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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左派辩证法

2017-02-26黄玮杰

江西社会科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齐泽克索恩拉康

■黄玮杰

齐泽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左派辩证法

■黄玮杰

在左派哲学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大旗下,齐泽克利用拉康式的症候概念将商品形式分析与剩余价值/阶级斗争以“视差”的方式结合起来,重构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矛头直指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创伤性内核”,进而将卢卡奇、索恩-雷特尔及资本逻辑学派的阐释方案斥为唯心主义辩证法,最终把打碎资本体系的希望寄托在以否定性为核心的左派辩证法之上。

齐泽克;政治经济学批判;黑格尔;拜物教;现实的抽象

卢卡奇、葛兰西以降,文化研究逐渐成为西方左派批判的新范式,它由法兰克福学派经伯明翰学派的深化一直延续至今。然而,套用拉康(Jacques Lacan)的话说,尽管文化批判以漫画式的笔调讽刺了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的“象征机制”,但它却错失了“资本逻辑”的“真实界硬核”。在此背景下,为了在全球化资本主义登峰造极的当代社会中寻找新的革命可能性,西方左派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资本逻辑”本身,于是复兴政治经济学批判成了当代共产主义政治学的一大要务。作为此要务的积极响应者,齐泽克(Slavoj Zizek)从2006年起正式开始详细探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问题。那么,齐泽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逻辑是如何展开的?这种新的理论动向是否弥补了他之前理论逻辑的“剩余”?本文将围绕这些问题探索齐泽克“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最新理论动向蕴藏的秘密及其中包含的辩证法内核,进而挖掘其中对当代资本主义批判的启示。

一、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长期被忽略的齐泽克理论动向

熟知齐泽克理论的人一定留意到,“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一直是齐泽克着力渲染的理念。在早期作品中,齐泽克已经围绕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商品拜物教”“商品形式”“剩余价值”等一系列概念打造出带有拉康色彩的阐释。伴随着这些概念的改造完成,一个崭新的马克思形象逐渐浮出水面。然而,在这个看似完整的理论嫁接逻辑中依然存在着三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第一,齐泽克一方面呼吁“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重塑拜物教批判”,另一方面又贬斥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这种对马克思思想的矛盾态度究竟包含了怎样的理论动机?第二,在马克思那里,商品拜物教与剩余价值理论处于同一逻辑线索之下(众所周知,列宁将此线索称为“大写的逻辑学”)。然而,齐泽克却切割了商品拜物教批判与剩余价值理论:他一方面通过引述索恩-雷特尔(Alfred Sohn-Rethel)重新阐发商品形式和商品拜物教问题,另一方面又假借拉康的剩余快感概念以激活剩余价值理论,那么他如何缝合这个被他拆散的“大写的逻辑学”?第三,齐泽克一直力图将索恩-雷特尔的理论引入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但是,就像索恩-雷特尔的著作《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英文版的副标题“认识论批判”[1](P1)所展现的,索恩-雷特尔的批判对象主要是西方认识论,而非资本主义本身。那么,自称“反资本主义的斗士”的齐泽克又该如何让索恩-雷特尔的理论(或者说对商品形式的分析)具有批判资本主义的功效?

值得注意的是,2006年以后随着《视差之见》(The Parallax View)与《活在末世》(Living in the End Time)等一系列作品的出版,齐泽克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体阐释框架最终展现在我们面前,但齐泽克的这一理论动向却一直被学界忽视。在《视差之见》中,齐泽克认为马克思通过重复康德在“视差”上的突破,有效处理了李嘉图和贝利在经济学方面的对立,马克思的视差正是经济(商品逻辑)和政治(阶级斗争)之间的视差:阶级斗争总是已经嵌入了经济的内核之中。[2](P95)在《活在末世》中,齐泽克明确强调复兴“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当代共产主义政治学的要务,它触及的正是资本逻辑的“真实硬核”。通过引述普殊同(Moishe Postone)对劳动价值论的捍卫,齐泽克梳理了马克思哲学发展历程,探讨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真正蕴含(区别于卢卡奇、阿尔都塞以及资本逻辑学派辩证法)的辩证逻辑。[3](P181-243)

