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价值交换的现实抽象与先天观念综合
2016-11-21张一兵
〔摘要〕索恩-雷特尔试图给康德认识论一个历史唯物主义的答案,他提出,商品交换中发生的现实抽象的价值关系才是康德先天观念综合的真正缘起。在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中出现了与纯粹知性发生相同的情形。因为现实抽象中出现的形式同一性不是由交换主体自觉发动的,社会综合的生成恰恰在他们之外。这样,在商品生产社会中,先天观念构架中的自我调节和自我校准机制,也就是康德先天观念综合所生成的知性统觉机制,从现实基础上看恰恰是交换中发生作用的相互居有关系的间接结果。正是这种在社会生活发生的“第二自然”——个人之外自发生成的现实抽象构成了康德先天观念综合和思维抽象逻辑统摄的秘密。
〔关键词〕索恩-雷特尔;《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现实抽象;先天观念综合;价值
〔中图分类号〕B51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6)04-0001-11
①索恩-雷特尔(Alfred Sohn-Rethel,1899-1990):德国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1921年毕业于海德堡大学。1920年,与恩斯特·布洛赫成为朋友,1921年结识本雅明。1924-1927年间,在意大利与法兰克福学派的克拉考尔和阿多诺接近。但由于霍克海默的反对,始终没有成法兰克福学派的成员。1928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1937年,他通过瑞士和巴黎移居英国。1978年,索恩 - 雷特尔被任命为不莱梅大学的社会哲学教授。代表作:《商品形式与思想形式》(1971)、《德国法西斯主义的经济和阶级结构》(1973)、《认识的社会理论》(1985)、《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1921-1989)、《货币:先天的纯粹铸币》(1990)等。
②此书1970年版的书名为《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社会综合的理论》(Geistige und Krperliche Arbeit Zur Theorie der Gesellschaftlichen Synthesis)。此书的中译本由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2015MZD026)
〔作者简介〕张一兵,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南京210093。
阿尔弗雷德·索恩-雷特尔①,是国内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被严重忽视的一位重要人物。他的代表作《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西方历史的认识论》(Geistige und krperliche Arbeit Zur Epistemologie der abendlndischen Geschichte)②一书,可以说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文献中最重要的哲学认识论研究成果。在索恩-雷特尔看来,商品交换关系的现实抽象之核心就是价值抽象。但是,他这里所理解的价值概念已经不再是马克思原来经济学语境中的原初意向,而是由商品这种特别的关系性社会存在引导出他想对接的先天观念综合机制的现实对应物,即商品交换中现实抽象生成的物化结构和自发的社会综合机制,尤其是这种现实抽象所导致的社会生活中出现自然界才有的自发的因果性关系。索恩-雷特尔断言,正是这种在社会生活发生的“第二自然”——个人之外自发生成的商品价值的现实抽象,构成了康德先天观念综合和思维抽象逻辑统摄的秘密。
①“劳动产品只是在它们的交换中,才取得一种社会等同的价值对象性,这种对象性是与它们的感觉上各不相同的使用对象性相分离的。”(Ibid., S.87. 参考《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90页)——索恩-雷特尔原注。
一、价值概念:无意识的商品拜物教与先天观念的知性综合机制
我们能看到,索恩-雷特尔进一步追问的是作为关系性存在的价值概念(Wertbegriff)。他引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商品交换的相关论述,指认商品与商品之间不会以完全不同的使用价值进行交换,于是这就“需要一个中介性的概念(vermittelnden Begriffes),借助这一概念,商品的相等与相异就能够并行不悖”,这就是能够生成不同商品之间的等价(Gleichwertigkeit)交换关系的价值。
“价值”因此不是相等的根据,恰恰相反,内在于交换关系的,对于社会综合来说必然的交换等式的假设,乃是以价值概念为前提的。①这给价值概念一个假象:似乎它指明了一种包含于商品之中的纯粹量上的本质(rein quantitatives Wesen)。但是,这个表面上的本质不过是一种从人的行动中生长出来的社会必要关系(gesellschaftlich notwendige Relation),在其中,人的社会关系被“物化”(verdingicht)了,即转移为他们的商品之间的关系。商品承载了一种社会本性,这本性与作为物(Dingen)的商品从来没有任何关系。由此,这就是附加在商品之上的“拜物教特征”(Fetischcharakter)。〔1〕
