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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转向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化
——以列斐伏尔、哈维为中心

2017-02-26■林

江西社会科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哈维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

■林 密

空间转向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化
——以列斐伏尔、哈维为中心

■林 密

列斐伏尔、哈维等人开启的社会理论之空间转向,借助历史唯物主义,彰显了空间的实践性、社会性与社会生产本质,从而告别了传统的空间认识论,迈向了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本体论建构。在这一过程中,通过承继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议题、方法与旨趣,基于社会关系再生产的总体视域,他们将空间中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推进为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方式批判,进而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改造为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立足于这一空间转向的历史语境及其折射的问题和时代精神,以空间对资本主义的意义为关切,这种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化建构,不失为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当代化的一种积极探索。

空间转向;空间生产;政治经济学批判;列斐伏尔;哈维

近年来,以列斐伏尔、哈维等人为代表的社会批判理论空间转向研究是国内学术界的一个热点问题。从最初的人物与思想译介、评析,到专题化的深入研讨,再到立足中国城镇化经验与本土意识的理论反思与对话,有关空间转向的研究已经取得了较为深入的推进。与之相伴,一些深层次问题的重要性也日渐凸显,在理论上依旧有待于进一步审理,其中空间转向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深层关联是一个重要的探究方向。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一方面将有助于我们在更广阔的理论视域中审视空间转向的必要性及其更新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诉求,另一方面也通过空间转向这一案例呈现历史唯物主义的时代化特质与要求,进而也为我们立足于21世纪的中国语境,探寻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在当代的出场样态提供积极的研究参照与启示。

一、作为问题的空间:传统社会理论的空间“近视”与“远视”

20世纪70年代以来逐渐凸显的社会批判理论空间转向,在登上理论舞台之初,似乎就意味着对历史唯物主义欠缺空间之维的反思与批判,甚至是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在新的历史时期已经乏力与失效的历史宣判。回应这些质疑与挑战,就需要在以下两个方面展开梳理与研讨:其一,空间何以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问题?其二,历史唯物主义在空间的问题化与理论化进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第一个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群,可以从实践与理论两个方面展开研讨。实践方面,资本主义时代变迁与社会生活的空间问题凸显,以及无产阶级在全球层面的分裂、挫败与社会主义运动的退潮是主要原因;理论方面,在如何看待资本主义的地理空间变迁及其与资本主义幸存活力之关联等问题上,不论是主流的马克思主义,还是一般的社会学、政治学与地理学等学科,都无法为新时期的资本主义空间实践与人类社会生存体验的时代变迁等问题提供科学的分析框架。不仅如此,传统社会理论的空间“近视”与“远视”反倒成了在理论上要克服的迫切问题。总体而言,在一个被指称为“晚期资本主义”①的新时期,现实生存体验、实践活动与理论之间的断裂,构成了空间问题化、理论化的动力来源。

面对新时期资本主义时空体验变迁,主流社会理论的空间认知范式呈现出明显的时间偏好性,因而成为列斐伏尔、苏贾、哈维等人重点批判反思的问题。在他们看来,社会理论的时间偏好性造成的认识论误区在于,将空间贬低为惰性的物性实存,并长期笼罩在意识形态迷雾之中,遮蔽了社会历史演变的内在矛盾与冲突过程,阻碍了我们对社会历史发展动力机制的科学认知。具体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而言,这种时间的偏好性,将严重阻碍我们从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立足时代变迁新情境,深入把握资本主义时空变迁的内在矛盾与动力机制以及无产阶级解放政治学的空间意蕴。

