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的死亡哲学
2017-02-25王倩
王 倩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世说新语》中的死亡哲学
王 倩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死亡是人类所无法回避的话题,《世说新语》被称作是一部魏晋时代百科全书式的笔记体小说,自然也会涉及到关于死亡的描写。魏晋时代是人的觉醒之初,在这一特殊时期,一个人和一个民族的死亡观,对死亡的追寻与探索,将对个体生命与民族性格产生影响。
世说新语;士人;死亡观
“死的意义不在于它是一个实在的死,而是在于它震动了终有一死的人的心智,使人的认识、思维有所醒悟自己应该认识和思考什么”。[1]正如李泽厚先生所指出的,魏晋的美学思潮就是人的觉醒,[2]在这样一个世界观和人生观普遍觉醒的时代,死亡的意义便愈发地凸显出来。死亡对人的震动自古有之,但早期的人类为认知水平所限,只能产生琐碎的感觉,远远达不到形成体系的地步。到了魏晋时期,人们的认知水平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提高,关于“死亡观”,尤其是士人们的死亡哲学渐趋成型,并呈现出多元纷呈的局面。
一、《世说新语》中的死亡描写
《世说新语》中涉及到死亡描写的条目大多集中于《伤逝》篇,汇集了19条对死亡的描写。还有近40条散见于其他门类,主要分布在《德行》、《言语》、《任诞》这三篇,算上分散的这些,从数目上来说在《世说新语》中也并不起眼。可以这样说,魏晋时代的现实生活虽然晦暗不明,但士人在活着的时候尚且可以以个性的张扬来予以反击。面对死亡,士人们虽不会像神话时代一般懵懂地恐惧,他们不会回避,但这总归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心理接受必然存在差距。自然不会如同《赏誉》、《言行》篇这样受人青睐,数目上占比不高,也是能够理解的,这无损死亡描写的重要价值。
1.直面死亡的态度
从死亡描写中探寻魏晋士人死亡观的特点,首先要从魏晋士人对待“死亡”的态度出发。直面死亡,尤其是自身濒临生命终结这一既定结局时,士人的态度往往是最直观真挚的。总结《世说新语》中所涉及到的直面死亡的条目,就能发现魏晋士人直面死亡时的两大要素——敬与畏,这两者可谓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伤逝第十七·十》:王长史病笃,寝卧镫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箸柩中,因恸绝。[3]以及《品藻第九·八十三》:王珣疾,临困,问王武冈曰:“世论以我家领军比谁?”武冈曰:“世以比王北中郎。”东亭转卧向壁,叹曰:“人固不可以无年!”[3]从“固不可”与“曾不得”这两句叹息中足以看出王濛与王珣内心的痛苦挣扎,但士人们虽然畏惧于生命的终结,却并不是麻木的接受,或者任凭自己饱受恐惧的折磨。“畏”是人类对死亡的普遍印象,“敬”则是魏晋士人的铮铮风骨。这两者是相互交融的,没有畏惧是宗教式的超脱,这并不是魏晋士人的性格特点。没有敬意则泯然众人乃至不堪为人,敬之畏之,正是魏晋士人直面死亡时的独特态度。
2.情感表达的核心
对逝者的情感表达,是死亡描写这一部分中最为丰富的。心怀敬畏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对死后的事情自然已经无法顾及。但斯人已逝,亲人、朋友、故旧却无法立刻割舍对逝者的感情,必然会以各种方式将情感宣泄出来。《世说新语》作为一部笔记体小说,为世人展现的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群像式的图景,世人雅爱魏晋风流,也正是因其独特张扬,多彩多姿。因此,我们无法从《世说新语》中得到一种类似《礼记》的哀悼范式。《世说新语》中的情感表达主要有四种,其一是依礼而为,如“哭泣备礼”的和峤,这也是最主流的方式。其二是痛哭、痛绝,这与依礼而为的区别标准就在于情感克制的程度,这里指完全抛却理解的限制,只跟随自己内心的情感去表达。如支道林面对挚友法虔的离世,深感知音难求,精神完全崩溃,随后一年便也去世了。其三是借由介质,这里主要指借由某种介质表达对死者的哀悼,这种介质在《世说新语》中可以是悼文,可以是琴,甚至可以是驴鸣。其四是豁达洒脱,《任诞》第二则和第九则记述了阮籍母亲去世时的场景,他并不像和峤那样按照礼制举办丧礼,反而饮酒吃肉,好似并不痛苦。从以上列举可见,魏晋人对死亡的情感表达是十分丰富的。形式虽各有不同,从庄重到荒诞,其形式之下所共有的核心,即至真至诚,人的感情总是无意识地受到社会惯例与他人观感的限制,魏晋士人在情感上却只受自我的支配,正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3.生命意义的追问