在这些文本中,齐泽克一方面透露了支撑其拜物教批判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背景,另一方面则有效地回应了上文提出的三点疑问。以下笔者将试图通过援引齐泽克“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动向中出现的几个理论契机分别对以上三个问题作出解答,分析齐泽克重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深层结构,从而揭示出其“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最终诉求。

二、齐泽克语境中的“两个马克思”

众所周知,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以下简称为《崇高客体》)中将马克思的商品形式概念放置到拉康的语境中,进而以症候的方式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的内在结构。在这种理论运作下,马克思俨然成了拉康理论的代言人,二者并无矛盾。然而,另一方面,齐泽克又时常将马克思置于拉康的对立面。最典型的是,齐泽克在《易碎的绝对》中指出:

马克思的根本错误在于,从这些洞察出发,他推断出一个崭新的更加高级的社会秩序(共产主义社会)是可能的,这样一个秩序,它不仅能持续而且甚至还上升到更高的阶段,并完全有效地释放生产力螺旋型的自我增长潜能,这种潜能在资本主义制度中,由于其与生俱来的障碍/矛盾,是被社会中破坏性的经济危机所反复阻挠的……如果我们清除这个障碍,克服这个资本主义内在矛盾,那我们就不能获得完全解放生产力的动力,这种生产力最终是通过其阻力传递的,我们就正好失去了这个看起来似乎是由资本主义产生并同时被其阻挠的生产力——如果我们清除了这个障碍,则此障碍阻挠的真正潜能也就消散了……种种阻力和对抗性是生产力永久自我增长的社会之惟一可能的实际物质存在的框架。[4](P14)可见,齐泽克对马克思批判主要基于后者忽略了“障碍/矛盾”的动力性机制,而这种机制恰恰就是拉康强调的“症候性”。因此,齐泽克对马克思态度分野的关键在于“症候性”概念。这一点在他最近的理论动向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他将对“症候性”的认识作为马克思“认识论断裂”的断裂点(对“认识论断裂”的看法齐泽克参考了普殊同对阿尔都塞的批判)[3](P187),并将经历了“认识论断裂”之后的马克思称为“非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3](P186)。至此之后,马克思转而强调症候(形式),这种转变恰恰建立于马克思正式转入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之时。

齐泽克认为,这种“非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的理论主要具有两个特点。第一是对形式性的强调。这一点在关于货币的讨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马克思没有像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那样从“现实的人”出发,而是从纯粹的形式规定性开始,直到最后他才达到“现实的人”使用的货币。[3](P190)作为带有症候性的价值形式的衍生物,货币形式同样是症候性的,正因为如此,齐泽克才会在《易碎的绝对》中以拉康式黑格尔辩证法的口吻写道:“无限判断‘自我即是货币(一块金属)’是颅相学‘精神即骨头’无限判断的新说法。”[4](P43)按照他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理解,每种确定的象征特征的分裂都在其对立面达到顶峰(本文第三部分将详述这一观点),因而货币形式作为价值形式的发展阶段同时也是分裂进一步的发展阶段,货币的本质无疑在于其内在分裂(症候)。站在这一立场上,《视差之见》顺理成章地批判了李嘉图-蒲鲁东式的“劳动货币”理论,这恰恰在逻辑上暗合于马克思对货币形式的理解:

货币所以能够克服物物交换中包含的困难,只是由于它使这种困难一般化,普遍化了。强制分离的而实质上互相联系的要素,绝对必须通过暴力爆发,来证明自己是一种实质上互相联系的东西的分离。[5](P95)