在苏贾看来,存在着两种必须深入反思的传统空间认知范式:其一是经验主义与实证主义式的空间“近视”,其二是通过心理想象或抽象概念建构起来的康德-柏拉图式空间“远视”。所谓空间“近视”,指的是对空间采取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的认知路径,将空间性还原为物质的客体与形式,在理论层面上表现为事务与表象的某种集合。在这个认知过程中,社会关系、矛盾过程及其生成机制、根源都被遮蔽了,“消失于视线中的,是空间性更加深刻的社会根源、其具有问题框架特性的生产和再生产及其政治、权力和意识形态的语境化”[1](P186)。苏贾指出,伯格森对时间的偏爱,加剧了空间“近视”。在伯格森的时间绵延王国中,以意识的创造性、精神与情感等方式显现的时间内涵才是 “真正的现实”,空间则是验证时间绵延流淌的惰性-物性碎片和参照。伯格森的时空观深深影响了卢卡奇等人的历史决定论。[1](P187)推进到资本主义认知与批判层面,这种时空认知止于事物的“自然联系”、物性存在属性与表象,进而对空间物象背后主导性的资本主义劳动过程陷入失察与失语状态。“时间与空间,同商品的形式、充满竞争的市场、社会阶级的结构一样,表征为各事物之间的一种自然联系,在客观上可以从这些事物本身的实质性物质特性和属性的角度得到解释,而不是表征为植根于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一种‘连续的、同质性的、破碎的和零散的空间-时间’。”[1](P188-189)

同样,空间“远视”亦是值得警惕的另一种极端,其认知范式是以一种超验的概念构架来统摄经验具体,以一种认知与心理设计的概念运作方式定位空间。“空间性被还原为单单是一种心理构想、一种思维的方式或一种观念作用的过程。”[1](P189)较之于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的空间“近视”,空间“远视”倒是有助于我们从惰性-物性空间认知过程中抽离出来,探寻更高的概念普遍性,但也同时意味着远离现实的视野。这一认知范式的方法根源可以追溯至柏拉图,而康德的学说是最具影响的源泉。[1](P190)

通过对传统空间观的清算与纠偏,主张建构一种新的空间认识论或空间本体论成了社会批判理论空间转向的一个重要议题。在这项议题中,告别机械的、惰性-物性空间认知,告别超验的空间概念构型,彰显空间的社会性、过程性与实践性本质,就成了列斐伏尔、卡斯特与哈维等人的基本共识与理论抓手。更进一步而言,在社会生活的空间性日益凸显的时期,空间的社会过程与实践性如何彰显,或者说,特定社会历史语境中的空间形式与社会进程之间的内在关联究竟该如何理论化?这无疑是一个关键的理论突破口。这就涉及了前述的第二个问题,即历史唯物主义在空间认知范式批判与升级过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或者,为何非得是历史唯物主义?

在拒斥传统哲学与社会理论的时间偏好性过程中,正统马克思主义实际上也是列斐伏尔等人批判的对象之一。相较而言,西方马克思主义倒是保持了马克思辩证法的能动性与批判性,因此,在彰显空间的社会性、过程性与实践性本质的过程中,列斐伏尔和哈维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向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寻求一种可供空间转向借鉴与方法论重构的历史唯物主义。在这个过程中,列斐伏尔完成了从早期的社会学研究、日常生活批判向都市社会空间研究的转向,哈维也是因此走进马克思主义,从地理学研究转向了一种“社会的-地理学理论”。据此,在苏贾看来,社会批判理论的空间研究转向实际上是现代地理学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之间的相互影响、相互碰撞与相互渗透的结果,并且,社会生活的空间性是这一交互碰撞过程的核心主题。

很显然,苏贾的这一论断是以哈维为典型范例的。一方面,通过将历史唯物主义引入地理学科,哈维推动了地理学科内部方法论的剧烈转变,从而直接为地理学升级与更新打开了一个新路向;另一方面,哈维通过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也为主流历史唯物主义注入了一道新鲜的血液,进而提出了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空间化升级的主张。“历史唯物主义因此成为联结空间形式与社会进程的首选方式,也因此成为将人文地理学与阶级分析方法、对地理结果的描述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所提供的解释结合在一起的首选路径。”[1](P81)那么,历史唯物主义何以成为联结空间形式(实质是社会生活的空间性)与社会进程的“首选路径”?这就需要从两方面入手:其一,立足政治经济学批判,呈现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特质与方法论原则;其二,以资本主义研究为抓手,呈现空间的实践过程本性与社会生产本质。

