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言》到《爱憎表》
——晚年张爱玲人生观念的转变解析
2017-02-25张瑞瑞
张瑞瑞
(河南大学 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从《流言》到《爱憎表》
——晚年张爱玲人生观念的转变解析
张瑞瑞
(河南大学 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2016年张爱玲最新“遗作”《爱憎表》手稿整理结束,并在台湾和内地相继刊出,这一自传性散文的发表为考察晚年张爱玲人生观念的转变提供了重要资料。张爱玲在早年散文集《流言》和晚年散文《爱憎表》中对相同事件有着不同的表述,通过对此现象的研究可以探析晚年张爱玲人生观念的转变,这种转变主要体现在她对死亡的重新思考和对回归家庭之爱的渴望。
爱憎表;晚年;死亡;家庭
《爱憎表》是张爱玲在20世纪90年代所写的回忆性自传体散文,她通过解释所填写的中学毕业调查栏,来回顾其早年生活经历。《爱憎表》由张爱玲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委托香港学者冯晞乾整理,后者从草稿中筛选、排序,最终重构出这篇文章的部分内容,并于2016年先后刊登在中国台湾的《印刻文学生活志》和内地的《收获》杂志上。《爱憎表》是一篇自传性散文,是“作者坦荡荡的自述”[1],它可以作为研究晚年张爱玲情感变化的直接文本,为推进当下的张爱玲研究补充新的文献资料。笔者通过对张爱玲早年散文集《流言》和晚年散文《爱憎表》的研读,对比探析晚年张爱玲在对待“死亡”和“家庭”上呈现出的情感转向和心理变化,以此突出她晚年人生观的转变。
一、顺从与平淡——对待死亡的新态度
晚年的张爱玲在《爱憎表》中对待死亡的态度与早年明显不同。她在早年散文集《流言》中对死亡的态度呈现出一种畏惧与对抗交织的繁杂状态,这种状态在她早年不同阶段表现不同,主要包括童年对死亡认知的懵懂惆怅、中学经历死亡后的绝望与反抗、战争中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冷漠。而《爱憎表》中晚年张爱玲再次回望早年经历,其对待死亡的态度已经发生了转变,她在深入思考后不仅对自己早年的死亡观进行了概述,而且重新回顾死亡时已经显得颇为顺从和平淡。
张爱玲早年面对死亡的态度在她的中学毕业调查栏①*①张爱玲中学毕业调查栏是陈子善在1990年发现的,文章见《雏凤新声——新发现的张爱玲早期习作》,原载1990年7月1日香港《明报月刊》第295期。中学毕业调查栏共6项内容,张爱玲在《爱憎表》中解释了其中3个,且未完成。中有着直观表达,她在“最怕”一栏中填写的是“最怕死”,这是她在中学时对生死的思考,那时的她对死亡仿佛有一种深刻的恐惧感,符合其早年对死亡的惆怅和畏惧心理。但《流言》中,她对死亡的恐惧感主要表现为另一种形式,即在战争中产生的自私、求安稳的人生观。她希望战争持续以躲避大考,当目睹战祸带来的无常与残酷后,她转而生发乱世苍凉之感,渴求自由和安稳的生活。面对死亡威胁时,她感到巨大的恐惧,生发出无家可归、朝不保夕的虚空与绝望,并为劫后余生狂欢不已。休战后在担任大学堂临时医院看护期间,她因为伤员的去世减少了其夜间看护负担而和同伴庆祝欢呼。战争结束后,她对同时代人的冷漠与空虚进行了反思,认为“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2]56,同时也在为自己辩解。而到晚年创作《爱憎表》时,张爱玲再次回顾早年的经历,这时她面对死亡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她认为自己已经能够看淡生老病死,这种顺从与平淡的态度从以下方面得以体现。
(一)对死亡的重新认知