这是索恩-雷特尔难得的一段比较准确的论述。价值关系所表现的并不是物品之间的相等,反倒是一种不同商品之间的可交换性纯粹以量的方式存在的表面本质,说它是表面本质,因为它已经是一种社会关系的物化,即在交换中人与人的劳动交换关系物化为商品与商品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商品拜物教特征。这是马克思三大经济拜物教(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的第一构境层。索恩-雷特尔始终没有进入资本拜物教的批判层。
其实,马克思的价值概念当然不是索恩-雷特尔这种白开水式的思想构境层。在马克思那里,价值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是一种在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过程中形成劳动二重性开始的客观抽象,它不是某种理想本质的价值悬设,与可直观的使用价值不同,价值存在但不直接显示。更重要的是,价值不是现成的,看起来,它们只是一种简单的劳动交换关系,从历史上看,从价值到现实抽象中价值形式形成再到货币(价格)存在着一个漫长而复杂的历史形成过程。在现实资本主义商品-市场经济过程中,它是以各种最深刻的对立为媒介的,如自由竞争是其存在和发展的最初形式,越走向当代,价值转换关系就越复杂,在现代金融体系中,我们已经根本看不见它的真面目。我们会发现,这个价值的实体化、事物化(Versachlichung),成为一种特殊的支配事物的物,才构成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所讲的最深刻的一种居权力话语中的社会存在物,这恰恰也是最容易误解的历史认识论层面。价值实体(商品、货币和资本)是真的事物(Sache),但却是历史唯物主义中最难理解的物。因为这个物具有二重性的悖论:它具有使用价值的效用存在(如黄金作为饰品),但这不是它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的社会存在本质,其本质是人类的一般抽象社会劳动,即价值。在这个意义上,作为社会关系的价值是客观存在的,但它恰恰不是一种可直观的物。马克思说,“一种关系只有通过抽象,才能取得一个特殊的化身,自身也才能个体化”。〔2〕但是,价值本身在市场竞争和交换中并不以自身的直接形态表现出来,而必然以交换等价物的事物化形式即货币价格实现出来。显然,从历史认识论的视角看,这不是一种实体性的物,而是一种事物化关系,或者说是一种颠倒的关系性的事物。这个复杂的理论思想构境层,是索恩-雷特尔无法进入的层面。
索恩-雷特尔进一步分析到,在资本主义的商品交换背景中,“交换等式服务于事件的偶然的、纯粹指派的事实性(Tatschlichkeit)”,当一个商品被投入市场,它就会被从其“制造背景(Herstellungszusammenhngen)中拖拽出来,例如被掠夺行为从原始共同体那种由传统所支配的有序(Ordnungen)中拖拽出来”,这个市场交换拖出来的背景即劳动者还与自己的产品保持同一的工艺系统和更大尺度宗法血亲关系中的恒定结构。这是对的。现在,一切旧有的有序性都被市场中的商品交换所打破,被重新构序。
在市场上,它们与其他同样偶然出场的商品相遇,商品占有者对商品拥有自由支配权并相互承认对方,若以此为前提的话,交换等式的同源形式(homologe Form)便通过其完整的抽象性提供了一种“商品语言”的术语,如马克思所说,在市场本身的扩张中,这种语言使得作为单纯的商品所有者的人的全方位的定在关联(Daseinszusammenhang)成为可能,即便人们之间所有其他的秩序都被撕碎了——而实际上由于市场的扩张,这些必然会被撕碎。〔3〕
①商品语言深远影响,的确可以说是功能性的社会化。——索恩-雷特尔原注。
用马克思自己的原话说,就是市场中那种冰冷的金钱关系取代了脉脉含情的宗法关系。相对于传统社会中那种凝固化的人对人的狭隘的依赖关系和秩序,商品交换中生成的全方位经济-社会关系是人本身的一种重要的解放,但由此建构的物化定在关联是偶然的,或者说是功能性的。这是因为,商品交换抽象的形式,也就是 “价值形式”的逻辑在商品市场上建立起来的网络,“拥有必不可少的功能主义(Funktionalismus)”。①这里的功能主义特指由资本流动造成的资源配置和生产结构的变动性和临时性特征。我们还记得,早在1936年索恩-雷特尔第一个草稿中,功能化社会就是他指认的重要方面。并且,“这一秩序及其经济必然性特征的不可脱离的根源乃是物(Dinge)的定在统一性,这种统一性通过商品可交换性的结果,迫使人们在没有相互理解的情况下服从同一个世界的统一性。他们的定在只是一般地按照一个社会的法则来调节”。 〔4〕从前面我们已经进入过的特殊理论构境中可以获知,此处的物,既不是一般的与人无关的物(Ding),也不是人们在生活活动中上手的事物(Sache),而是特定的拜物教化构境中的物。
索恩-雷特尔认为,价值关系并不等同于劳动关系,相反,“价值形式通过商品价值的‘对象性假象(gegenstndlicher Schein)来否认、遮蔽价值与劳动之间的数量关联”。这应该是指作为价值形式的货币从交换工具畸变为财富本身的篡位式“物化”。他给出的理由是,形成价值的交换抽象发生在生产和消费之外,这种现实的抽象并不导致商品本身的物理改变,“商品交换自身不过是相互之间的居有关系”发生更换而已。这好像有些言不及义,因为生产和消费之外的居有关系变更为什么就会遮蔽劳动关系,这一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此处,索恩-雷特尔关心的事情还有,“所有在商品生产社会中占据统治地位的、支配个体行为的概念,都源自交换机制和对象性的假象,而一般无意识的(bewutlose)社会将因此而可能”。 〔5〕索恩-雷特尔时刻不能忘记,商品社会中一切观念都源自交换机制,特别是商品交换所生成的资产阶级生活自组织总体上的社会无意识。这个社会无意识的概念,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索恩-雷特尔试图由此来解释康德先天观念综合中的自动统摄机制。他认为,
