构主义那种静态的非历史化的语言学模式,将结构主义语言学模式转变为语用学模式,重建了语言与历史、意识形态、社会实践与主体的关系。我们在福柯、巴赫金以及拉克劳、墨菲等人的理论中,可以明显看到这种话语理论的转向。福柯强调话语运作对权力的生产与播撒,认为真理都是话语建构的产物。“对于福柯来说,一个‘话语’就是我们可称之为‘一个为知识确定可能性的系统’或‘一个用来理解世界的框架’或‘一个知识领域’的东西,一套话语作为一系列的‘规则’而存在,这些规则决定了陈述的类型,决定了真理的标准,决定了谈论的范围和话题。”*[英]阿雷恩·鲍尔德温等:《文化研究导论》,第32页,陶东风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本尼特认为“福柯关注的是知识的社会功能,将知识视为在一系列具体的社会关系中作为真理而运转的话语”*[英]托尼·本尼特:《文学之外》,第263页。。正是在福柯、巴赫金以及拉克劳、墨菲等人的话语转向理论的影响之下,本尼特强调话语在文化治理中的作用,比如1987年出版的与珍妮·沃考特合作的论著《邦德及其超越》就是本尼特运用阅读构型、话语理论等研究大众文化的经典案例。他认为,邦德的形象并不只是电影生产的,而是被众多话语建构出来的一个社会文本。在1990年出版的《文学之外》中,本尼特认为,文学指称的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化组织的表征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文本的意义以及文本所产生的美学经验事实上被一系列历史的特定制度和话语所调节,文学因而被视为一系列社会现实和实践的手段。在谈到政府治理问题时,本尼特指出:“这一需求首先得有新的美学话语,通过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化消费实践,来提供一种了解自我、培养自我、发展自我以及实施自我的方式。”*[英]托尼·贝内特:《现代文化事实的发明:对日常生活批判的批判》,见陶东风、周宪:《文化研究》,第6辑,第253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根据福柯对话语在治理性中所发挥作用的论述,罗斯对这一概念进行了解释,其中治理性指的是特定的管理组织和过程,通过特定的政治制度和叙述事实的策略,它的目标是使我们更积极地参与到对我们自身的管理与监督之中,并促使我们自身的发展。如同福柯指出的,话语实践并不只产生作为表征的话语。在影响他们并为其辩护的技术、制度、行为方式、传播和普及以及教育方式中,他们得到构建。”*[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207页。本尼特所谓的“符号系统技术”事实上主要是指话语技术,任何对身体、灵魂、思想与行为方式的影响都必须通过话语的方式展开,任何文化实践都必须借助于话语的表征才能获得最后的实现。当然,过于强调话语的主体性结构,无疑会陷入结构主义与话语唯心主义的理论陷阱。伊格尔顿说:“话语范畴被夸大到统治世界的地步,消解了思想与物质现实之间的距离,其结果是掏空了意识形态批评的底部——因为如果思想观念和物质现实被浑融为话语这个本体,则将无法探知社会观念的真正来源。”*Terry Eagleton. Idology:An Introduction.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7:219.需要指出的是,本尼特并没有走向话语唯心主义,而是强调了话语同具体文化治理实践,比如文化机构运作、文化政策、文化管理的联系。