早年张爱玲在散文集《流言》中回忆了童年时期与母亲的相处过程,但是并没有显露出她的死亡观。晚年她对该阶段再次回顾时,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增加了对死亡的认知,感到一种快乐易逝、人生朝露的惆怅;另一方面认为自己在母亲的启发下,已经提前对老和死有了心理准备。
晚年张爱玲对童年生活的认知变化表现在她回顾与母亲长期分离后再次共同生活时的特殊感受和体验上。由于自小过继给伯父伯母,张爱玲与母亲感情较淡,加上父母关系恶化及张爱玲4岁时母亲出国,二人之间并无过于亲昵的交谈与其他行为。早年张爱玲在散文《私语》中记述了她认为童年最快乐的日子,那便是张爱玲8岁那年母亲回国、全家住在花园洋房的岁月,她将这段时光称之为“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2]156。在回忆中她把自己童年时享受欢乐、渴望温情的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但晚年在《爱憎表》对该阶段的再次回顾中,她从快乐的日子里却生发出了对时光流逝、死亡将至的感悟,“一天又过去了。离坟墓又近一天了”[3],这是她以晚年视角对童年快乐生活的重新观照,但这并不是一种悲观的情绪,而是晚年的张爱玲以清醒、冷静的态度看待当时令自己欣喜若狂的日子。她透过童年生活表面的欢愉,明白它的易逝和不真实,更是察觉到美好的日子正在走向结束,死亡也将慢慢到来。
晚年的张爱玲还清醒地认识到母亲在死亡观形成方面对她的影响。在《爱憎表》中,她认为自己对死亡的顺从和接受态度的一部分源于“我母亲过早的启发等于给我们打了防疫针”[3],这主要表现在她回忆童年时期母亲回国后与孩子的饭后谈话中。母亲感伤人生朝露、生命易逝,认为“人也说老就老,今天还在这里,明天知道怎样”[3]。张爱玲母亲以成人的身份忽略孩子的年龄与心智,使她被迫认识成人世界中的家庭关系和人情离合,这让她自小渴望在母亲身上寻找精神寄托和情感依赖的愿望化为乌有。由此晚年的张爱玲通过《爱憎表》再次看待早期与母亲的相处方式,明确地指出母亲在死亡观方面对其产生的影响,母女之间不相见的距离感加之相见后的冷淡交织使得她对于死亡的隔绝与冷漠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这是晚年的张爱玲以成熟、冷静的目光回望母女之间的关系,清醒地认识到母亲在死亡观上对自己的启发,使她重新看待死亡时有了心理准备,能够坦然面对、平淡顺从。
(二)面对死亡时的不同态度
对与母亲关系的回顾使张爱玲认识到快乐易逝和死亡的必然性,但最能体现晚年张爱玲死亡观转变的是她亲身经历了濒死状态后对死亡采取的不同的态度。张爱玲在早期散文《私语》和晚期散文《爱憎表》中分别记述了她在17岁时先后经历的两次大病,从不同时期作品的情感流露中能看到她对待死亡的态度已经从早年的消极绝望转变到晚年的自然顺从。
早年张爱玲在病中对待死亡的态度与她在家庭中的痛苦经历密切相关,她14岁时父亲再娶,家庭留在她的记忆里不过是父亲和继母终日躺在床上抽大烟的颓废场景。由于继母的排挤与诬陷,父亲打骂并囚禁她,甚至在此期间拒绝找医生为她看病而使她差点丧命,这让张爱玲在家庭里感受到生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从亲人身上看到人性的自私与虚伪。病痛的折磨、亲人的冷漠以及出逃的无果都让她对生命感到疲惫绝望,她认为自己“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2]163。她在无力反抗后丧失了对生活的希望,消极对待生命,并在此期间产生与家人同归于尽的仇恨心理,这种失去理智而导致极端疯狂的想法使她面对死亡时越过了惆怅和畏惧最终变得麻木绝望。
