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洋务思潮论争始末
——以知识精英为研究视角
2017-02-26徐旖瑶
■徐旖瑶
近代中国洋务思潮论争始末
——以知识精英为研究视角
■徐旖瑶
近代以降,中国被迫革新,启动洋务。洋务兴起之际,最先感到中西文化冲突的不是洋务派知识精英,而是与其论战多年的保守派知识精英。他们抱着以夏制夷与以夏变夷的自卫心态,屡屡在洋务派呈请的举措上主动挑起中学与西学关系的论争。其中,以同文馆之争、制造轮船之争、筹议海防之争、修筑铁路之争最为激烈,是中国近代知识精英关于中西文化的首次大碰撞,体现了“士”阶层的存在本意与最后消亡,激发了中国知识精英在论道求实中砥砺前行。
洋务思潮;知识精英;西学;海防
洋务思潮的形成与发展,对近代中国的历史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学术界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积累了丰富的成果,并形成三种主要的研究途径,且以第一种居多,即对洋务思潮进行理论辨析,研究或从传统文化的精神旨要解释洋务思潮,或从后现代主义的文本和语境中展开分析洋务思潮的话语模式①。另外两种:一是比较研究洋务思潮与其他文化思想②;二是分析洋务思潮衍生的新事物及其思潮③。这些研究深化了我们对于洋务思潮的认识,然而,鲜少有研究以知识精英为视角分析洋务思潮之走向,本文拟从中观层面,对近代中国洋务思潮论争的始末及其现实影响作进一步分析。
一、接引西学的“同文馆之争”
师夷长技被洋务派视为救亡图存中经学致用的第一步,也是第一个难题。由于当时通晓西文人才太少,无法理解西方文化。于是,洋务派认识到,需要培育翻译人才,加快了解和学习西方科技文化,京师同文馆的内部增设应运而生。
京师同文馆创办于咸丰十年十二月(1861年1月),自咸丰九年,时任翰林院编修郭嵩焘奏请设立外语学院以悉夷情,到奕等上奏“统计全局”之议,提出“查与外国交涉事件”中“语言不通,文字难辨”的难题,同文馆终在清朝当局出于外交实用的考量下准奏开办。同文馆聘请西人仅教习八旗子弟外国语言文字,但为防止西人乘机传教,总理衙门与其事先言明,“只学语言文字,不准传教”,同时嘱汉文教习暗中稽查。可见其办学宗旨仅为培养译员,因此,清政府上下并未对其进行太大的抵制。
辩论的焦点离不开中国传统的“夷夏之别”与“道本器末”的文化心理定式,即西方的天文算学不过奇巧淫技,若奉为正道、师从其术将误入歧途,不仅不能救亡图存,反而会“变而从夷”、祸国殃民。监察御史张盛藻上折道:“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者,为其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远也,何必令其习为机巧,专名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乎?”[1](卷四十六,P1945-1946)也就是说,张盛藻认为正途科甲在于修习尧舜孔孟之道,西学不过机巧之术,应由机巧之人去学。若要自强图存,只需培养臣民气节即可。对张盛藻这些保守派知识精英的奏请,慈禧太后等皇权贵族起初并没有认同,而是发布“上谕”驳回了这一呈请提议,称“朝廷设立同文馆,取用正途学习,原以天文算学为儒者所当知,不得目为机巧。该御史请饬廷臣妥议之处,著毋庸议”[1](卷四十六,P1946-1947)。
慈禧太后为巩固自身权势不得不暂时迎合洋务派知识精英中当权者的变革主张,但保守派知识精英不肯稍作妥协。大学士倭仁于同治六年3月20日递上一道奏折,指出:“立国之道当以礼义人心为本,天文算学,止为末艺”。[1](卷四十七,P1989)倭仁所言的礼义是纲常,人心是道德、意志。陈寅恪曾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2](P10)保守派抓住作为中国文化特质与代表的礼义人心与属于物质层面的科学技艺之间的政治敏感点——“中西之别”,猛烈攻击洋务派知识精英扩充同文馆是“师事夷人”。倭仁还强辩道,若王公大臣有把握精通数理、巧制机器,则中国人不仅不必理会西方蛮夷的技术,反而可以战胜。这样既解除了君上的忧心,又伸张了群臣的愤慨。若大臣们没有完全把握,则会在实践之前先失去礼义道德之心,那还不如不学习的好。若非要学习这些技艺,天下之大,难道只有西方夷人才会吗?