第二则是放弃了“马克思主义”阶段客观现实与意识形态的二分模型并转向拜物教批判,或者用齐泽克的话说,是以共时结构性分析替代了历时性的宏大叙事,在此语境下,

马克思发现的商品拜物教问题式作为幻象并非第二性质(作为现实的反映)的东西;相反,商品拜物教恰恰发生于现实生产过程的核心位置。在《资本论》关于商品拜物教的章节中,马克思写道:“最初一看,商品好像是一种简单而平凡的东西。对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却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马克思没有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谓的马克思主义的方式分析带有神学意味的商品如何源自于日常真实的生活过程;相反,马克思认为,批判性分析的要务是揭示平凡的东西中蕴藏的“充满形而上学微妙和神学怪诞”。商品拜物教并不存在于我们的思维中,也不是我们对现实的误认,而是社会现实本身。[3](P205)

基于“拜物教就是社会现实本身”的结论,齐泽克进而以马克思的方式指认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症候性特征:再也没有明确的社会统治的必要,因为统治已经隐藏在生产过程之中,所以剩余价值在此变得尤为重要,它的存在揭示了资产阶级市场意识形态所模糊化的剥削劳动。[3](P207)

由此可见,齐泽克的文本中之所以对马克思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是因为他在马克思文本中看到了两种对“症候性”的不同看法。站在拉康的立场上,齐泽克极力论证后期“非马克思主义”(强调症候-形式)的马克思理论的正确性,进而将拉康对症候的分析与马克思对商品形式的分析嫁接起来,构建其自身的社会批判理论。那么,在此嫁接过程中,马克思的概念是如何在新的语境中融贯起来的?此过程是否存在某种矛盾?以下笔者将进一步作出阐释。

三、商品形式与剩余价值

在《崇高客体》中,齐泽克通过类比“梦的形式”,以拉康的方式阐发了马克思商品形式的概念,强调了商品形式的“形式规定性”。与此同时,齐泽克又假借拉康的剩余快感概念阐释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这样,齐泽克就相当于以与拉康不同的概念图式分别重释了商品形式和剩余价值理论。从逻辑上看,齐泽克这么做实际上断开了商品形式和剩余价值在马克思原初语境中的内在联系。那么,面对这种断裂,齐泽克是否能以新的线索重新沟通商品形式与剩余价值理论。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们则不难断定,齐泽克重释马克思理论的框架结构存在不融贯之处(incoherence)。笔者认为,此问题的关键在于齐泽克使用的两个拉康式的概念工具“形式”与“剩余快感”之间是否存在完整的内在逻辑。以下我们将考察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

当齐泽克强调“形式决定性”时,他绝非在形式主义意义上作此断言,而是以拉康-黑格尔的症候/“非-全”(Not-All)辩证法重释“形式”,正如齐泽克在《幻想的瘟疫》中指出的:

试图从一切肯定内容中找出形式结构的疯狂的形式主义尝试,永远都标志着某个创伤性内容遭到的粗暴压制——这个内容的最后痕迹是冻结的形式本身。[6](P116-117)

齐泽克所谓的“形式性”实际意指“症候”,这也是拉康在《讲座之十七》(Seminar XVII)中所谓的“马克思发明了症候概念”的真实语境。[7](P20)与此同时,在拉康语境下所谓历史发展逻辑仅仅是症候的“非-全”式展开(也即齐泽克所理解的黑格尔辩证法),因此“症候性”也就同时指称了“历史性”。齐泽克正是由此推论出了“形式性=症候性=历史性”的概念等式,进而展开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理论嫁接。

在此基础上,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齐泽克会断言 “迄今为止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与“资产阶级是历史上第一个阶级”两个命题具有相同内涵[3](P196):这两个命题共同揭示了“阶级(斗争)”这一(社会)症候,而只有到了资本主义阶段阶级结构(症候结构)才真正出现(挣脱了等级、血缘关系),这就是为什么“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5](P43)。于是,马克思的这一论断在此重释中站在了阶级斗争(社会症候)的立场上,而剩余价值在此则与阶级斗争构成了一体(症候)两面。简言之,如果把资本主义社会形式比作拉康意义上的能指系统,那么这一社会形式/能指系统的症候一方面表现为阶级斗争,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剩余价值,剩余价值在资本体系中扮演着剩余快感的角色,它作为创伤性的内核划定了资本的界限,同时又是资本赖以维持自身的动力母体(matrix)。