正如这一机制(Mechanismus)无非是由(作为价值的)劳动产品的私人交换中的相互居有活动(reziproken Aneignungsakten)所构成,这些概念也是由居有关系所造就的,这关系赋予这些概念以社会的意义。它们与社会的现实实体(Realsubstanz),即劳动——交换品(Auszutauschendes)因它才得以存在——的关系,总的来说只是一种间接的关系。只有对这些模糊的概念进行形式起源上的批判,才能阐明它们与劳动之间的关系。借助于作为交换的交互性,居有才获得自我调节和自我校准的机制这个形式(Form des selbstregulativen, sich selber auswiegenden Mechanismus)。〔6〕
索恩-雷特尔想说明的道理是,在商品生产社会中,先天观念构架中的自我调节和自我校准机制,也就是康德先天观念综合所生成的知性统觉机制,从现实基础上看恰恰是交换中发生作用的相互居有关系的间接结果。恰恰因为这种复杂的间接性,观念构架的历史起源被掩盖起来,先天观念综合的自动统摄能力似乎成了神授天意。应该说,索恩-雷特尔这里的唯物主义破境策略基本上是成功的。
也是在这里,索恩-雷特尔直接批评了当代资产阶级社会科学中的两种伪科学:首先,是经济学中的“主观价值学说”(subjektiven Wertlehre)。这是指一切从庸俗经济学基础上生长起来的边际效用论和量化经济学理论。前者是一种彻底脱离了劳动价值论的唯心主义主观价值论,后者则是将商品经济物化关系的无质性直接抽象为无所指的抽象数量关系。这二者都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体现。依他所见, “价值量化的主观价值学说——这种学说依靠价值的量化,即依靠为商品或‘财富(Güter)设定数值——,不能给出任何解释说明;在这一理论中,量化只是走上了以逻辑的方式(logisch)进行欺骗的道路”。 〔7〕因为前面索恩-雷特尔已经专门交代,商品交换中生成的价值量化关系其实是一种“表面的本质”,它遮蔽了真实存在的人与人的关系,所以,主观价值学说的根本错误,是从概念上消除了商品交换中“作为社会交往形式与社会综合载体的特性”。他说,这种经济学恰恰“提供了创建一种在方法论上与经济学相分离的社会学说的诱因”,这正是与“垄断资本主义(Monopolkapitalismus)的开端同时发生的”,或者说,这种抽离了社会关系本质的量化经济计量模式恰恰是垄断资本主义的必然理论产物。索恩-雷特尔的这个批评是中肯的。
其次,索恩-雷特尔认为,与这种资产阶级“纯粹经济学”同时产生的还有所谓“经验社会学”。如果说,主观价值论的经济学是离开现实经济关系的抽象量化,而经验社会学则是一种没有任何本质反思的经验现象堆砌。经验社会学的本质,就是停留在所谓可见的“事实”层面,却不知直观可见的经验恰恰有可能是被制造出来的。关于这一点,青年卢卡奇最早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就有所涉及。在青年卢卡奇看来:“任何一种直观的、单纯认识的态度归根到底和它的对象总是处于一种分裂的关系之中”。〔8〕资产阶级的这种认识模式将现实乔装打扮成“事实”,但却又处心积虑地掩盖这些“事实”的历史的社会的特点。卢卡奇说:“在‘事实(‘Tatsache)中,已经变成了和人异化的(Entfremdete)、僵化的、不可能渗透的物(undurchdringbaren Ding)的资本主义发展的本质就以这样一种方式具体化了:这种方式就是把这种异化(Entfremdung)、这种僵化变为现实性和世界观的最理所当然的、最不容置疑的基础。”参见〔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272页。参见Lukacs, Geschichte und Klassenbewutsein,Gesamtausgabe Band 2.Hermann Luchterhand Verlag GmbH & Co KG.1968.S. 370.也因为这种用现象遮蔽本质的直观方法,经验社会学就丧失了获得透视社会存在更深一层本质认识的可能性,更不要说去科学把握商品交换背后发生的社会关系的现实抽象及其物化存在了。
在索恩-雷特尔看来,上述这两个学科的错误航向就在于“丧失了与历史过程的联系”。这是深刻的观点。所以,“自垄断资本主义开始以来,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既不能指望‘纯粹经济学,也不能指望经验社会学给予说明;并且,这并不单纯由于大多数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缺乏这样一种说明的兴趣,其原因恰恰是这些学科方法论上的无能”。 〔9〕我觉得,索恩-雷特尔的这一批评是符合实际的。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当代资产阶级整个社会科学的主流就是脱离历史的实证主义方法论,在韦伯的“价值中立”和“拒斥形而上学”的口号下,远离现实社会经济关系,成功遮蔽资本主义世界历史(全球化)的统治和奴役本质。
二、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与双重物性存在
如果,“纯粹经济学”和“经验社会学”无法看清的资本主义社会综合的内部机制——商品交换中发生的现实抽象问题,那么,索恩-雷特尔就必须深入探究这种现实抽象的秘密。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在索恩-雷特尔眼里,商品交换中发生的现实抽象才是康德先天观念综合的真正缘起。
