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批判视域中的“黑格尔-马克思问题”
——基于《巴黎手稿》的一种再阐释
2017-02-25刘祥乐
□刘祥乐
现代性批判视域中的“黑格尔-马克思问题”
——基于《巴黎手稿》的一种再阐释
□刘祥乐
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在对古典经济学的共产主义批判及其与黑格尔哲学之间的亲缘关系指认蕴藏着一种“经济学-哲学-共产主义思潮”三重并置的总体性的现代性批判视域。在此视阈中,马克思以“异化”范畴为核心,以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辩证批判的形式使其获得了“站在国民经济学家立场上”和“批判的形式所具有的非批判的运动”这一内在相关性的指证,由此揭示出黑格尔“异化辩证法”的历史性内涵及其辩证本质,即作为“否定性的辩证法”所具有的“合理内核”以及沦为“肯定性的辩证法”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幻象”。缘此阐释“黑格尔—马克思问题”,不仅对以往囿于概念哲学内部的片面解读具有“纠偏”的方法论意义,而且对强调从历史语境中挖掘两者间“问题域”的转换与颠倒、从当代视阈中创新对两者间关系的研究具有重要的范式意义。
《巴黎手稿》;现代性批判;黑格尔;马克思;异化辩证法
一、问题的提出
尽管已有学者强调要从现代性与后现代这一全新的当代视阈中解读黑格尔与马克思之间的关系[1],但该文不仅没有引起学界的重视,而且它本身是从异质性的思想视域——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视域出发来阐释此问题的,笔者认为该文将马克思定位于“后现代性的视域”中,含糊地强调马克思哲学的“后现代意蕴”本身就错失了在同一思想史视阈中揭示和澄清两者之间的异质性的可能性。黑格尔与马克思分享相同的“问题域”即“现代性课题”,只有在这一视阈中才能揭示出两者间的本质关联,而《巴黎手稿》恰恰提供了一种“哲学-经济学-共产主义思潮”三重并置的总体性的历史语境[2],而它正是使“黑格尔-马克思问题”得以澄明的现代性批判视域。
作为在现代性发轫之初展开哲学运思的思想家,黑格尔与马克思共享同一个“问题域”,即现代性批判,此视阈不仅奠定了其哲学发展的基调,而且构成阐释两者间关系的历史性语境。继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之后,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在《巴黎手稿》中全面展开,并首次以非学科专业的视角形成了批判现代性的总体性视阈和方法。在其中,马克思既辩证地揭示和批判了现代性的存在论基础,又将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古典经济学、共产主义思潮和黑格尔哲学——纳入其总体性的批判视域中,指证和批判了三者之间的同质性和内在总体性关联。因此,《巴黎手稿》所蕴藏的总体性的现代性批判视域就构成阐释“黑格尔-马克思问题”、“还原”两者间关系(尤其是辩证法问题)的不可或缺的“前见”。
可以说,由于现代性批判这一总体性视域的缺失抑或黑格尔哲学与国民经济学之间的亲缘关系被遮蔽的缘故,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不是被矮化为费尔巴哈式的批判就是被置换为单纯的哲学批判,甚至被视为《手稿》中的“另类”,其结果不仅造成对“黑格尔—马克思问题”的遮蔽,而且致使《手稿》中内在贯穿的总体性视域蜕变为彼此支离的部分。更甚者,在辩证法问题上,作为长期支配解读马克思与黑格尔之间关系的“正统阐释”和霸权话语,“外壳内核之喻”和“颠倒之喻”在缔造两者间亲缘关系的神话的同时又致使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视域——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批判的历史性境域——陷入被抽离的境况,文本与历史、实践的“互文”再度沦为形而上学内部的批判呓语。缘此,在现代性批判的视域中重新定位《手稿》中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就不仅构成解蔽和还原黑格尔辩证法的本质的历史性“前见”和标识两种异质性的现代性批判范式的诠释视界,而且对于“黑格尔-马克思问题”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和范式价值。