所以,齐泽克“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实际上是以拉康的方式重新搭建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结构:剩余价值/阶级斗争(社会的真实界)在构建社会经济幻象(在拉康意义上,幻象即现实)的同时构建了幻象的界限,这一幻象就是资本。资本与欲望具有同构性,它们都由能指体系的内在规律所支撑,而政治经济学批判恰恰指出了这一能指体系的真实界。因此,齐泽克在《活在末世》中指出,政治经济学的真实内涵在于,经济学不能被还原为实证的存在秩序,因为它已经是政治学了[3](P196),这也是他在《视差之见》中“政治经济学批判之视差”[2](P85)概念的真实所指:经济学蕴含的阶级斗争政治学内涵是一个真实界范畴,它截开了整个社会有机体,阻止了后者的总体化。

结合齐泽克的最新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动向和《崇高客体》的拜物教批判,我们发现,齐泽克“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无非是借马克思的概念图式将“以简单商品为开端的分析建立在剩余价值剥削和阶级斗争的范畴上”[3](P201)。换言之,以对商品形式分析为开端的对价值体系的分析指出了这一体系的空能指——剩余价值,它是劳动价值论的秘密所在,与阶级斗争构成了资本主义商品形式(症候)结构的一体两面,二者共同指向《崇高客体》中所谓的“形式的秘密”。最耐人寻味的是,被压制的创伤性内容的“最后痕迹是冻结的形式本身”[6](P117),而这个形式恰恰是现实(在拉康看来即幻象)借以投射的框架。也就是说,剩余价值/阶级斗争作为资本所极力压制的创伤性内容,已然凝结为资本主义借以投射其现实(幻象)的框架形式,这恰好符合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论及商品价值及其形式时所说:“交换价值一般只能是某物的表现方式,是一个能够和它区别的内容的现象形态。”[8](P62)商品价值是物化在商品内的社会劳动,它必须通过交换价值的形式才能实现和表现出来[9],这就导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验到的“现实”已经是意识形态的产物——最终,“资本决定现实生活中会发生什么”[4](P13),资本在形式上由此形成了一个结构式近乎完美症候体系——在这一点上,齐泽克倒是贴近马克思批判拜物教之“似自然性”的原意。

四、左派辩证法:齐泽克对索恩-雷特尔的批判

上文已经谈到,齐泽克试图以新的方式阐发马克思的商品形式概念。在此过程中不容忽视的是,齐泽克理解的商品形式概念已经蕴含了索恩-雷特尔理论的烙印,这一点国内已有学者指出。[10]然而,尽管齐泽克在《崇高客体》等文本中反复强调索恩-雷特尔理论的重要性,但在革命逻辑方面他并不接受索恩-雷特尔的方案。在齐泽克看来,索恩-雷特尔通过发掘商品形式与西方认知形式(epistemological form)的同构性而展开了对后者的批判,这一点与卢卡奇对“事实”概念以及实证科学等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产物的批判本质上并无二致。齐泽克由此认为索恩-雷特尔与卢卡奇处在同一逻辑平台上,二者都从认识论的角度出发,揭示了西方认知形式背后隐藏的推手——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形式主义/二元论)。只不过在批判路径上,卢卡奇走得更远,他通过提出总体性辩证法,以“无产阶级”替代“绝对精神”概念进而展开整个辩证体系[11](P146),而这在齐泽克看来“实在太唯心主义了”[3](P226)。