然而,在《爱憎表》中对17岁第2次生病的回忆中,张爱玲面对死亡的态度已经从早年的冷漠绝望转到了现下的顺从淡然。《爱憎表》记述了晚年张爱玲对早年在病中受到死亡威胁时的深入思考,她认为在死亡面前生命中的功绩被遗忘,年龄数字成为人生的标签,而时间的流逝让岁数模糊,在这种恍惚的状况下她感受到生命的易逝而无能为力。她把自己的17岁比喻成“一只反戴着的戒指”[3],最具价值的钻石却是一个慢慢融化的冰块,由此可以看出晚年张爱玲回顾自己在最好的岁月里受到死亡的威胁时对生命的惋叹。通过这次与死亡的直接接触,让她此后在论及死亡时能够更加平淡坦然。与《私语》中生命受到死亡威胁时的绝望相比,晚年张爱玲在《爱憎表》中面对死亡时更加平淡坦然,她以成熟冷静的态度深入思考人生,认为自己在母亲过早的启发下,在人生痛苦的经历中已经能淡然地面对生死,即使是在生命终结时也不过是“纵有憬然的一刹那,也感动不深,震撼不大”[3]。这是晚年张爱玲在回顾早年生病经历时对死亡的重新认知。虽然她在文章中真实保留了早年的恐惧情绪,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从容淡然的成熟态度,才是晚年张爱玲死亡观的显著表现。事实上,她从1972年定居洛杉矶开始便闭门谢客尽量不再与外界接触,过着隐居的生活,在《爱憎表》创作后的第2年便立下遗嘱要求把自己的骨灰撒于空旷原野,这是她在人生最后几年对生死的清醒认知与安排,与她晚年回望死亡的态度是一致的。
(三)对死亡观的清晰概述
晚年张爱玲对待死亡的态度还表现在她在《爱憎表》中对自己的死亡观进行了详细概括。张爱玲在早年作品中并没有以系统的语言明确表述过她的死亡观,仅在散文《中国人的宗教》中介绍了中国人普遍的生死轮回观,对地狱、投胎、升仙等一系列问题进行了简单介绍,但其目的是以初级教科书的功能写给外国人供其阅读。而晚年张爱玲提到自己在13岁时对死亡进行过认真思考,她认为“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这世界照常运行,不过我就没份了”[3]。在《爱憎表》中,她对生死轮回进行了深入思考并详细阐述了自己的生死观,这是她晚年回顾死亡时对早年思想的重新梳理和清晰认知。《爱憎表》记述了晚年张爱玲对投胎轮回的想象,她厌恶基督教中死后升入天堂与上帝同在、与亲人团聚后做礼拜式的乏味生活,渴望经历人世。就生死观而言,她认为自己不做坏事,但也不要太好,只愿死后跳出轮回,无穷无尽地投胎到人世间,更要抛弃基督教的永生,以生生世世历经人间的一切,过各种各样的生活,才能满足她对生命的欲望。张爱玲在晚年坦率回顾自己在思考死亡时对生的渴望,但渴望生并不意味着畏惧死。相较于早年在散文中流露出的恐惧感,她在晚年则是以一种从容的态度试图理解死亡,而对来世生活的思考也是她对死亡的顺从与淡然的体现。
从早年时的惆怅恐惧到晚年时的顺从平和,漫长的时间和繁杂刻骨的人生经历使得张爱玲在晚年对生与死有了不同的认知。《爱憎表》虽是琐碎地提及,但通过对她不同时期作品的对比细读,仍能察觉到她在年轻时对待死亡的苍凉、空虚、绝望在晚年已经被接受和习惯,使晚年的张爱玲能够消解早年对死亡的恐惧与极端心理,并以平常心态看淡生老病死。
二、消解仇恨、渴望温情——对家庭之爱的回归
晚年张爱玲在《爱憎表》中不仅消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也淡化了个人经历中的痛苦和对家人的仇视,更突出对温情的渴望,这从张爱玲不同时期散文风格的对比中能够一目了然。张爱玲的早年作品风格显著,色彩对比强烈,她以参差对照的写法使文章呈现出奇崛冷艳的色调和苍凉虚无之感。她早年作品中的人物在时代的沉沦下疯狂而且有力的挣扎,以至于造成人性的病态和扭曲;对家庭亲情的描写也是极尽刻薄之能事,多展示封建没落家族中的世态炎凉和人情淡薄。如吴小如在《读张爱玲〈传奇〉》时认为,张爱玲的创作深陷于《红楼梦》等中国古典文化的影响中无法跳出,导致过于世俗化、颓废化。但是,晚年张爱玲的散文风格却与早年迥然不同,《爱憎表》是其典型代表。