在《巴黎手稿》中,将“黑格尔-马克思问题”置于现代性批判的总体性思想视域中予以审视,既可以透视出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即它以对现代劳动的主体本质的揭示透显出其与国民经济学之间在把握现代性的主体本质的内在亲缘关系;以其“扬弃”思想为中介环节超越了抽象否定现代性的政治诉求的共产主义思潮,从而形成了一种“正向”(正题)的总体性批判视域。又可以透视出黑格尔辩证法的“意识形态幻象”,即它无批判地肯定现代抽象劳动的异化本质,透显出其与国民经济学之间在对待异化现代性状况的“非批判的实证主义”立场的同质性,以及“扬弃”异化的抽象性、形式性和虚假性未能真正超越共产主义思潮的抽象性和片面性,而只是与后两者潜在地达成资本现代性的意识形态同谋,从而形成了一种“反向”(反题)的总体性批判视域。正是在此“正向”与“反向”的总体性批判的“视阈融合”中,才能真正辨识“黑格尔-马克思问题”的历史性内涵。
二、现代性批判视域中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
诚如马尔库塞所说,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并不是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附录而存在的,相反,“他在对政治经济学的考察的过程中本身就贯穿着一种对黑格尔的批判”[3]143,他对古典经济学的共产主义批判集中于异化劳动这一现代性状况,其实质就是对以抽象思辨的形式把握资本现代性中劳动的本质形式——抽象劳动、并以歪曲的形式表达出来的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后者将抽象劳动的“经济事实”以“异化”这一核心范畴为载体无批判地熔铸于其辩证法中,由此对黑格尔“异化辩证法”的批判实则就是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共产主义批判的再度展开,而马克思对作为现代性的意识形态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和共产主义思潮的批判实际上已经先行包含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①关于《巴黎手稿》中马克思的这种非学科的、总体性批判视阈的论述还可参见Lukács:The Young Hegel:Studies in the Relations between Dialectics and Economics, translated by Rodney Livingstone, The MIT Press,1976,pp.548-549;《<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研究(文集)》,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08、275页。。因此,马克思以“异化”范畴为核心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作为《手稿》的最后部分毋宁说是《手稿》之全部,在其中既蕴藏着两者关于资本现代性的“共识”,又潜藏着两者之间在现代性批判范式上的根本分野。
马克思以异化问题为中心首开资本主义批判的先河,而异化问题的理论史和方法论的根基都可以追溯到黑格尔的辩证法[4]17。“异化”作为黑格尔哲学的核心范畴,是黑格尔对资本现代性的时代精神和社会矛盾的哲学概括,它构成黑格尔辩证法的内在要素和方法论载体,可以说黑格尔辩证法就是“异化辩证法”,否定性原则以及过程性和中介性思想正是通过“异化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的形式体现出来,这尤其表现在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的《精神现象学》中。在《现象学》中各种意识形态通过自我异化、扬弃异化的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而达到自我生成、自我完满。虽然绝对精神通过异化这一否定性环节和中介丧失自己,但在黑格尔看来,唯有通过这一必要的中介性环节,绝对精神才能够在这一否定性的过程中不断确证自身、实现自身,“活的实体,只有当它是建立自身的运动时,或者说,只当它是自身转化与其自身之间的中介时……它这个存在才真正是主体”[5]61。马克思正是在剥去“异化辩证法”抽象思辨的外衣后洞察到后者作为现代性的形而上学所具有的“批判的形式”,即以抽象思辨的形式表达了为国民经济学所洞察的现代性的时代精神——现代劳动的主体本质,并以其否定性原则所体现的过程性和中介性思想超越了抽象否定资本现代性的抽象政治诉求——各种共产主义思潮。这正是黑格尔的“异化辩证法”在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视域中呈现出的“合理内核”。
与费尔巴哈抽离黑格尔辩证法的历史性和社会性维度而将其所表征的否定之否定原则仅仅看做哲学同自身的矛盾不同,马克思则批判地指证黑格尔以否定性原则所表征的“异化辩证法”为历史运动找到了“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即“逻辑的思辨的思维的生产史”[6]97,99,亦即黑格尔在思辨的叙述中把握了现实历史的真相——现代劳动即抽象劳动的主体本质。“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6]101