三、文化融入社会:文化治理的实践方式

本尼特反对文化研究过于专注文本的话语结构,批判文本形而上学。他在反思俄国形式主义文论时就曾谈到,形式主义偏重于发展康德美学的非功利主义思想,强调文本形式结构的稳定性与非历史化特征。本尼特认为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新理想主义,因为阿尔都塞过于强调文本结构的主体性,轻视文化与审美的经验维度和历史性、辩证性的发展逻辑。法兰克福学派阿多诺、马尔库塞等人的批判理论,哈贝马斯的公共空间理论,都强调将文化视为社会世俗权力的对立面,文化最终成为一种批判和抵抗的带有超越性的他者存在。英国文化研究从威廉斯等人开始,已经强调文化与社会的统一。威廉斯认为文化不仅仅是精神与知识的话语形态与文本构成,而且也包括物质化的全部生活。威廉斯的著作《文化与社会》强调的正是要将文化融入社会,通过文化的变迁来思考社会和历史。而到了本尼特那里,文化被赋予了更多的治理性内涵,即文化不再只是被动地在社会中形成并表征社会与历史,而是成为构建社会、历史与主体的行动要素。文化既是统治的工具,又是统治的对象;既是表征社会与历史的符号系统,又是生成整个社会结构的表意符码。文化不再是那种道德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知识分子所神化的超越性存在,而是本身就内聚在具体的政治、经济、审美与生活实践当中,成为一种实用的治理技术。“文化贯穿我们全部生活模式,我们的民族,我们的结构,我们的礼仪和常规,不仅解释我们的世界而且形成这个世界。”*[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204页。当然,文化与社会的统一并不是说文化即社会。将文化等同于社会,进而抹去文化与社会的差异性,显然不符合本尼特的本意,文化的主观性与社会的客观性之间存在着必然的间隔。本尼特提出用社会和社会交往的概念对其进行区分,社会倾向于客观性,而社会交往则偏向主观性的话语建构与文化表征实践。这也就意味着,文化与社会需要通过社会交往的中介,需要通过文化治理的模式来达成统一。将治理置于文化与社会之间,文化成为话语表征、专业技能、技术装置的独特系列,并通过特定的方式对社会交往产生作用并与之相关联。在本尼特那里,文化通过社会交往与文化治理的方式融入社会,文化治理的具体实践则推动文化与社会的融合。本尼特在谈文化治理时,谈到了多种文化治理的实践形式,比如博物馆的审美治理实践、批评理论的介入实践、文本阅读的政治实践、文化政策的制定、文化管理与文化改革、审美体制的建构等。本文主要从博物馆的审美治理实践、批评理论的介入实践和阅读构型的文化政治实践三个方面对本尼特的文化治理实践展开简要分析。

本尼特对博物馆的文化分析,集中表现出他将文化融入社会的理论与实践意识。在本尼特看来,博物馆的诞生及其文化功用的转变,同整个社会的政治、知识与话语及其权力运作范式转变密切相关。在君主专制主义时期,博物馆通过对王室物品的展览,形成一种统治权的修辞效果,即博物馆与监狱等机构承担着展示与规训的意识形态功能。随着资本主义民主政体的出现,博物馆与监狱、收容所的出现轨迹呈相反的方向。博物馆首先是向所有人开放而不是针对某一部分人群,这种普遍性的诉求为博物馆笼罩了一层自由与民主的政治迷雾。博物馆传达的不再是规训的讯息,而是权力的共享与认同。“公共博物馆作为一种工具,有助于向现代民主政体的公民传输被表征为属于他们自己的权力”,民众在博物馆中并不觉得自己是被监视与规训的客体,反而成为文化实践的主体。只不过这种主体是虚幻的权力镜像,“与其说博物馆体现了目的在于将人民规训成屈服的、异己的、强迫的权力原则,不如说它把人民作为公民的目的在于,诱骗普通民众成为权力的共谋,这是将民众置于权力的这一边”*②③④ [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224,228,239,258页。。“如果监狱的定位就是通过训诫与惩罚来影响行为的纠正,那么博物馆的定位是去展现和讲述,因此民众可以参观和学习。这里的意图,不是认识老百姓而是让民众认识到,他们被当作知识的主体而不是管理的客体;不是让老百姓清清楚楚地看到权力,而是把权力清清楚楚地给予民众,同时呈现出这权力也是属于老百姓的。”②博物馆作为资产阶级民主社会自我展现的重要工具出现,象征着一套新的权力关系,公民象征性地进入了国家的程序之中,国家因此变成了一个教育者。本尼特分别从葛兰西的霸权理论与福柯的治理理论出发,对博物馆的文化政治实践作了进一步分析。从葛兰西的霸权理论来看,博物馆可以通过某种文化表征达成霸权或反霸权的认同机制。葛兰西指出,先前的统治阶级并未有意识地建构从别的阶级进入他们自己阶级的通道,即技术地、意识形态地扩大他们的阶级范围。与此相反,资产阶级在持续的运动中,将他们呈现为一种有机组织,有能力融入整个社会。国家的功能据此发生了变化,不再只是统治者,而是变成了教育者、治理者。需要指出的是,本尼特较少论述博物馆在建构反霸权方面的具体操作策略;相反,他对博物馆政治的思考,更多地带有维系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话语权力症候。从福柯的治理术层面出发,本尼特强调博物馆在针对公民个体的身体与感性方面的文化治理功能。“我的目的就是揭示这种社会关系网,它使对文化分配的微观系统获得新发展的设想变得可以理解,即认为文化分配的微观系统的新发展有利于在人们中培养一种自愿的自我控制能力。”③“文化构建形成的谨慎的主体不是拥有一套信仰的主体——这样的主体能通过赞同现存的权力而使其永存——而是作为一个行动者,通过要过一种新生活的行动实现权力运作的职能,因为——也正是在这方面,我们能够充分理解为什么公共博物馆和美术馆提供的服务能被如此经常地与公共卫生和供水提供的服务归为一类——提供给工人阶级的文化能够起到的唯一作用是,能使他因此而既清醒又精明。”④博物馆开辟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政治体制下公民自我治理的实践路径,成为公民塑造个人主体的重要文化形式。然而,由于本尼特很少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与审美趣味展开文化批判,致使他在反思博物馆政治时更多地站在资产阶级霸权建构的意识形态立场,他的文化改革理念不是为了促成无产阶级新文化的诞生,反而是为了进一步巩固和完善资产阶级的霸权。就此而言,本尼特的博物馆政治,不过是资产阶级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的意识形态表征。