对此,清政府没有直接驳回保守派知识精英的奏请,而是发放讨论,这助长了顽固守旧士大夫反对西学的气焰,一时间朝野上下的保守势力强盛。一位候选直隶州知州向都察院递上撤销同文馆的奏折,称立春以来,旱情严重、疫情肆虐,这是天象示警,若不赶紧撤销同文馆,大清将会弥天巨变。京城里大街小巷都对同文馆的增设议论纷纷,认为师从夷人这是强词夺理、御敌失策。
洋务派知识精英对此展开层层批驳。一是表达自己“师夷”的决心,表明同文馆扩招科甲正途官员仅为图强。奕曾上折说:“凡此苦心孤诣,无非欲图自强。”同时,就学习西法的重要性做了详细说明,认为:“当今既欲讲求制造轮船、机器诸法,如不借西人、西法为先导,探求机巧之原,制作之本,则恐师心自用,徒费金钱,仍无裨于实际。”[1](卷四十七,P1998-2000)二是他们特别驳斥了“师法西人”为耻的荒谬论点,对于“师从夷人”是否可耻的问题上,作出前所未有的勇敢回答,奏称:“天下之耻,莫耻于不若人。”指责朝野上下的顽固分子只会在没有战事时嘲笑西方国家的船坚炮利是穷枝末技,不肯虚心求教,当这些利器成为战争武器时,又惊诧为神兵利器不敢学习。三是对倭仁“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师事夷人”这种自大无知的说法,采取将计就计的方式,揭露保守派知识精英空言误国的实质。洋务派知识精英请旨由倭仁酌保数人,另设一馆,招收未向西方学习而掌握西方技术的中国人。这既使内外臣公终获多年访求而不可得之人才,又符倭仁等人之要义,实属两得之道,裨益匪浅。[1](卷四十八,P2028)
随着争论愈演愈烈,清政府不得不于同治六年6月30日发布“上谕”来终止。清政府大加斥责杨廷熙奏请撤销同文馆所述的种种原因,将其降职查办,并呵斥京中要员在此事上居心叵测,没有同心同德消除大清之忧患。尤其是倭仁,总是推诿不肯就任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从这段话的语气看来,清政府对倭仁、杨廷熙等保守派知识精英官僚的批评相当严厉。不过,在这段话后面,该“上谕”又以和解的口吻表达倭仁与国家休戚相关,只要不再坚持己见,就应该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任,会同洋务派中的王公大臣共济时艰;对于奕等洋务派知识精英大员则“上谕”饬令其不计前嫌、同舟共济,不可因言语争辩就互相掣肘;对洋务派中人请开去总理衙门差使一节,则以“著毋庸议”作为答复。
争论结束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洋务派知识精英在论战之初便无力回答“礼仪忠信”等传统圣贤之道与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之间的关系,他们既不敢否定“礼义为立国之本”的判断,也不敢拆穿科学技术绝无可能是“末”的事实。在提不出别样新式的“本”来替代老式的“本”之前,洋务派知识精英只能绕着弯子说“一事不知,儒者之耻”,即使提倡学天文算学,也只表示由学员去掌握技术中的“理”即可,而非他们亲自去操作技艺。不遑多论,作为近代中西文化碰撞的首场大辩论,保守派知识精英从维护固有道义传统、排拒科学技术的立场出发,尖锐地提出封建时期政治文化所关注的“本末”关系问题,迫使洋务派知识精英开始积极地寻求这场变革在思想观念上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解释,改变了走一步算一步的做法,形成颇具规模的实干产业,同时,与守旧势力进入思想文化分歧的更深层。
二、兴建军工的“制造轮船之争”