“对象化”“外化”和“异化”在黑格尔的“异化辩证法”中乃是同义语,它们作为否定之否定过程中的中介性环节以其“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表征了劳动作为纯粹否定性的活动的根本特质,亦即揭示了现代劳动的主体本质——人通过自身的生命活动不断生成、确证自身的过程。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明确将劳动确立为主体即自我意识外化自身、确证自身的过程,实际上是以抽象思辨的形式表达了对现代劳动本质的深刻见解:作为陶冶事物的行动,劳动是使自我意识得以外化和确证自身的否定的中介过程[5]189。因此,尽管“异化辩证法”以绝对精神作为辩证运动过程的抽象主体,但通过“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性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运动之展开,黑格尔实际上以思辨的形式抽象地表达了资本现代性所由以奠基、由以展开的劳动的形而上学本质,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它是“无条件的制造的自行设置起来的过程”和“被经验为主体性的人对现实的东西对象化的过程”[7]401。黑格尔无疑洞察到了在现代市民社会这一“需要的体系”中现代劳动的主体本质及其积极的肯定意义,只不过他是以形而上学的思辨形式将其改装为“异化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链条上的中介环节-以否定的外观内蕴的肯定性的“自否定”环节。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黑格尔的辩证法达到了与作为现代市民社会的“惟一科学”的国民经济学相同的水平,后者正是立足于资本现代性的立场上通过对由资本所统摄的现代劳动的抽象创立了劳动价值论,揭开现代劳动的主体本质,亦即确立了启蒙理性的主体性原则,这正是马克思所谓黑格尔“站在国民经济学家立场上”的第一层含义。
正如深谙黑格尔辩证法与古典政治经济学之间关系的卢卡奇所言,“黑格尔是惟一一位理解这一运动(古典经济学把握到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规律-引者注)的辩证性质并由此发展出关于辩证法的一般学说的人。”[8]xxvii可以说,正是在《巴黎手稿》中通过对黑格尔“异化辩证法”揭示现代劳动本质的审视,马克思第一次意识到黑格尔哲学的国民经济学底蕴,缘此,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就绝不是《手稿》中的“另类”,毋宁说是对古典经济学的再度追认和批判;而先前对古典经济学的批判不如说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先行批判。
另一方面,马克思同样肯定了黑格尔“异化辩证法”包含的“扬弃”以及过程性和中介性思想对正确理解共产主义和批判作为反对资本现代性的抽象政治诉求的共产主义思潮的积极意义。各种共产主义思潮作为资本现代性的对立面,其瓦解现代性的共产主义方案只是达到了对它的抽象否定而并不构成对现代性弊病的真正克服,只不过是无意识地充当了资本现代性的意识形态修辞。相反,马克思则借助其“异化辩证法”的“积极环节”展开了对各种共产主义思潮的哲学批判。
黑格尔对现代劳动本质的抽象肯定表明,抽象劳动或异化劳动在他那里并不具有否定的意义,相反却更多地具有肯定性的价值。换言之,在黑格尔的“异化辩证法”中,“异化”虽然具有否定性的形式,但作为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运动过程中的中介环节,作为实体的主体只有通过自我异化、扬弃异化才能真正实现自我复归、自我确证,因此,“异化”及其“扬弃”这一中介乃是其“异化辩证法”所不可或缺的积极环节①黑格尔哲学的神学根基乃是基督教,绝对精神的人格化身乃是基督耶稣,而基督只有经过“道成肉身”这一异化和扬弃的中介过程才能完成世人的救赎,对此科尔纽指出:“不幸和努力是结合在一起的,没有这种结合,就没有深刻的生活。基督的形象就是这种结合的象征。这一思想构成了黑格尔体系的基础。”(科尔纽:《马克思的思想起源》,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页。)所以在黑格尔那里,自我异化和自我复归的中介环节是绝对必要的,它并不具有费尔巴哈式或空想社会主义思潮式的“根本恶”的消极意义。,这种自我否定性的中介环节“使真理成为发展出来的结果,而同时却又将结果与其形成过程之间的对立予以扬弃”[5]63。马克思正是在吸收了其“异化辩证法”的“积极环节”的基础上,再度批判了各种共产主义思潮的抽象性和非历史性,从而确立起更为辩证地重建现代性的共产主义方案。