二、空间中的问题:空间的社会实践本质与资本主义研究

历史唯物主义何以成为治疗空间“近视”与“远视”最佳方案?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特性与空间这一理论对象的本质共同决定的。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历程中锤炼的一种思想武器,是一种全新的“历史科学”。它主张对于事物、现象、观念等认知对象的研究,应深入特定社会历史进程之中,以人们的物质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为基础,从一种社会总体生产与再生产的视角出发,以主导的生产方式研究为中心,探析其内在的矛盾运动、发展趋势与运动界限,从而揭示其包含的未来可能性、发展趋势与斗争方向,进而导向一种旨在改变世界的、科学的实践活动。简言之,历史唯物主义强调了一种总体性、过程性与社会历史客观性的研究立场,立足于社会再生产过程的总体视角来认知对象,强调的是社会历史现象的社会性、过程性与实践(主体)性辩证统一的本质。这对于社会批判理论告别传统的空间认识范式,形成科学的空间认知范式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受历史唯物主义启发,列斐伏尔等人立足于物质生活的社会再生产总体过程,从不同的学科视野与方向、以不同的方式论证了空间的社会性与实践性,揭示了空间的社会生产本质,从而也在学理层面将空间研究转向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进行了深层的对接与融合。

在驳斥经验主义、实证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时空认知范式过程中,苏贾极力凸显了社会历史过程对于空间研究的基础性地位。他区分了三种相互联系、相互重叠但又不可孤立分离的空间:物质的、心理的和社会的空间。在这三者中,社会生产的空间具有基础的决定性作用,因为社会生产具有的融合与转换过程为物质空间与心理空间的独立性设限,用苏贾的概括来说,即“在它们各种适当的阐释性语境中,物性的物质空间与人性的意念空间这两者均必须被视为是由社会生产和再生产的”[1](P183)。首先,苏贾否定了自然物性空间的独立性,强调自然的物性空间并非独立于社会的“物自体”,是由社会生产和再生产过程决定的。[1](P183-184)其次,认知与心理空间同样也是由社会生产和再生产出来的,诸如符号、意象、观念、认知甚至意识形态等,都是空间的社会生产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有机构成。同时,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心理空间与认知空间被塑造为社会生活总体的一部分,它们并不具有本体意义上的独立性。

同样,哈维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主张将时空问题置于“社会再生产的物质过程”来理解。他强调,空间并不是独立于社会过程的静态对象,不是一种无生命的物性实存,而是一种社会历史过程,“社会过程就是空间”。城市生活也不是一种“物自体”,而是一个综合的过程,其中人、自然、社会、思想、文化与意识形态,生产实践等都汇集其中,交互作用,不断生产和再生产着空间。如此,地理学与社会理论便实现了内在的联结。[2](P109)哈维强调,时空的客观定义“首要以对社会再生产的物质过程的研究来理解,而非诉诸思想与观念的世界(虽然这方面的研究也有贡献)”[3](P374),对时空社会性与客观性的肯定,也是对社会过程与矛盾冲突在时空客观化历程中核心作用的肯定。只有基于这样的认识,社会历史理论的研究焦点才会真正转向“研究社会空间和时间在不同的历史与地理脉络中被塑造的方式”[3](P383)。

当然,对于哈维等人而言,指认空间的社会性、实践性只是必须迈出的第一步,更重要的一步则在于,将这种空间社会性、实践性的阐明置入具体的社会历史进程中,从特定的主导性的生产方式研究出发,从社会再生产的总体视域中展开,对空间展开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化、语境化研究。

那么,对于现代社会理论研究而言,空间研究的具体化与历史化语境是什么呢?很显然,答案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核心议题——资本主义社会。诚如施密特指认的那样,作为第一性的自然先在性并非马克思的关注所在,马克思的真正理论对象是经由我们的社会生产实践活动中介了的第二自然。我们面对的自然对象,必然是处在一定社会实践语境中并构成了实践内容的社会历史性存在。那么,作为社会理论对象的空间更是如此,它不是与人的实践活动无涉的绝对自然空间,而是与人类实践活动无法切割的社会历史空间。[4](P3-4)在这个意义上,苏贾以如下的论断揭示了空间的实践性内涵或者说社会生产本质:“空间组织是一种社会的产物,产生于有目的的社会实践。”[1](P122)