在索恩-雷特尔看来,商品交换抽象的形式“附着于交换的执行活动(Tauschvollzug)之上”,正是由于进入交换的所有商品“作为交换客体,更确切地说,作为交换活动的对象,不是简单地仅仅不具有使用的质,毋宁说,它们是肯定地无质的(qualittslose)”。 〔10〕前面是说,商品交换关系导致社会的量化特征,这里,则是从另一个方面强调它的无质性。这二者是同构的。商品的质(使用价值)只是在它退出交换时才重新复归的。正是这种特殊的无质性构成了不同商品之间的可交换性,这种可交换性在不断发生的商品交换中历史地客观抽象成一种中介性的等价关系,并且,由于交换的需要,这种中介性的等价关系被实体性为一种新的不是通常物质存在的实体物——货币,现在,“商品分为商品和货币这种二重化”。参考《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105页。——索恩-雷特尔原注。在马克思那里,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现实运作中,“作为价值,商品是等价物;商品作为等价物,它的一切自然属性都消失了;它不再和其他商品发生任何特殊的质的关系,它既是其他一切商品的一般尺度,也是其他商品的一般代表,一般交换手段。作为价值,商品是货币”。〔11〕这是因为,在实际的经济交换中,人们无法直面的商品价值必须“同时取得一个和它的自然存在不同的存在”。这说明,索恩-雷特尔这里的讨论基本符合马克思的观点。索恩-雷特尔进一步指认到,“商品依然带有其双重本性;不过现在,其无质的、稳固的实体性(Substantialitt)反映在了它们之外的货币的不可描述的物质(nondeskriptiv Materie)中。由于自然中不存在不可描述的物质,因而金、银、铜抑或是纸,必须承担起其代理的角色”。 〔12〕并且,货币的价值关系存在是异在的,它往往在不是它自身物质实在的他处才建构出货币的关系存在。
请一定注意,这个马克思并没有强调的不可描述的物质是索恩-雷特尔十分特殊的理论贡献。后来齐泽克正是在索恩-雷特尔的启发下,提出了“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中的那个“金刚不坏之身”的观点。他认为,在市场经济的社会有效运作中,人们发疯般追逐金钱,可是,仔细想来,就会发现人并不是追逐金钱的物质客体,而是无意识地指向在具有一般物质形态的货币中似乎存在的那种金刚不坏的非物质实体性的崇高对象。这个对象正是空无,而意识形态幻想使它看起来是一个实在的客体。齐泽克说:“在这里我们接触到一个马克思未解决的货币的物质特性的问题:不是指货币赖以构成的经验的物质材料,而是指它的崇高性的材料、它的某种另类的“不可改变且坚不可摧的”躯体,这一躯体在物质性的躯体腐朽之后仍能继续存在——货币的这种另类躯体类似于萨德笔下的受害者的尸体,虽历经折磨仍不改其美丽。这种‘躯体之内的躯体(body-within-the-body)的非物质性的实体使我们可以精确地定义这个崇高的对象(sublime object)。”参见〔斯〕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中译文参见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25页。应该说,这是历史认识论构境中极为重要的隐性思考对象。这也是索恩-雷特尔自己重新标定的物化观点的重构基础。无质的价值关系是商品交换中的中介,而这种无质的中介化过程就是市场经济客观经济交换关系的一种现实抽象,当这种现实抽象被重新实体化时,就出现了一种双重物质存在显隐并存的状态:金、银、铜抑或是纸(更早可能会是贝壳和鱼骨)除去它们自身的物理存在之外,同时发生着一种同样客观却无法直观(“描述”)的物质存在,并且,作为货币,它们恰恰是在不是自己物理存在的状态下才是那种无质的交换等价物。用马克思的话来表述,即货币“除了它的自然存在以外,它还取得了一个纯经济的存在”。〔13〕它们就是一种抽象的客观社会关系存在,一种特殊的抽象实体。需要提醒的是,这种抽象功能本身仍然时刻发生在现实的商品交换活动中。并且,索恩-雷特尔还认为,
为了使不可描述的实体(Substanz)彻底地占据每一个可交换的物,占据和贯穿其整个空间和时间,货币材料必须能按照不同的价值量被分割成块,亦即必须是随意可分的——这似乎是矛盾的。一方面是货币材料的原子性,另一方面是每一商品物(Warending)——其作为实际上被交换的统一体——之中的货币材料的不可分性,二者呈现出了诸多矛盾中的一个矛盾;借助这些矛盾,货币的社会功能通过其形式规定性(Formbestimmtheit)创造出了思维,即黑格尔所称的“形而上学的”(metaphysisches)思维。〔14〕
形而上学的思维形式缘起于货币的社会功能,这可能是一个比较简单化的推论。货币原子即量化关系与货币的无质物化之间的矛盾,为什么这种矛盾就是思维形式或者整个形而上学的基础,索恩-雷特尔并没有告诉我们具体缘由。
关于这个商品交换中发生的现实抽象运动(abstrakte Bewegung),索恩-雷特尔还有一些具体讨论。首先,商品交换关系现实抽象中的变与不变。在他看来,货币作为一种抽象实体,在交换中“不会遭受任何物质上的改变,并且与量的区别没有什么不同”,抽象“运动所描述的是商品交换的执行活动,在这活动中实现了商品的已商定的占有让渡。在与商品的物理状态改变在时空上的明确区分中,执行活动本质上局限于商品占有关系的纯粹社会性变化”。 〔15〕与货币的那个双重物性存在相一致,商品的物理存在在交换中并没有发生改变,而只是占有关系发生了变更。这是他前面已经充分讨论过的内容。
其次,现实抽象所建构出来的他性时空。索恩-雷特尔认为:
由于占有让渡的执行是交换行为与使用行为在时空中的分离所服务的目标,因而整个交换抽象被概括为纯粹运动的这一抽象图式(Schema)。抽象的另一个先前已分析过的部分和阶段为这个图式奠定了基础。通过对每一使用行为的排除,时间与空间自身也变成抽象的了。正如商品在其作为“实体”的规定性中那样,时间与空间丧失了一个确定的地点得以与其他地点区别开来的所有痕迹,丧失了每一时刻得以与其他时刻区别开来的所有差异。它们变成了一般抽象时间和抽象空间的非历史性的(unhistorischen)规定,也就是在历史上无时间(zeitlos)的规定。这个抽象化反映了运动进程本身。〔16〕
这种发生在商品交换中的现实抽象创造出一个新的时间和空间场所,它不是物理存在意义上的时空,而是一种抽象关系建构起来的时间与空间,这种现实抽象的时空却是物化社会关系的生产基地。列斐伏尔提出了社会关系再生产为基础的空间生产观念,但他并没有专门讨论这个特殊空间的物化质性。可是,商品交换关系的现实抽象却出现在这个独特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商品以其可交换性形式和不可改变的量的规定性贯穿于占有让渡的整个过程”。
其三,商品交换关系现实抽象所生成的定在同一性。在索恩-雷特尔看来,