同文馆争论之后,保守派知识精英将矛头从西方科技理论转向技术实践,对洋务派知识精英创办的重点军事工业项目——轮船制造业,发起攻击。争论自同治十一年初开始,历经半载,遍及所有制造轮船的军事机构,从同治五年最早设立的福州船政局到规模颇大的江南制造总局,都受到保守派知识精英的口诛笔伐,在他们看来,制造轮船实属百无一用,应该取缔这等耗损国力的“媚夷”举动。
保守派知识精英、内阁学士宋晋上折奏认为:朝廷为福州制造轮船已调拨四五百万两白银,这太奢侈浪费了。如果说制造这些轮船是为了制服蛮夷,但我朝早已与之议和,这么做未免让人猜忌。而且,福州制造的轮船如果真用于海战,那是肯定不如西方诸国的。因此,制造轮船说像是为朝廷深谋远虑,实际上是虚耗国力。现今国库吃紧,应该将财政经费用在重要且急需的地方,如京都直隶的赈灾、京城各衙门的用度上,而不是耗费在不见成效却不断搜刮民脂民膏的制造轮船上。[1](卷八十五,P3435)清政府倾向于宋晋的观点,并发布“上谕”说:制造轮船是一项未雨绸缪、自强图存的举措,如果制造的轮船可以抵御外侮,那自当不惜钱财谋划未来。但真如宋晋所言,制造轮船无法克敌制胜反而只是浪费国家财政,那么这项举措应该迅速改变。[1](卷八十五,P3436)
作为制造轮船主持者之一,曾国藩立即在当年3月报总理衙门提出申辩,称:李鸿章、左宗棠与我都极力促成江南制造总局、福州船政局的开办,并非不知道耗费巨大、造船艰难,只是中国想要图强,刚开始就不得不对西方的造船、练兵之术都广泛学习。现在只能说我们的造船技艺还不精湛,但不能说造船的举措是错误的;耗费了巨大财政的造船工业只能是节省开支而不可因此废止。[3](福州船厂(二),P326)而后左宗棠于当年5月奏称,造船规模和质量都在提升,而驾驶之才也日益存量,就费银无度而言,虽然“谓遂能尽其奇巧,毫无发憾,臣亦不敢信其诚然”,但“前功之有可睹,后效之必可期”。而前期的各款造船开销,“有因开创之始不得不从宽估拨者,有因购办外洋物料,商贾居奇,不得不按照时价以广招徕者,亦有趁价值平减预购备用者。”因此,“大约工作之事,创始为难,工作之费,亦唯创始为巨”[4](卷四十一,P31-34)。李鸿章在6月的复奏中强调制造轮船的必要性,称:国家各项财政开支都可以节省些,唯独国防建设、兵器制造的费用不可省。节省了它们则一切都是枉然,国将无以立足、软弱可欺。[1](卷八十五,P3446)他还提出两项筹款建议,即在建造军事战船的同时也造商船,且规定商户只能向清政府各轮船局订制。希望以此解决朝廷内经费不足的难题和保守派知识精英对此的诟病。清政府对此交总理衙门议奏,因总理衙门完全支持,清政府准许洋务派知识精英继续开办造船厂,鼓励其精益求精,不要被流言蜚语所打击。这场制造轮船之争宣告结束。
保守派知识精英虽然没有取得清政府的明确支持而败下阵来,但清政府对于此番争论的观望态度,以及一些“由各该省督抚另行奏请谕旨,饬部核议”[1](卷八十六,P3455)或“由该督抚随时查看情形,妥筹办理”[1](卷八十六,P3457)等含糊建议,都使得洋务派知识精英的造船工业因经费不足而举步维艰。勉强维系船厂的结果,不容置疑的说明洋务派知识精英的胜利是极为有限的。相反,由于清政府并不再像同文馆之争那般发布上谕斥责保守派知识精英一干人等,而是每每论争是否继续制造轮船,都任由保守派知识精英大肆进行无理地批驳。这些都自然而然的强化着朝野上下对卫道守成之决心,虽然平衡了洋务派知识精英的内外势力,但却阻碍了中国进一步引入西方科学技术和机器生产。
三、加强国防的“海防之议”
在镇压太平天国起义之后,洋务派知识精英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海防建设上,由此引发了保守派知识精英更大规模的声讨。争论的焦点从科学技术的运用转向国家海事的设置,是两派关于中西文化更为深入的争论。这场争论以一项军事建设为论点展开,同治十三年,中国台湾遭到日本派兵侵袭,清政府大为震惊,认识到曾经只是洋务派知识精英为之高声呼喊的“几千年之未有变局”,到了清政府需要“救亡图存”“自强求富”的时候了,朝野上下也随之渐渐苏醒。而以“筹海防”为主题、设计强国御敌之策的倡议与争论在这样的情势下开展起来。