他指出,作为黑格尔辩证法的中介环节,扬弃“主张人的现实的对象化,主张人通过消灭对象世界的异化的规定、通过在对象世界的异化存在中扬弃对象世界而现实地占有自己的对象性本质”[6]112,是对人的自我异化的辩证见解,阐明了一个为共产主义思潮所不能领悟的辩证观点,即现代人的异化生存状况乃是在资本现代性的铺展过程中具有历史必然性和进步性的阶段和环节,扬弃现代人的异化生存状况的现实基础和批判力量是从中内在生发出来的,共产主义作为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同样是“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而“决不是人所创造的对象世界的消逝、舍弃和丧失”,像浪漫主义主张的那样退回到“非异化”的自然状态中去,相反,它是在现实的人的对象化—自我异化—扬弃异化的对象化活动和历史的辩证运动过程中自为的生成的,是“人的本质的或作为某种现实东西的人的本质的现实的生成,对人来说的真正的实现”[6]112-113。因此,不同于各种共产主义思潮对资本现代性和现实的人的本质力量的抽象否定,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作为批判资本现代性的实践构想和人的本质力量的充分实现则是“实践的人道主义”。他指出,“只有通过扬弃这种中介——但这种中介是一个必要的前提——积极地从自身开始的即积极的人道主义才能产生”[6]112,实则是借助黑格尔的“异化辩证法”再度开启对各种共产主义思潮的批判并阐发自己的共产主义思想。
总之,马克思与黑格尔分享共同的“问题域”即现代性批判,两者之间的现代性立场不可能不存在“交集”。对黑格尔“异化辩证法”的“合理内核”的揭示不仅体现出马克思肯定性地认同前者以其“批判的形式”抽象地把握到古典经济学所阐发的现代劳动的主体本质以及辩证地超越了各种共产主义思潮的抽象性和片面性,而且也凸显出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辩证性和总体性。然而,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与其说是为了在对后者的批判性承认中标识出两者之间在现代性立场上的同质性,毋宁说是为了与作为“思辨的现代性的凝聚”[9]167的黑格尔哲学划清界限从而揭露和批判其作为现代性的意识形态幻象的本质。
三、现代性批判视域中黑格尔辩证法的“意识形态幻象”
尽管黑格尔“异化辩证法”包含着关于现代性的本质洞见,阐发了资本现代性以之为轴心的劳动的形而上学原理,但由于只是囿于时代局限和主体性哲学内部调和现代性的异化状况,所以它关于抽象——异化劳动的本质及其扬弃异化的抽象性、形式性和虚假性的阐释致使“否定性的辩证法”最终沦为“肯定性的辩证法”,亦即无批判地与现代性认同的虚假意识形态,从而被马克思指证为一种“非批判的运动”。正是在对它的批判中,马克思指认其作为“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的理论实质,从而将两者之间在现代性批判范式上的根本异质性界划开来。
马克思指出,黑格尔虽然揭示了异化劳动的本质,但是,一方面,黑格尔所阐释的“异化”“外化”和“对象化”并不是资本现代性中现实的实践活动中的劳动形式,也不是现实的经济关系中的劳动状况,因为在他那里,“异化……是抽象的思维同感性的现实或现实的感性在思想本身范围内的对立”[6]99,这种“思想本身范围内的对立”即黑格尔所谓的真实的异化并不是现实的异化的反映和表现,相反,它却构成“其他世俗对立的含义”。黑格尔虽然把劳动理解为人的自我产生的过程,理解为人的本质力量的自我确证,但是人的本质在他看来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而现实的、感性活动的人只不过是自我意识用来确证自身的“非对象性的、唯灵论的存在物”,是绝对精神“理性的狡计”的工具,因此,源于资本现代性中的现实的人的真实的异化在其“异化辩证法”中就只不过是“自我意识的异化现象”,资本现代性中人与自己的本质格格不入的异化生存处境在其中就被置换为与绝对精神相外在、相异化的抽象思维的对象化——而它正是被设定为在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中应该被扬弃的异化形式[6]99。
另一方面,正因为作为现实活动的主体的人被黑格尔视为自我意识,现实的真实的异化仅仅被视为自我意识的异化,所以,尽管他抽象地揭示了异化劳动的主体本质,但正像国民经济学家一样,他同样无批判地把异化劳动作为前提并将其熔铸于“异化辩证法”中。在其中,现实的异化被等同于自我意识的异化,而自我意识只有通过“异化辩证法”在自我异化、扬弃异化的否定之否定过程中才能真正确证自身并回复到绝对精神的完满状态,所以在马克思的视野中具有否定性质的“异化”就完全处于黑格尔的视野之外,在后者看来,“异化”只具有一种积极肯定的意义,即“对象化”的意义,对此,科尔纽指出,囿于保守立场的黑格尔企图借助一种使人和自然精神化、通过观念调和的途径来消除造成人的异化的矛盾的资本主义关系,如此一来,“创造人的过程在他那里就具有外化的肯定性质,而没有异化的否定性质。”[10]146所以,马克思发现黑格尔最终与国民经济学殊途同归。“他只是看到了劳动的积极的方面,没有看到它的消极的方面……黑格尔惟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6]101