商品在其可交换性形式的抽象性中的定在同一性(Daseinsidentitt),是一种原初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规定性,在这规定性中,在运动的任何既定的时间和地点上,定在和处于关系中的商品的价值量都被固定在它们的当下,固定在它们的占有者相互之间的所有排他性之中,并在其中被把握和检验。〔17〕
这里的定在同一性概念是一个否定性的规定,它是人与人的原初关系的物化结果。这里的物化即为那种不是物理存在的不可描述的抽象物的状态。索恩-雷特尔将其表述为商品的“物性抽象(dingliche Abstraktionen)”或“物化”(Verdinglichung)状态。〔18〕前面我们已经知道,物化概念在索恩-雷特尔的话语使用中是一个否定性的批判范式。
最后,索恩-雷特尔认为,这种商品交换关系现实抽象的结果就是社会生活中出现自然界才有的自发的因果性关系。这也是我们前面已经遭遇过的讨论主题。因为,商品交换中的现实抽象和物化,虽然是由于人的活动造成的,但却“在没有任何人类辅助的情况下纯粹出于自然而发生”,人的有目的的活动构成社会存在,可它却表现为非主体性的自然因果关联,这是一个颠倒的悖论。依他所见,“在这进程中,自然作为一种与人类领域分离的、外在于所有人类群体的力量而运转——一种作为纯粹客体世界(bloe Objektwelt)的自然的力量。它涉及到发生在客体中的起因与结果之间的严格因果性概念”。 〔19〕在索恩-雷特尔看来,这种社会存在中出现的因果性并不是交换抽象的一部分,而是它的无意识的自然结果。这也就进入到黑格尔意义上的“第二自然”的构境层中。
三、第二自然: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向思维抽象的转化
也是在这里,索恩-雷特尔借用了由青年卢卡奇、阿多诺等人重新引入的黑格尔的第二自然的概念,以用来表述上述这种在社会生活中出现的自然界盲目运动的状态:
我用第二自然(zweite Natur)这一表述来概括商品交换的所有的形式方面,第二自然被理解为一种纯粹社会的、抽象的和功能的实在性(Realitt),从而与第一或者原始的自然——我们和处在同一个地球上的动物都存在于其中——相对立。只有在第二自然作为货币这个表达形式(Ausdruckformen)中,我们之中的某种属人的东西才在历史中获得了其对象性的、个别的和客观-现实的表现(objektiv-reale Manifestation)。在同人与自然的所有物质交换的活动方式(Bettigungsweisen)相脱离的过程中,这种表现通过一种社会化的必然性得到实现。这些活动方式自身是第一自然的一部分。〔20〕
这倒是索恩-雷特尔对自己前面已经多次提及的社会无意识问题思考的深化。我们知道,在黑格尔那里,面对“太阳下面没有新东西”的一般的自然观照的知性科学,开始向主体性有意识的实践认识转化。这个主体有意识的劳动结果(市民社会的社会存在),被指认为观念更高级物化形式的“第二自然(Die zweite Natur)”,以区别于原生的完全物性化的第一自然。请注意,这里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悖结:人通过劳动将无机界和有机界的物质“调集”到自己身边,劳动其实在使精神成为自然物质的主人,这是一个从死物质向观念性存在的回归,即对自然物化(异化)的摆脱;但是,劳动又使精神在一个更高的层面受到人造物(经济财富)的奴役,劳动外化同时也是一种观念在人类主体活动(社会历史过程)中发生的新的更深刻的异化:主体在事物化市场中的再次沉沦于自然存在,此为区别于无主体的第一自然的社会历史中的第二自然。
这个“第二自然”的观念,在马克思那里是通过所谓“似自然性”表现出来的,这一观点在整个传统马克思主义解释构架中被彻底遗忘了。①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史中,是青年卢卡奇在马克思主义的语境中重新提出“第二自然”概念的。青年卢卡奇引述“第二自然”,最早是在1919年6月写下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职能》一文中。〔21〕而在阿多诺那里,他在青年卢卡奇的启发下,指认在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发生的总体客观事实仍然是“社会冷酷无情地把人当作客体(Objekten),并把他们的状况(Zustand)转化为‘第二自然(zweiten Natur)”。〔22〕正是在阿多诺的上述语境中,索恩-雷特尔挪用了这个“第二自然”的观点。在他这里,第二自然异质于原初的第一自然存在,因为它是一种“纯粹社会的、抽象的和功能的实在性”。如上所述,商品交换关系是社会存在,它实现于一种不同于通常物理存在的现实抽象时空中,并且它只是一种功能性的关系存在,而非某种物体的物理属性。在商品交换中,人们在自主地做,但却无法知道其活动在整个社会层面上发生的客观结果,他们“辨别不出其行为的社会-综合特征”,生产与再生产的规模、商品的销售和市场需求等经济运行机制和更大尺度上的社会综合活动过程是非主体意愿地自发实现的,时常表现出外部自然界中才发生的因果性。另外,社会“意识通过将行为抽象化的东西而得到满足,并且,只凭借交换行为从所有经验中毫无例外地抽象出来,无意识的社会的网络作为一种第二自然的网络才得以构成”。 〔23〕人们的意识在社会层面上只是在抽象化的交换关系中得到体现,这样,商品交换这种由人的活动建构起来的特定存在,即“我们之中的某种属人的东西才在历史中获得了其对象性的、个别的和客观-现实的表现”。这就是所谓社会存在中的第二自然的实质。应该专门指出,索恩-雷特尔这里所突显出来的自然因果性和第二自然的问题,也是我们历史认识论无法回避的深层构境方面。
①参见拙著《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三章第二节。