在经历过亲朋故旧的死亡之后,还活着的人难免会心有戚戚,思及死亡这一既定的结局,就会对生与死的意义进行追问。审视《世说新语》中所记述的这近六十则涉及死亡描述的文本,全是着眼于当下,非常有现实主义的风范,完全没有正面提及鬼神和死后的世界。由此可见,魏晋士人并没有寄希望于来世和灵魂不灭,而是真切地认识到,死亡就是个体生命与个体精神的完全终结。肉体的消亡是无可争辩的,个体精神的终结是指这个个体无法再进行思考,但他生前思考与行动所形成的精神,即此处的“形灭神存”中所指的“神”,却可以借由子嗣、弟子、朋友、文字传承下去。如《赏誉》第十一则中,羊祜看到侄子在堂兄的丧礼上的哀容举止宛若成人,感慨道“从兄不亡”,父亲的精神由儿子所继承,也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情了。
二、《世说新语》中死亡哲学的内涵
“生死之事,是每个社会都必须面对的问题。社会中一个成员的死亡,常代表对整个社群存在的意义。它不但具有社会意义,也具有宗教意义。”[4]要更深入地探讨这三大特点背后的内蕴,就必须考其源流,追溯魏晋士人死亡观的内涵与成因。
1.矛盾交融的思想环境
佛道儒三种哲学思潮的冲突与交融,是构成魏晋士人死亡观的重要因素。东汉末年,佛教传入中国,到了魏晋南北朝时,开始广为流传。但《世说新语》中的死亡描写却罕有佛教的因素,仅有两则涉及,还全部归于《言语》篇,记述的都是高僧圆寂。儒家和老庄哲学的冲突则相对明显。有汉一代,自汉武帝将“孔教定于一尊”,儒学作为官方树立的标杆,一直处于至高的统治地位。至于东汉时代,清代的今文经学家皮锡瑞更将其称作“经学极盛时代”: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以经术进者。青紫拾芥之语,车服稽古之荣。黄金满籯,不如教子一经。[5]但魏晋时期,礼制崩坏,篡权夺位朝夕可见,儒学在士人心中不可移易的正统地位早已荡然无存,儒学衍生的谶纬之说更是不堪一击。被“一尊”压制的老庄哲学又开始复苏,“知识分子在与社会国家的交往中表现出积极的儒家精神,但在私人追求心灵的平静时则是道家的信徒。”[4]这是宏观性的说法,魏晋士人在个体的死亡上的确是较为偏向道家的,但在死亡观这个问题上,实际上没有一方能处于压倒性的地位,其发生矛盾冲突的地方在《世说新语》中多有体现。如《简傲第二十四(五)》:陆士衡初入洛,咨张公所宜诣;刘道真是其一。陆既往,刘尚在哀制中。性嗜酒,礼毕,初无他言,唯问:“东吴有长柄壶卢,卿得种来不?”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3]陆氏兄弟受儒家思想的主宰,而刘道真虽被称作是治丧服的学者,但其实际行动却显然不是纯粹的儒者所为了,余嘉锡先生在笺疏中也认为这条可以用来说明“经学所为有名无实”。魏晋士人打破了儒学的规制却未完全颠覆,受老庄哲学影响,却又不能都如同庄子这般达到绝对自由的程度,这原本就不是大众皆能触及的境界。一般人按照礼制来,至于阮籍这样的真名士,完全可以随性而为。陆氏兄弟这一则集中体现了冲突,而这“两得其中”的评价却体现了不同思潮在士人死亡哲学中的交融,这正是魏晋时期的独特风貌。
2.动荡诡谲的政治环境
谈及士大夫,就无法与政治完全割裂开来。自东汉末年以来,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政权迭起更替比之两汉要频繁动荡得多。《世说新语》所主要涉及到的魏晋两朝,都不是以正当手段取得统治地位的,士大夫在其间的处境自然也颇为微妙。正如上一节所述,儒家文化尚植根于士人的思想当中,这就使得其内心的挣扎非常剧烈。司马氏的统治来之不正,是违背礼法的,但要维护统治,又必须树立礼法的权威,因为相比于无形的难以控制的感情,有一定规制的礼法则更容易形成有形的规束。反映在对死亡观的干涉上,就是提倡“孝”,提倡丧葬的礼法。但司马氏的统治却极为昏暗,朝野上下,作乱频繁,特别是自惠帝痴傻、贾后临朝、八王乱政后,士人完全看不到晋室的生机。李泽厚指出,觉醒就是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考、把握和追求。[2]动荡诡谲的政治背景对士人的死亡观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恐怖的政治高压之下,虽不乏嵇康这样毅然赴死的人,但大多数人还是对死亡存有畏惧,珍惜自己的生命,只能独善其身来存续敬意。比之与统治者直抗的危险性,他们以另外一种方式在进行反抗,抛弃礼法的桎梏,面对死亡这一沉重的话题而尽情地宣泄自己的感情,正是上文所述的种种不拘礼制的情感表达方式。解放并不意味着沉沦。对待友人的逝去,郭璞在痛苦之后却叹道“焉知非福”,因为友人早死而免于沦为作乱者。《规箴》第二十三则当中,殷觊在病危之际不顾及自身,反而对想要兴起兵甲的亲人哀叹涕零。由此可见,魏晋士人虽然放浪形骸,却始终未曾放弃心中的坚守。
3.与《搜神记》中死亡观的不同