同治十三年11月5日,海防之议进入第一阶段。总理衙门递上的《海防亟宜切筹折》强调海防建设的紧要性,认为若再因循敷衍,后患将不堪设想,提出“练兵”“简器”“筹饷”“用人”“持久”等办法,作为加强海防抵御外侮的具体措施,请求饬令沿海地区督抚、将军的意见。李鸿章赞许总理衙门提出的切筹海防意见,认为这些意见概括了“目前当务之急”与“日后久远之图”,“洵为救时要策”。因此即刻奏上《筹议海防折》,认为当今国内形势是西方列强汹涌而入,在通商、传教上蛊惑民心、动摇国本,又以船坚炮利、通讯发达冲击国防,这是中国几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与强敌。为了适应新形势,他申述了自己的筹防建议,认为海防的整顿必须靠“变法与用人”。[5](卷二十四,P10)
就“变法”而言,他提出带有变更经济社会制度性质的若干政策建议,如开源兴利以求富,这种为“图强”而“求富”的观念,是具有建设近代工矿企业和民用企业以发展经济的观念。虽然他没有设想进行政治制度改革,但他的主张也确实突破了简单追慕西方军事长技的范围。就“用人”而言,他提倡大办“洋学局”以育才,规定学习西学的范围,较同文馆大有扩充,“分为格致、测算、舆图、火轮、机器、兵法、炮法、化学、电气学数门”,俨然是分科学习一切西方科学的新式学校规模,而且这些学科的设置“皆有切于民生日用军器制作之原”,是一项与之前军事、经济政策配套的文化政策。
同时,左宗棠也对总理衙门提出的筹办海防意见表示赞赏,称其“闳远精密,无少罅隙”,但出于切身利害关系考虑,认为湘系与淮系不可相距甚远,因此沿海各地区具体情况不同,须斟酌定议,不可全然采纳。故提出:“若沿海各省因筹办海防急于自古,纷请停缓协济,则西北有必用之兵,东南无可指之饷,大局何以能支”[4](卷十四,P52-54),这也是“海防与塞防之争”的由来。其他各地督抚回奏则均抱着守旧的心态,不敢正面反对“筹海防”的提议,但他们都懂得办海防需要从地方的关税、厘金、盐厘等中长期加收,方可供应中央与淮湘系的海防军事发展。因此,多数督抚对于筹集海防经费的办法很少,调子也很低。当然,这副无计可施之态亦是受到传统经济思想的束缚,认定天下物产总数一定,有一人奢侈就必定有一群人贫穷。所以在理财问题上无法开源,只可节流。同时,各地督抚坚守重本抑末的守旧观念,希望以此来抵挡被冲击甚至会破产的小农经济。但是机器大工业的到来必然会造成自给自足经济的破产,各地督抚及保守派知识精英却视这一历史趋势为社会的灾难,抱残守缺的从“固本”的高度反对洋务派知识精英学习和使用西方科学与技术的做法,以沿用千百年前帝王治平之术的老丹方,企图再次治疗新气候下的新病症。
总理衙门将沿海沿江各将军督抚不同复奏汇齐后,于光绪元年(1875)3月6日奏请饬令在廷王公大臣“详细谋议”,海防之议进入第二阶段——“廷议”。一时间,聚集京师且颇具实力的保守派知识精英,开始就海防之议对洋务派知识精英的主张发动正面抨击,尤以通政史于凌辰与大理寺少卿王家璧为主要代言人,他们声讨的重点是洋务派知识精英所提倡的西方文化。虽然保守派知识精英对待列强的心理从轻视变成畏惧,对洋学洋器也不再盲目地说成全然无用,但毫无御敌之策的他们,只能极力设想如何以一条深固闭据的精神防线,防微杜渐、自保救国。正如于凌辰在奏折中写道:“李鸿章等人设立西学、师夷长技,这是要以夷变夏!海防事关国家大局,人才又关乎国事根本,如果这些都轻易改变学习西方,就是寡义廉耻。”[6](综合篇,P121)王家璧则鼓吹:“人若不通晓礼义纲常,明道人伦,纵使国富军强也社稷堪忧。”[6](综合篇,P125)他们认为只要提倡中国数千年的礼义道德并宣扬列祖列宗的深仁厚泽,就可激励人们“尊君亲上”之忱,防止人心涣散,使“夷人”有所畏惧。