本尼特强调文化批判与文学批评作为话语的介入性和实践性。这种思想既承续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理论的传统,也是对萨特的介入说与福柯话语理论的进一步发展。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提倡“介入”式写作,介入就是作家作为一个话语者通过行动的方式去“显示、证明、表现”世界,甚至以话语实践的方式去战斗。福柯的话语理论特别强调话语的历史性与事件性,历史性指任何话语都是在历史中具体生成的,事件性指话语的生成形成一个表征权力的话语事件。福柯一方面批判结构主义语言学对话语的共时性理解,反对那种普遍性、总体性、元叙事等话语逻辑,倡导从话语事件的立场来反思话语的生成性与实践性。另一方面,福柯从话语的层面切入西方社会微观权力结构之后指出,知识分子应该运用自己的知识,通过话语实践和治理的方式参与到整个权力运作的过程中去,将批判化为实际的文化行动,从而促进政府文化治理与个体生命修养的完善发展。本尼特认为,真正的批判不是对文本的简单解读,而是通过话语的运作,使其能够融入到具体的文化治理中去。文学批评的目的不是生产审美对象,不是揭示已经预先构成的文学真理,而是介入阅读和创作的社会过程。本尼特借用马歇雷的“生产性激活”的概念,认为批评就是“生产性激活”,通过批评实践使文本和读者以某种方式行动起来。要想激活批评的实践潜能,就必须将批评置于特定的话语制度与文化语境之中,批评作为一种特殊的实践,“它占有了独特的制度话语空间(并且有的依赖一定的社会基础),这种空间影响着文本、读者、文本评论实践之间关系的具体顺序。就其本身而言,它的影响并不是无限的,要么是历史的,要么是现时的。这样的空间并不总是存在的,也没有任何理论假定它将无休止地连续存在”*②④⑥⑦⑧⑨ [英]托尼·本尼特:《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第290,324,71,73,74,81,116页。。本尼特由此将批评从形而上的理论层面导向世俗化的文化实用主义立场。“批判的思想,不论它的行动者可能是谁,它只要以下述方式被引导,就会成为最具生产力的,这种方式是:承认考虑不同形式的专门知识的贡献的必要性,没有任何先在偏见地排列它们之间的关系,并且平等考虑那些——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和道德的——限定其可应用领域的力量。”②这种对批评立场、批评范式与批评功能的思考,对批评实践之文化治理功用的强调,赋予了知识分子参与文化治理的实践性品格。