《世说新语》中所体现的士人的死亡哲学与平民大有不同。《搜神记》是与《世说新语》时代相近的一部志怪小说,也是魏晋小说的代表之一。但二者所展现出的死亡观却是完全不同的,《世说新语》记述的魏晋士人的死亡哲学是敬畏、是真诚、是形灭神存的思考。但《搜神记》作为一部涉及群体广泛,且多集中于普通民众的志怪小说,因其叙事主体的差异,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首先,《世说新语》和《搜神记》对生死界限的划定是截然不同的。正如上文所述,《世说新语》的现实主义色彩极为明显,生与死是有着绝对界限的。《搜神记》的“死亡”则并不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人在死后不会绝对消失,可以死而复生,也可以轮回转世,可以化作鬼魂。其次,《世说新语》和《搜神记》在对“神”这一概念的定义也有着巨大的差异。《搜神记》中的“神”,即其中处处可见的鬼魂、灵魂,其所依凭的核心并不是“人”,而是超自然的力量。对待死亡的慎重态度,无论是士人还是普通的民众,都无法以轻佻嬉笑的态度面对死亡。士人不相信死后的天国或是地狱,所以决意在死前也如刘尹和孔君平一般不放弃自己生前的操守,以“敬”的态度直面死亡。但普通民众为文化水平所限,还无法以个体为单位升华到这种形而上的境界。
三、《世说新语》中死亡哲学对中国士人的影响
“汉魏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6]宗白华先生在形容汉魏六朝时,所用的全都是“最”和“极”这样极端的形容,在这样一个独特的思想背景与政治环境的冲突与融合当中,《世说新语》所展现的魏晋士人的死亡哲学可谓独树一帜。
《世说新语》被鲁迅先生称作是一部“名士的教科书”,以“教科书”定义,可见其对东方审美与中国士人的理想性格的建构有独特的贡献,死亡作为人生的重要终站,无论是谈及审美,还是谈及性格,都无法避开这既定的一环。从李商隐“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和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真挚悼念与哀痛,从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和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敬意与坚守,以上可以看出面对死亡的敬畏与真诚,早已潜移默化地渗入到了中国的文化当中。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到:“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致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李白因其天才性而难以复制,杜甫则多为后世所效法。能够体现杜甫“集大成”之重要地位的,不仅仅是他的诗作,也包括他足以作为士人代表的文化人格。杜甫深受汉魏六朝的影响,遭遇安史之乱后,晚年孤苦飘零,对死亡的思考颇多,从中也可以看出《世说新语》对其死亡观的影响。首先是其死亡观中所体现的敬畏交融,夔州诗写于杜甫去世前不久,他已经产生了“吾今委修短,岂得恨命屯”的死亡预感,面对死亡的凄凉忧惧心态从字里行间可以窥见。其次,杜甫虽常在诗作中称呼自己为“腐儒”,但实际上却如魏晋名士一般,“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他的诗作和人格中都弥漫着魏晋风流的任情至性。杜甫作为“集大成者”对后世的影响毋庸置疑,《世说新语》中以敬畏与真诚为核心的死亡观潜藏在杜甫等人的人格与作品中,继续实现着凝练与升华。
中国文化中的死亡价值观体现在,中国哲人总是从现实人生,从人与自然的统一中去找美。《世说新语》的死亡观关照与反映的,正是现实的人生,全然没有宗教意义上的来世。后世虽又回归到了一定的框架当中,世人大多不能像《世说新语》那样在友人的丧礼上作驴鸣,有这种惊世骇俗之举的也是极少数,远远不能像魏晋时代这样形成一幅广阔的图景。但因为《世说新语》中的死亡哲学极具思想的张力,情感也最深入地切合人性,所以才能够引起人们的共鸣,并源源不断地在文化的流动中传承。
[1] 刘小枫.诗化哲学 [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
[2] 李泽厚.探寻语碎 [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3] 刘义庆撰,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周祖谟整理.世说新语笺疏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 蒲慕州.墓葬与生死[M].北京:中华书局,2008.
[5] 皮锡瑞,周予同注释.经学历史 [M].北京:中华书局,2008.
[6]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责任编辑:余朝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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