时至光绪元年夏,争论不休的“廷议”由总理衙门作出结论而告一段落。清政府采纳了洋务派知识精英加强海防的基本主张,分别任命李鸿章、沈葆桢督办北洋、南洋海防事宜,并将沿海各地税收转作海防之用,进一步摆明支持洋务的态度,使当时的社会进入一个“喜谈洋务乃圣之时”。而附议保守派知识精英陈词滥调的朝野大臣也渐渐式微。同时,派左宗棠督办西北沿线及防俄诸事务,以固塞防,是总理衙门折中的结果,有效地调和了洋务派知识精英内部日益严重的湘淮两系矛盾。
洋务派知识精英借此筹议海防之机设计的“自强求富”政纲,突破了海防之议的范围,这是洋务派知识精英经过十几年思想酝酿和惨淡经营的结果。作为第一次主动向守旧势力发起的全面进攻,洋务派知识精英与保守派知识精英之间的歧见,体现在筹议海防中每一项具体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政策上,表现出他们之间不同价值观念冲突的总爆发。
四、自强求富的“修筑铁路之争”
修筑铁路之争是历时最久的一次,它的提出体现了洋务论争从军事扩展到民用,是一项真正自强求富、意义深远的成熟西鉴。作为论争最为激烈的一次,不仅触及保守派知识精英的神经,更触及中国几千年来的交通方式甚至生活方式,是改变国情与生产方式的基础性建设。它的提出与论争是洋务思潮的新高度。
早在19世纪70年代初期,李鸿章便将修筑铁路作为一项谋求富强的重要举措,把兴修铁路有利于加固边防相联系,这符合当时客观形势需要。但因风气未开,清政府及社会各界均不愿意接受改“土车为铁路”的主张,保守派知识精英势力阻碍甚强,而这些顽固势力正如郭嵩焘致函李鸿章所说,是一群“只求私利毫无公器之心的人们醉心沉溺在危害至深的鸦片传输中,毫无羞愧之意。而对利国利民的西方科技却是稍有耳闻便会层层阻挠”[6](综合篇,P303-304)。直到1880年,淮系将领刘铭传在清政府应召入京商议对沙俄的防务问题之际,正式提出修筑铁路的建议,其奏折中表达了筑路是利国利民的必要举措,同时,他提出中国修筑铁路的具体设想。应以北京为中心修路四条:一由清江浦经山东直达北京;二由汉口经河南直达北京;三由北京东通盛京;四由北京西通甘肃,如此将会形成全国铁路交通网。这些远见卓识的主张得到李鸿章一篇长达四千余字奏折的附议,称铁路有利于国防、军政、京师、民生、转运、邮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这“九利”尤以前两者为富强之重。
这些建议一经提出,保守派知识精英便群起而攻之。顺天府府丞王家璧反驳修路提案,认为:李鸿章、刘铭传修筑铁路的主张是为外国图谋,提出的铁路九大好处也是内容重复,有的甚至自相矛盾。总归,他们只是夸耀火车的速度很快,而这不值得深究。[6](综合篇,P149-150)翰林院侍读学士张家骧则上折陈述修筑铁路的三大弊端:第一,资敌。西方列强喜欢贸易往来,若铁路筑成,种种利于国计民生的结果尚未出现之前,西洋各国的商品贸易倒是鱼贯而入;第二,扰民。沿途皆有田亩、屋舍、坟地,将其迁移多有不便;第三,夺民生计。铁路的筑成必然导致船运的减少,如清江浦至北京的铁路将会影响京沪的航线,这样此消彼长又耗资巨大,势必负债累累。[6](马尾船政局篇,P139-140)其余顽固势力则依据一些十分荒唐无知的说法反对筑路,其中以刘锡鸿为代表,其人先后任驻英、德等国使臣,亲身接触过西方先进的物质与精神文明,但他仍冥顽不化的认为铁路乃不祥之物,提到:西洋与我国不同,他们信奉的是耶稣基督,不知山川有神灵,名山有祀典,只要大山阻挠,便用火药穿洞,只要江海阻隔,则掷铁修桥。他们不问鬼神不信龙王,若中国也如此效仿,只会使天神震怒、山河改色。[6](马尾船政局篇,P156)