尽管黑格尔揭示了现代劳动的主体本质即劳动的积极方面,并且作为当时少数熟悉国民经济学的哲学家之一,他无疑洞察到并揭示了资本现代性中出现的异化劳动现象即劳动的消极方面,但囿于理性——主体性哲学内部的黑格尔最终独断地将现实的感性活动归结为自我意识的产物、自我意识不断确证自身的积极活动即“抽象的精神的劳动”,因此,“劳动对他来说就既不是特殊意义上的体力劳动也不是特殊意义上的脑力劳动,而是在绝对本体论的意义上充满精神的”[11]357。也正因为如此,“劳动的消极方面”即抽象—异化劳动最终就被其“异化辩证法”溶解进绝对精神自在自为地创造着自身的积极活动中,并在其中面临着被消解和取消的命运①马克思指认黑格尔“没有看到劳动的消极方面”正是从这一最终意义上讲的。不能明了此点,就会误解马克思。如张世英先生认为,马克思的这一指认“显然是因为他当时未能看到黑格尔的这些资料(指黑格尔对劳动异化的揭示和批判——引者注)的缘故”。但正如邓晓芒先生针锋相对地指出的,马克思的指认“应该是指黑格尔把这些消极方面归根结底看作具有积极意义的,因为他们最终成全了资产阶级社会、普鲁士国家和黑格尔哲学,因而其消极性已被精神、意识所扬弃、所抵消。马克思虽然也看到了劳动异化的历史进步作用,却认为它和它所成全的市民社会、警察国家以及黑格尔哲学归根结底都应当扬弃,因此最终应看作劳动的消极方面,还有待于在现实中加以克服。对这同一个事实,带着异化的有色镜来看与从彻底扬弃异化的立场来看是完全不同的。”(邓晓芒:《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68页。)显然,后者的看法是切中马克思的意旨的。。因此,这里就再次展现出黑格尔哲学的国民经济学底色,即黑格尔“站在国民经济学家立场上”的第二层含义:正如国民经济学虽然揭示了私有财产、资本的主体本质,确立了现代劳动主体的价值,但是这种“启蒙的国民经济学”与其说是肯定人的毋宁说是“敌视人的”。它只是非批判地将异化劳动作为前提,却未对这一现代劳动的本质形式进行追问和批判;它只是非批判地把劳动者确立为主体,但劳动者的生存异化处境、作为“非工人”的人却处于它的视野之外,它实际确立的真正主体乃是私有财产、资本的绝对统治权力;同样,黑格尔的“异化辩证法”虽然抽象地确立了现代劳动的主体本质,但同样未对现代劳动本身进行考察;相反,它只是将劳动主体设定为自我意识、将现实的劳动异化非批判地纳入到否定之否定的精神主体的积极运动的过程中,现实的人的真实异化、扬弃异化的必然性和现实性同样处于它的视野之外,它实际上确立的真正主体乃是理性专制主义和概念帝国的强制逻辑(“逻辑学是精神的货币”)。因此,在这一具有启蒙外观的经济学—哲学架构下掩盖着的是对现实的人的活动、历史的真正主体的彻底否定,把人抽象为单纯劳动者的国民经济学和把劳动者抽象为精神化的自我意识的黑格尔哲学最终在“敌视人”的存在方面殊途同归,即它们“都没有认识到感性的—自然的人的全部人性”[11]374-375。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这种同构性将黑格尔“异化辩证法”所表征的“非批判的运动”及其形式性、抽象性和虚假性再次暴露无遗,它们之间的亲缘关系也再次昭然若揭,即都只不过是与资本现代性密谋同构的意识形态。
“异化”及其“扬弃”构成黑格尔“异化辩证法”中相互关联的中介环节,黑格尔对“异化”的形式性和抽象性理解决定他必然陷入到非批判地与资本现代性相认同和调和的保守立场,而这也必然影响曾被马克思视为“积极环节”的“扬弃”思想。在批判其中“异化”思想的基础上,马克思又针对其中“扬弃”思想的抽象性、形式性和虚假性再次展开批判,从而进一步将黑格尔“异化辩证法”所表征的理性现代性批判范式的特质凸现出来,再次指证了其作为“现代性的哲学话语”的隐密本质。
如前所述,黑格尔“异化辩证法”的确洞察到资本现代性中人之生存的异化处境,并且也试图批判和扬弃这一现代性的矛盾,但由于他最终将现实的经济实践活动和经济关系中的现实异化归结为“自我意识的异化现象”,即绝对精神在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中确证自身的活动,同样作为这一过程中的“扬弃”环节就不再具有扬弃现实异化的意义而更多地具有确证绝对精神的抽象肯定意义。马克思坚决反对黑格尔囿于意识的内在性之中解决现代性问题的保守调和立场,他批判性地指出,既然黑格尔把人的本质的异化视为自我意识的异化,那么,扬弃异化亦即重新占有异化的对象性本质就“表现为把这种本质合并于自我意识”[6]103,这种停留于意识的内在性中虚构出扬弃异化的方法,“在现实中没有触动自己的对象,却以为实际上克服了自己的对象”[6]111,而思想上的扬弃并不能构成对现实中的矛盾和对立的真正克服,因此,黑格尔所谓的“扬弃”只不过是囿于思想意识内部的革命而丝毫不触动现实的真正异化状况,是一种“虚假的实证主义”和“徒有其表的批判主义”。既然他把人的本质视为自我意识,那么扬弃人的本质的异化也就意味着在无批判地认同现实的异化的同时,在“异化辩证法”中不断经历否定之否定的抽象的理性—精神上的扬弃、不断地向自我意识回归,而“在对象性世界‘敌意的异化’被降低为一种‘无所谓的异己性’之后,这种回归无须巨大的花费就可以出现”[11]376。