本尼特的阅读构型理论强调了大众如何通过具体的文化阅读实践,激活文本、读者、社会文化语境,并使之形成社会文本,进而在社会交往中达成文化与社会在话语实践中的接合。究竟什么是阅读构型?本尼特指出:“对于阅读构型,我的意思是指一系列话语的、文本间的限定作用,它们组织和激发了阅读实践,把文本和读者用一种特殊的关系联系起来,读者是特定类型的阅读主体,而文本是即将以特定方式被阅读的客体存在。”*⑤ Tony Bennett. 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 and Their Texts.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1985(18):7,8.阅读构型理论质疑传统的阅读理论与接受美学。传统的阅读理论将文本、读者和语境分开,本尼特则认为,阅读构型是关于文本再生产的理论,它是“一套交叉的话语,它以特定的方式生产性地激活了一组给定的文本,并且激活了它们之间关系”④。阅读构型是一种在变化的历史语境中的“生产性激活”,体现为文本、读者和语境的相互依存关系。读者是社会中的读者,文本是在社会文化中存在的文本,语境是一组基于物质、制度起作用的话语规定,它们都不能单独成为表征意义的存在,而是在话语的接合中通过相互影响,在阅读构型中才能获得相对的价值和意义。“语境与文本相联系,不仅仅是从外到内的,也是从内到外的,通过历史的具体形式把文本塑造成有待阅读的文本。”⑤本尼特对大众阅读的分析,体现出文化融入社会的思想。在本尼特看来,阅读并不只是批评性的阅读,也包括大众的娱乐化阅读。大众阅读不是完全被动的阅读,也不是主流文化对非主流文化的单向决定过程,而是具有“生气勃勃的物质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宽容,是一种来自下部的声音”⑥。大众阅读的文本也是多样的,不同的文本在文学消费与接收过程中能够通过阅读实践被激活,“边缘的、次要的、巧合的、异想天开的或堂吉诃德式的意义与主流意义一样都是真实的,具有本体论的安全,都和文本的活生生命运联系在一起”⑦。不同的阅读构型不是彼此独立的,而是被话语接合到不同的阅读实践之中,其意义也被生产、播撒到文化制度与人文结构之中。“在不同的阅读构型之中被生产性激活的方式,总是能被抽出,而又重新嵌入另外的话语构型之中。进一步说,这些阅读构型本身就会在不同类型的阅读关系之中发挥作用,正如文本在其历史过程中被不断重新书写进入多种多样的物质的、社会的、制度的、意识形态的语境。”⑧本尼特通过对邦德现象的分析,进一步思考了阅读构型问题。本尼特认为,詹姆斯·邦德并非只是一个荧幕形象,而是在互文性关系中建构起来的一系列能指的聚合。关于邦德形象的文本构成一个系列,这个系列的文本彼此形成一种互文性结构,以一种历史化的方式生产出不一样的邦德。“邦德现象的好处是,它在理论地说明文本与社会过程之间联系引起的问题上提供了独特有力的例子。”“各种各样的邦德文本一直都与不同意识形态的、社会的、政治的以及文化的领域发生关联、失去关联并重新获得关联,这些情况的发生都与邦德形象的功能转化相应,而邦德形象是在邦德现象的不同时期综合构建起来的。”⑨本尼特通过分析不同时期邦德形象的文本生产与阅读构型,强调了大众依据不同的阅读构型对邦德形象与意义的生产、传播与接受。邦德形象的历史化生产,并非只是文本单向度的权力运作,更多地表现为文本生产者、读者与特定社会文化语境的共谋,正是这种共谋的逻辑推动了文化文本的意义生产。

【责任编辑:肖时花;实习编辑:陶汝崇】

中国博士后基金第57批面上项目“理论反思与批评实践:文艺意识形态批评的文化政治维度”(2015M570579);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项目“从审美意识形态论到文化政治诗学”(GD14CZW05);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十二五”规划课题“文化政治诗学:理论与实践”(15G23)

2016-12-30

I561.06

A

1000-5455(2017)03-0168-10

李艳丰,湖北宜昌人,文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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