针对保守派知识精英的种种蛮横攻击,洋务派知识精英予以逐条驳斥。首先,洋务派知识精英坚信经营交通运输业能使国富兵强,他们认为:那些认为西洋只知经商不知爱民的言论,没有看到经商就是爱民,就是国家的根本。中国有田可耕的人不多,民众都很疾苦,社会动荡孱弱。若想国家强大,必要民众富强,要想民众富强必须贸易昌盛。自西洋修筑铁路后,其商贸便利、国力日渐。而后东洋诸国也尽皆效仿,这样看来,修筑铁路怎么就不适宜于我国呢?[6](马尾船政局篇,P249,P257)第二,洋务派知识精英不认为修筑铁路是“资敌”行径,他们以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为例,当时铁路未修,但战事溃败,因此,“兵力苟强,自能御敌。议者徒诵设险守国之陈言,亦思地利人和之圣经乎?”[6](马尾船政局篇,P227)。第三,洋务派知识精英认为修筑铁路应尽量避免毁坏民房与坟地,实无可避时,必将“恤民隐而顺舆情”,因此,民间并不似保守派知识精英所散布的那样怨声载道。最后,洋务派知识精英指出修筑铁路不但不会夺民生计,反而可以增加就业渠道、改善民生,如可增设“修路扫轨,升旗听电,收票验座,查骒敲轮,运煤添水,搬货物,运行李,卖新闻,贩茶果,伺应店客,巡察货栈。事务繁多,种种需人,何曾有失业之民?非徙不失业而已,民之生计且因之而益广,乃更裕于未兴铁路之时”[6](马尾船政局篇,P228)。
作为跨时最久的一场论争,是否修筑铁路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与思想转变。自19世纪70年代初提出,至80年代末准奏动工兴建。期间,由于保守派知识精英的坚决反对与清政府消极作为,修筑计划一再搁置,甚至由于洋务派知识精英内部地域间派系的利益角逐,也形成不同的修筑方案或模棱两可的态度,这些都导致保守派知识精英诟病筑路的依据增多。随着争论愈发激烈与复杂,慈禧太后于1889年发布“懿旨”,明面上以饬令沿海沿江各省督抚就是否继续修筑津通铁路各抒己见,其实质是想放弃继续筑路,因为当时洋务派知识精英所占督抚职位数目是少量的。尽管洋务派知识精英在争论中获得一定数目的筑路批准,但全国铁路交通网的自造修建时机丧失殆尽,且恰逢甲午中日战争,几条本就不多的铁路也被清政府全面停筑,此后,这些渐渐废止的修路事宜尽数被列强巧取豪夺。作为最为激烈的一次争论,最后无疾而终。
五、结 语
鸦片战争之后,国人认识到西方坚船利炮的强大威力。为了救亡图存,开明人士走向“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道路,并在1861年之后开启了洋务运动(洋务新政)④,有力地促使中国走上近代化的道路。同时,这场政治与社会变革又始于洋务思潮的发轫,它在洋务新政遭到保守派的阻碍中形成,在洋务派与保守派进行的一系列争论中发展,具体展现为四次极具代表性的直面交锋:一是同治五年冬至六年春,关于同文馆是否招收科甲正途人员入天文算学馆学习的争论;二是同治十一年一月至六月,应否停造轮船的争论;三是同治十三年冬至光绪元年春夏间,关于“筹议海防”之争;四是同治十一年至甲午战争爆发前,关于修筑铁路问题的争论。这一系列争论都是在知识精英之间展开的,内容涉及经济、政治、文化、宗教以及习俗等众多领域,争论之冗长、意见之尖锐、决策之艰难,都达到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新高度。