作为晚年回忆性质的散文,《爱憎表》轻松温馨的风格明显,早年文本中的很多细节在此文中都被有意忽略,对童年事件的回顾能明显看出她刻意选取的痕迹,当然也有手稿残缺未能全部整理的原因。在晚年叙述中,她与母亲、与佣人、与弟弟关系良好,虽然个别事实的陈述略显低沉,但无损文章的整体情感基调;对痛苦与不幸有意地遮蔽,使文章呈现出欢乐温暖的色调以及她对回归家庭之爱的内心渴望,这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张爱玲对母亲的态度
受家庭关系的影响,张爱玲的文章中多出现“审母”情节,她认为母亲是家庭不幸的开始,也是造成整个家族史和主人公成长创伤的核心因素,所以她对母亲的角色在本能期待的同时仍有感情上的排斥与逃避,是一种依赖与仇恨并存的矛盾心理。从早年散文《天才梦》中她记述了母亲希望她死的恶毒话语,到《童言无忌》《私语》中她回忆对母亲罗曼蒂克的爱在经济压迫下一点点毁灭,在继母进家后她对家人的仇恨达到顶点迸发出与之同归于尽的极端心理。同一时期她也把对母亲地位的审视用在了小说创作中,在她的“传奇”系列里体现为她把“母亲”这一人物角色形象塑造的冷漠与自私。《倾城之恋》中的母亲早已让白流苏失望透顶,《金锁记》的曹七巧对待儿媳狠毒苛刻、并亲手毁掉女儿长安的幸福,这种与母亲互相对抗的紧张关系延续到了晚期作品《小团圆》中,但已经有所缓和,而在晚年的《爱憎表》中则被逐步抹去了痕迹。
《爱憎表》中母女关系的缓和绝不唐突,因为张爱玲早年在对母亲的敌意中也夹杂着喜爱的复杂情感。母亲对她的呵斥和不耐烦使她变得日益敏感、产生寄人篱下的悲凉之感,但她在与母亲相处过程中也有着对母亲的欣赏、爱慕和依赖。早年的散文《童言无忌》回顾了二人为数不多的身体接触,过马路时母亲偶尔拉住自己的手,便觉得是一种“生疏的刺激性”[2]4。两人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是在心理上互相排斥,这导致她们交谈和相处的过程中都充满隔膜。但母亲极力劝父亲让自己上学的场景、因经济拮据狠心拒绝弟弟搬来同住的要求、掏出高昂的学费请老师为她补习功课等,又让她感知到母亲在冷漠的态度下为自己做出的牺牲。虽然《爱憎表》中二人的相处方式依旧僵硬,但已经缓和了很多,且互相之间的排斥感已被隐藏。文章开头提到母亲感伤人生朝露的时候,张爱玲甚至直接表露了内心情感,“想保护她但无能为力”[3]并流下眼泪。“想保护她”是她对母亲最亲昵、最直接的感情表达。不同于之前一贯的仇视心理,她以孩子的视角抒发了单纯的亲近,这与文中常见的委婉叙述的表达方式有很大差别。另外,《爱憎表》选取的日常细节多是相对平和的一面,晚年张爱玲在记述与母亲相关的事件时侧重于孩子对母亲的依赖和亲近,情感表达则是通过说话做事有意迎合、希望得到称赞的方式,符合小孩子的畏惧和单纯心理。晚年张爱玲把八九岁的自己看成是一名好演员,只不过因为没有养成“表演”的自觉性而略显笨拙,之后的学习钢琴、听音乐会乖乖地都是为了刻意表现出自己的乖巧,赢得母亲的欢心。对于母亲,张爱玲是一种基于血缘关系的自然依赖,渴望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关注与温情。
此外,从《爱憎表》感情基调的变化上也可以看出她晚年对母亲态度的改变。《流言》以平淡冰冷的无感情叙述方式为主,很少流露出内心的欣喜或者情感的大幅度波动,张爱玲早年把仇恨、憎恶、依赖、留恋各种情感交织,令其情感倾向漂浮不定。《爱憎表》主打温情,在清冷的家庭氛围中作者试图抓住来自亲人的关怀与温暖,叙述口吻平和,细节处理更入心、动人,与她的前期作品相比,足见晚年张爱玲在重新看待母女关系时已经消解了仇恨,徒留回忆与想念。
(二)张爱玲对家的归属感