索恩-雷特尔认为,“第二自然”这个概念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即“其时空上的社会-综合的实在性,以及一种凭借抽象概念的认知能力的思想形式(ideelle Form)”。〔24〕这第二个方面算是索恩-雷特尔在第二自然问题上的新贡献了,即观念领域中的第二自然问题。所谓观念层面的第二自然,依我的解读,即是隐喻康德-黑格尔的先天观念综合和逻辑学中的自动运行机制,个人在思,却表现出非主体的被规制性和无意识状态。但索恩-雷特尔并没有在这一新的构境方向上深入下去。关于前一个方面,索恩-雷特尔在阿多诺等人思考的基础上已经做了大量的讨论,其实他这里特别关心的就是第一个方面与第二个方面的关系,即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向作为第二自然现象的思维抽象的转化问题。因为,这也是他一生努力的主要方向。
在索恩-雷特尔看来,商品交换中现实抽象生成的价值形式同一性与康德揭示的思维形式的同一性是同质的:“合乎知性的(verstandesmigen)思想的一般哲学概念的形成,在通过商品交换的社会综合的现实抽象(Realabstraktion der gesellschaftlichen Synthese)中,也就是在第二自然中,有其形式的和历史的根源(formelle und historische Wurzel)。” 〔25〕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断言。索恩-雷特尔说,此处他更关心的是先天观念综合发生的特殊历史根源。也是在这里我们发现,索恩-雷特尔的构境意向突然断裂了:这里的历史根源并不是指一种共时性的现实关系,而转而讨论这一关系在欧洲历史上的最初发生。我们看到,索恩-雷特尔竟然认为,这种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向知性形式的转化最初发生于“希腊哲学的概念形成(Bgriffsbildung)”。他给出的理由是,“包含于铸币之中的现实抽象的形式要素”最早“存在于希腊爱奥尼亚铸造钱币的早期,也就是哲学思维最初成形的地方”。 〔26〕我对他的这个推断是持怀疑态度的。我们先来看索恩-雷特尔对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向知性形式的转化的一般分析。
首先,是对货币在这种转换中的发生作用的一般论述。索恩-雷特尔说,关于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形式向思维形式的转变过程中,“货币,也就是采取铸币形式的货币,在这个转变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中介角色,因为只有在铸币上,一般的现实抽象才能步入现象之中”。 〔27〕依他的理解,铸币是现实抽象向观念转变的重要一步。他告诉我们:
货币在其流通历史上,有时是由金、有时是由银或由铜、此外还由合金来制造的,而在今天货币的内容只是由一种印在纸上的、对一定数量的虚拟黄金的承诺组成的,这些只能被视为任意的、服务于某个目的的权宜之计。单是这些物质的多样性就已经表明,其中的每一种都不能被认为是切中货币的本质的。〔28〕
依索恩-雷特尔的观点,金、银、铜、铁、纸币以及今天的已经由电子符码来承担的货币的物质主体都不是货币的本质,它们恰恰是第一自然中的物质。用马克思的话来表述,即在货币上,“社会关系(Gesellschaftsverhltnis),个人和个人彼此之间的一定联系(bestimmte Beziehung),表现为一种金属,一种矿石,一种处于在个人之外的、本身可以在自然界中找到的纯物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190页。中译文原来将此处的Beziehung译作“关系”,我改译为“联系”。——本书作者第三版注而作为构成货币本质的那种特殊材料,“在整个自然中都是没有的”,“这种材料(stoff)不属于原始的或原初的第一自然;它因而也没有任何可能的可感知性”。 〔29〕这是他上面已经指认的所谓“不可描述的物质”。在一定的意义上,它的确很像是抽象观念的非实体存在,但是,“由此推出货币材料(Geldstoff)只存在于思想之中,这与在自然中寻找这种材料是相同的荒谬模式(Paragon)。不可能存在思想货币(Gedankengeld)”。〔30〕他说,也很难变出一件用来买东西、但却“不具有物质上的实在性的货币”来。不过,今天的电子货币(刷卡、刷手机和网上支付)有些接近这种不直接拿在手上的货币了,当然,它们仍然没有失去其物质载体。这是索恩-雷特尔一贯的唯物主义立场。
货币的实在性(Realitt)也必须与其所要购买的商品物的实在性是在同等程度上的,因而必须具有物的(dingliche)、时空的同一性(raumzeitliche Identitt),所以我所拥有的一枚货币,不可能同时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但是,我的货币的物质实在性(materielle Realitt)几乎不可能只是为我的,为它的占有者的,因而不可能是贝克莱或休谟抑或是一位主观唯心论者所认为的实在性。如果我为了从其他任何人那里购买一件商品而使用我的货币,那么这货币对于这个人来说,就像对于我那样,必须具有完全同样的实在性,并且,这不是一种单纯对于我们来说的实在性,而是如对于我们那样,实际上(ipso factoipso facto,拉丁语,根据事实本身。——译者注)是对于所有参与这个货币的社会流转人来说的一种一般实在性,因此是可想象的最高客观程度(allerhchsten denkbarer Objektivittsgrad)上的一种实在性。〔31〕
索恩-雷特尔的强调是对的,作为交换中介的货币同样是客观实在的,并且它只能有一位占有者,而货币的真正本质是作商品交换中介“功能的现实的形式本性(wirkliche Formnatur)”,正是商品交换活动中发生的现实抽象,以一种特殊的不可见的实在性关系“造成这种形式本性”。 〔32〕在此,他赞成马克思的说法,这种形式本性,或者商品的形式的“价值对象性”,在货币这种特殊的商品的使用价值中反映自身。“货币作为价值对象性的功能载体(Funktionstrger)而活动,并且在其中‘一个自然物质原子没有”,对“这种非物质的、非经验的材料——铸币应当由之虚拟地(virtuell)制成——来说,其真正的代表只能存在于自然物质和感官经验的全部领域之外或者彼岸(jenseits)”。〔33〕这样,我们就发现,货币竟然由两种完全不同的物质实在构成:
不是有一种,而是有两种需要区分的货币物质(Materie)。一种是表面上的、一种经济功能的材质,正如每个人只在感官上所能接触到的那样;一种是深层的、作为商品社会的综合之潜在功能载体(Funktionstrger der warengesellschaftlichen Synthesis)的货币材质,借助这个综合,人们倾向于将货币称为社会的神经(nexus rerum)。〔34〕
第一种物质,是我们可见的金、银、铜、铁和纸币(今天的电子货币符号),它们直接承担着经济交换的中介功能,第二种物质是不可见的实在性,即前述商品价值等价关系的对象化——形式本性的实在,后者以看不见的方式实现着整个市场经济社会存在的综合功能。在这个意义上,货币成了整个“社会的神经”。索恩-雷特尔说,后一种货币的“社会-综合功能是由其基底的抽象的非物质性(Immaterialitt)标记出来的”。 〔35〕这是不准确的,应该是非实体的客观关系存在。后面他使用了“非物质实体性(immaterielle Substantialitt)”这一准确的概括。
其次,索恩-雷特尔进一步追问到,从非物质实体性的现实抽象走向了思维抽象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呢?他说,“在6、7世纪,在爱奥尼亚、一些希腊的海滨城市以及南意大利这些已经使用货币的地方,希腊人已经细致地观察这种特别的、人造的但又如此不透明与陌生的机制”,他推断,“尽管这种非物质性自身几乎不是观念性的,但是对它的注意却只有在思想上才可能,并且准确来说,只有在概念性的思维形式之中才可能”。 〔36〕依索恩-雷特尔看法,一是凡出现货币的地方,就会有观念抽象;二是商品交换中发生的现实抽象,对处于经济活动中的人们是无意识发生的,但对这一现象的关注只有在思想中才能发生,所以,他断定“在塔兰特(Taranto)的毕达哥拉斯与在爱利亚(或维利亚)的巴门尼德”那里,这种对货币形式本性的现实抽象的关注已经在思维形式中得到反映。当然他也承认,“这种抽象的思想活动还不具有一种关于其自身与货币的商业现象之间的亲缘关系的知识”。但是,在希腊哲学最早的观念抽象中,已经无意识关照了这种基于货币的现实抽象。为此他举例说:
第一个为现实抽象的这种因素寻找适当概念的,是巴门尼德,他提出了本体论上的存在概念(ontologischer Bgriff des Seins);当然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概念是为了什么而被使用的,以及是什么把这些概念强加于他的。他说,万物的真实的东西不是其感官现象,而只能是“一”(Eine),用他的语言表达就是τò óν。这无非是说,它是完整的,并就其自身而言是完满的,充满了时间和空间,它是不可改变的、不可分割的、静止不动的;它不会消逝,因而也不会产生。关于这一概念的思想,显然是对此处所证实的货币的质料本性(Stoffnatur)的片面化和本体论上的绝对化。〔37〕
我应该承认,索恩-雷特尔是聪明而深刻的,但是他的这种推断还是过于牵强的。我注意到,阿多诺在1965年曾经略带反讽地复述过索恩-雷特尔的这一观点,“巴门尼德惊异于交换对象的特性,即实体;赫拉克利特惊异于交换中所发生的持续运动中的平衡,即混沌与有序的统一;毕达哥拉斯则惊异于比例关系等。”〔德〕阿多诺:《阿多诺与索恩-雷特尔谈话笔记》,转引自〔德〕索恩-雷特尔《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西方历史的认识论》,谢永康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74页。在巴门尼德那里,存在是超越感性杂多的“一”,但这个“一”是否就一定以货币在交换发生的形式同一性的现实抽象为缘起是令人怀疑的,在那个时代,超越一切感性现象存在的“一”更可能与神灵的万能一致。显然,索恩-雷特尔也并不能绝对肯定自己的这一推论,所以他也承认,“无论是巴门尼德还是其他的古希腊哲学奠基人,都没有在这一意义上将他们在概念中所表达的抽象归于自己”,“这些抽象产生于别处,而且是以不同于思维的方式产生的”。 〔38〕在此书的整个第二部分讨论中,索恩-雷特尔试图通过一种历史性的描述证明自己的这一论断,但我觉得,他的努力并不那么成功。因为,他的描述仍然不是建立在客观的历史史实举证基础之上的。
四、小结
第一部分的最后,是索恩-雷特尔对自己全部理论讨论的总结。他认为,通过自己前面的讨论已经证实:“商品交换的社会结构(gesellschaftliche Struktur)以交换行为的非经验的抽象性(nichtempirischen Abstraktheit)为基础,并指明了其与精确的自然科学方法论的基本概念的抽象性之间显而易见的一致性”。 〔39〕因为在他看来,康德哲学的基础是近代自然科学方法论,所以,这也是他对康德先天观念综合问题的历史唯物主义破境论回答。一般而论,索恩-雷特尔的回答是正确的,但却真的不够深入和完整。
索恩-雷特尔指出,“交换抽象不是思维,但它却在纯粹知性范畴中拥有思维的形式”,这一点,是唯心主义者康德无法透视的东西。商品交换中发生的现实抽象不是观念抽象,可是,这种现实抽象却在先天观念中拥有相近似的形式。这是一个基本正确的判断。依索恩-雷特尔的看法,康德的先天观念综合范畴恰恰“源于交换抽象,更准确地说,源于交换行为的物理性(Physiklitt)——表明,它们偏离了康德从判断形式中抽取的范畴”。 〔40〕索恩-雷特尔说,自己关于纯粹知性的理解,较之康德“更为接近古典机械论者的精确的自然科学中对它的理解”。对此,他专门引述卡西尔的一段表述。其中心意思是说,“精确的自然概念植根于机械论思想”,因为现实中发生的运动就是一种特定的关系,空间和时间都进入其中。“运动及其法则依然是真正的基础问题,在这个问题上知识首先达到了明晰性以及关于自身的明晰性。一旦现实性溶解于一个运动的体系之中,它便被完全地认识到了”。Ernst Cassirer, Substanzbegriff und Funktionsbegriff, Berlin 1910, S. 155-158;在后面的段落中,我还需要引证这部著作。——索恩-雷特尔原注而在科学中关于自然概念的确证,恰恰是由机械论思想的背后的工业生产进程决定的。 卡西尔对索恩-雷特尔的影响,是从他作为学生的时候就开始了,关于这一点,他在自己的论著中多次提及。