同样“太唯心主义”的还有20世纪70年代形成于德国、巴西和日本的资本逻辑学派,他们认为黑格尔的逻辑是“资本逻辑”,马克思用黑格尔描述实体向主体过渡的术语描绘了货币向资本的过渡:资本是自我布展和自我异化的实体,是由货币铸成的主体。齐泽克认为,这种观点将黑格尔辩证法作为资本主义统治逻辑的唯心主义(观念论)形式。然而,资本(在马克思那里)并非真正的实体-主体:真正的实体通过设置其自身的前提而再生产自身,而资本却恰恰要依赖于对工人的剥削这一被意识形态遮蔽的真相。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唯心主义”?在批判了以上两种方案后,齐泽克推出了他自己的辩证逻辑——“更加唯物主义”的黑格尔辩证法[3](P227)。对此,他改写了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名言:“迄今的哲学家只是阐释黑格尔;然而,关键在于还要改变他。”[3](P116)首先应该注意的是,这种唯物主义中所谓的“物”实际上拉康意义上的“原质物”(Ding),它处于真实界而无法被象征体系消化。因此,唯心主义(观念论)与唯物主义的区别在于:前者只停留在现实(象征界)上,而后者则关注了象征界无法涵盖的真实界。

基于这种理解,齐泽克所谓的“唯物主义”的黑格尔辩证法认为,主体和实体之间的和解并不意味着主体“吞食”实体;相反,和解意味着主体和实体分离的加倍:主体不得不从实体中异化并意识到实体与自身的分离。[3](P228)笔者认为,这意味着实体的本质属性在于其自身的分裂性和差异性,它的主体化无非就是分裂和差异的道成肉身,这恰是拉康揭示的象征体系的“非-全”规律:象征体系的撕裂总是已经蕴含在象征体系自身之中,因而“实体总是已经主体化了”。所以,实体主体化可以被看作分裂性/差异性(用黑格尔-阿多诺的话来说即“否定性”)述行(performative)的历程——在此历程中,舍身外化(行动)与反身向内(回溯性地标记)是同一个过程,也是概念的当下现实。[12](P275)当资本作为实体时,(不同于资本逻辑学派)“实体主体化”的主体是资本的界限而非价值,因而绝对知识意味着“知不仅自知,而且也认识自身的否定, 或其界限。知道其界限,这意味着知道自我牺牲”[12](P273)。齐泽克通过对黑格尔“绝对知识”的阐释,将辩证法的落脚点设在“知道其界限”上——在拉康意义上即承认症候,所以对他来说,将共产主义视为主体对实体的最终胜利无疑“太唯心主义”,相反我们“应该接受阿多诺所谓的‘对象的优先性’:对于人类而言,摆脱主人统治的方式并不是去成为自然的集体主人,而是要意识到主人不过是个冒名顶替者而已”[3](P243)。

五、结论:齐泽克“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秘密

通过以上三方面的论述,我们就不难回答文章开头提出的三个问题:首先,齐泽克对马克思理论的矛盾态度与他对马克思“认识论断裂”的理解息息相关,他推崇的仅仅是分析了资本主义症候的“非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第二,在处理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和“剩余价值”等概念上,齐泽克一方面引入拉康式的症候概念指出剩余价值是价值体系下的空能指,从而将拜物教和剩余价值纳入拉康的能指理论中阐述,使《崇高客体》中较为模糊的逻辑关系得以清晰化;另一方面则通过借用视差概念指明了“商品形式”(经济学)与“阶级斗争”(政治学)之间的关系,从而突出了他“回归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指向。第三,尽管齐泽克大量引用索恩-雷特尔关于“现实的抽象”方面的理论,但在革命方案上齐泽克与索恩-雷特尔相去甚远,他将索恩-雷特尔的思路放在了与卢卡奇相同的层次上并加以批判,这主要是因为索恩-雷特尔的可能性方案与齐泽克以差异为核心的革命辩证法存在巨大差距。