虽然父母关系不合,她从小无法体会到正常的家庭温情,但张爱玲内心对家庭有强烈的归属感,同时又伴随着被迫离开家庭的恐惧,这从早晚期作品中共同记述的事件可以清晰感受到。首先是重男轻女的张干认为张爱玲脾气不好,以女孩不跟着家族姓为理由吓唬她弟弟娶亲后不让她进家,张爱玲听后直接反驳道“我姓张,我是张家人”[3]。过继给伯父伯母的现实以及亲生父母对孩子的疏离让张爱玲把感情更多地投入到“家”这一生存空间上,她不愿离开家,是由于小孩子的依赖性,更是心理上对“家”这一生存空间的强烈归属感。这种归属感在继母进家后被动摇,张爱玲在家人的怀疑、排挤与暴力中失去对家庭的依赖,感受到人性的虚伪与自身无所依靠的苍凉。在明白继母试图把她嫁出去的意图后,被迫离家的恐惧感逐步加深并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爱憎表》对这件事详尽描述的同时插入了张爱玲的白日噩梦,她梦见自己坐在新婚房间的床上,对面穿衣镜里映出的是阿僖少奶奶(本家侄媳妇)的身影,她想逃跑,却发现已经吃过喜酒,行过婚礼,而继母告诉别人结婚是张爱玲自己愿意,并无强迫之意。张爱玲的作品中有很多关于梦境的描写,镜子、月光、蛇、鬼魂等意象的出现都给文章营造了一种恐怖、阴森的氛围,此处洞房喜庆的颜色与镜子中诡异人物的对比是张爱玲发觉继母对自己的戒备与敌意后充满压力和恐惧的表现。她不愿早婚,也不愿被迫离开家俯就于悲惨的命运,但是感受到自己家庭位置的动摇,心里充满了对被迫离开家的无奈与惊惧之情。在《爱憎表》的现有整理中没有发现继母打骂、嘲讽张爱玲的记述,不管是作者有意删除还是文本尚未发现,与其早年作品中对生活细节的叙述相比,《爱憎表》在家庭方面的回忆已经颇具温情,而且从“梦”这一潜意识里对被迫离家的巨大恐惧中可以看出张爱玲依赖家庭、渴望归属的复杂情感。
(三)张爱玲对佣人的依赖
对于和母亲的长期离别,张爱玲觉得家里并没有任何缺陷,因为自小如此,但其实缺陷早已被佣人的关怀和温暖所填充。张爱玲在不同时期的回忆中对待佣人的感情都是一致的,以孩童怀念的口吻表达出自己从他们身上得到的对温情的需求与渴望。在所有的佣人里她对照顾自己的何干依赖性比较强,甚至一天都离不开,她对早期快乐生活的回忆里都掺杂着何干的影子。在《流言》和《爱憎表》的记述中,张爱玲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何干的事业,是她晚年养老的保障,但她仍为不能早嫁人而让何干过上好的生活而自责;张爱玲被父亲囚禁生病时,是何干向张爱玲父亲求情去看医生,并帮助张爱玲逃离家庭,以至于最后何干被连累打发回皖北老家养老。二人虽是主仆关系,但张爱玲从小由何干照顾养育,实际上何干已经担当了母亲的职责。照顾弟弟的何干虽然对女孩有偏见,又满是小农封闭自傲的心态,但她辞工返乡时,张爱玲痛哭,感受到人事的无法长久,并把它看作是自己经历的第一次变迁。而张干临走时要求张爱玲照顾好弟弟的嘱咐也被张爱玲看作是“托孤”,满是伤感。事实上,女佣在孩子们心目中早已成为家族的一员,是陪伴他们成长、带来温情的主要成员,在父母职责缺失的孩子童年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
除此之外,文中对童年的温馨回忆与佣人们有着密切关系,这也是构成《爱憎表》轻松自然风格的主要因素。北方冬天时女佣在火炉上熔化麦芽糖、男佣史爷让张爱玲坐在肩上上街买冰糖葫芦、粗做的席干夏夜乘凉时让张爱玲在扇子上用蚊香帮她烧出姓氏、张爱玲答应给史爷和何干买皮袍子和皮袄等,都能体现出张爱玲在心理上从小对佣人的亲昵与依赖。家庭冷漠对张爱玲造成的伤害在她与佣人的相处中被抚慰,她被细心照顾、处处得到维护、懂得珍藏、回报温情,这使得她日后在家庭中受到暴力虐待累积起来的极端和仇恨情绪被延缓和遮盖。她把对家庭之爱的渴望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即从“家”这一生存空间上转移到佣人的温情陪伴中。由此可见,张爱玲不同时期对佣人的相同态度是她借以怀念童年生活、渴望家庭之爱的主要依据。与父母之间既定亲情关系的认同相比,她对童年的温馨回忆多与和自己毫无血缘联系的群体——佣人有关,而佣人们长期对她的陪伴和关怀也是张爱玲渴望回归家庭、留恋温情的缘由。
三、结 语