我发现,索恩-雷特尔是想用西卡尔的这一表述为自己的观点做佐证。然而,这正好暴露出他自己全部理论逻辑的一大缺陷,即武断而单线条地强调先天观念综合的现实基础是商品交换中的现实抽象,却排斥从物质生产实践和科学实验的功能结构和构序线索中生成科学观念和方法论的可能性,他没有发现,自己所引证的卡西尔的观点,即“精确的自然概念植根于机械论思想”背后,正好不是指向商品交换的流通领域,而是近代资本主义大工业机械生产实践结构!这是索恩-雷特尔完全忽视的一个重要领域。我们在下面的讨论中还会更深入地分析这一点。
在刚才已经展开的构境线索上,索恩-雷特尔继续辨识道:
对空间、时间和运动的概念规定,是康德与我之间关于纯粹知性(reinen Verstandes)的见解的根本区别。我将思维抽象回溯到(Zurücklührung)作为基础的社会化的结构条件(Strukturbedingungen)之上,即回溯至取代了先验主体或精神的唯心主义幻影(Phantasmagorie)的社会存在,上述区别的原则正是出自这种回溯。〔41〕
这是对的。从思维抽象到现实的实践抽象的回溯,是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认识论的方法。当然,索恩-雷特尔特别否定了那种将实践变成一种个体感性行为的错误,如“我的舌头确知苹果的味道”的行为,因为在商品交换中发生的现实实践活动更加复杂,也是不能直接知觉到的。
分散的个人之间的社会综合只有经由如下一点才是可能的:在他们相互的交往中,即在商品交换中,有一种行为越过不可通约的整个领域,并且只以彻底的抽象性为其标志特征;这正是交易过程中与任何对象的使用相分离的交换行为。但是,这种独特的行为,只有当它辐射(ausstrahlt)到所有承载着这个综合的人类关系上时,才能产生其社会结果。〔42〕
此处,索恩-雷特尔使用了一个新词,即看不见的行为场境中的辐射(Ausstrahlung)。依他的解读,界定商品交换中“越过不可通约的整个领域”的“彻底的抽象性”,恰恰是在所有参与交换活动的人的无意识的状况下生成的,所以,“这样一种辐射也是纯粹知性”!这个“纯粹知性”正好链接康德的先天观念构架,因为整个先天综合判断的发生,对个人认知主体而言,恰恰是纯粹理性构架统摄经验现象的无意识知性过程,在这一点上,商品交换中现实抽象的发生情况是类似的。所以,索恩-雷特尔认为,
纯粹知性的概念形式越过货币的途径,直接从交换行为的抽象的物理性中产生出来。换言之,纯粹知性的产生不是发生在人们中或通过人们而产生的,也不是像我们交际语言的经验概念的形成那样逐步发生的,而是在已经形成了的抽象性中产生的,并且,对于具有相同的社会利益的个人来说是同一个东西。由此,纯粹知性便不与人类心理学捆绑在一起,同时与人类主体性所产生的能力相分离。〔43〕
在商品交换的现实抽象中,出现了与纯粹知性发生相同的情形,因为现实抽象中出现的形式同一性不是由交换主体自觉发动的,社会综合的生成恰恰在他们之外。
索恩-雷特尔充满自信地认为,他自己的这一理论努力将会真正“解释纯粹理智的至今从未被揭秘的奇迹”。
知性是人的一种完全被事物化了(versachlichte)的能力;以从现实抽象转变到思维抽象的方式,交换行为的物理性过渡到了这些人的思维抽象之上,并转移到了其思维之中。按照私人所有原则的社会综合的这种悖论性现象(paradoxale Phnomen),在某种程度上使人们臣服,作为其自身执行的工具,作为类的历史性幸存(geschichtlichen Uberlebens der Gattung)的工具。此外,按照这里提出的见解,成为唯心主义从中发现的人类精神自律的顶点,是以文明人的执行能力为前提的,是以某种程度的物化为前提的,这种物化的深度和不透明性(tiefe und Undurchsichtigkeit der Verdinglichung)连马克思都没有完全认识到。〔44〕
有趣的是,索恩-雷特尔在这一表述中同时使用了事物化(versachlichte)和物化(Verdinglichung)概念,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科学地区分和理解马克思的这两个概念。依索恩-雷特尔这里的观点,康德一类先天观念综合中发现的“人类精神自律”机制并不是原发在主观世界中,而不过是商品交换中的现实抽象造成的不透明的物化(事物化)自动性的主观映射。我觉得,索恩-雷特尔有些过于自信了,固然他这里的讨论的确提出了一些马克思并没有深入思考的方面。
索恩-雷特尔最后同时批评康德和马克思这两位伟人,原因是他们二人都仍然站立在“自然与社会的二分,以及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在方法论上的二分”的二元论立场上:
康德是因为他没有将对数学化的自然科学理论的分析进一步导向对现实科学,特别是经济学的分析;马克思则相反,他是因为没有将政治经济学批判扩展到自然科学的批判上去。这样,在这两位伟大思想家之间,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的鸿沟依然保留下来了。而我从时空进程和事实状况中推导出纯粹的思维范畴,就抛弃了这种二元论(Dichotomie)。在这个基础上,对历史的一种深入的重构(Rekonstruktion)就应当是可能的。当然,无论如何我只是针对古代和近代的自然科学的产生。〔45〕
康德没有能从自然科学的认识论下降到现实中的经济活动,而马克思则是没有将自己的经济学研究上升到对自然科学的方法论的批判上,就是索恩-雷特尔觉得自己是高明的。我觉得,这恐怕是一种自我开心的幻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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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颜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