还必须指出,任何一种“有目的的社会实践”总是要在一定的社会关系当中展开,而这种社会关系又是由一定的生产方式决定的,那么空间的实践性内涵将进一步推进到空间的社会生产本质。正如马克思所强调的那样,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一个占据主导的生产方式,它是一种“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5](P48)。资本主义无疑是主导我们这个时代的生产方式。作为一种占据了主导地位的历史性的社会生产方式,资本主义主宰了我们的实践活动,因而我们的活动方式及其对社会施加的影响方式,无疑都刻上了资本主义的烙印。推及空间,资本主义无疑主导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空间形式、空间实践与人们的时空体验。

因此,空间问题的研究并不独立于社会关系的研究,进而言之,空间总是一定社会生产语境中的空间。这就意味着,空间研究的具体化、语境化——这是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精神的要求与体现——必然要深入主导性社会生产方式的分析过程以及主导性空间结构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之中:“从唯物主义的眼光来看,重要的是人造的并有组织的空间与在特定的生产方式中的其他结构之间的关系。”[1](P122-123)可见,对空间的实践性特质的指认只是必要的前奏,更进一步的要求则在于探析作为社会产物的空间与特定的生产方式之间的关系。随着这一步的迈出,我们将进一步发现,社会理论的空间转向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在话题与研究进路上具有共通性,其深层逻辑与核心问题都是一脉相承的。从这个视角来看,借由历史唯物主义,列斐伏尔与哈维等人实际上从政治经济学的空间问题研究走向了一种马克思主义的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

三、从政治经济学的空间问题研究到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

依据马克思的资本批判思路,资本主义生产突破自然空间的阻隔、突破空间中物的生产界限,从而在一个资本同质化的抽象空间中实现自我无限的再生产,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发展趋势。所以,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生产就表现为“用时间消灭空间”[5](P521)。马克思多次提到的这个命题实际上也招致了一定程度的误解,成为马克思社会历史理论时间偏好性的论据之一。诚然,就显性话语以及局部语境而言,这里的“空间”更多是自然物性空间或者历史与文化固化其中的空间含义。但深入其文本,尤其将之纳入《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文本群中,同时在更广泛的世界历史意义上,前接《共产党宣言》中“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6](P275)的现代性议题,后续资本矛盾运动的历史趋势,我们不难发现作为此处作为与“时间”相对的“空间”范畴,在历史的展开进程中具有更加丰富、也更加具体的内涵。这一内涵,最初只是隐没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之中,作为一种隐性的线索,外显为政治经济学视域中的空间问题,从属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但这并不意味着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欠缺空间视角,或者说其空间维度停留在自然物性空间这个层面。[7]需要进一步发问的地方在于,在马克思的思想语境中,被时间消灭了的空间之后呈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时空构架?空间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何种方式融合一体,对资本主义生产体系又意味着什么?资本主义下的土地所有制、世界市场、世界历史等概念范畴在马克思的语境中难道不是新的空间或空间生产吗?

或许,在马克思的时代,上述这些问题相对于马克思要面对的母题——资本矛盾运动的内在界限及其超越的路径而言,不算破题的关隘。但到了20世纪初,在列宁指称为“帝国主义”阶段的资本主义时期,卢森堡与布哈林关于资本主义与非资本主义的问题之争,以及更大的历史语境中的殖民与后殖民、不平等交换、不平衡发展等问题,都在很大程度上刺激着20世纪的马克思主义者不断去思考空间视域之于资本主义研究的重要意义。时过境迁,伴随都市社会、消费时代、全球化时代的兴起,在一个所谓“后工业社会”的语境中,到了列斐伏尔与哈维等人那里,马克思“用时间消灭空间”的命题被置于新的理解框架中,空间就不再是一种次生的、依附性的视角,而是作为总体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如此,马克思视野中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就升级为一种总体的空间生产方式批判,进而,政治经济学中的空间批判也就转化为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在这一过程中,列斐伏尔为我们提供了极佳的范例。