与此同时,不难看出齐泽克所做的只是试图将政治经济学批判引入拉康“非-全”的能指结构理论中。资本由此变成了带着症候(阶级斗争/剩余价值)的能指结构,症候一方面标志了资本的界限,一方面则推动着资本不断地扩张[13](P33-34),而这种结构性运动恰恰就是齐泽克理解的黑格尔辩证法。这就是齐泽克理论的秘密所在:无论是借助于黑格尔辩证法还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齐泽克摆弄的把戏都不过是将社会(即他所谓的“大他者”或“象征秩序”)作为投射到主体的凝视来考察社会。换句话说,齐泽克考察和批判的社会秩序并非现实中实存的社会秩序(这一点显然异质于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结合精神分析和社会批判的套路),而是社会秩序在主体身上的投影。从这个角度上来看,齐泽克社会-个人/实体-主体理论倒是颇具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的气质,他所意在调侃和嘲弄的不过是映现在主体身上的“影子的王国”。换言之,黑格尔的辩证法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过是齐泽克把玩的幌子,从本质而言,从个人(精神分析)到社会(政治批判)的过渡无须黑格尔和马克思理论的帮助,因为(用齐泽克的话说)社会“总是已经”存在于主体内部了,齐泽克从来都是在主体的场域中谈论社会的,而不像马尔库塞乃至其他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那样分析和批判资本主义社会运作的现实机制,更不像马克思那样真正深入资本运作中考察剩余价值的剥削机制。从这个角度来看,齐泽克显然是不折不扣的拉康主义者,而这种带有观念论气质的理论逻辑也很自然地让齐泽克得以自如地谈论黑格尔辩证法。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同样强调资本与象征机制的关系,但相对于鲍德里亚和巴迪欧等激进哲学家从“广义生产”角度出发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进而从符号政治权的角度解释资本的统治,齐泽克则抓住了狭义生产(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生产)的自反性结构进行发挥,这恰恰是符合马克思《资本论》逻辑的。在马克思那里,从生产出发针对的是对资本的批判,而“劳动力”概念则标识了资本内部的结构性矛盾,齐泽克所做的更像是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翻译成拉康的语言,资本在此语境下表现出症候结构进而与同样具有症候结构的“唯物主义”的黑格尔辩证法联系起来从而呼唤出新的革命可能性。这就是齐泽克所说的“重复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而又不将共产主义的乌托邦意识形态观点作为其内在标准”[4](P15)。不过,齐泽克重新召回政治经济学批判依然具有重要意义。相对于西方文化研究,政治经济学批判确实切中了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创伤性内核”——根源于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之间鸿沟的经济危机具象化为今天虚幻与真实世界间的张力:“一方面,我们进行着期货、并购等疯狂的、唯我独尊的投机,遵循着其内在逻辑;另一方面,现实以生态灾难、贫穷、第三世界社会生活崩塌之后爆发出来的疾病、疯牛病等形式不断地追了上来。”[13]显然,这些涉及资本内在界限的根本问题都不是文化研究和象征机制可以解决的。

[1]Alfred Sohn-Rethel.Intellectual and Manual Labour:A Critique of Epistemology.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1978.

[2](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视差之见[M].季广茂,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

[3]Slavoj Zizek.Living in the End Time.New York:Verso,2010.

[4](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易碎的绝对[M].蒋桂琴,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6](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幻想的瘟疫[M].胡雨谭,叶肖,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7]Jacques Lacan.The Other Side of Psychoanalysis: BookXVII.NewYork:W.W.Norton&Company.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9]孙伯鍨.关于形式和内容的几个问题[J].教学与研究,1962,(2).

[10]周嘉昕.真实的抽象:从阿多诺到齐泽克[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4).

[11](匈)乔治·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12](德)格奥尔格·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

[13](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帝国》:21世纪的《共产党宣言》?[J].张兆一,译.文化理论,2004,(8).

【责任编辑:赵 伟】

B0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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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7)09-0055-07

黄玮杰,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生。(江苏南京 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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