因此,黑格尔“异化辩证法”虽以具有“批判的形式”的“扬弃”为中介环节,但终究只不过是一种“非批判的运动”。马克思批判地指出,作为中介环节的“扬弃”“不是通过否定假本质来确证真本质,而是通过否定假本质来确证假本质或同自身相异化的本质”[6]110,而现实的人的真正异化非但没有被克服和扬弃,反倒使它得到了肯定性的确认。因此,从原则和哲学的本质出发的黑格尔哲学只不过是“自我异化的一部分,它作为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包含着对异化的辩护和异化的固定化。因此,它不可能是人的解放的哲学、克服自我异化的哲学。”[12]218
“异化”及其“扬弃”作为黑格尔“异化辩证法”的中介环节和核心范畴,无疑是他通过洞察并吸收前人对资本现代性中的异化处境的分析而抽象地将其熔铸于其哲学体系中的运思结果。一方面,黑格尔借助它们发挥了其辩证法中的“合理内核”,从而以思辨的形式把握资本现代性的时代精神;但另一方面,囿于时代局限和意识的内在性之中,黑格尔同样借助它们将其“否定的辩证法”改造为“肯定的辩证法”,从而实现了与资本现代性达成妥协,即以理性现代性批判的方式诊疗现代性的病症。马克思正是在后一层面洞穿了黑格尔哲学的意识形态幻象进而与其界划开来。
四、现代性批判视域中的黑格尔与马克思
恰如马尔库塞所说,与黑格尔将所有社会-经济范畴抽象地颠倒为哲学范畴相反,马克思则把所有哲学范畴视为社会-经济范畴,缘此,“在黑格尔的体系中,所有的范畴都终止于存在着的秩序中,与此同时,在马克思的理论中,所有的范畴则是触及这些存在着的秩序的否定。”[13]223正因为黑格尔把“异化辩证法”中原本具有批判性和革命性的“异化”“扬弃”范畴及其中介思想最终纳入其观念论的架构中,而整个辩证法便致力于在体系内部、在意识的内在性中达到最终的“合题”即绝对精神,所以它就停留于“在自身内部的纯粹的、不停息的圆圈”,而对不合理的现实采取了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非批判的唯心主义立场,而“在其中,一旦分裂的力量只是为了绝对便于证明自身作为一种统一的力量而发挥作用,就再也没有‘错误的’实证性了,有的只是分裂,它也可以要求一种相对的权力”[14]41,由此,现实的分裂“实证性”即资本现代性中的异化矛盾就被其“肯定的辩证法”所消解和中和了。马克思指出,即使在他革命的早期,即在“异化辩证法”得到阐发的《精神现象学》中,晚期黑格尔与资本现代性相调和的虚假意识形态本质已经昭然若揭,即“已经以一种潜在的方式,作为萌芽、潜能和秘密存在着了”[6]99-100。就在《精神现象学》这一浓缩和表征着黑格尔“否定性的辩证法”及其理性现代性批判范式的早期著作中,实际上已经包含着后期著作以理性的国家和无法调和现实的市民社会的内部矛盾、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二元分裂的“肯定性的辩证法”的萌芽,潜藏着无批判地与资本现代性达成和解的“合题”取向,所以马克思说《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诞生地”。因为它预设了理性的绝对权威和历史的终结,而这实际上是以抽象的隐蔽形式非批判地表征和确证了“普遍永恒资本”的绝对统治,“合理内核”的辩证法在资本原则的普遍贯穿下滑落为一种“伪辩证法”①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的辩证法通过各种意识形态的辩证运动,把绝对精神确立为理性的绝对权威并以之象征了历史的最终结局,实际上是他对资本现代性发轫之际所作的抽象哲学表达,正如梅扎罗斯所说:“即使是最伟大的哲学天才,也要受到因接受资本的立场而强加给他的狭隘道路的绝望的限制,并要为他试图对既定制度的内在对抗进行调和与协调——在其幻象的‘绝对的历史终结’的界限内——的徒劳,付出沉重的代价。”(I.梅扎罗斯:《超越资本——关于一种过渡理论》(上),郑一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9页。)。
“伟大和贻害是双生子”,黑格尔异化辩证法的“合理内核”和“意识形态幻象”具有同源性,它们在其中呈现为相互“拧着”、但又并行不悖态势。以往对这种矛盾的正统解释就是“外壳内核之喻”“颠倒之喻”以及恩格斯的“体系与方法之间的矛盾”,似乎黑格尔辩证法全然是正确的、革命的,而错误只在于体系本身的抽象思辨性和封闭性。但正如阿尔都塞所说,如果认为将黑格尔的辩证法“剥去了外壳”就可以转变为马克思的辩证法,那么这只是无批判地以假定前者的“纯洁性”为前提的[15]79,而这种理性的僭越在他看来显然遮蔽了两者间“问题域”的异质性,是一种“意识形态幻象”。那些将黑格尔辩证法视为“纯洁的”、将其等同于“合理内核”的论断显然是在遮蔽或抽离黑格尔辩证法——现代性批判的理性范式的历史出场语境的情况下产生的形而上学式的臆断。而正是同样的原因构造了关于黑格尔哲学的“体系与方法之间的矛盾”的神话,而这不过是为黑格尔辩证法辩护的另一种形式。正如有学者所说,“黑格尔哲学的保守性,不是由于它的体系的封闭性所致。体系的封闭性乃是体系之完成性的表现,是体系达到完备性的必然要求”[16]227,在剥去黑格尔辩证法的历史生成语境的情况下,剩下的也只能是这种“神话”的独白。而只有将其置于资本现代性的历史性场域之中,才能揭示出黑格尔辩证法的内在悖论及其原因,还原其与马克思的真实关联,从而破除各种“神话”的纠缠。