在列斐伏尔看来,马克思指认的“时间消灭空间”过程的后果,是创造出资本主义的生产空间。资本主义何以在当代存而不亡?其秘密就在于资本主义“通过占有空间,通过生产空间”[8](P70),实现了幸存与繁荣发展。更进一步而言,马克思那里考察的空间生产也只是一种空间意象与趋势,在资本逻辑的当代形态上,尤其在都市社会兴起的时代,列斐伏尔强调了这种空间意象的更为根本性的内核,即马克思揭示的“时间消灭空间”过程的内核是一种资本主义关系生产与再生产的总体过程。事实上,纵观列斐伏尔一生的学术历程就可以看出,从早期的日常生活批判,到后来引人瞩目的空间生产理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机制是贯穿前后的一条逻辑红线。[9]而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再生产问题,正是马克思以“现代资产阶级社会”为认知对象展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问题,也是我们把握马克思与西方马克思主义及其当代各种理论形态的内在学理关联的一根红线。[10]这就是为什么列斐伏尔要公开承认,“日常生活”、“都市”、“空间”、“重复与差异”、“空间生产”等是一些“近似问题”,它们共同的母体是马克思的社会关系生产与再生产的辩证法。[8](P7-8)在列斐伏尔看来,社会关系的生产与再生产的辩证法是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最高形态与内核,其进一步发展就是“空间生产”的辩证法。资本主义体系中生产力发展的极端,亦即物的生产关系发展的最高顶点上,最终会迎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资本主义必将超越空间中物的生产界限,变为“空间本身”,即生产关系本身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

因此,列斐伏尔将“空间生产”指认为全新的生产形态,认为人们正逐渐走出物质财富意义上的生产方式主导的历史,迈向空间生产主导的新历史阶段,从而将马克思基于纯市场经济理论模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推进到全球资本主义时期,并构建了一个以都市-国家-全球化为三位一体的空间政治经济学理论新框架。依据这种新的理论框架,人类历史处在从“空间中的事物的生产”向“空间本身的生产”的转变过程中,最终将告别前工业社会的“被生产的空间”和古典资本主义的“空间中的生产”,走进新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新时代。在这种新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方式中,“社会空间被列为生产力与生产资料、列为生产的社会关系,以及特别是其再生产的一部分”。[3](P47-58)

可见,通过承继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框架与思路,基于空间与资本主义关系再生产的总体性研究视域,通过将空间问题与资本主义何以幸存这一跨世纪的疑思深层链接,列斐伏尔开启了从空间中的资本主义生产研究向作为总体的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方式研究的转换,进而开启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重构。如果说在马克思那里存在着一种超越了近代哲学的生产本体论构架,那么,到列斐伏尔这里,就进一步“升级”为一种空间生产本体论。这二者内在逻辑关联的探究有待于进一步展开,而且无疑将构成我们立足当下重新审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与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内在学理关联的入口。

不同于列斐伏尔直指元理论的建构路径,哈维则立足于全球化与资本主义弹性生产的“晚期资本主义”时期,一方面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如何塑造了我们的生活时空样态与体验为问题式,以资本积累的时空机制为抓手,让传统地理学研究插上马克思主义的翅膀,也让传统马克思主义拥有了空间的想象力;另一方面则从无产阶级运动的空间实践入手,更具体而言,以社会主义运动在全球层面的分裂、不断挫败、各自为政甚至相互对立的现状为切入点,借助马克思的资本分析框架,揭示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深层逻辑与时代转换,及其对于无产阶级解放政治学的新挑战和新机遇。“在社会理论的范围内,哈维坚持了《资本论》的理论抱负和理论前提,试图从空间视角完成对晚期资本主义的分析,并发展用以调停这一历史条件中社会冲突的政治学议程。”[11](P102)因此,进一步拓展而言,列斐伏尔、哈维从空间视域对马克思社会关系再生产本体论的升级改造,也意味着对无产阶级解放政治学的空间延伸,此即无产阶级解放政治学的空间维度。这是从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中的空间问题向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转换的一个必要的环节与结果,更是应有的题中之意。