本文通过对张爱玲早年和晚年两个不同时期文本的解读和分析,可以看到晚年张爱玲人生观的变化,她消解了死亡带来的恐惧以及家庭对其造成的伤害。对待死亡,她已经从早年的惆怅恐惧转变到晚年的顺从平淡,这使晚年张爱玲在提及死亡时显得颇为冷静坦然;对于家庭,与早年的仇视、憎恶相比,晚年张爱玲在《爱憎表》中捡取日常温情,通过回忆她早年与母亲和佣人的相处过程,表达了她在家庭和佣人身上的情感寄托,流露出晚年对回归家庭之爱的渴望。这种转变还进一步扩充到她对人生的思考上,随着时代的更迭和生活经验的累积,张爱玲早年的苍凉和忧郁心理以及与人生对抗的不妥协姿态,在晚年虽然没有达到“新的和解精神和安宁”[4]4,但已经趋于平淡自然。她在不同时期的回忆性散文里对相同事件的反复书写,体现出张爱玲对人生思考的转变,从早年对生存环境的绝望逃离和与对人情的隔绝冷漠,到晚年再次回望时的顺从留恋,这是晚年张爱玲以成熟冷静的态度对人生的思考审视。
[1] 冯晞乾.《爱憎表》的写作、重构与意义[J].收获,2016(增刊秋冬卷):5-19.
[2] 张爱玲.流言[M].上海:五州书报社,1944.
[3] 张爱玲.爱憎表[J].收获,2016(增刊秋冬卷):20-26.
[4] 爱德华·萨义德.论晚期风格[M].阎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责任编辑 位雪燕]
FromGossiptoLoveHateTableThe analysis on the conversion of eileen Chang’s thinking about the life in her old age
ZHANG Ruirui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HenanUniversity,Kaifeng475001,Henan,China)
The manuscriptLoveHateTablehas been finished in 2016 as Eileen Chang’s newly posthumous work and been published in Taiwan and the mainland successively. It opens a new window for us to look back on Eileen Chang, it also provides important information for the study of her thinking about life in her old age. This paper makes a comparative study of Eileen Chang’s different expressions of the same events in her early fragments of proseGossipand proseLoveHateTablein her old age. It aims at analyzing the conversion of Eileen Chang’s thinking about life in her old age, which mainly reflects in her understanding about death and the desire for returning to the family.
LoveHateTable; old age; death; family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7.02.008
2017-02-02
张瑞瑞(1993—),女,河南鹿邑人,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mail:chips328@163.com
I206.6
A
1673-9779(2017)02-0043-06
张瑞瑞.从《流言》到《爱憎表》——晚年张爱玲人生观念的转变解析[J].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18(2):043-048.