正如卢卡奇所说,人们对其自身的存在条件及其无力摆脱的条件的不理解必然导致他们在思想上以概念的神话构造对象(包括人)之间的关系以及现实的历史进程[4]70,作为理性现代性批判范式的黑格尔辩证法内含的“合理内核”与意识形态幻象之间的矛盾最为深层的原因毋宁说是他虽然以概念辩证法的形式抽象地把握资本现代性的时代精神,但囿于时代局限和理性主义观念论立场使其最终错认现代性的存在论基础并满足于在意识的内在性所构造的“大全”中调和现代性的矛盾,从而最终沦为“现代性的哲学话语”;也正是在此一“关节点”上,马克思以对资本现代性的存在论基础的指证和对现代人生存异化状况的批判为基础,在揭示各种现代性的意识形态的同质性和“二律背反”中透视出现代性的存在论根基的内在限度,并在其中寻求扬弃现代性内在悖论的现实基础,从而使其超越了黑格尔的理性现代性批判范式,这正是在面对“现代性课题”时两种现代性批判范式之间呈现出来的基本分野①依波利特在《马克思与黑格尔研究》中把两者之间的异质性归结为“沉思的立场”与“存在的立场”之间的差异,他指出:“黑格尔在历史存在的悲剧中发现了理念,而马克思则相反,他在消除这种悲剧的过程中,在实际的和解或实际的合题中发现了黑格尔理念的真正等同物……当黑格尔针对历史悲剧采取一种过于沉思的立场时,他就已远离了存在的立场;他把历史悲剧提到哲学的高度,这种哲学对种种现实的激情感到厌倦,它从中脱身而出以思考这些激情。而马克思则把‘现实的茅屋与哲学思考的宫殿’对立起来,因而又一次显示了他的全部优势。”(见张世英主编:《新黑格尔主义论著选辑》(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70页。)。由此,黑格尔哲学作为现代性的意识形态幻象的隐性本质在《巴黎手稿》中就首次以对其“异化辩证法”的非学科总体性辩证批判的方式被揭橥出来。
具有“巨大历史感”的黑格尔与马克思无疑都在自己的哲学架构中把握现代性的本质规定及其内在悖论,并且都以辩证的批判方式试图瓦解这一“现代性的辩证法”。但黑格尔最终只是将其溶解在概念哲学的逻辑演绎中“解释世界”的“沉思立场”使其“否定性的辩证法”蜕变为只是在理念内部寻求“合题”的“肯定性的辩证法”,即与资本现代性达成“和解”的意识形态同谋。相反,马克思则立足于资本现代性的内在限度,以“改造世界”的“存在立场”完成了对资本现代性的批判,同时也揭示出黑格尔辩证法作为资本现代性的意识形态的隐秘逻辑,不是“颠倒”,而是重新改造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不是非历史地在概念哲学的内部吸取其“合理内核”,而是在现代性批判的过程及其视域生成中,真正洞察到黑格尔辩证法的历史性等同物,并在此基础上实现了对它的批判性改造。
《巴黎手稿》中蕴藏的“经济学-哲学-政治思潮”三重并置的总体性的现代性批判视域乃是透视黑格尔与马克思之间关系的历史性-存在论视角,它不仅对以往只是囿于思辨哲学内部、遮蔽两者出场的历史语境而单向度地阐释两者之间关系的片面、固化的解读模式具有“纠偏”的方法论意义,而且对于强调基于二者共同的历史性生成语境,形成诠释“黑格尔-马克思问题”的“视域融合”具有重要的范式意义。
[1]宋一苇:《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视域中的黑格尔与马克思》,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
[2]刘详乐:《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双重批判及其总体性特征——<巴黎手稿>新诠》,载《学术论坛》2016年第7期。
[3]《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
[4]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5]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6]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7]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
[8]Lukács.The Young Hegel:Studies in the Relations between Dialectics and Economics, Translated by Rodney Livingstone, The MIT Press,1976.
[9]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共游戏》,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10]科尔纽:《马克思恩格斯传》(第2卷),王以铸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5年版。