四、结 语

综上,作为一种理论思潮与研究倾向的空间研究转向具有空间认识论与空间本体论的双重意蕴。一方面,它提醒我们不能将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空间认知限定为一种客体的、对象性的物性空间层面,不能把空间理解为一种被动的惰性产物或客观中立的工具性存在,而应将空间置入资本主义社会生产与再生产的总体过程当中来加以研究;另一方面,相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研究而言,空间并非一个次生的问题域,我们已经从空间中的资本主义生产时代步入了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时代。因此,在列斐伏尔、哈维等人看来,当代资本主义批判也不可停留在空间中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必须基于空间生产的总体性视域,伸张一种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换言之,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必须空间化。

那么,我们究竟该怎样看待这种空间转向及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空间化新建构呢?虽然评价并不是本文的旨归,但还是要提出这样的认识:基于不同的理论框架与研究旨趣,我们对这一理论现象的认知是不同的。比如,如果我们立足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时间叙事偏好与后现代主义的解构与冲击,那么,列斐伏尔与哈维等人的研究让我们不难感受到马克思主义理论阵营的焦虑。基于这种理论与实践的双重焦虑,研究姿态自然便呈现为对这一空间转向的警惕,甚至简单的拒斥与否定。

当然,我们也可以采取这样的立场:将空间转向与其指向的时代问题紧密结合起来,基此思考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在当代的合理样态。以列斐伏尔为例,当我们跳出日常生活批判与空间转向之间的个人学术思想变迁研究之纯理论化视角,立足于晚期资本主义的时代特征及其引发的社会生产与生活方式的巨大变迁这一现实语境,来进一步审视列斐伏尔从都市社会学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都市批判这一历程,我们看到的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都市化空间批判的时代新建构,及其对于我们把握资本主义时代变迁深层逻辑的重要意义。同样,就哈维而言,跳出学科壁垒与方法论构架的碰撞等理论视野,从传统地理学研究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人文地理学研究,走进当代资本主义时空机制研究与批判,我们会发现,我们的关注焦点就不再止步于辨识哈维的旨趣是否是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空间化改造,是否是一种理论的僭越与狂妄等等,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更容易以怀揣敬意的方式审视他正在展开的研究工作及理论效应:立足于资本主义弹性生产与全球化时代,借助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其独特的方式在地理空间论域中建构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当代样态。所以,关键的问题并不在于给这样一种理论现象进行定性或贴标签,而是要通过它来思考,我们究竟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让马克思在19世纪建构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真正地走入21世纪,走进当代中国。

注释:

①“晚期资本主义”是曼德尔于1973年提出的分析主题,后经哈贝马斯、杰姆逊等人扩充与发散,指代一种不同于列宁所指认的“帝国主义”的新资本主义阶段,亦可作“新近的资本主义”解读。在这个阶段,呈现为“消费的资本主义”或“跨国的资本主义”以及资本主义弹性生产等时代特征,因而可以纳入全球资本主义分析的框架中探析。参阅胡大平《全球资本主义分析及其理论意义》,《哲学动态》2002年第7期。

[1](美)爱德华·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M].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2]胡大平.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与希望的空间[A].社会理论论丛(第三辑)[C].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3]包亚明.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4](德)卡尔·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M].欧力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林密.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的空间视域[J].天津社会科学,2011,(1).

[8]Henri Lefebvre.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Trans by Frank Bryant.London:Allison&Busby,1978.

[9]刘怀玉.广为人知却罕为人解的列斐伏尔[J].江西社会科学,2016,(12).

[10]林密.西方马克思主义视阈中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再生产及其层次[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5,(5).

[11]胡大平.地理学想象与社会理论——社会理论视域中的哈维[A].社会理论论丛(第三辑)[C].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赵 伟】

B089.1

A

1004-518X(2017)09-0047-08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空间生产理论研究”(ZK1024)

林 密,厦门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福建厦门 36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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