历时三十余年的洋务思潮争论在新旧两派知识精英的激辩中曲折前行。面对清政府御敌屡战屡败,保守派试图用道德或意志(人心)来对抗西方的坚船利炮(技艺),如果沿着保守派的道路,国将不国,所谓的仁义道德或孔孟尧舜之道,又有何载体呢?可以说,保守派是道德主义或意志主义,而洋务派是实用主义。实际上,四次争论都是围绕外来技术层面的输入是否会改变现有的国家制度与文化基础?西方物质的输入是否会改变中国人的文化特质?这些核心问题展开的。面对近代中国之落后,新旧两派在如何抵御强敌,如何自强求富,又如何处理中西文化等争论上,把焦点放在是否采用西方科学技术,“士”阶层表现出深深地文化焦虑,其实质是对近代中国民族独立与现代化的传统叩问。但“士”的存在本意皆以忠君爱国为要、抵御外侮为辅,属于古典爱国主义范畴。因此,洋务派谨守内圣外王与三纲五常的传统礼法,对世界之变化仍以“天下”观念与羁縻之情加以防御、怀柔,这既没有深刻的认知洋务革新的制度诉求,也没有积极地实践洋务带来的军事成果。最终,“士”阶层走向不可逆转的消亡结局。
孔子说“礼有损益”,充斥着正反声调的洋务思潮,在无形之中为后世中国知识精英树立了凡是救亡图存皆应争辩一二的前例。之后的中国知识精英亦意识到,无论提出的爱国主张形成思潮后的进步意义有多大,或者主张有多少能得以落实,成熟的文化认知都应该以自身优秀的文化成果结合外来的先进成分,进行不同程度的碰撞与融合、探索与争鸣,全盘西化或者故步自封在中国传统礼教之中都不是明智之举。这些都是洋务思潮留给中国知识精英如何面对时代变迁的最佳遗产。
注释:
①参见邢超《致命的倔强:从洋务运动到甲午战争》(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刘学照《话语与观念:近代中国思想文化的演进》(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②参见周辉湘《湖湘文化与洋务思潮关系论略》(《求索》1998年第1期)。
③参见宋振东、董贵成《洋务运动时期两种科技思潮的交锋》(《自然辩证法研究》2013年第6期)。
④樊百川详细考察了“洋务运动”这一术语,认为应正名为“洋务新政”。参见樊百川《清季的洋务新政》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1—33页)。
[1]李书源.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M].北京:中华书局,2008.
[2]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A].陈寅恪诗集[C].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
[3]海防档(乙)[M].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57.
[4]左宗棠.左文襄全集[M].台北:文海出版社,1979.
[5]李鸿章.李文忠公全集[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2.
[6]中国史学会.洋务运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
【责任编辑:姜庆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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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7)09-0156-08
福建省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支持项目“中国近现代中西政治文化论争研究”(Z0230102)
徐旖瑶,厦门大学公共事务学院博士生。(福建厦门 36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