[11]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
[12]中央编译局马恩室编译:《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研究(文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13]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程志民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14]Habermas.The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of Modernity, Translated by Frederick Lawrence, The MIT Press,1990.
[15]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
[16]何中华:《重读马克思:一种哲学观的当代阐释》,山东: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Problem of Hegel-Marx” in the Perspective of Critique of Modernity——A Reinterpretation Based on Paris Manuscripts
LIU Xiang-le,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In Paris Manuscripts, Marx’s communist critique of classical political economics and designations of its affinity to Hegel’s philosophy implicate a total horizon of critique of modernity, that is a triple paralleling dimensions of“economics-philosophy-communist climate”.In this horizon, taking “alienation” as the core category and by criticizing Hegel’s dialectics dialectically, Marx makes Hegel’s dialectics acquire inner denotations of“standing on the ground of modern political economics” and “uncritical form containing in critical process”, consequently, revealing the historical connotations and dialectical essence of Hegel’s “dialectics of alienation”, namely “reasonable core” inheriting in “negative dialectics” and “ideological idol” in“positive dialectics”.Thereby interpreting “problem of Hegel-Marx” not only bears rectifying methodological meanings for one-sided interpretation confined by conceptual philosophy,but values of paradigm for emphasizing exploration of their inner shift and reversal of“problematique” within historical context and innovating research of their interrelationship from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
Paris Manuscripts; critique of modernity; Hegel; Marx; dialectics of alienation
A811.1
A
1671-7023(2017)05-0046-08
刘祥乐,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
“中国人民大学2016年度拔尖创新人才培育资助计划”阶段性成果
2017-04-30
责任编辑 吴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